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转校生
九月的阳光还带着夏末的余温,透过高二（三）班窗户的玻璃,在布满粉笔灰的讲台上投下一块亮斑。
班主任的声音打断了下午昏昏欲睡的沉闷：同学们,安静一下。介绍一位新同学,颜嫣。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的新成员了,大家欢迎。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然后,窗外的太阳为女孩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女孩穿着洗得干净的白色校服,马尾辫高高束起,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变成温柔的弧度。
大家好,我叫颜嫣。颜料的颜,姹紫嫣红的嫣。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天然的甜,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她毫不怯场,那笑容具有某种穿透力,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沉闷。底下响起一阵窸窣的议论和零星的掌声。
齐心理就是在这时抬起了头。
她原本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的香樟树叶发呆,对新同学毫无兴趣。但那道过于明亮的声音闯入了她的世界。
她看见那个叫颜嫣的女孩,像一颗被误投进灰扑扑池塘的宝石,周身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吸引人的光芒。阳光恰好掠过她微微扬起的下巴,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齐心理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持续不断的、陌生的嗡鸣。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感觉攫住了她：她想认识她。想靠近那束光。
班主任指了指齐心理旁边的空位：颜嫣,你先坐那里吧。
颜嫣拎着书包走过来,带着一阵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洗衣粉的味道。她放下书包,对着齐心理又是一个灿烂的笑：你好呀,同学。
齐心理喉咙发紧,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她迅速低下头,假装去看桌上的习题册,心跳却快得厉害,手心里渗出薄汗。她能感觉到新同桌好奇的目光在她侧脸停留了几秒。
一整节课,齐心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全部感官都在捕捉身边那个人的动静——她翻书时轻快的声音,她记笔记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甚至她偶尔因为听懂知识点而发出的一声极小、极满足的轻哼。
下课铃响,颜嫣立刻被几个热情的同学围住,问东问西。她游刃有余地回答着,笑声像清脆的风铃。
齐心理依旧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座孤岛。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那团热闹的中心,精准地落在那个明媚的身影上。
一见钟情是什么齐心理不懂那些文艺的说辞。她只知道,从颜嫣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里其他的东西都好像褪了色,只有那个人是鲜明的、生动的、无法忽视的。
她像一颗沉默的卫星,在第一眼,就确定了自己想要环绕的恒星,永恒不灭的恒星。
第二章
沉默的靠近与笨拙的试探
齐心理开始了她沉默而笨拙的靠近计划。
她从来不是主动的人。她的喜欢,是汹涌澎湃的火山,向外却只冒出几缕羞涩而冰冷的烟。
颜嫣数学不好,对着作业本愁眉苦脸。齐心理是年级里数一数二的数学尖子。她几次拿起笔,想假装不经意地问一句需要帮忙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僵硬的沉默。最后,她只是把自己写得工工整整、步骤详细的作业本,往颜嫣那边推过去一点点,再推过去一点点。
颜嫣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眼睛又弯成了月牙：谢谢你呀！心理！她无比自然地凑过来,手指点着本子,这一步是怎么得出来的呀
齐心理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莓香波味道,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耳朵尖悄悄红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用最简短的句子解释着公式。颜嫣听懂了,笑得更加开心,那笑容几乎要烫伤齐心理的皮肤。
你真的很厉害耶,那我以后有不会的就问你咯。颜嫣眼中含满星光。
齐心理心里炸开了烟花,面上却只是抿唇,又点了一下头：……嗯。
从此,数学题成了她们之间最常聊的话题。
齐心理的好,远不止于此。
她记得颜嫣每次跑完操口渴时都会先舔一下嘴唇。于是第二天,一瓶常温的矿泉水会恰好多出一瓶,放在颜嫣的桌肚里。
她发现颜嫣喜欢学校小卖部一款樱花形状的奶黄包,但去晚了总是买不到。于是每天早晨,齐心理的抽屉里都会多买一个,然后用手指轻轻推到颜嫣那边,依旧一言不发。
颜嫣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心照不宣。她每次都会笑得特别开心,捏着那只奶黄包,小声说：齐心理,你是田螺姑娘吗
齐心理不答话,心里却像被羽毛拂过,痒痒的,甜甜的。
她的占有欲也在悄无声息地滋长。看到颜嫣和别的同学,尤其是和男生笑闹得太近时,齐心理会垂下眼,周身的气压降低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把笔握得很紧。她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只是那种不动声色的不悦,像一层薄冰,偶尔会被敏感的颜嫣察觉到。
有一次,一个男生玩闹时不小心扯掉了颜嫣的发绳。齐心理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走过去,默不作声地从那个男生手里拿回发绳,然后递给颜嫣。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让那个男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是齐心理,你有病吧我们就开个玩笑,有必要这么大反应吗那个男生被他兄弟拉着离开。
