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秒的时间,在生死角力的场域里被拉扯成粘稠的胶状。
每一秒都像踩着烧红的铁丝前行,感官被无限放大。
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撞在结霜的空气里碎成白汽,能看见岑玉堂黑袍下贲张的肌肉牵动衣料的褶皱,连麦田里被冻硬的麦苗摩擦声都成了催命的鼓点。
可这漫长终究是错觉,当意识试图抓住某个瞬间时,时间早已化作锋利的刃,唰地切开了生死的界限。
可当那柄被内力榨干最后一丝韧性的长剑,在半空中猛地顿住时,他才惊觉——这点时间,根本不够。
剑尖还凝着最后一缕将熄未熄的幽蓝,像濒死者最后一口气。
可下一秒,金属疲劳的“咔啦”声就顺着剑柄爬上来,那些密布的缺口突然像活过来的蛇,沿着剑身疯狂蔓延。
温羽凡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指节早已失去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从掌心挣脱。
“当啷!”
脆响砸在结霜的泥土上,惊得细碎的霜粒跳起来,又簌簌落回地面。
断裂的剑身在月光下翻了个滚,露出那些被反复撞击的豁口,像一张张无声嘶吼的嘴。
就在这兵器坠地的空当,岑玉堂的九环刀已经到了。
不是循序渐进的逼近,而是带着雷霆万钧的决绝。
刀身劈开空气的锐啸像钢针扎进耳膜,九只铜环在高速运动中撞成一片狂乱的轰鸣,混着刀风卷起的冻土碎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网。
岑玉堂的脸隐在刀光后的阴影里,只有唇角那道狠戾的弧度异常清晰,像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
“危险!危险!”
系统的警报声在识海里炸开,尖锐得像是要把脑浆都震出来。
可温羽凡动不了。
四肢像灌满了铅,连眼皮都重得掀不开。
方才被睚眦之力透支的身体彻底罢工,肌肉松弛得像抽走了骨头,连最基本的闪躲意识都传不到神经末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越来越近,刀锋上倒映出自己瞳孔里的惊恐,还有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死亡的冷色。
刀锋距咽喉只剩三寸时,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能看见刀身反射的月光如何在自己苍白的皮肤上流动,能闻到刀刃上残留的铁锈与血腥气,甚至能感觉到刀风掀起的汗毛在颤抖。
然后,他的身体自己动了。
不是他控制的。
脖颈后的肌肉突然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收缩,上半身像被无形的线猛地向后拽去。
这个动作快得近乎模糊,他甚至没感觉到发力的过程,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刀锋擦着喉结掠了过去。
凉意贴着皮肤划过,紧接着是一丝尖锐的刺痛。
温羽凡僵在原地,过了半秒才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淌。
在那里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正缓缓渗出,在颈间蜿蜒成一道诡异的红痕,像谁用红宝石碎片拼出的项链。
他盯着自己还保持着后仰姿势的手臂,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就像上次在出租屋被暗杀时,身体突然做出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侧翻;
就像无数次濒临绝境时,那股凭空出现的、带着机械精准度的力量。
是系统。
是系统又一次强行接管了他的身体。
然而,那丝侥幸还没在喉咙里酿成完整的喘息,就被另一道更凌厉的杀机掐断了。
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脖颈的血珠还没来得及滚到衣领,岑玉堂的呼吸声已经像蓄满力的发条,在耳边绷出危险的弧度。
断首刀劈空的劲风还没散尽,那柄缀着九只铜环的大刀已在空中拧出半道寒光。
横斩的势头骤然收住,刀身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硬生生折转轨迹,化作一道直劈而下的闪电。
“哐啷!哐啷哐啷!”
刀身上的九只铜环像是被惊雷炸醒,在剧烈的变向中疯狂碰撞。
那声音哪里是简单的轰鸣,分明是无数枚铜钱被狂风卷着砸向铁皮,密集得让人头皮发紧,每一声脆响都像钉在心脏上的钉子,敲得人胸腔发闷。
刃口泛着的幽蓝冷光,比冬夜的冰棱更刺骨,眼看就要把温羽凡从头顶到胯间劈成对称的两半。
就在刀锋的寒气几乎要冻僵他汗毛的瞬间,温羽凡的身体突然做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动作。
不是人类肌肉该有的流畅发力,更像是提线木偶被幕后的手猛地拽了一把。
他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滑去,膝盖没弯,腰没折,就那么贴着结霜的地面平移出去。
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械臂,却精准得可怕,刚好避过那道足以开碑裂石的刀势。
“轰!”
