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个灵异故事正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1
认命
夜风在窗外呜咽,像无数冤魂在断壁残垣间游荡哭嚎。
我蜷在炕上,怀里紧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弟弟。他小小的身体滚烫,微弱的哭声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撕扯着我的心脏。
娘……我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
娘背对着我,坐在炕沿,肩膀微微耸动。
昏暗的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爹蹲在门槛外的黑暗里,只有旱烟锅子里那点暗红的火星,一闪,一闪,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全是绝望的刻痕。
招娣啊……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金家……金家那边……
她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金府二少爷金景天死了,死于那种脏病。
金家老爷放出话来,要寻个八字相合的黄花闺女,给他儿子配阴婚,好让他那作孽的儿子在下面也有人伺候。聘礼,是整整五块大洋,还有一担救命的白米。
五块大洋,一担白米。
我低头,看着弟弟因高烧而痛苦抽搐的小脸,他小嘴微张,艰难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口。
那五块大洋在黑暗里闪着冰冷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怀里滚烫的小身体,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浑身发抖。
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遥远,认命,我去。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开一个灯花。
爹在门槛外,发出一声沉重的、被堵住的叹息,像垂死老牛的哀鸣。
娘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呜咽终于从她捂紧的指缝里漏出来,低低的,沉沉的,砸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土屋里。
2
阴婚
三天后,我被一顶简陋得如同送葬的破旧小轿抬进了金家。
没有吹打,没有鞭炮,只有轿夫沉默急促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闷响,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
金府的大门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幽深、阴冷。门楣上缠着刺眼的白布,在风里无力地飘荡。我被两个面无表情、腰系白麻带的粗壮婆子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拖了进去。
她们的手像铁钳,冰冷,带着一股子常年接触白事留下的、洗不掉的香烛纸钱混合着死气的味道。
灵堂设在正厅。惨白的幡布垂落,正中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在无数白蜡烛跳跃的冷光下,反射着油腻而诡异的光泽。
棺材前竖着一个纸扎的人形,穿着崭新的绸缎长衫,惨白的脸上涂着两团艳红的腮红,空洞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角弯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
那就是我的丈夫——金景天的替身。
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劣质香烛、纸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的气味,直冲脑门,让人阵阵作呕。
时辰到——一个穿着青布长衫、声音尖利得像夜枭的司仪拖着长腔喊道。
我的手臂猛地被婆子拧住,向前一推。一个同样系着白麻带的家丁,面无表情地塞过来一只扑腾着的、惊慌失措的白公鸡。
鸡冠鲜红,羽毛温热,在我怀里激烈地挣扎着,爪子划破了我的手背,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我死死抱住它,这活物成了这死寂灵堂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生息。
一拜天地——
我被婆子强按着头,朝着冰冷的地面弯下腰。怀里的公鸡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
二拜高堂——
我的目光被迫抬起,掠过司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落在棺材前方端坐的两张脸上。
金老爷的脸像一块干枯的树皮,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冷漠的眼珠,嘴角向下撇着,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刻薄与掌控。
旁边的金太太,穿着簇新的绸缎袄裙,脸色却蜡黄浮肿,眼神直勾勾地越过我,死死盯着那口黑棺材,手指神经质地绞着一条白麻手绢,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
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孝服的男女,脸上只有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夫妻对拜——
我被粗暴地扭转身,面朝着那口巨大、漆黑、散发着不祥光泽的棺材。
怀里的公鸡挣扎得更厉害了,翅膀扑棱着扇在我的脸上。婆子死死按住我的肩背,强迫我对着那口装着死人的棺材,深深地弯下腰去。
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地面,一股寒气瞬间钻进了骨头缝里。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的尖嗓如同丧钟敲响。
没有一丝喜气,只有一片死寂。
我被婆子架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挂满白幡的回廊。两旁站立的丫鬟小厮,个个垂着头,屏着呼吸,如同没有生命的纸人。
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被推进一间厢房。身后的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关上,紧接着是铁链缠绕门栓的哗啦声,还有一把大铜锁落下的咔嚓脆响。那声音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洞房烛光倒是红的,却红得诡异,像凝固的血。
龙凤喜烛插在烛台上,淌下的蜡泪如同凝固的血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像是无数劣质香料混合在一起,拼命想要掩盖什么,却反而透出一种更深的腐败气息。
那股腐败的甜腥气,源头就在那张挂着大红色帐幔的雕花拔步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穿着崭新的、绣着金线的绸缎寿衣,僵硬地平躺着。
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白粉和胭脂,嘴唇被染成暗红色,勉强勾勒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但那层粉饰掩盖不住皮肤下透出的青灰色,尤其是脖颈处,那颜色已经转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紫。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腐烂甜味和浓烈药水气味的恶臭,正是从那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霸道地填满了整个房间。
