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羽凡扶着李玲珑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摩托车时,车座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他拧动油门,引擎在寂静的夜里咳嗽了两声,才勉强打起精神,排气管喷出一股淡蓝的烟。
李玲珑背着那柄杀手遗留的长剑,剑鞘磕在车后座的铁皮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两人的身影很快被浓稠的夜色吞没,只有摩托车的尾灯在街角拐了个弯,像颗将熄的星火,彻底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深处。
黑田和泽井紧随其后出了楼。
泽井一手按着肋下的伤处,一手替黑田拉开停在路边的
suv车门。
刘铁山早坐在驾驶座上等着,见他们过来,只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没说话。
黑田将裹在自己西装中的血龙牙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上车时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车门关上的瞬间,他才松了口气,指尖隔着西装布料摩挲着刀鞘上的银线,喉结轻轻滚了滚。
泽井随后上车,并关上了车门。
suv的引擎低低轰鸣一声,轮胎碾过地面的沙砾,很快汇入远处的车流。
办公大楼二楼的拳馆内只剩下了赵宏图。
他站在场地中央,月光从破碎的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参差的光斑,照得满地碎玻璃碴像撒了一地的碎镜子。
断裂的木人桩歪在墙角,缠着绷带的沙袋垂在半空轻轻晃,空气里还飘着没散尽的血腥味,混着艾草香囊被震碎后飘出的淡香,呛得人喉咙发紧。
赵宏图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指腹蹭过满是汗渍的额头。
他想起刚才温羽凡吐血的模样,想起李玲珑挡在人前的决绝,又想起黑田杀杀手时溅在西装上的血,喉结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气从肺里出来时,带着股说不清的疲惫。
他不敢多耽搁,从裤兜里摸出那部掉了漆的手机。
屏幕在昏暗里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他掌心的汗。
指尖有些发颤地按出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指节捏得手机壳上的裂纹更明显了些。
“喂,这里是宏图拳馆,我需要“快立洁”服务,在南湖公园边上,对,是二楼。”他对着听筒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人手多带点,动静轻点。”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塞回兜里,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城市的夜景。
远处的霓虹灯透过破碎的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楼下传来极轻的轮胎摩擦声。
三辆没有牌照的黑色面包车像幽灵般滑到大楼门口,车身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车门几乎同时拉开,下来十几个穿黑色防水工作服的人。
他们戴着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和乳胶手套,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最前头的壮汉朝身后比了个手势,一行人分成两拨:两人留在楼下望风,其余人猫着腰钻进楼道。
赵宏图在二楼听见楼道里传来极轻的响动。
他知道,那是他们在处理保安小东。
果然,没过半分钟,两个穿黑衣的人架着软塌塌的小东从楼梯口出来,小东的脑袋歪在肩上,嘴角还挂着点未干的口水,显然是被乙醚捂晕了。
他们把小东拖进楼道阴影里的杂物间,动作轻得像拖一袋棉花。
剩下的人鱼贯走进拳馆,脚步声被橡胶鞋底吸得干干净净。
没人说话,甚至没人看赵宏图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
他们迅速分工:两人一组负责抬尸体,其余人清理现场。
抬尸体的动作利落得像流水线。
戴手套的手稳稳托住尸体的肩和膝弯,发力时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关节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尸体被平平稳稳地抬起来,塞进铺着黑色帆布的担架里,再由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往楼下走。