岑玉堂的刀重重劈在温羽凡刚才站着的地方,冻土被刀气掀飞,溅起的泥块带着冰碴打在温羽凡脸上。
可更让温羽凡浑身发寒的是紧随其后的“刺啦”声。
凌厉的刀风擦着他的大腿扫过,裤裆处的布料像被无形的剪刀绞过,瞬间裂成几片破布,冷风裹着麦田里的寒气钻进去,贴着皮肤游走,激得他浑身汗毛根根倒竖,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皮肉下游走。
温羽凡盯着那几片飘落在地的碎布,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场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他胃里发紧。
同样是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同样是这种违背常理的平移躲避,甚至连布料撕裂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就像半月前那个闷热的仓库里,岑夫人的武士刀劈来的那一刻。
命运像是拿着刻刀的匠人,在同一个地方反复雕琢着同一道伤痕。
温羽凡看着地上的碎布,忽然觉得那不是布料,是自己被反复撕开的命运,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岑玉堂眼睁睁看着那道诡异的身影再次滑出刀风范围,胸腔里的怒火瞬间炸成了燎原之势。
他脸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神此刻像淬了毒的钢针,死死钉在温羽凡身上。
额角的青筋鼓得老高,根根分明,像有几条被激怒的虬龙在皮肤下游走、扭曲,连带着太阳穴都在突突地抽痛。
“吼!”
他猛地仰头爆喝,声音像凭空炸响的惊雷,震得空气都在嗡嗡发抖。
声波扫过麦田,成片的冻麦苗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按捺,齐刷刷地伏倒下去,又在下一秒被余震掀得剧烈摇晃,霜粒簌簌往下掉,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
“老子看你还能躲几次!”岑玉堂的吼声里裹着咬碎钢牙的狠劲,“天刀断江!”
最后四个字刚出口,他丹田处突然腾起一股滚烫的热浪,像是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
那股内劲顺着经脉疯狂涌流,所过之处,皮肤都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赤红。
他手中的九环大刀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在月光下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刀身竟肉眼可见地暴涨了三寸,边缘泛着的赤红烈芒更盛,仿佛能劈开夜色。
刀身周围卷起的罡风越来越烈,地面的冻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深达半尺的沟壑以他为中心蔓延开去,翻卷的泥土带着冰碴,像是被巨犁刚翻过的土地。
温羽凡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岑玉堂周身的气势像坐了火箭般蹿到巅峰,那股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死死压在他胸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全身骨骼在这股气势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那柄九环大刀在他眼里早已不是兵器,分明是一柄能劈开天地的巨刃,光是那未发先至的刀意,就已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危险!危险!”
系统的警报声在识海里炸开,尖锐得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刺得他神经生疼。
和以往那种平铺直叙的机械音不同,这次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像是绷紧的弦快要断裂:“系统计算规避成功率为
0!警告!警告!”
温羽凡反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血腥味的释然苦笑。
“已经够了……”他低声呢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望着那道冲天而起的刀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第一次激活系统的那个夜晚,冰冷的机械音第一次在脑海里响起;
又想起无数次濒死时,身体被强行接管的瞬间,那些擦着鼻尖飞过的刀锋……
可现在,丹田处空空如也,睚眦之力早已耗尽,四肢沉得像灌了铅,连抬根手指都觉得费劲。
奇怪的是,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安宁。
系统的警报还在响,甚至比刚才更尖锐,尖锐得近乎悲鸣。
温羽凡忽然有点恍惚,这冰冷的机械音里,怎么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
是恐惧吗?
还是不甘?