颜嫣仰头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同桌,身体里似乎藏着某种很强大、很护短的力量。她接过发绳,指尖无意碰到齐心理的,两人都像过电一样迅速收回手。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暧昧。
第三章：心照不宣的靠近
高二的时光在刷题的间隙和偷偷的悸动中溜走。
齐心理的好变本加厉。她开始给颜嫣带温热的豆浆,会在她趴在桌上小憩时悄悄关上旁边的窗户,会在她抱怨英语单词太难背时,默默递过自己画满独特记号的单词本。
颜嫣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的呵护。她开始主动地、更多地闯入齐心理的世界。下课硬拉着她去走廊晒太阳,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非要和她一组,放学时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只为了能和齐心理一起走过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那段五分钟的路。
她们的关系,像春雪消融,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变得亲密。周围的人都看出她们形影不离。
转变发生在一个晚自习的雨夜。
暴雨倾盆,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颜嫣又在对着一道物理题咬笔头,齐心理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
啪的一声,停电了。教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带来瞬间的光明。
几个同学发出小声的惊呼。颜嫣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抓,正好抓住了齐心理放在桌下的手。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
两人都僵住了。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齐心理能清晰地感觉到颜嫣手指的纤细和微颤,能听到她骤然加快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熟悉的、混合着草莓香和阳光的味道。
颜嫣似乎想把手抽回去,却被齐心理下意识地、用力地握紧了。
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齐心理的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黑暗里响得让她害怕被听见。她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手指笨拙地、一点点地嵌入颜嫣的指缝,变成了一个十指紧扣的姿势。
颜嫣没有挣脱。
又一次闪电亮起。刹那间,齐心理看到了颜嫣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齐心理不敢确认的羞涩。
雷声隆隆滚过。
在雷声的掩盖下,齐心理听到颜嫣用极轻极轻的、气声般的声音问：齐心理……你……是不是喜欢我
齐心理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几分钟,或者只有几秒,她用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坚定的点头回应了。尽管她知道颜嫣可能看不见。
但颜嫣仿佛感受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把头靠在了齐心理的肩膀上。
齐心理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颜嫣靠住的那一小片皮肤,烫得吓人。她收紧手指,更紧地握住了颜嫣的手。
窗外暴雨如注,窗内两个少女在黑暗里依偎着,听着彼此如雷的心跳,无声地确认了某种心意。一种巨大的、酸涩的甜蜜将齐心理包裹。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第四章：裂痕
高三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学习的压力骤增,教室里的气氛日益凝重。但齐心理却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因为她和颜嫣的关系在悄悄升温。
她们会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下,偷偷牵手；会在无人的楼梯拐角,交换一个短暂而青涩的亲吻；会在周末偷偷跑去市图书馆,名义上是自习,实际却是并肩坐着,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对方,一个下午就甜蜜地溜走。
齐心理的话依然不多,但她的眼神不再冰冷,总是追随着颜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占有欲。颜嫣依然是大家的开心果,但她最多的笑容和最依赖的眼神,只留给齐心理。
齐心理甚至开始笨拙地规划未来。她想,她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或者同一个城市。她开始留意那些城市的招生信息和天气。她想象着没有高中枷锁的未来,她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牵手,在陌生的街头漫步。光是想想,就让她觉得心跳加速,充满期待。
她把这些小小的计划写在日记本里,那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花园,现在里面只种着一朵叫颜嫣的花。
然而,她隐隐觉得颜嫣似乎有了些变化。
她偶尔会显得很疲惫,脸色有时苍白得吓人,明媚的笑容下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勉强。有几次,她甚至捂着嘴轻微地咳嗽。
你是不是感冒了齐心理担心地问,用手背去碰颜嫣的额头,触感一片冰凉。
没事啦,颜嫣躲开她的手,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睛却蒙上了一层薄雾,可能就是最近睡得太晚了。高三狗不都这样嘛。她转过头去揉了揉眼。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拉着齐心理在课间疯跑,更多的是安静地趴着休息。齐心理只当是学习太累,便把豆浆换成了热牛奶,把奶黄包换成了更营养的鸡蛋,默默地照顾着她。
直到那一天。
颜嫣的座位空了。
一整天都没有来。