后车厢打开时,露出里面铺着的塑料布,尸体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像叠好的棉被,只有偶尔晃落的碎发或染血的衣角,才让人想起这些曾是活生生的人。
清理现场的人更细致。
有人提着不锈钢桶,倒出泛着刺鼻气味的透明液体——那是专门用来分解血迹的酶制剂。
他们用钢丝刷蘸着液体在地板上来回擦拭,暗红色的血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露出木地板原本的浅黄纹路。
另一些人拿着磁吸棒,在地上来回游走,细碎的玻璃碴被吸成一串,扔进黑色垃圾袋时发出“哗啦”的轻响,像在倒一把碎石子。
有人踩着梯子,用刮刀仔细清理墙上溅到的血点;
有人蹲在地上,用镊子夹起嵌在木纹里的细小骨渣。
他们的动作精准又高效,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赵宏图靠在墙角,看着他们一点点抹去这场厮杀的痕迹。
血腥味渐渐被消毒水的气味盖过,满地狼藉慢慢变得“干净”。
只是那些被劈裂的木地板、撞断的木凳腿、歪斜的拳谱,依然倔强地留着伤痕,像一道道没愈合的疤。
不到一个小时,领头的壮汉走到赵宏图面前,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转身挥手。
他们没有收钱,因为尸体本身就是报酬。
一行人迅速撤离,面包车悄无声息地汇入晨雾,仿佛从未出现过。
拳馆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古怪气味。
地板干净得能映出天花板的蛛网,却处处是坑洼和断裂的木茬。
赵宏图盯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那影子歪歪扭扭的,像他此刻的样子。
膝盖突然一软,他重重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后背抵着开裂的墙壁,墙砖硌得他生疼,可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浑身的力气像被刚才的清洁工一并抽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疲惫,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渗出来。
天光破云时,第一缕晨光像把钝刀,慢悠悠地劈开拳馆的死寂。
它斜斜地撞在东侧那扇破损的玻璃窗上,碎玻璃碴子反射着零碎的光,在地板上投下蛛网似的光斑。
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盖不住角落里未散的血腥气。
赵宏图就坐在离门最近的角落,后背抵着开裂的墙壁。
墙皮蹭得他后颈发疼,可他懒得动,甚至懒得眨眼。
眼里还蒙着层雾,眼前总晃过昨夜的碎片:黑田染血的西装袖口、李玲珑软剑上的寒光、温羽凡吐血时染红的唇角……
他肌肉里的酸痛顺着骨头缝往外渗,尤其是胸口,被杀手肘击的地方像是塞了团浸了冰的棉花,又沉又胀。
他盯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处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血痂,是昨夜抬学员时蹭上的。
就是这双手,昨天还在给阿杰缠绷带,给徐智擦脸上的灰,此刻却连抬起来揉个太阳穴的力气都快没了。
“哐当!”
拳馆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响。
赵宏图一个激灵,像被针扎了似的直起背,后背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嘶了声,才发现自己刚才竟靠着墙打了个盹。
嘈杂的脚步声卷着晨雾涌进来,像群被激怒的马蜂。
打头的是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手机画面上是个胳膊缠满绷带的半大孩子。
她冲到赵宏图面前,把手机往他眼前怼:“赵宏图!你自己看!我家小宝胳膊都青成这样了!医生说可能伤了骨头,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紧随其后的是个秃顶男人,嗓门比扩音器还响:“这就是你教的‘强身健体’?我家小伟昨天回来就发烧,现在还在床上躺着!退学费!必须全额退!再加五千块医药费!”
“还有我家的!”“我儿子脸都被打肿了!”
七嘴八舌的叫嚷声在拳馆里炸开,家长们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有的举着缴费单,有的戳着拳馆墙上“少林正宗”的匾额骂“骗子”,还有的直接往场地中央冲,指着地上没清理干净的碎木屑喊:“就这破地方也敢收学费?我看你就是想钱想疯了!”