像个知道自己要输的孩子,在徒劳地嘶吼。
声波在耳膜上撞出细密的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李玲珑奔跑时被风吹起的发丝,黑田那条染着血的断臂滴下的血珠,霞姐叉着腰笑骂他的样子,金满仓憨厚的笑脸,母亲抚摸他头顶时温暖的掌心,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总能稳稳托住他的大手……
最后定格的,是妻子温柔的笑眼,和儿子小智举着玩具剑喊“爸爸”的模样。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慢得像过了一辈子,可实际上,不过是眨眼的瞬间。
温羽凡缓缓闭上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
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像温柔的潮水,要将他轻轻包裹。
“对不起啊,小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哽咽,飘散在风里,“爸爸……好像没法给你报仇了。”
然而就在此时,月光把麦田切成明暗两半,两道影子像被风卷来的枯叶,毫无预兆地钉在岑玉堂左右两侧三尺之地。
没有脚步声,甚至没带起一丝风,仿佛他们本就藏在结霜的麦苗间,只等这一刻破土而出。
左侧的李玲珑手腕轻抖,软剑出鞘时带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噌”,像冰棱断裂在寂静的夜里。
剑身在月光下漾开一脉冷辉,寒芒裹着她眼底的决绝,直指岑玉堂左胸第三根肋骨下的位置——那里是心脉运转的要害。
剑尖吞吐的光弧越来越急,空气都被划得滋滋作响,像是要在他皮肉上提前烙下血痕。
右侧的泽井早已没了木屐的踪影,显然为了隐藏一路狂奔而来发出的脚步声。
他没看岑玉堂的上半身,只盯着那双稳稳扎在地上的脚,右腿肌肉贲张如绞紧的钢索,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扫向岑玉堂膝弯。
那腿抬得极快,膝盖处的布料被劲风鼓得猎猎作响,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块烧红的铁斧要劈断对方的支撑。
可岑玉堂毕竟是内劲九重的刀客。
周身三尺内的气流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两人刚动势,他后颈的寒毛已根根倒竖。
那无形的感知屏障像层绷紧的薄膜,任何触碰都会激起他最本能的反击。
“滚!”
暴喝像炸雷在麦田里炸开,声波撞得空气都在震颤,连远处的麦苗都跟着簌簌发抖。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九环大刀已在半空翻出半道残影,铜环相撞的脆响还没落地,刀身已带着千钧之力猛砸向冻土。
“轰!”
刀背触地的瞬间,淡青色的罡气已从刀身炸开,像张瞬间撑大的巨网,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道向四周碾去。
土屑还没来得及跳起,成片的冻麦苗像被无形的大手按倒,秸秆断裂的脆响连成一片,混着泥块与霜粒组成的“弹雨”,带着破空声射向四面八方。
李玲珑只觉一股刚猛的力道顺着剑尖撞来,手腕像被铁钳攥住般剧痛,软剑在掌心弯成诡异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
她想收势,可那股力已顺着手臂缠上躯干,让她整个人像被狂风揪住的纸片,身不由己地向后飘去。
泽井的脚刚触到岑玉堂的裤腿,就像踢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股反震力顺着小腿骨往上冲,膝盖瞬间麻得失去知觉。
他闷哼一声,身体像被人从侧面狠狠踹了一脚,在空中划出道歪斜的抛物线。
两人几乎同时倒飞出去。
李玲珑后背撞上田埂的瞬间,“咚”的一声闷响,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喉头涌上的腥甜差点冲破牙关,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血咽回去。
后背的衣服被碎石划破,冰冷的土块顺着破口往里钻,贴着皮肤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泽井倒比她多了几分急智,借着被震飞的势头在空中拧身卸力,像片被风卷动的叶子转了半圈。
落地时他刻意让肩膀先着冻土,借着翻滚缓冲力道,滚到第五圈才停下,嘴里全是泥土的腥气。
“你们为什么要回来!”温羽凡的嘶吼声撕裂喉管,混着血沫喷出口腔。
他们没有回答。
只有两道身影从泥地里挣扎着爬起。
刚刚那一下,李玲珑的软剑断成两截,泽井的右脚脚背上皮肤屏裂。
两人却仍用颤抖的手撑着地面,再次站起。
他们再次扑向岑玉堂,哪怕知道这是徒劳的挣扎,也只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恼人的苍蝇!”
九环大刀在月光下发出沉闷的嗡鸣,铜环相撞的脆响里裹着岑玉堂的不耐。
他手腕轻抖,刀身带起的罡风像无形的扫帚,第三次将李玲珑和泽井扫开。
这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驱赶。
就像挥开绕着腐肉打转的虫豸,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
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啸里,能清晰听见他胸腔里压抑的闷咳。
每一次挥刀,左胸旧伤处就传来针扎似的钝痛,那是前些日子跟周家老剑师硬拼时留下的伤势。
他低头瞥了眼衣襟下隐约渗开的暗红血渍,眉峰拧得更紧。
若不是这伤拖了后腿,让他连五成力道都使不出,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辈哪有资格近他三尺之内?