金景天。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干呕。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步一步,不受控制地后退。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震得门锁哗啦作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疯狂地拍打、抓挠着厚重的木门。
开门!放我出去!开门啊!我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绝望的哭腔,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像是嘲笑。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一寸寸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视线不敢再投向那张恐怖的床铺,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眼前一小块污浊的地面。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烛火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有时像是床上那具尸体会突然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阴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爬上了我的脊背。不是风吹的那种冷,而是一种湿滑的、带着强烈恶意的阴寒,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脚边不远处的地面。
就在那里,烛光勉强照亮的边缘,紧贴着冰冷的地砖……悬着一双脚。
穿着一双黑色的、老旧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纤尘不染。脚尖,正对着我。
没有腿,没有身体。只有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诡异地悬停在离地半尺的空中。
啊——!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撕裂冲出,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我像被滚油烫到,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陷进发根里,试图将那恐怖的景象从脑子里挖出去。
可那双悬空的、穿着黑布鞋的脚,却像烙铁一样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阴冷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更加粘稠地包裹着我。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看着我!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虫子,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膝盖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
我不敢动,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会惊动那个无形的、穿着黑布鞋的存在。
那浓烈的异香和尸臭混合的气味,混合着这无处不在的阴冷,成了最恐怖的毒药,熏得我头晕目眩,几欲昏厥。但我不能昏过去,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尖叫:昏过去就完了!昏过去它就会靠过来!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强行吊住最后一丝清醒。
3
圆房
不知挣扎了多久,窗纸外终于透进一丝灰蒙蒙、惨淡的光。天亮了那微弱的光线,像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铁链被粗暴扯动的哗啦声,铜锁被钥匙捅开的金属摩擦声。
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晨光涌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金老爷那张刻板阴鸷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管家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没用的东西!金老爷的目光如冰锥,狠狠剜过我蜷缩在门边的身体,随即厌恶地扫了一眼床上金景天的尸身。一夜过去,那尸体的脸色似乎更加青黑,脖子处的深紫色蔓延得更广,那股腐败的气味也更加浓烈刺鼻,连浓重的异香也几乎压不住了。
拜了堂就是景天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连靠近伺候都不肯晦气!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老爷,时辰不等人,少爷……该下葬了。管家垂着眼,声音平板地提醒。
金老爷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浑浊的老眼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里面没有丝毫温度:按规矩办!洞房还没成,就想躲做梦!让她进去,陪着景天‘完婚’!
几个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冰冷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硬生生拖拽起来。我的挣扎和哭喊在他们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不要!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我尖叫着,双脚徒劳地蹬踹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在抓住我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但这点微弱的反抗只换来更粗暴的对待。我被连拖带拽地弄到那张散发着浓烈尸臭的拔步床边。
床上,金景天的尸体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更加恐怖。涂抹的脂粉掩盖不住皮肤下透出的死气,那僵硬的微笑在光线下显得无比诡异狰狞。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家丁们毫不留情地将我按倒在床上,紧贴着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尸体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寿衣布料瞬间渗入我的皮肉,那股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进我的鼻腔和肺腑。
呃——呕!我无法控制地剧烈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紧接着,绳子绕过我的身体,将我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绑在了金景天的尸体上!