赵宏图慢慢站起身,膝盖在地板上磕出沉闷的响。
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背,可胸口的疼让他猛地佝偻了下,手不自觉地按在肋侧。
昨夜被杀手踹中的地方,此刻像有把钝锯在来回拉。
“各位家长……”他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住,真对不住……”
他弯腰鞠躬,动作幅度太大,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滑,浸湿了后背的运动服。
那衣服还是昨天的,袖口磨出的毛边耷拉着,胸前还沾着块深色的印子——是阿杰咳在他身上的血。
“是我考虑不周,没护住孩子们……”他又鞠了一躬,额头快碰到胸口,“医药费、学费,该退的退,该赔的赔,我赵宏图绝不含糊。只是……”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看着家长们愤怒的脸,想起小朱肿得像馒头的膝盖,想起小雅胳膊上的牙印,“孩子们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给你挣面子?”穿碎花裙的女人打断他,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我把孩子送来是学本事的,不是来给你当打手的!今天你不赔钱,我就报警抓你!”
人群里炸开更凶的吵嚷。
有人开始往门外退,嘴里念叨着“赶紧让孩子退学,这地方不能待了”;
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拳馆拍照,说要发到网上“曝光这个黑拳馆”。
赵宏图站在人潮中间,像座被浪拍打的孤岛。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昨天是山岚流先挑事,想说孩子们是为了护着拳馆的招牌,可话到嘴边全堵成了团。
家长们的愤怒像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比身上的伤还疼。
他看着那个举着照片的女人,想起小宝昨天被扶下场时,还咬着牙说“师傅我没给你丢人”;
看着那个秃顶男人,想起小伟练拳时总偷懒,昨天却咬着牙挡了对方三记腿法。
这些孩子,昨天在场上流着血都没哭,此刻却在家长身后低着头,有的偷偷抹眼泪,有的攥紧了拳头。
赵宏图的视线模糊了。
他再次深深鞠躬,腰弯得像道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骚动,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正顺着人缝往里钻。
来人身穿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在光线下闪着低调的光,可那张脸却实在普通——塌鼻梁,薄嘴唇,唯有眼神格外清亮。
他正是徐智的父亲,别看穿着打扮像个普通上班族,却是这片区几家连锁超市的老板,手里握着不少实业,只是向来不爱张扬。
“赵师傅!”他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皮鞋踩在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发出“噔噔”声,穿过攒动的人头时,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也只是微微侧身,没半分恼怒。
冲到赵宏图面前时,他一把攥住对方布满老茧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您教得好啊!”
赵宏图还在发懵,只觉得对方的手劲又稳又沉,像铁钳似的。
“我家徐智今早醒了就跟我念叨,说要不是您平时教他‘骨头不能软’,他昨天根本没胆子站上拳台。”徐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嘈杂的清亮,眼角的笑纹里全是真切的感激,“这孩子从小怯懦,昨天居然敢跟比他壮那么多的人较量,还懂得护着拳馆的招牌——这份勇气,比考一百分金贵多了!”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沸水里,家长们的嚷嚷声突然卡了壳。
穿碎花裙的女人举着手机的手慢慢放下,秃顶男人也皱着眉闭了嘴。
徐父顺势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对着众人朗声道:“各位家长,我家徐智肋骨骨裂,医生说至少得躺半个月。但我跟他说,这伤受得值!”他抬手往场中央那道白石灰线指了指,那里还留着昨夜打斗的浅痕,“赵师傅教的不光是拳脚,是让孩子们知道啥叫骨气!”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声,有人开始悄悄点头。
“你们说要赔偿?”徐父突然提高了音量,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点开转账界面举起来,屏幕的光映得他侧脸发亮,“所有医药费、误工费,我徐某人全出!要是觉得这地方破,我立马找施工队翻新——不,干脆在
cbd那边盘个三层楼的新场地,让赵师傅好好教孩子们练真本事!”
“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cbd的租金可不是小数目,这徐父看着平平无奇,出手竟这么阔绰?
