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馆里的喧嚣像被掐断的弦,骤然哑了下去。
碎玻璃渣在月光里铺开,每一片都折射着冷幽幽的光,像是谁把天上的星子敲碎了,撒了满地。
断裂的钢管、卷刃的短刀扔得横七竖八,有的还插在墙缝里,刃口挂着暗红的血珠,风一吹就晃悠。
地上的尸体扭成各种诡异的姿势,有的眼睛还圆睁着,映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
未干的血迹在地板纹路里漫开,像一条条凝固的河,有的地方积得厚了,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黏腻声响。
空气里满是铁锈味的血腥气,混着杀手们身上的汗馊味,还有墙角艾草香囊被震碎后飘出的淡香,搅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
黑田站在这片狼藉中央,像个局外人。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块手帕,雪白雪白的,叠得四四方方,边角连点褶皱都没有。
指尖捏着帕子一角展开时,甚至没弄脏边缘。
他抬起手,拇指轻轻按住金丝眼镜的镜腿,小心翼翼地蹭着镜片上的血点。
那血点很小,是刚才厮杀时溅上去的,他擦得极慢,像在打磨一件珍贵的玉器。
帕子擦过镜片的“沙沙”声,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盖过了尸体偶尔发出的肌肉抽搐声。
擦完左边擦右边,直到镜片重新变得透亮,能映出他自己冷硬的侧脸,他才停下。
把帕子重新叠好塞回口袋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抬手,将眼镜戴回鼻梁。
镜架卡在熟悉的位置,他微微仰头,喉结动了动,像是把刚才撕咬般的暴戾全咽了下去。
他就那么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道场里的木桩。
西装前襟的血渍已经半干,凝成深褐色的斑块,可他站姿依旧规整,袖口的褶皱都像用尺子量过。
眼神落在满地尸体上,平静得像在看道场里散落的竹剑,没有半分波澜。
拳馆里的血腥气绕着他走,碎玻璃在他脚边闪着寒光,可他周身那股子优雅又冷硬的气场,硬是把这片地狱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等着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等,只是站在那里,让时间在他身边慢慢淌。
黑田那边一派从容优雅,李玲珑这边却早已乱了分寸。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过去的,帆布鞋踩过满地碎玻璃,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裙摆被锋利的玻璃碴划开一道小口也浑然不觉。
跑到温羽凡身边时,她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混着不知何时沾上的血点,看着格外狼狈。
“师傅!”她蹲下身,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尾音几乎要破成哭腔,“你怎么样了?后背……伤得重不重?”
话没说完,她的视线就被温羽凡背后那道伤口钉住了。
深褐色的血正顺着肌肉纹理往外涌,把运动服浸成了沉甸甸的黑红,边缘处还能看到外翻的皮肉,像条被剖开的暗红蚯蚓,从肩膀一直蜿蜒到腰际,每一秒都在扩大浸染的范围。
她的指尖悬在离伤口半寸的地方,想碰又不敢碰,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眼眶里的水汽越来越浓,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赵宏图也踉跄着紧跟着凑了过来,刚看清伤口的样子,就倒吸了一口冷气,粗粝的手掌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
“我的天!兄弟你这……”他指着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声音都带上了颤音,“这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再这么流下去,铁人也扛不住啊!快!我这就去拿医药箱,必须马上包扎!”