我的后背紧贴着他冰冷僵硬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寿衣下那具躯体异常的膨胀感。我的脸被迫侧向一边,几乎贴着他涂抹着厚厚白粉、散发着刺鼻香粉和腐败混合气味的颈侧。
抬走!入棺!管家冷酷地下令。
我被连带着身下的尸体一同抬了起来。视野天旋地转,只能看到惨白的天花板和家丁们冷漠的下颌。很快,身体被放平,后背接触到冰冷坚硬的木板。
棺材!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那是棺材厚重乌黑的盖板,内侧刷着刺目的猩红油漆,如同凝固的血海。盖板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吞噬,锁扣沉重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的哭喊声在棺材里疯狂回荡、撞击,最终被厚厚的木板无情地吸收、湮灭,只剩下令人绝望的沉闷回音。
彻底的黑暗降临了。无边无际,浓稠如墨。视觉被完全剥夺,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触觉。身体被麻绳紧紧捆绑,无法挪动分毫。
后背紧贴着的,是金景天那具冰冷、僵硬、并且正在加速腐败的尸体。寿衣的绸缎面料冰冷滑腻,如同蛇皮。更可怕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紧贴着我后背的尸身,似乎……在微微膨胀
那冰冷僵硬的触感下,仿佛有某种气体在皮下聚集、涌动,让尸体变得不再那么实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即将爆裂般的脆弱感。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膨胀,都像针一样刺在我的神经上。
嗅觉。浓烈到令人发疯的异香此刻完全失去了遮掩的作用,反而与尸体腐烂的甜腥恶臭混合、发酵,形成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复杂、更加令人作呕的恐怖气味。
它霸道地钻进我的鼻孔,渗透进我的皮肤,填满我的肺腑,熏得我头晕目眩,意识都开始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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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棺材外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了。只有我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耳膜。还有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细微的嘶嘶声。
以及……紧贴着我后背的尸体内部,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噗噗轻响,伴随着组织液缓慢渗出的、粘腻的滋声。这些微小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如同鬼魅的呓语,啃噬着我仅存的理智。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身体,勒紧我的喉咙。黑暗和恶臭像沉重的泥沼,拖拽着我的意识不断下沉。
嗬……嗬……一个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后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那声音……那声音不是我的!
就在我紧贴着的、金景天尸体的头颅方向!
极度的恐惧瞬间炸开,像无数冰针刺穿我的大脑!我想尖叫,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意识在极致的惊怖中,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终于——
啪!
断裂了。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它开始扭曲、旋转,如同粘稠的墨汁在搅动。浓烈的尸臭和异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晕眩的甜腻雾气,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就在这片扭曲的黑暗和甜腻的雾气中,一张脸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惨白!比涂抹的粉还要白,白得像剥了皮的死肉。
就在我的正上方,几乎贴着我鼻尖的地方。那脸上涂抹的胭脂红得刺眼,如同两道凝固的血痕。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
眼皮是半阖着的,但就在那缝隙里,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浓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漆黑!那黑暗仿佛在缓缓旋转,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的恶意,死死地盯着我!
金景天!
啊——!无声的尖叫在我脑海里炸开,震得灵魂都在颤抖。
那张惨白的脸猛地压了下来!冰冷!坚硬!带着浓烈的尸臭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攫住了我!
像无数条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和躯干,将我死死地钉在冰冷的棺材底板上!
不……不要……我拼命地扭动,身体却像被巨石压住,动弹不得分毫。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我身上那件粗陋的红嫁衣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粗暴地撕开!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冰锥贯穿的剧痛猛地传来!
带着强烈的撕裂感,毫无怜惜,只有纯粹的、毁灭性的占有和蹂躏!
它不属于活人的温热,而是像一块冻结了千年的寒冰,带着死亡的恶意,要将我整个人从中间劈开!
呃啊——!剧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然而这叫声在厚重的棺材里,显得如此微弱和绝望,瞬间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剧痛如同海啸,冲击着我的身体和意识。冰冷的感觉像无数条毒蛇钻进我的血管,贪婪地吸食着血液的温度,啃噬着我的骨髓。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冻结,从内到外,一点点地被这死亡的寒意冻僵、冻裂。
意识在剧痛和极寒中彻底沉沦,像一片枯叶坠入无底的寒潭。扭曲的黑暗再次笼罩上来,那张惨白的鬼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那双纯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窝,如同两个漩涡,要将我的灵魂彻底吸进去……
4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
哐!哐!哐!
沉重的敲击声如同闷雷,穿透厚重的棺木,狠狠砸在我混沌的意识里。
棺材盖被猛地掀开!