齐心理的心从清晨就开始不安地跳动。她给颜嫣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没有回复。打电话,关机。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放学后,她几乎是跑着去了颜嫣家。那是城郊一个老旧但干净的小区,她只送颜嫣到过楼下一次。
她敲响了门。开门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带着深深倦意和悲伤的老奶奶。
奶奶您好,我……我是颜嫣的同学,齐心理。她今天没来上学,我……我可以看看她吗,正好给她补一下今天的知识。
奶奶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看着齐心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同学……谢谢你关心。嫣嫣她……她不会再去上学了。她……要转学了。
为什么,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现在转学,她怎么适应新学校。齐心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急切的追问脱口而出。
奶奶的眼泪掉了下来,摇着头,不再多说：别问了,孩子……回去吧。忘了她吧。说完,老人缓缓地、沉重地关上了门。
齐心理僵在那扇紧闭的门外,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北风呼啸着刮过楼道,发出呜呜的悲鸣。
没有任何预告,甚至连句再见都没有。
她生命中最炽热的光,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第五章：余生漫长的冬季
齐心理的世界,从那个冬天起,就再也没有真正暖和过来。
她像丢了魂一样度过了高三最后的日子。高考,放榜,入学。
长时间的呕吐无法进食让她变得消瘦。她还抱着最后一第期待,万一在大学就遇见呢。
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地向前,却仿佛只剩下黑白两色。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她去了原本和颜嫣约定要去的城市,却感觉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孤独。
她再也没有尝试联系颜嫣,那个号码永远地沉寂了。她只是把那本写满了未来计划的日记,深深地锁进了箱底。
她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学习,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但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在街上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心脏都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
大学生活平淡无波。她偶尔会从老同学那里听到一些极其模糊的传言,关于那个曾经明媚如阳光的转校生,好像病了,还有传言说她已经死了。
她其实早知道她病了,只是她自己不敢承认,害怕恐惧占满心里。
齐心理不敢深究,她像个鸵鸟,把头埋在过去稀薄的温暖回忆里,逃避着那个可能无比残酷的真相。
直到大二那年的一个午后,她接到了一个来自老家城市的陌生电话。
是颜嫣的奶奶。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一种被巨大悲伤浸透后的木然：是齐心理同学吗……嫣嫣她……昨天上午,走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
她走之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她让我们……一定把这个交给你。奶奶哽咽着,她说……对不起。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在听到那些模棱两可的传言时,其心里从来没有信过,只心期盼着颜嫣可以幸福的生活在某个角落,期待着重逢。
齐心理举着电话,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里,却觉得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冰天雪地的旷野上。心脏的位置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大洞,呼啸的冷风从中穿过,带来一种迟来的、却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剧痛。
癌症,晚期。从高三那个冬天开始,就已经药石无灵。
原来那些疲惫和苍白,那些偶尔的咳嗽,都不是错觉。原来她那所谓的治疗,是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绝望的奔赴。
原来她那句忘了她吧,不是残忍,而是颜嫣和她家人最后的温柔。
几天后,齐心理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本病历,一些零零碎碎的照片,还有一本小小的、封面上画着向日葵的手账本。
她颤抖着翻开手账本。
里面是颜嫣的字迹,从工整到渐渐虚弱歪斜。
X月X日,晴。转学了,遇到了一个超级好看的同桌！就是太酷了,都不理人。
X月X日。她今天偷偷给我带了水！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X月X日,雨。停电了……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可是……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确诊了。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奶奶哭晕过去了。爷爷一夜白头。我不敢哭,我得笑,我得是他们的小太阳,直到最后。可是老天爷我想活着,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活着。我不想看着爷爷奶奶难过,我不想跟爱人分别。我真的好害怕死亡。
疼,真的好疼好疼好疼。化疗好难受。我的头发也没有了,我变得好丑。我真的很想见你齐心理。
高三的冬天好冷啊。齐心理,没有我在旁边,你会不会又变回那座小冰山对不起,不能再温暖你了。
齐心理,我好想你。
齐心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
齐心理……
齐……
字迹在这里中断了。