早该在第一刀落下时,就成了田埂上的两摊肉泥。
李玲珑的软剑在刀风里扭曲成怪异的弧度,她咬着牙强行稳住身形,虎口被震得发麻。
但她脚下没停,借着后退的惯性拧身,软剑再次毒蛇般探向岑玉堂下盘。
她知道自己和泽井加起来都不是对手,能做的只有缠着他,像藤蔓缠死大树似的,多拖一秒是一秒。
泽井赤脚踩在结霜的冻土上,右脚脚背的伤口早被泥和血糊住,每一次发力都像踩着碎玻璃。
他左腿横扫的弧度越来越小,方才那记硬接的刀风震得他膝盖骨发颤,落地时踉跄了半步,手撑着地面才没跪倒。
但他抬眼时,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全是狠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借着翻滚的势头又朝岑玉堂膝弯撞去。
两人像配合了千百次般,一个攻上一个取下,剑光与腿影织成松散的网。
他们甚至不敢用杀招,只求能让岑玉堂多抬一次刀,多挪一步脚。
温羽凡就跪在不远处的麦田里,指节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土里。
他能看见李玲珑鬓角的血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翻卷的麦苗上;
能看见泽井赤脚踩过的地方,留下带血的足印,很快又被飘落的霜粒盖住。
他们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洞处露出的皮肉上,新伤叠着旧伤,青紫色的淤痕在月光下泛着吓人的颜色。
可他动不了。
四肢像被冻土冻住了似的,连抬一下胳膊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丹田空荡荡的,连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三十秒。
他在心里默数着。
从决定断后让他们跑的那一刻起,他以为三十秒足够了。
足够他们钻进远处的林子,足够让泽井带着负伤的黑田先撤……
可现在才发现,三十秒短得像指缝里漏过的沙。
脑海里突然炸开黑田那句虚弱的“对不起”。
那时他们正踩着麦田狂奔,黑田捂着流血的断臂,用生硬的樱花语说的。
当时他没懂,现在才明白——那哪里是道歉,分明是早就知道结局的叹息。
从他转身的瞬间,所有人就都被圈进了这死亡的围猎场,谁也跑不掉。
“是啊……才三十秒而已。”
月光把岑玉堂的影子拉得老长,从他脚边一直铺到温羽凡眼前,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影子随着刀身晃动,边缘泛着冷冽的银芒,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他们一口吞下。
李玲珑张了张嘴,似乎想喊“快走”,可刚扬起声,就被岑玉堂挥出的刀气撞得喉间一甜。
一口血沫喷在冰冷的半截软剑上,她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麦垛上才停下,咳得肩膀直抖。
远处传来黑田模糊的呻吟,大概是挣扎着想爬过来,却被伤痛钉在原地。
温羽凡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喉间的腥甜,像破风箱在响。
原来最绝望的不是知道自己要死,而是眼睁睁看着同伴为你把命搭进来。
看着他们明明可以跑,却偏要折回来,陪着你在这死局里耗到最后一秒。
刀风再次响起时,他看见李玲珑和泽井交换了个眼神。
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一句话——再撑一下。
撑到什么时候?
撑到刀落下来的那一刻吗?
温羽凡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霜粒落在脸上。
风里飘着麦苗被碾碎的青涩气,混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像极了一场提前到来的葬礼。
三十秒短如弹指,一分钟又何尝不是白驹过隙?
泽井赤脚踩在结霜的冻土上,右脚脚背的伤口早被血和泥糊成黑红色,每一次发力都像踩着碎玻璃在跑。
方才硬抗的那记刀气震得他胸腔发闷,此刻正弓着背剧烈喘息,嘴里喷出的白汽混着血丝,在凛冽的风里瞬间散成细雾。
但他还是猛地矮身,用肩膀硬生生撞向岑玉堂。
那里的皮肉被反复撞击,早已青紫肿胀,可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
李玲珑手里的半截软剑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寒芒。
她左臂被刀风扫过的地方,衣袖早已撕裂,露出的皮肉青肿得吓人,每挥动一次手臂,骨头缝里都像卡着冰碴在碾。
可她脚步没停,断剑像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向岑玉堂握刀的手腕,只求能让那柄九环刀慢上半分。
就在这两人用血肉之躯筑起的短暂屏障后,温羽凡忽然浑身一震。
丹田处那股像附骨之蛆般的空虚感,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
方才被睚眦之力榨干后留下的灼痛感,正顺着经脉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淌过四肢百骸。
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指节攥紧时,终于能感觉到冻土的冰冷触感,而不是之前那种麻木的沉重。
“来了!”