赵宏图这才回过神,嘴唇哆嗦着想说“不用”,可嗓子眼像堵着团棉花,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
阳光落在徐父头顶,给那圈普通的黑发镀上了层金边,倒让这张平凡的脸生出几分不凡的气场。
就在这时,人群后传来阵细碎的骚动。
“让让……麻烦让让……”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使劲往里面挤,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缠着绷带的胸口。
正是徐智,他脸色还泛着病号服的苍白,左边颧骨上的淤青像块没抹匀的颜料,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攥着拳头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智?你怎么来了!”赵宏图猛地往前跨了半步,声音里全是急。
这个时候这孩子应该在医院里待着才对。
徐智没理他,只是仰着脖子,目光扫过一圈家长,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却字字清晰:“各位叔叔阿姨,你们别怪师傅!”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绷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昨天是山岚流的人先来砸场子的!那个刘馆主说,他们樱花国的空手道能吊打所有国术,还说要把我们拳馆的招牌拆了劈柴!”
“啥?”穿碎花裙的女人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屏幕磕出道裂纹她都没察觉。
“他们带了十几个学员,个个凶巴巴的,说我们练的是花架子!”徐智的声音陡然拔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师傅是为了不让他们看扁咱们华夏功夫,才答应比赛的!师哥们受伤,是因为他们想让那些人知道,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功夫,不是好欺负的!”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突然挺直了脊背,明明比周围的大人矮了一个头,却像株迎着风的小松苗,带着股不肯折弯的劲。
胸口的绷带被扯得发紧,他疼得皱了皱眉,却还是梗着脖子,把话说得掷地有声:“我师兄小朱膝盖肿得像馒头,都没哼一声;阿杰后背磨出血了,还想着要赢——他们不是为了赵师傅,是为了不让别人说咱华夏人的功夫不行!”
这番话像颗裹着火星的石子,“咚”地砸进家长们攒动的人潮里,瞬间炸开层层涟漪。
穿碎花裙的女人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屏幕上儿子缠绷带的照片还亮着,可她盯着徐智胸口那圈渗着浅红的绷带,突然觉得指尖发烫。
前排那个秃顶男人刚要张口反驳,喉咙里的话却被徐智眼里的光烫得缩了回去——那孩子颧骨上的淤青还泛着紫,说起“华夏功夫”四个字时,眼里的亮却比拳馆顶灯还灼人。
人群里的议论声像被捅开的蜂窝,嗡嗡地漫开来。
有人悄悄松开了攥紧的缴费单,指节泛白的力度里还留着刚才的怒气;
有人往后退了半步,视线扫过墙上「少林正宗」的匾额,忽然觉得那掉漆的金边没那么刺眼了。
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镜框,镜片后的目光在徐智缠着绷带的胸口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原来是这样,赵师傅,是我们误会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投入沸水里的冰,让嘈杂的空气静了半分。
“可不是嘛!”后排突然炸响个洪亮的嗓门,穿黑色夹克的魁梧男人往前挤了两步,啤酒肚撞到前面的人也顾不上道歉,“我家那混小子昨天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我还以为他受了委屈,搞了半天是跟小日子较劲儿去了!这拳馆我续三年费!赵师傅,您可得把他教得比师兄们还硬气!”
“哎呀,早说啊!”穿碎花裙的阿姨突然拍了下大腿,印花裙摆跟着颤了颤,她往赵宏图面前凑了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急,“都怪我家小宝嘴笨,回家就抱着冰袋哼哼,问啥都不说。早知道是为了护着咱老祖宗的东西,我今天就该拎着鸡汤来!”