最后一页,只贴着一张照片,是她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在学校运动会上,颜嫣强行搂着她的脖子,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眼睛弯成了最美的月牙。旁边的齐心理,表情依旧是僵硬的,但仔细看,她的嘴角有一丝极细微的、努力上扬的弧度,眼里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照片背面,是颜嫣用最后力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对不起,骗了你。再见,我的闷骚小鬼,再见,我的爱人。谢谢你,给我短暂的生命里,倾泻了最灿烂的光华。愿你余生,再无漫长寒冬。
啪嗒。
一滴滚烫的眼泪终于砸落在照片上,晕开了那抹最后的笔迹。
齐心理紧紧攥着那本承载了颜嫣最后时光的手账,把它贴在胸口,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她干呕着,吐到只剩酸水。
她终于明白,颜嫣用她最后的生命,和她笨拙又沉默的爱意,谈了一场多么疼痛的恋爱。
那个小太阳,燃烧了自己所有的光和热,温暖了她一段路,然后悄然陨落,只留给她一个永不结束的、漫长而冰冷的冬天。
而她那份沉默而汹涌的、还来不及完整诉说的爱恋和占有欲,也随着那缕阳光的消散,永远地失去了它的归处。
番外：小太阳的独白
（一）诊断书上的冬天
医院的走廊很长,灯光是惨白的,照在磨得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带来一种窒息的预感。
奶奶握我的手很紧,干燥温暖的手心里全是汗,微微发着抖。爷爷沉默地走在另一边,脊背好像一夜之间就佝偻了下去,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了。
医生的话隔着门板隐隐传出来,术语冰冷而陌生,却又组合成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恐怖故事。
……骨肉瘤……晚期……已经转移……
奶奶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用力扶住她。她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爷爷伸出手,揽住奶奶的肩膀,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那双看过无数岁月沧桑的眼睛,迅速地被一片绝望的灰霾笼罩。
我反而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很奇怪,那一刻,心脏好像突然不会跳了。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世界变得很安静。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癌细胞在我身体里嚣张地、无声地蔓延,像藤蔓,像冰裂,正在一点点吞噬掉我所剩无几的、名为未来的时间。
原来那些时不时发作的、被我认为是生长痛的骨痛,那些偶尔的疲惫和咳喘,都不是高三压力太大的错觉。它们是倒计时的钟声,只是我一直不肯去听。
医生最终出来了,表情凝重,话语委婉又残酷。治疗方案,风险,预后……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我们摇摇欲坠的心上。
最后,他叹了口气,看着我们祖孙三人：……尽量,让孩子过得舒服点吧。有什么想做的……尽量满足她。
回去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爷爷奶奶一左一右地夹着我,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无比的街景。卖早餐的摊贩,匆匆上学的学生,赶公交的上班族……这个世界依旧忙碌而鲜活,而我的世界,却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清晨,轰然倒塌。
爷爷奶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像话,别哭。
我伸出手,笨拙地擦去奶奶脸上的泪,又握住爷爷布满老茧的大手。我没事的。我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就像我过去十几年里经常做的那样,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可我知道,这一次,阳光再也照不进来了。
我的冬天,提前来临,并且永不结束。
（二）沉默的告别
我没有立刻休学。
我贪婪地、近乎绝望地珍惜着还能坐在教室里的每一天。
因为那里有她。
齐心理。
我的闷骚小鬼,我的冰山同桌,我短暂生命里最盛大、最措手不及的意外,和最深沉、最无法言说的爱恋。
每一次剧烈的、被止痛药勉强压下的骨痛,在看到她安静的侧脸时,好像都能缓解几分。每一次化疗后翻江倒海的恶心,在喝到她默默递过来的、温度刚好的温水时,好像都能平息下去。
她是我疼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可我深知,这光不属于我,至少不能长久地属于我。我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不能拉着我的灯塔一起坠入黑暗。
我开始策划一场沉默的告别。
我比以前更爱笑,更粘她,我想在她有限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尽可能灿烂、尽可能完整的颜嫣。我想把一辈子的阳光,都在剩下的日子里透支给她。
同时,我也在悄悄地、残忍地推开她。
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疲惫和苍白,眼神里的担忧一日胜过一日。她递过来的牛奶和鸡蛋,我照单全收,却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因为剧烈的反应吐得昏天黑地。她想要牵我的手,我有时会假装无意地躲开,不是不愿,是怕我冰凉的体温会吓到她,怕我手背上越来越多的针眼会暴露一切。
那本小小的向日葵手账本,成了我唯一的树洞。所有的疼痛、恐惧、不舍和汹涌的爱意,我都只能倾诉给它。我一个字都不能对她说,不能对爷爷奶奶说。我必须是他们坚强乐观的小太阳,直到燃烧殆尽的那一刻。
我知道我迟早要离开。奶奶已经委婉地提过,去省城医院治疗的事情迫在眉睫。