刺眼的白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进我紧闭的双眼,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汹涌而入,却无法驱散肺腑里那早已扎根的腐臭。
快!拖出来!时辰到了!管家尖利刻薄的嗓音在头顶炸响。
几双粗糙冰冷的大手伸了进来,毫不留情地抓住我的胳膊和腿,像拖拽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把我从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狭窄地狱里硬生生拖拽出来。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地面窜遍全身,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或者说,身体里残留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来自亡者的阴寒,早已盖过了一切。
我瘫软在地上,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破布娃娃。目光涣散,无法聚焦,只能模糊地看到周围晃动的人影和一片刺目的白色——那是金府挂起的丧幡。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恐惧。
我顺着那些惊恐的目光,茫然地低下头。
破烂的红嫁衣根本无法蔽体,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大片青紫色的皮肤。那些淤痕密密麻麻,形状可怖,像无数个冰冷的手指印,深深地嵌进皮肉里,遍布全身……每一处都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毒的力道留下的印记。
尤其是手腕和脚踝处,被麻绳捆绑的地方,更是紫黑一片,高高肿起,渗着血丝。
脏东西!晦气!金老爷厌恶地咒骂着,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仿佛我身上散发的气息比棺材里的尸臭更令他难以忍受。还不快把她弄走!别耽误了下葬吉时!
两个婆子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地走上来,像躲避瘟疫一样,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腿。
起来!别在这儿装死!
我的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意识飘在很远的地方,又被身体剧烈的疼痛拖拽回来。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婆子们见我不动,骂骂咧咧地弯下腰,一人抓住我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我从灵堂中央拖开,粗暴地丢在回廊冰冷的柱子下。
老实待着!再敢添晦气,打断你的腿!其中一个婆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蜷缩在冰冷的柱子旁,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目光无意识地抬起,越过忙乱着准备起灵的人群,看向那口敞开的、巨大的黑漆棺材。
金景天的尸体被几个戴着白手套、脸色发青的家丁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
一夜之间,那尸体似乎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
涂抹的脂粉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青黑发胀的皮肤,尤其是脖子和脸,肿胀得几乎变形,呈现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光泽,仿佛皮下充满了腐败的气体。
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我已经被那气味腌渍了一夜,依旧浓烈地冲击着我的鼻腔。
棺材盖被重新盖上,沉重的锁扣再次落下。穿着孝服、哭得撕心裂肺的金太太扑在棺材上,被几个人强行拉开。
起灵——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号,那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材被粗大的杠子抬起,晃晃悠悠地移出了灵堂,消失在挂着白幡的大门之外。
送葬队伍的喧嚣哭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里。
金府,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压抑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
我像一具被遗弃的垃圾,被丢在偏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破屋里。
每天,会有一个脸色蜡黄、眼神躲闪的小丫头,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个冰冷的、发硬的窝头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她从不进来,也从不看我一眼,放下东西就匆匆跑开,仿佛这屋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身上的淤青开始变色,从深紫转为青黄,但并未消退,反而像烙印一样刻在皮肤上,时时刻刻提醒着那晚的恐怖。每一次疼痛袭来,都伴随着一种冰冷的、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恶寒。
我开始看见东西。
有时是在墙角昏暗的阴影里,有时是在窗外摇曳的树影后,有时……就在我刚刚躺过的冰冷草席上。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长衫的影子。
一闪而没。快得如同错觉。
但每一次,都伴随着一股骤然降临的阴冷气息,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最初只是模糊的影子。渐渐地,轮廓清晰起来。我能看到那件熟悉的、带着暗纹的绸缎长衫下摆,还有……那双悬空的、沾着一点黄泥的黑色千层底布鞋。
它就在那里。无声无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窝,看着我。
啊——!每一次,我都会发出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来,把脸死死埋在膝盖里,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尖叫声在寂静的破屋里回荡,引来外面看守婆子不耐烦的咒骂:疯婆子!号什么丧!再号把你嘴缝上!