她这话说得实在,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有人捂着嘴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刚才的怒气;
有人互相推搡着打趣,说“自家娃没给华夏人丢脸”;
连最开始吵着要报警的男人,也挠着后脑勺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憨笑。
拳馆里紧绷的空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嘶”地泄了,只剩下暖融融的热乎气。
赵宏图站在人潮中间,后背抵着那根被踢歪的木人桩,粗糙的木纹硌得他后颈发疼。
他看着家长们脸上的怒气一点点化开,像冰雪遇着了暖阳,眼眶突然就热了。
方才被唾沫星子砸中的委屈、护不住学员的自责,此刻全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冲散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腹蹭过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练拳磨出的硬,此刻却软得发颤。
“谢谢大家。”赵宏图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热气往上涌,烫得他声音发紧。
他挺直腰板,往人群中间深深鞠了一躬,灰色运动服的下摆扫过地板上的滑石粉,扬起细小的白尘:“我赵宏图没啥大本事,但只要这拳馆还开着一天,就教孩子们两样东西——一是能护着自己的拳脚,二是不能弯的脊梁。”
话音落时,窗外的阳光恰好爬过窗台,斜斜地切进拳馆。
金晃晃的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照在家长们含笑的脸上,照在徐智挺直的脊背上,也照在墙上那方「少林正宗」的匾额上。
掉漆的金字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光,像在为这场迟来的理解鼓掌。
赵宏图抬起头时,正好对上徐父投来的目光,那眼里的笑意明明白白——是认可,是托付,也是同为华夏人的那份拧劲。
他忽然觉得,这拳馆的木地板就算裂得再厉害,只要这群人的脊梁还挺着,就永远塌不了。
阳光越来越亮,漫过场地中央的白石灰线,漫过歪歪扭扭的沙袋,漫过每个带着暖意的笑脸,在地板上织成一张金亮的网。
那些昨夜厮杀留下的裂痕、今早争吵的痕迹,仿佛都被这光温柔地舔舐着,慢慢长出了新的希望。
当家长们簇拥着赵宏图,七嘴八舌的宽慰与鼓励声在拳馆内此起彼伏时,徐智却像只刚偷完腥的小猫,踮着脚溜向角落。
校服裤边蹭过墙角的滑石粉袋,带起一小撮白灰,在晨光里慢悠悠打着旋。
肋骨的伤势动作一大就牵扯着疼,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板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被钝器反复撞击过。
最扎眼的是门把手上那几点暗红。
昨夜搏斗时飞溅的血珠凝固在铜制把手上,被晨光浸得发亮,像极了谁不小心滴上去的朱砂,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凌厉,仿佛能听见刀光剑影在木纹里呼啸。
徐智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颤,手心沁出的薄汗把布料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一半是紧张,一半是说不清的期待。
昨天温羽凡教他游龙步时,手掌按在他肩上的力道还残留在骨头上,那股沉劲像藏在皮肉里的暖流,让他总觉得那人还没走远。
尤其是最后那句“去成为英雄吧”,此刻正像颗小石子在心里荡着圈,一圈圈晕开对那个神秘世界的向往。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向门板。
“咚、咚。”
敲门声撞在空荡荡的拳馆里,弹回来时带着点发闷的回响。
远处家长们的笑语像隔了层棉花,模糊又遥远,衬得这角落愈发安静,连灰尘落地都听得见。
房间里没动静。
徐智抿了抿唇,指节又在门板上敲得重了些:“咚、咚、咚。”
这次的声响更脆,却依旧撞不开那片死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咚咚”地追着敲门声跑,跑得他脸颊发烫。
他盯着门把手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可那点好奇心像野草似的疯长——温羽凡昨天就是在这屋里教他功夫的,说不定还留下了什么。
徐智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伸出手。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制把手,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最终还是咬着牙拧了下去。
“咔哒。”
细微的锁芯转动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门轴“吱呀”一声慢悠悠转开条缝,一股气味先钻了出来。