温羽凡猛地抬头,瞳孔里瞬间燃起两簇火焰。
方才熄灭的战意像被风点燃的枯草,在胸腔里疯狂蹿升。
他能感觉到力量正顺着指尖、脚尖重新凝聚,肌肉绷紧时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绝境中回光返照般的亢奋。
“睚眦之怒!”
他暴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身形像离弦的箭般朝岑玉堂冲去。
哪怕知道胜算渺茫,哪怕浑身骨头还在发疼,可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得把这口气变成捅向敌人的刀!
然而……
预想中该如火山喷发般涌来的力量狂潮,没有出现。
丹田处依旧空空荡荡,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的深谷,连一丝内力的涟漪都没泛起。
温羽凡的冲势猛地一滞,像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下一秒,一道冰冷的淡蓝色光屏突兀地浮现在他眼前:「睚眦之怒需间隔
24小时方可再次使用。」
“你他妈……”
温羽凡脚下猛地一滞,喉间涌上的腥甜混着哭腔,骂声刚出口就被呛成了剧烈的咳嗽。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襟,比麦田里的寒风更刺骨——这个最关键的信息,系统从始至终都没提过!
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突然化作碎冰,像是攀崖人踩着的岩石骤然崩塌,绝望如黑色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漫过头顶,连带着方才燃起的战意都被浇得只剩灰烬。
可他连继续骂下去的时间都没有。
耳边传来“嗡”的一声锐鸣,是岑玉堂手中的九环刀划破空气的声响。
那刀身周围卷起的罡风早已不是气流,而是一堵泛着青黑色的实质铁壁,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道,朝着他们三人狠狠撞来。
“砰!”
气浪炸开的瞬间,温羽凡感觉自己像片被狂风揪住的叶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砸在田埂的石头上,“咔嚓”一声闷响,像是骨头错位的疼,震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的血沫再也忍不住,“噗”地喷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听见李玲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
还听见泽井短促的惨呼,带着骨头碎裂般的痛苦。
视线在模糊中聚焦,温羽凡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岑玉堂。
那道身影举着九环刀,刀刃在月光下流淌着银亮的死亡弧线,正缓缓转过头。
刀柄上的铜环还在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却像重锤般敲在他的心上。
死亡,已经举刀过头了。
但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温羽凡的思绪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拽着,猛地飘向了别处。
他盯着眼前岑玉堂那柄泛着冷光的九环刀,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复盘起系统的种种。
平时跟他搭话,永远是冷冰冰的淡蓝色对话框,字里行间全是程式化的指令,连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
可一旦真刀真枪要见血,那声“危险!危险!”的警报就会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似的,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哪是担心他死?
分明是怕宿主嗝屁了,它这系统也得跟着完蛋。
“呵……”温羽凡扯了扯嘴角,牵动了颈间的伤口,腥甜的血沫混着气笑从齿缝里挤出来,“系统,合着你这预警是给自己拉的警报啊?”冷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碎冰,他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坑我坑得挺开心?这回玩脱了吧?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埋在这麦田里了。”
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炸开一片淡蓝色的光。
不是之前那种柔和的光屏,倒像是接触不良的旧电视屏幕,边缘还在滋滋地跳着白芒。
一行字突兀地浮在虚空里,光线打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映得瞳孔忽明忽暗:「检测到宿主面临重大危机,建议立即使用山洞内习得的‘无名十三剑’破解困局。」
“无名十三剑?”温羽凡的瞳孔猛地一缩,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泛上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比嘴里的血腥味还冲。
他怎么可能忘?