疯也许吧。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那晚棺材里的冰冷触感、撕裂般的剧痛、还有那张惨白的鬼脸,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的神经。
金景天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5
索命
金府的平静,如同薄冰般脆弱。
先是那个把我拖进棺材的凶恶家丁。
一夜之间,被人发现直挺挺地死在了他睡觉的通铺上。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着,像是临死前想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却最终被掐断了喉咙。仵作来看过,查不出外伤,只说是惊厥猝死。
府里私下都在传,有人半夜听见他那屋里传出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倒地的闷响。那声音,像极了被什么东西活活吓破了胆。
接着是厨房里一个嘴碎、曾偷偷议论过金景天生前如何糟蹋丫鬟的婆子。
她去后院井边打水,就再也没回来。等人发现时,她头朝下栽在浅浅的水井里,淹死了。
井水只到她腰那么深。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井壁的青苔,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那瞪大的眼睛里,除了井水的倒影,似乎还映着别的什么——一个穿着长衫的、模糊的影子。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金府蔓延。
夜里,巡夜的下人们再也不敢单独行动,必须三五成群,手里紧紧攥着棍棒或菜刀,火把举得高高的。
即使这样,也时常有人声称在回廊的转角、在月洞门的阴影里,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深色衣角,或是一双悬空的黑布鞋鞋尖。每一次撞见,都会引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混乱。
金老爷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眼窝深陷,如同恶鬼。
他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道士,在府里开坛做法。黄符贴满了门窗,桃木剑挥舞得呼呼作响,铜钱剑叮当作响,朱砂画出的符咒布满了庭院。
刺鼻的香烛味和道士念念有词的咒语声持续了三天三夜。
法事结束那天,道士拿着沉甸甸的银钱走了。金老爷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脸色稍有缓和。
然而,就在法事结束后的第七天深夜。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金府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恐惧,正是从金老爷和金太太住的正房方向传来!
整个金府瞬间炸开了锅!
下人们惊恐地涌向正房,却无人敢第一个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管家战战兢兢地撞开了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
房内,烛火早已熄灭。借着下人手中火把摇曳的光,一幅地狱般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金太太蜷缩在床榻的最角落,身体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脖子被拧断了,脑袋软软地耷拉在肩膀上,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看到地狱般的惊恐。她的嘴角,还残留着白色的泡沫。
而金老爷……他倒在房间中央的地上。
不,不是倒下。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非人的力量从床上硬生生拖拽下来,拖行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的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砖缝,指甲全部外翻断裂,鲜血淋漓。
他的脸因极度的恐惧和窒息而扭曲变形,紫胀发黑,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
最恐怖的是他的胸口——那件昂贵的丝绸睡衣被撕开一个大洞,下面的皮肉……像是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掏过,留下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窟窿!破碎的内脏和凝固的暗红血液,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粘稠的轨迹。
鬼……鬼啊!二少爷索命来了!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轰的一声,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
金府彻底乱了套!丫鬟小厮们哭喊着、尖叫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抢夺着能拿走的任何值钱东西。有人冲向库房,有人冲进老爷太太的房间翻箱倒柜,有人直接卷了细软就往外跑。
火光冲天而起。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打翻了烛台,火舌迅速舔舐着精美的帐幔、家具。浓烟滚滚,哭喊声、咒骂声、器物破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金府覆灭的终曲。
我蜷缩在破屋的角落里,听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喧嚣。火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屋内投下跳跃的、狰狞的光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金景天的影子没有再出现。也许,他的家毁了,他的债讨完了
当最后一批抢夺财物的下人带着包裹仓皇逃离,当大火彻底吞噬了金府雕梁画栋的主屋,浓烟遮蔽了天空时,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歪斜欲倒的破木门。
外面,是一片火海后的废墟。焦黑的梁木冒着青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呛人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曾经煊赫的金府,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
6
鬼胎
没人再记得我这个被买来配阴婚的少奶奶。
我像一个游魂,赤着脚,踩过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瓦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那扇烧得只剩下焦黑门框的金府大门。
寒风卷着灰烬,如同黑色的雪,扑打在我单薄破烂的衣衫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熟悉的村道,走过曾经仰望过的金家田埂。路边偶尔有人经过,看到我,先是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和恐惧。
看!金家那个扫把星!克死了金家满门的丧门星!晦气!离她远点!听说她跟死人睡过棺材,身上沾了尸气,碰了要倒大霉的!