是淡淡的伤药味,混着点陈旧的木香,还有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把昨天的厮杀和今天的晨光揉在了一起。
徐智踮着脚往里探,眼睛瞪得圆圆的。
屋里空荡荡的。
墙角的木凳还歪着;
桌上的搪瓷缸底还剩点药渣,边缘沾着圈褐色的印子;
最显眼的是那张单人床,床单上印着朵发黑的血迹,像朵蔫了的花,在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格外扎眼。
可那个穿运动服的身影,那个说话带点沙哑、掌心总带着凉意的男人,却连影子都没留下。
徐智的肩膀一下子垮了,眼神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
“徐智。”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
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却顾不上揉,只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赵宏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灰色运动服的袖口还沾着点消毒水味。
“师傅,我……”徐智的脸瞬间涨红,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手指绞着衣角,话都说不囫囵了。
赵宏图却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暖意。
他走过来,粗糙的手掌带着练拳磨出的老茧,落在徐智发顶时却格外轻,像怕碰碎了什么:“没事,我知道你想找他。”
徐智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点燃的小灯笼,急切地仰起头:“师傅,他到底是谁啊?他教我的步法好厉害,还有……”
“他叫温羽凡。”赵宏图打断他,目光转向那扇半开的门,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亮带,把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股说不出的敬佩:“是个真正的大侠。”
……
那场风波过后,宏图拳馆的大门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红色粉笔字在斑驳的门板上透着股沉甸甸的决心。
这一闭馆,便是整整半个月。
徐智父亲派来的施工队几乎是连夜进场的。
电钻的嗡鸣刺破清晨的宁静,砂纸打磨旧木地板的沙沙声混着油漆的刺鼻气味,在写字楼的走廊里漫开。
工人们踩着脚手架给墙面刷上新漆,米白色的涂料覆盖了斑驳的拳印与血痕;
穿蓝色工装的师傅蹲在地上,将一块块防滑垫嵌进训练场的缝隙,取代了原先磨得发亮的滑石粉区域;
墙角那排歪歪扭扭的沙袋被全部换新,帆布表面印着醒目的“宏图”二字,吊绳绷得笔直。
赵宏图每天都守在现场,灰扑扑的运动服上沾着油漆点子。
他看着工人将“少林正宗”的匾额摘下修复,看着新订的实木器械架取代锈迹斑斑的铁架,看着休息室的旧木凳换成带靠背的椅子。
这些琐碎的变化里,藏着他夜里反复琢磨的细节:要让学员们练得安全,学得踏实。
重开馆那天,晨光像融化的金子,顺着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淌下来,刚好浇在新挂的铜质牌匾上。
“宏图拳馆”四个隶书字被阳光镀得发亮,连笔画间的纹路都看得分明。
赵宏图站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出的毛边。
最先来的是小朱,右腿还缠着护膝,却笑得格外起劲。
他身后跟着小雅,马尾辫甩得老高:“师傅,我带了新熬的艾草膏,给师兄弟们擦跌打损伤!”
穿蓝背心的师兄扛着两箱矿泉水,阿杰背着崭新的拳套,连那个总爱偷懒的初中生都揣着笔记本,说要记录招式要领。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
徐智被他父亲半扶半搀着走来,胸口的绷带还没拆,却非要挣脱搀扶,给赵宏图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躬:“师傅,我能站桩了!”
徐父站在一旁,西装袖口挽着,手里捏着几张宣传单,见人就递:“赵师傅教真东西,孩子们在这儿练,放心!”
更远处,几个陌生面孔正探头探脑。
一名白领举着手机对照地址,念叨着“就是这儿,网上说老板能打十个”;
扎高马尾的姑娘背着运动包,眼神里带着期待:“我朋友说这儿的‘工字伏虎拳’教得最正宗”;
甚至有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说想跟着练太极养身。
赵宏图站在人群中央,听着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拳套碰撞的闷响、新学员请教招式的细碎问话,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身走向训练场中央,深吸一口气喊道:“老规矩,先扎马步——二十分钟!”