那套刻在山洞石壁上的剑痕,早被他的灵视之力拓印成了脑海里最清晰的印记。
逃亡路上但凡歇脚,哪怕只是靠在树桩上喘口气的功夫,他都会闭眼凝神,让那些扭曲的纹路在脑海里一遍遍流转。
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剑势,从第一笔的起势到最后一笔的收锋,连石缝里积的尘土都记得分明。
可那玩意儿哪是剑法?简直是天书。
别人的武功,他扫一眼就知道运力的关窍,甚至能当场模仿个七八分。
唯独这无名十三剑,那些看似杂乱的剑痕里藏着的力道,像一团缠死的线,他解了半年,手指磨出的茧子掉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连第一式的起手式都没摸透。
“这时候提它?”温羽凡的视线越过岑玉堂的肩膀,落在远处的田埂上,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你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
那边,李玲珑的软剑正被刀气逼得弯成一道诡异的弧,像随时会绷断的弓弦。
她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暗红的血浸透了衣袖,顺着指尖滴在冻土上,瞬间凝成小小的血珠。
泽井的情况更糟,他右脚的伤口早被泥和血糊成了黑紫色,每一次迈步都像在踩烧红的铁板,脚步踉跄得像风中的稻草人。
刚才岑玉堂一记横刀扫过,他没能完全躲开,后腰被刀风扫中,此刻连弯腰都费劲。
他们像两只被狂风追打的蝴蝶,明明翅膀都快被撕碎了,却还在拼命扇动,只为多挡一秒刀光。
温羽凡的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土里,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他能看见李玲珑鬓角的汗珠混着血珠往下掉,砸在麦秆上发出细碎的响;
能看见泽井每一次发力时,小腿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裤脚的破洞里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新旧伤痕叠得像幅狰狞的画。
再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岑玉堂的九环刀又扬起了。
刀风卷着冰碴子呼啸而过,李玲珑闷哼一声,被震得后退了三步,手里的半截软剑差点脱手。
泽井想上前补位,却被刀气扫中脚踝,“咚”地跪倒在麦田里,膝盖砸在冻土上的声音,隔着老远都听得见。
“系统……”温羽凡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喉咙发紧得厉害,“别耍我了……”
就在这时,系统那个平日里只有淡蓝色冷光的对话框突然炸了。
刺目的金光像焊枪迸出的熔流,瞬间填满了温羽凡的视野。
那光芒亮得吓人,连结在麦苗上的霜粒都被映得发颤,空气中仿佛飘着无数细碎的金粉,落在皮肤上带着微麻的灼热感。
「启动传功模式」
冰冷的文字刚在金光里显形,下一秒,温羽凡的识海就像被捅开了天河。
无数道金色剑影呼啸着砸进来,快得像暴雨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它们不是杂乱的光点,每一道都带着清晰的轨迹,有的急转如闪电,有的沉凝如磐石,掠过脑海时带起尖锐的破空声,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又奇异地不觉得疼,反倒像有双无形的手,正按着他的头强迫他看清每一处细节。
那些曾让他对着石壁抓秃了头的剑痕纹路,此刻竟活了过来。
之前在他眼里,那些刻痕就是堆毫无逻辑的扭曲沟壑,像被疯狗乱刨过的泥地。
可现在,它们在金光里自动漂浮、旋转,断裂的线条像有磁力似的互相吸附,模糊的拐角处突然亮起细碎的光带,将散乱的片段一一缝合。
就像卡顿的数据流突然完成了重组,原本混乱的迷宫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路径,连石缝里积着的尘土印记,都成了某个关键节点的标记。
“嗡……”
一声沉闷的轰鸣从他身体深处炸开。
伴随着剑痕重组的,是一条发光的“河流”。
那是内力运行的路线,之前在他认知里只是几条模糊的虚线,此刻却像被注入了岩浆,磅礴得能冲垮堤坝。
它从丹田起始,沿着从未感知过的脉络奔涌,所过之处,那些原本淤塞的节点像被炸开的礁石,瞬间贯通。
温羽凡甚至能“看”到气流在经脉里翻涌的样子,带着细微的震颤,从滞涩到顺畅,不过眨眼的功夫。
原来如此!
他脑子里像有根绷紧了半年的弦突然断了,震得他浑身发麻。
这哪是什么剑法?
根本不是用手脚比划的招式!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划痕,分明是内功运转时,真气在空间里留下的“脚印”。
剑痕是表象,藏在底下的气流轨迹才是核心。
“原来……是这样……”温羽凡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想起这半年来的傻样:舞动的树枝总会抽到自己的手脚;手指在虚空中挥舞时还会拉着筋;甚至用石块在地上模仿刻痕的弧度,也感觉不伦不类。
那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扭曲转折,此刻在识海里清晰无比——那根本不是剑要走的路,是气要绕的弯!