石块、泥块、烂菜叶,时不时地飞过来,砸在我的头上、身上。我毫无反应,只是麻木地走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身上的淤痕未消,下身的疼痛依旧隐隐作祟,寒冷和饥饿像两条毒蛇,噬咬着我的身体。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芜。
金景天的影子似乎真的消失了。也许随着金府的毁灭,他得到了某种满足或者……他找到了新的乐子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走,一直走下去,走到一个没有金家、没有棺材、没有那双黑布鞋的地方。
然而,命运并未打算放过我。
深秋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凛冬的肃杀。
我在破庙、草垛、甚至猪圈旁蜷缩取暖,靠着野果、偶尔乞讨到的残羹冷炙,或者翻找垃圾堆里的一点食物残渣苟延残喘。身体越来越虚弱,下但更奇怪的是,小腹……似乎一天天地在……隆起
最初只是觉得腰带紧了,以为是饿得浮肿。可那隆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坚硬。我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破烂衣衫下那微微凸起的轮廓。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唯有小腹那里,不合时宜地、诡异地鼓胀了起来。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看到金景天的鬼影更加恐怖!
不……不可能……我神经质地用手按着小腹,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柔软的皮肉,而是一种带着韧性的、仿佛有东西在下面生长的硬块。棺材里那冰冷的贯穿感、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梦魇般瞬间清晰!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小腹!出来!滚出来!魔鬼!恶鬼!滚出来啊!
我的疯狂举动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和指指点点。
疯了!这疯婆子彻底疯了!
看她肚子!我的老天爷……她肚子怎么大了
天杀的!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金家那死鬼少爷的……
鬼胎!绝对是鬼胎!跟死人睡棺材怀上的,不是鬼胎是什么!
不祥!太不祥了!这要降下大祸的!
7
浸猪笼
恐惧如同野火,在闭塞落后的山村迅速蔓延。曾经对金家的敬畏,如今全化作了对鬼胎的极端恐惧和憎恶。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瘟疫源头。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我刚从破草垛里钻出来,就被十几个手持棍棒、镰刀、绳索的村民堵住了。为首的是村里的族老,须发皆白,脸上却只有冰冷的厌恶和一种替天行道的狂热。
妖孽!祸根!族老用拐杖指着我隆起的肚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此鬼胎不除,我罗家村必遭灭顶之灾!为了全村老小的性命,今日必须将这妖妇连同她腹中鬼物,沉塘祭河神!
沉塘!沉塘!人群爆发出狂热的呼喊,恐惧催生了残忍的正义感。
我惊恐地后退,但无路可逃。冰冷的绳索瞬间套上了我的脖子和手脚,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我被粗暴地拖拽着,像拖一头待宰的牲口,一路拖向村外那口据说深不见底的、终年泛着幽绿寒光的深潭。
岸边,一个用粗大竹篾编成的、散发着猪圈恶臭的猪笼已经准备好。
扔进去!族老厉声下令。
我被抬起,塞进那狭小腥臭的笼子里。隆起的腹部被竹篾紧紧挤压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头顶。透过竹篾的缝隙,我看到一张张被恐惧和狂热扭曲的脸,看到族老冷酷的眼神,也看到……人群边缘,一张熟悉而痛苦的脸。
罗水生。住在村尾的穷猎户,小时候曾偷偷塞给我半个烤红薯。
他的目光与我短暂交汇,那里面没有狂热,只有深切的痛苦和挣扎。他死死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小腿、腰腹……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身体。猪笼被彻底推入水中,迅速下沉。浑浊冰冷的潭水猛地灌入口鼻!
咕噜噜……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咽喉!我本能地挣扎,手脚却被捆住,身体在狭小的笼子里根本无法动弹。肺里的空气飞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冰冷气息如此真切。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似乎感觉到,捆着手腕的绳索……被水流冲撞得……松动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拼命扭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粗糙的麻绳摩擦着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但那束缚的力道……真的在一点点松动!
是水生哥是他刚才趁乱……没有绑紧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黑暗!求生的意志瞬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疯狂地扭动、挣扎!
噗!
手腕上的绳索,终于在水流的冲击和我拼命的挣扎下,彻底松脱!紧接着是脚踝!