“是!”齐刷刷的回应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新铺的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带。
老学员们沉腰扎马,膝盖顶得地面微微发颤;
新人们跟着模仿,动作生涩却格外认真。
赵宏图踱着步子来回查看,指尖敲了敲小朱的膝盖:“稳住,别晃”,又帮那个初中生调整脚尖角度:“外撇三十度,对”。
风从敞开的门溜进来,卷起墙角艾草香囊的淡香,混着少年们的汗水味,在空气里酿出股蓬勃的劲。
赵宏图望着墙上重新挂上的“学员须知”,目光落在最末行新添的字上——“习武先习德,力强者当护弱者”,那是他熬夜写上去的,笔锋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他知道,这扇门背后的故事还长。
或许将来还会有风雨,还会有挑战,但只要这些年轻的身影还在挥拳,只要“宏图拳馆”的牌匾还在阳光下发亮,那些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落幕。
自那之后,宏图拳馆的晨光里总裹着少年们扎马步的呼喝声。
新换的防滑垫吸走了往日的滑石粉味,却吸不走拳馆里日渐蓬勃的生气。
小朱的护膝换了第三副,膝盖在一次次沉桩中愈发稳健;
小雅熬的艾草膏成了馆里的“圣品”,瓷罐里的青绿色膏体总在傍晚被分空;
连最调皮的初中生都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招式分解图,纸页边缘蹭着淡淡的汗渍。
但拳馆的红火从不是赵宏图生活的全部。
每天送走最后一个学员,暮色漫进训练场时,赵宏图便会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独自站在场地中央。
温羽凡留下的手抄口诀被他塑封起来,边角却仍磨出了毛边——那是无数个深夜,他指尖反复摩挲“变”字时留下的痕迹。
修炼的日子,在寒暑里不断流逝。
三伏天的夜晚,训练馆的空调坏了,他光着膀子练龙吟拳,每一拳挥出都带起热辣的风,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在地板上积出小小的水洼,映着顶灯昏黄的光。
拳头砸在木人桩上的闷响震得窗玻璃发颤,他却像没听见似的,一遍遍地体会“力从脊椎发”的窍诀,直到桩身渗出细密的木屑。
数九寒冬就更难熬。
凌晨五点的训练馆呵气成霜,他练游龙步时,鞋底碾过结了薄冰的地板,发出“咯吱”轻响。
腾挪间带起的气流卷着寒气往衣领里钻,冻得鼻尖发红,可他脚步不停,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忽长忽短,像条真正的龙在雪地里游走。
有次练擒龙爪,指节冻得发僵,竟在木柱上留下五道深深的白痕,直到天亮才发现掌心的冻疮破了,血珠渗进木纹里,像极了温羽凡当年拧断横木时的痕迹。
他对「云龙七变」的揣摩细到骨子里。
练龙雷掌时,对着镜子纠正掌缘划弧的角度,直到掌风掠过脸颊时,能精准地吹起额前那缕灰发;
练寻龙指时,用筷子夹着绿豆练准头,一夹就是两小时,指节酸得握不住拳,就泡在艾草水里缓解,水面浮着的热气里,全是“疾如鹰隼”的执念。
他渐渐懂了温羽凡说的“变”——不是招式的花哨,是遇强则柔,遇弱则刚,就像他如今应对学员的问题,总能从七变里找出最合适的解法。
五年时光在拳套的磨损里悄悄溜走。
那天赵宏图如常练化龙劲,双臂环抱成圆时,忽然觉得丹田处涌起一股暖流,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冻僵的骨缝、磨伤的关节都泛起酥麻的痒。
他猛地旋身,掌风扫过旁边的沙袋,帆布竟“噗”地陷下一个浅坑——内劲成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突然想起温羽凡当年说“多几分底气”时的眼神,眼眶一下子热了。
那年秋天的湘鄂赣武术交流会,演武场的看台上挤满了人。
当赵宏图踏着游龙步入场时,人群里还有细碎的议论:“这不是南湖边那个拳馆的吗?”