心法精要像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他的思绪。
每一个剑痕对应的真气节点,每一次转折暗含的内力变向,都像刻进了骨髓里,清晰得不需要思考就能感知。
丹田处,原本空得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腑的地方,突然泛起了涟漪。
起初只是微弱的震颤,像死水被投了颗石子,很快就变成了旋转的漩涡。
沉寂已久的内劲被这股新生的力量唤醒,顺着刚刚贯通的全新脉络疯跑起来。
不再是之前那种磕磕绊绊的挣扎,而是像被疏通的江河,带着畅快的呼啸,流过四肢百骸。
所过之处,之前被睚眦之力透支的酸痛、被刀风震出的钝痛,都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悄悄退去了。
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在轻轻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新生的力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才连抬起来都费劲的手,此刻正因为涌流的内劲而微微发烫。
金光还在识海里翻腾,剑影的轨迹越来越清晰。
这一次,他看懂了。
温羽凡的脖颈猛地拧动,颈椎发出细微的“咔”声,视线瞬间撕裂空气,死死钉向十几米外那柄躺在冻土上的长剑。
剑身上的缺口还凝着霜,在月光下泛着斑驳的冷光,像一头濒死却仍张着獠牙的野兽。
几乎在转头的同一秒,他蜷曲的身体骤然绷直。
双腿蹬地时,结霜的泥土被硬生生踹出两个浅坑,冻土碎屑混着麦秆粉末簌簌扬起。
他像颗被弹射出去的石子,朝着长剑的方向猛冲,带起的风刮得脸颊生疼。
距离长剑还有两步远时,他突然矮身,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扑出。
胸腔重重砸在麦田里,冻硬的麦苗秆在身下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尖锐的茬口刺破衣料,在背上划出细密的疼。
混着冰碴的泥土顺着领口往里钻,贴在滚烫的皮肤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丝毫没减慢动作。
翻滚的惯性带着他向前滑出半米,右手在触到剑柄的刹那猛地攥紧。
粗糙的木柄早被汗水和血渍浸透,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纹像老树皮般硌着掌心,虎口被棱边狠狠一挤,神经末梢瞬间炸开一阵尖锐的麻痛。
可这点痛根本来不及细品,丹田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那股刚被无名心法唤醒的内劲,像沉睡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灼热的气流顺着经脉疯狂奔涌,所过之处,血管突突直跳,连指节都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当第一缕真气顺着手臂汇入剑柄时,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划破夜空。
那柄本就布满豁口的长剑,像被无形的巨力攥住,从护手处开始寸寸崩裂。
碎铁片带着尖锐的啸声四射开来,有的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阵冰凉的风;
有的砸在冻土上,弹起半尺高又重重落下,溅起细碎的冰沫。
温羽凡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
可下一秒,更诡异的景象撞进眼底:
那些飞溅的碎片在飞出一尺远时,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势头猛地一顿。
紧接着,像是被看不见的磁石牵引,所有碎片都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急速倒卷,银色的轨迹在月光下织成一张转瞬即逝的网。
“叮!叮!叮!……”
断裂的剑刃碎片与护手在空中疯狂碰撞,迸出的火星像骤然炸开的烟花,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更惊人的是,那些碎片在碰撞中竟自动找到了彼此的位置,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严丝合缝地咬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接、融合。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柄完整的长剑就重新躺在了他的掌心,剑身在月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
“这是……”温羽凡的喉咙发紧,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死死盯着剑身,只见一道道黑金色的纹路正在表面游走,像活过来的蛇,又像奔腾的河流。
那分明是体内真气运转时,在剑身上具象化的痕迹,每一次流动都带着细微的震颤。
可这完整只维持了刹那。
“嘭!”
又是一声闷响,重组的剑刃再次崩解,碎片像被炸开的星子般四散纷飞。
但没等它们落地,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拉扯,碎片又循着原路倒卷而回,在他掌心完成第二次、第三次重组。
崩毁,重生。
再崩毁,再重生。
每一次裂开,都有黑金色的真气从裂痕中喷薄而出,像受伤野兽的喘息;
每一次重组,碎铁都以更紧密的姿态咬合,仿佛要在毁灭中淬炼出更坚硬的秩序。
握着剑的手掌能清晰感受到那种震颤,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生命温度的搏动……
这哪里是柄剑?
分明是一具在生死边缘反复涅槃的钢铁之躯,用破碎与完整,诠释着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