我夺回的力量,成了我游历人间的资本。
“陵光阁”的名声在坊间角落里流传,像一则怪诞的奇闻。
许多人带着他们沉重的故事与虚无缥缈的气运前来,试图与我交易。
总有人愿意用他们的气运,来交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果”。
有人求财,有人求缘,也有人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收取我应得的报酬。
人心百态,不过尔尔。
数年后的一个雨夜,我正擦拭着一个盛放过客人“怨气”的青瓷瓶。
阁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灯笼的光。
伙计从外面回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起街上的传闻。
“听官府的人说,近日在城郊一座废弃多年的大宅里,发现四具骸骨,死了怕是有一载多了”
那座熟悉的宅邸,破败的门庭,杂草丛生的院落。
是我曾经守护了千年的苏家。
伙计还在絮叨。
“听说啊,那四具骸骨紧紧抱在一起,仵作推测,他们或许是在极度的寒冷中,想从彼此身上借点最后的暖意”
我擦拭瓶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那段因果,对我来说,落幕了。
当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回到了千年前,苏家先祖与我立下契约的那片竹林。
月光如水,竹叶沙沙作响。
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青衫磊落,眉眼温和。
他看着我,没有预想中的责备,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唯独没有对我的怨怪。
“陵光。”
他开口,声音温润,穿过千年的光阴。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方为本性。”
他朝我走近一步,地上的竹影跟着晃动。
“是他们,负了你。”
我站在原地,身后的翎羽无意识地扫过地面,我沉默了许久,在此刻化作了一个问题。
“我做得对吗?”
他笑了,那笑容和煦,驱散了梦境中所有的清冷。
“对错是世人的规矩。”
“而你,是我的挚友陵光。”
梦境开始崩塌,他的身影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在竹林深处。
我睁开眼。
天光熹微,晨曦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了一道光柱,尘埃在光柱里浮动。
我感到身后传来一阵温热的暖意。
那股暖流沿着脊骨蔓延,舒展,最后汇聚成形。
不同于本源神火的灼热。
是一种全然新生的,温暖的力量。
我起身,走到那面铜镜前。
镜中,我的身后,一左一右,静静悬浮着两根翎羽。
一根,是夺自林霜的赤红之羽,剔透而炙热,是复仇的印记。
另一根,是灿烂的金色,流光溢彩,由“释然”与“新生”之力凝结而成。
千年的枷锁,在此刻,彻底粉碎。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全新的,完整的自己。
我走回店里,将一切归置妥当。
最后,我关上店门,一块写着“外出云游”的木牌,被我挂在了门上。
属于苏家守护神的故事,结束了。
而属于朱雀陵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番外:千年故人约】
千年前,我并非生来就与苏家有任何牵连。
涅槃失败的业火灼烧着我的神魂时,我以为自己会化为焦炭。
剧痛贯穿了我的每一寸经脉,神火在体内暴走,冲撞着即将碎裂的本源。
我从云端坠落,砸进一片泥泞的山林,连化形的力气都已耗尽。
雨水混着血,冲刷着我残破的身躯。
意识模糊间,一双皂靴停在我面前。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睁开眼。
是一个男人,他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
他蹲下身,没有寻常人见到异象时的惊恐或贪婪。
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我裹起。
那件衣袍,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带着一个凡人独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
他将我带回一间密室。
之后的日子,他每日都来。
端来的不是什么珍稀的灵草,只是普通的清水和伤药。
他用干净的布巾,蘸着温水,擦拭我被业火灼伤的羽翼。
他从不试图用符咒或法器控制我,也从不探究我的来历。
他只是救我。
伤势稍有好转,我化为人形,警惕地缩在角落。
他端着一碗清粥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只是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他将碗放在桌上,向后退开几步,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
“姑娘安心休养,我名苏寻,此处无人会伤你。”
他的声音温和,像窗外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没有丝毫压迫。
我捧起那碗粥,米粒的香气,是我千年来第一次品尝到的人间烟火。
慢慢地,我从他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苏家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对家请了邪道的术士,对苏府布下了歹毒的血煞咒。
府中的人,无论老幼,都开始接连病倒,有的家仆连夜出逃,反而死得更快。
苏寻日渐憔悴。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翻阅着一本本泛黄的古籍,眉宇间的褶皱一日深过一日。
他甚至不惜耗损自己的寿命,在祠堂布下阵法,试图以一己之力对抗那凶戾的诅咒。
我透过门缝,看着他呕出心血,鲜红的颜色染上古朴的地砖。
这个凡人,脆弱,却又坚韧得令人心惊。
救命之恩,当以命偿。
那晚,我走进了他的书房。
“我能救你的家族。”我告诉他。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先是错愕,然后是了然。
“但我有条件。”我补充道。
他苦笑一下,扶着桌子站起身:“姑娘的救命之恩,苏寻无以为报。若有任何差遣,但说无妨。”
“我愿庇护苏氏一族,不受妖邪侵扰。”我说出了我的决定,“我的条件,不是主仆,是平等的契约。”
我以为他会欣喜若狂,会立刻答应。
他却摇头。
“我救你,并非图报。”他看着我,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修行不易,不该为我凡人俗事所困。苏家的劫数,是在下这个家主的无能,与你无关。”
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心防彻底崩塌的声音。
我见过太多人类的贪婪与自私,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尊重。
最终,他没能拗过我的坚持。
苏寻以指尖血为引,将一块温润的白玉,炼化为与我气运相连的朱雀炎玉。
他立下祖训:“苏氏子孙,当奉陵光为家人挚友,而非守护之仆。若有违此誓,气运反噬,后果自负。”
契约成立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身为朱雀的真身。
赤金色的神火席卷而出,将笼罩在苏家上空的血煞阴云焚烧殆尽。
苏家,转危为安。
在苏寻身边的那些年,是我千年来最安宁的岁月。
他会教我写字,我的笔画歪歪扭扭,他便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
他会与我在月下对弈,我悔棋时,他总是无奈地摇摇头,由着我耍赖。
他从不叫我“上神”,总是唤我,“陵光”。
他甚至为我画了一幅画,画中的我还是鸟的模样,卧在他的膝头。
他笑着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约定,我把你画下来,永远不会忘。”
可凡人的寿命,终究短暂。
他晚年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陵光,我时日无多了。”
“记住,若有一日,我的后人让你感到了寒冷与背叛,那便是契约缘尽之时,你不欠苏家任何东西,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他临终前,将所有子孙叫到床前,最后一次告诫他们要善待我。
他最后握住我的手,掌心已经冰凉。
“陵光,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若有来世,我不当家主,你也不做神鸟,我们只做山间闲人,可好?”
我为他守墓百年。
看着苏家在他的福泽与我的庇护下,日益兴盛。
可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会教我写字、陪我对弈、唤我“陵光”的苏寻了。
千年的守护,不过是为了践行与故友的那个约定。
那份守护的初衷,是友情,是那个男人给予我的,世间最纯粹的温暖。
所以当他的后人,为了一个满身寒气的女人,将我折断翎羽,弃如敝屣时,那份刺入骨髓的冰冷,才显得如此刻骨铭心。
苏寻,你的后人,忘了你的嘱托。
他们,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