冰冷的潭水灌满了口鼻,肺部像要炸开!我顾不上剧痛,用获得自由的双手拼命地扒拉着竹篾!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几根脆弱的竹篾被我硬生生掰断!
一个狭窄的缺口出现了!
我像一条濒死的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缺口处猛地钻了出去!
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耳膜。我凭着本能,手脚并用地向上挣扎、蹬踹。肺部火烧火燎,眼前是死亡的黑暗。
就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
哗啦!
我的头猛地冲破了水面!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潭水,狠狠抽打在脸上,却带来了劫后余生的、无比珍贵的空气!我贪婪地、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而自由的空气。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仅靠着一点浮力在水面漂浮。
岸上,沉塘的喧嚣似乎已经远去。也许是发现猪笼空了也许以为我已经沉底我顾不上多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笨拙地划着水,朝着远离村子的下游,顺着冰冷湍急的水流,漂了下去……
不知漂了多久,冰冷的河水带走了最后一丝体温。就在我即将再次沉入黑暗时,身体撞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根从岸边伸入水中的粗大树根。
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抱住了它。
8
新生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低矮的茅草屋顶,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兽皮和草药混合的味道。身上盖着厚重的、带着阳光和干草气息的粗布棉被。身下是铺着厚厚干草的土炕,温暖而干燥。
一个苍老但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丫头醒了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淡淡的关切。
他叫老秦头,是个独居在山里的老猎户。那天清晨去河边查看前几日下的套子,恰好看到我抱着树根昏死在水边,只剩一口气。他把我背了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漫长而模糊的梦。身体的创伤在草药和老秦头沉默的照料下,缓慢地恢复。高烧反反复复,烧得我意识不清,时常在噩梦中尖叫惊醒。
每一次醒来,总能看到老秦头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修补着兽皮夹子,或者擦拭他那杆老旧的猎枪。
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默而坚实的岩石,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和恐怖。
腹部的隆起,在老秦头端来的草药和热粥的滋养下,一天比一天明显。
每一次胎动,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提醒着我那晚棺材里的恐怖。但奇怪的是,自从被老秦头救起,金景天那如影随形的阴冷气息,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随着我远离了金府,远离了那个山村,他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日子在沉默和药香中流逝。大雪封山了,简陋的茅屋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一个风雪肆虐的深夜,剧烈的阵痛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剧痛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抓着身下铺着的兽皮,指甲深陷进去,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汗水浸透了衣衫,模糊了视线。
老秦头忙得满头大汗。他烧了滚烫的开水,翻出干净的布条,笨拙地按照记忆里接生婆的样子准备着。昏黄的油灯下,他苍老的脸上满是凝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丫头,用力!吸气!再用力!他低沉的声音在剧痛的间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用尽全力,都仿佛耗尽了生命。就在我几乎要昏厥过去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身体里推出!
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骤然刺破了茅屋外呼啸的风雪声,也刺穿了我心中积压了数月的阴霾!