可当他起手式摆开龙吟拳,一声低啸陡然炸开,震得前排观众捂住耳朵,议论声瞬间没了。
他闯进十八般兵器阵的瞬间,全场都屏住了呼吸。
长枪刺来的刹那,他旋身用化龙劲卸开力道,掌缘顺着枪杆滑出,带得持枪人一个趔趄;
大刀劈落时,他脚下一点,游龙步踏出残影,竟绕到持刀人身后,龙雷掌轻轻印在对方后心,没伤人,却让对方兵器“当啷”落地。
最惊艳的是他用散麟手时,随手抄起场边的竹筷,指节一弹便钉入三丈外的靶心,筷尾还在嗡嗡震颤。
“好个云龙七变!”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喝彩声瞬间掀翻了屋顶。
有人举着相机往前挤,闪光灯把他汗湿的脸照得发亮,他却在掌声里忽然愣住。
恍惚间,竟觉得场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温羽凡正笑着看他,像当年在休息室里推给他红烧肉时那样。
“赵云龙”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
第二天一早,拳馆门口就排起了长队,有背着行李来拜师的少年,有捧着锦旗来道谢的家长,连千里之外的武馆都派了人,递来烫金的拜帖,红纸上“恳请指点”四个字透着郑重。
……
然而,让赵宏图心里始终空着一块的是,那日温羽凡带着李玲珑消失在巷口后,就像水滴融进了大海,再也没了音讯。
三十多年晃过,当年糙实的汉子已两鬓染霜。
赵宏图的名字早成了本地武术圈的一块金字招牌,新拳馆在
cbd占了整整三层楼,落地窗外车水马龙,训练场上少年们的呼喝声能掀翻屋顶。
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避开所有人,独自回到南湖边那栋老写字楼。
电梯在二楼停下,门“叮”地弹开时,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他早就让电工拆了,说怕惊扰了这儿的清静。
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月光正斜斜地淌进来,在地板上洇出片银亮的光。
拳馆还是老样子。
墙角的沙袋褪成了浅灰,吊绳上结着层薄尘,却依旧悬得笔直;
当年被杀手踹破的那扇窗换了新玻璃,但框架上那道细微的裂痕还在,赵宏图总爱用指腹顺着裂痕划,像在数着光阴的纹路。
他往场边的旧木凳上一坐,凳腿“吱呀”一声,和三十年前那晚温羽凡教他功夫时一模一样。
这栋楼早被他买了下来。
不是为了翻新,是为了原样保留:
地板上那块被温羽凡的血染红过的地板,装修的时候他没舍得换掉,反而让人用清漆封了起来;
休息室里那张单人床还在,床单换了新的,却特意选了和当年一样的蓝白格子;
连墙上挂着的艾草香囊,都是每年端午让小雅按老方子新做的,气味一飘过来,就能想起那晚红烧肉混着汗味的暖。
他从怀里摸出个塑封袋,里面是温羽凡当年写的《云龙七变》口诀。
纸页早就发脆,边角被摩挲得卷了毛,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温羽凡写“变”字时总爱顿一下,最后一捺拖得很长,像条游弋的龙尾。
赵宏图的指尖轻轻覆上去,能摸到纸页上浅浅的笔痕,恍惚间仿佛还能触到那人握笔时指腹的温度,连带着掌心都泛起一阵潮热。
有次新收的徒弟好奇地问:“师傅,您总来这旧地方干啥?”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月光笑了笑。
这地方哪是旧拳馆,分明是他攒了一辈子的念想。
地窖里藏着一坛女儿红,是温羽凡走后第二年酿的。
土陶坛子裹着红布,上面落着层薄灰,赵宏图每年都会擦一次,却从没开过封。
他总觉得,这酒得等温羽凡回来一起喝才够味。
就像当年在休息室里,三人围着快餐盒分红烧肉那样,话不用多,筷子碰着餐盒的“啪啪”声,就比什么都暖。
夜深得很了,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
赵宏图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灰尘,转身往门口走。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月光在他身后拉了道长长的影子,和记忆里那个穿运动服的清瘦身影,在地板上轻轻叠在了一起。
他知道,江湖路长,有些人一旦别过,可能就是一生。
可那坛酒还在地窖里沉着,旧拳馆的门永远虚掩着,就像他心里那点念想,总在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