那天晚上停电的瞬间,我抓住她的手,感受到她回握的力度和掌心的温热,那一刻,我几乎要崩溃大哭,想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可当闪电亮起,我看到她眼中那份笨拙却纯粹的紧张和爱意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不能用我的绝望去玷污她的未来。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我任由自己沉溺在那短暂的依靠里,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她的心跳声那么有力,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仿佛在替我计数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齐心理……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问出了那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以及那个微小却坚定的点头。
值了,真的值了。
我把头靠在她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校服外套。就让我再最后自私这一分钟,一秒种。
雷声掩盖了我的哭泣,也掩盖了我心碎的声音。
（三）爷爷奶奶的战场
离开学校后,我的世界就缩小到了医院和家。
家,依然是爷爷奶奶用爱筑起的堡垒。他们绝口不提我的病情有多严重,只是变着法儿地给我做好吃的,哪怕我吃下去没多久就会吐出来。爷爷会戴着老花镜,一遍遍地看我的化验单,虽然他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指标,只是徒劳地想要找出一点好转的迹象。奶奶会在我夜里疼得睡不着时,整夜整夜地抱着我,哼着小时候哄我睡觉的歌谣,声音哽咽,却一遍遍重复：嫣嫣不怕,奶奶在……
医院,是另一个战场。化疗,放疗,穿刺,手术……每一次治疗都像一场酷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最后我干脆让奶奶帮我剃光了。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消瘦、光着头的小怪物,我竟然笑了。
奶奶,你看,像不像一颗卤蛋
奶奶扭过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过了好久才转回来,红着眼睛也笑着附和：像,我们家嫣嫣最好看的小卤蛋。
我们祖孙三人,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用一种近乎荒诞的乐观,对抗着步步紧逼的死神。
疼痛是无休止的。到后来,最高级别的止痛针效果也越来越有限。我常常蜷缩在病床上,意识模糊,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很多个瞬间,我真的想放弃了,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可是,想到齐心理,想到她沉默却专注的眼神,想到她偷偷推过来的水瓶,想到那个雨夜她掌心滚烫的温度……我又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下。
至少,要撑到给她留下点什么。
我开始用力地写那本手账。在我稍微清醒、不那么疼的间隙。字迹因为虚弱和止痛药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歪斜丑陋。我写我们的相遇,写我心动的每一个瞬间,写我的抱歉,写我的思念。
我要告诉她,她的爱不是错觉,我的离开不是不爱。
我只是……没有时间了。
（四）最后的馈赠
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度过的。我坚持要回家。我不想最后的气息都留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冰冷病房。
我已经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时而飘远,时而又被剧烈的疼痛拽回现实。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某个清晨,我意外地感到了一丝清明,像是回光返照。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一条亮光。
我示意奶奶靠近。
奶奶……我的声音气若游丝,……那个……齐心理……我的同桌……
奶奶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连连点头：奶奶知道,奶奶知道……你放心……
把这个……给她……我努力看向床头柜的方向,那里放着那本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写的向日葵手账。……对不起……让你们……难过……
奶奶泣不成声,把脸埋在我的手心里,滚烫的泪水灼烧着我早已麻木的皮肤。
爷爷走过来,红着眼圈,替我捋了捋其实已经不存在的头发,哑声说：傻孩子……跟你爷爷奶奶说什么对不起……
那一刻,巨大的不舍和悲伤终于淹没了我。我舍不得爷爷奶奶,舍不得这个我还没看够的世界,更舍不得那个外冷内热、让我第一次懂得心动的女孩。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想告诉她,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好看得不像话。想告诉她,她假装不经意推过来的作业本,我早就看穿了。想告诉她,那个雨夜的牵手,我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想告诉她,我好想和她一起上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
可是,都没有时间了。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爷爷奶奶的哭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高二开学那天,她坐在窗边,阳光勾勒着她清冷的轮廓。而我,笑着走向她。
大家好,我叫颜嫣。颜料的颜,嫣然一笑的嫣。
真好啊。
齐心理,我短暂的生命,最后能染上你的颜色,能为你绽放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笑意。
真好。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小太阳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热,沉入了地平线以下。
但我知道,在另一个女孩的记忆里,曾有一场倾泻其心的嫣然绽放,足以照亮许多个,没有我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齐心理,我爱你,希望下辈子我们可以成为真正的恋人。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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