我瘫软在炕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胸口剧烈地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老秦头用温水小心地擦洗着那个小小的、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婴儿,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柔软的旧布将他包裹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是个带把的小子。老秦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汗湿的枕边,瞧瞧,多结实。
我艰难地侧过头。
小小的婴儿安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着。
他那么小,那么柔软,皮肤红红的,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光泽和温度。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涌动的暖流,缓缓淌过心田。
那纠缠了我许久的、来自棺材的冰冷和恐惧,仿佛被这小小生命散发出的温热驱散了一丝。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娇嫩的脸颊。温热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那一刻,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悄无声息地松弛了一点点。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融化了一角。
冬去春来,山涧的冰雪融化,汇成淙淙溪流。
茅屋里的日子依旧清贫。老秦头打猎,我在屋后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些耐寒的菜蔬。那个小小的婴儿,被我唤作小石头,在老秦头粗糙却温暖的怀抱里,在简陋却安稳的茅屋里,一天天长大。
很奇怪的,有了小石头之后,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似乎渐渐少了。
虽然偶尔在深夜里惊醒,冷汗涔涔,但看到身边熟睡的婴儿那张恬静的小脸,听着他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心头的惊悸便会慢慢平复下去。
金景天那惨白的鬼脸、悬空的黑布鞋、棺材里的冰冷与剧痛……那些记忆的碎片虽然依旧存在,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再那么鲜活和狰狞地随时跳出来噬咬我的神经。
我甚至开始能和老秦头说上几句话。
虽然大多时候还是沉默,但那种蚀骨的麻木和绝望,如同冰雪在春日下消融,一点点退去,露出了底下被掩埋许久的、属于活人的一点点感知。
看着小石头挥舞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地试图抓住老秦头花白的胡子;看着他第一次咧开无牙的小嘴,对我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心底深处那一片死寂的荒芜之地,似乎真的,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生机在萌动。
老秦头待小石头极好,如同亲孙。
他话不多,但看小石头的眼神,是浑浊老眼里难得的光亮。他有时会笨拙地抱着小石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指着远处的山林,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着什么。
小石头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地回应着,小手挥舞。
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在困苦中平静地流淌。
清贫,却安稳。没有金府的奢靡与恐怖,没有山村的鄙夷与石块,只有猎枪的硝烟味、柴火的烟气、草药的味道,以及小石头身上那股好闻的奶香。
这份安稳,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和那个充满血腥与腐臭的过去,暂时隔开了。
9
逝去如影
又是一个春天。山里的春天来得迟些,但嫩绿的新芽终究顶破了枯枝残雪。
这天夜里,却不同寻常。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天色却陡然阴沉下来。
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峦之上,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得令人心头发慌。
老秦头早早睡下了,轻微的鼾声在寂静的茅屋里响起。
我将小石头哄睡,轻轻放在炕的内侧,用厚实的旧棉被盖好。自己也躺了下来,却没什么睡意。窗外,漆黑一片,浓得化不开,连平日里总能透过窗纸的微弱星光也彻底消失了。
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不安,如同这漆黑的夜色,悄然弥漫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午夜。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呜咽声,像是风穿过狭窄的石缝,又像是某种幼兽在寒冷中悲鸣,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我猛地睁开眼。
不是风声。那声音……很近。仿佛就在窗外,紧贴着薄薄的窗纸。
一股熟悉的、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心脏骤然缩紧!多久了已经多久没有感觉到这种阴冷了
我屏住呼吸,僵硬地躺在炕上,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窗框轮廓。
那呜咽声停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老秦头的鼾声都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轻响!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就在窗下!
我浑身一颤,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草席。
紧接着,那呜咽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诡异。它不再像是单纯的悲鸣,里面似乎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指甲刮过粗糙木板的嚓嚓声,还有一种……像是湿漉漉的东西在泥地上拖行的粘腻声响。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棺材里那冰冷僵硬的触感、那股浓烈的腐臭、那双悬空的黑布鞋……所有被深埋的恐怖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破了那层名为安稳的薄茧!
是他!他来了!他找到我们了!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咽喉,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我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睡在里侧的小石头,生怕那一眼,就会引来窗外那东西的注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在滚油中煎熬。那呜咽声和刮擦声时断时续,始终在窗外徘徊不去。冰冷的寒意越来越重,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我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用这微弱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绝不能昏过去。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恐怖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那股刺骨的阴冷,似乎也随之减弱了一些。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将我淹没。意识沉入黑暗前,我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微微侧过头,想最后确认一眼小石头是否安好。
就在这一瞥之间——
炕的内侧,襁褓中的小石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没有哭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窗外,浓重的黑暗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漏进一缕惨淡到几乎不存在的、不知是月光还是什么的光线。那光线极其微弱,却恰好映照在小石头的小脸上。
那张原本恬静、属于婴儿的稚嫩脸庞上,嘴角正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无意识的笑容。
那弧度冰冷、僵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邪异。仿佛一个老辣的猎手在无声地嘲笑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而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他的眼睛!
在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光线下,小石头那双本该纯净无邪的黑亮眼睛,此刻竟然……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眼皮之下,显露出的不是一对瞳仁。
是两对。
两对重叠在一起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如同无星的子夜,冰冷、幽深、毫无生气,带着非人的漠然和一丝……刚刚饱餐过后的、残酷的餍足。
那双诡异的双瞳,正穿过黑暗,直勾勾地——
看着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