他说着就要转身,目光扫过那道狰狞的伤口时,眉头拧得像打了个死结,喉结上下滚动着,显然是被那伤势惊得不轻。
温羽凡却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勉强,脸色白得像纸,连带着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抬起手摆了摆,手腕转动时,能看到指缝里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没事,真没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了些,刻意说得轻松,“就是蹭破点皮,看着吓人罢了,死不了。我调息一下就好了。”
话音未落,他便缓缓屈膝,动作有些滞涩地盘膝坐下。
刚坐稳,他就轻轻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只有偶尔掠过嘴角的痛苦弧度,泄露了他此刻并不轻松。
其实他心里清楚,背后那刀伤看着唬人,却没伤到筋骨脏腑,顶多是皮肉受了点罪。
真正让他心头发紧的,是方才硬接泽井那记重拳时,撞进体内的那股蛮横内劲。
此刻它们还在经脉里乱撞,像一群失控的野马,搅得他气血翻涌,喉头时不时涌上腥甜,这内伤要是调理不及时,才真能埋下大隐患。
不远处的泽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同样盘膝坐在碎木屑里,道服前襟沾着大片深色血渍,像是泼上去的墨。
他低着头,双手交叠按在小腹上,肩膀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喘息声,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连耳尖都没了血色。
显然,温羽凡那记凝聚了内劲的重拳,也让他的内腑受了不轻的震荡,正闭着眼用他们山岚流的法子勉强调息,只是那起伏的胸膛和偶尔蹙起的眉头,都透着难以言说的吃力。
拳馆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飘进来的夜风,吹动着地上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泛出冷幽幽的光。
……
片刻之后,温羽凡的胸腔突然剧烈起伏,像是有股滚烫的洪流在喉间冲撞。
他猛地偏过头,一口暗红色的血液喷薄而出,带着细碎的黏膜碎末,像被捏碎的朱砂砚台,“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褐的痕迹。
血珠顺着木纹往下渗,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积成小小的血洼,连空气里的铁锈味都仿佛浓稠了几分。
他佝偻的脊背因这阵剧咳轻轻震颤,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复。
他慢慢睁开眼,先前因内劲紊乱而蒙上的雾霭散去了,眼底重新亮起清明的光,只是那光里还裹着未褪的疲惫,像燃到尾声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烛火。
“师傅!”李玲珑的惊呼声几乎是随着咳血声同时炸开。
她膝盖在地板上磕出轻响,整个人踉跄着扑过来,帆布鞋踩过碎玻璃的“咯吱”声都透着慌乱。
指尖在离温羽凡染血的肩头半寸处僵住,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手背还沾着方才厮杀时溅上的血点。
她的呼吸又急又促,胸腔起伏得像揣了只兔子,眼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声音抖得像被风扯住的丝线:“还好……还好吧?是不是……是不是内劲还没顺过来?”
温羽凡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得嘴角的血沫微微发颤。
他的脸色白得像宣纸,连唇线都淡得快要看不清,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喉间还残留着腥甜的余味,声音比平时低哑了许多,却刻意透着稳:“没事……经脉顺过来了……比刚才好多了。”
不远处,赵宏图抱着医药箱早就等得脚不沾地了。
那只深蓝色的箱子被他抱得死紧,边角磕在膝盖上也浑然不觉,脸上的横肉都因担忧拧成了疙瘩。
见温羽凡缓过劲,他赶紧往前凑了两步,粗声粗气地说:“温兄弟,你可算缓过来了!背后那伤可不能再拖!这血跟开了闸似的,再流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赶紧的,我这就给你上药包扎,不然留了疤事小,落了病根可就麻烦了!”
“有劳赵大哥了。”温羽凡应着,慢慢抬起手去解运动服的拉链。
动作有些滞涩,每扯动一下,后背的伤口就传来针扎似的疼,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拉链“刺啦”一声滑到底,他褪下上衣,露出精壮却布满伤痕的脊背。
月光恰好斜斜扫过,把那些旧伤照得分明:
有纵横交错的刀疤,像老树皮上的裂纹;
有圆点状的箭痕,早已结了浅褐色的痂;
还有几处凹陷的骨痕,显然是旧日骨折留下的印记。
而新添的那道伤口,就横亘在这些旧伤之上,足有半尺长,边缘的皮肉外翻着,像条被生生剖开的暗红蜈蚣,深褐色的血还在顺着肌肉纹理往外渗,在腰侧积成小小的血洼,看着格外狰狞。
李玲珑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赵宏图也看得直咧嘴,抱着医药箱的手紧了紧,低声骂了句粗话:“这帮孙子下手真够狠的!”
他的喉结重重滚了滚,视线从温羽凡后背那道外翻的伤口上移开时,指节捏得医药箱的金属搭扣“咔嗒”轻响。
满地碎玻璃折射的月光晃得他眼晕,混着空气中未散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发紧,但手上的动作半点不敢慢。
他蹲下身,从医药箱底层翻出那瓶快见底的碘伏。
褐色的液体晃了晃,瓶身贴着的标签早就被药水泡得发皱。
拧开瓶盖时,刺鼻的气味“腾”地窜出来,混着拳馆里的艾草香,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他捏着无菌棉球的手微微发颤,蘸碘伏时故意放慢了动作——那棉球吸饱药水,捏在指尖沉甸甸的,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忍着点啊。”赵宏图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粗粝的嗓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棉球刚碰到伤口边缘的血渍,温羽凡后背的肌肉就猛地一抽。
那抽搐很细微,像被风吹动的草叶,却精准地撞在赵宏图心上。
他赶紧收了收力道,棉球贴着皮肤轻轻打圈,把凝固成暗红的血痂一点点化开。
血水流过旧疤的沟壑时,温羽凡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耸了下,赵宏图瞥见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没事吧?”他抬头问。
温羽凡的唇线绷得笔直,显然是把痛呼全咽在了喉咙里。
他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搭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
赵宏图不再多言,加快了清理的速度。
碘伏浸透的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伤口周围的皮肤露出原本的颜色,连最深处的血渍都被擦净,他才松了口气,把用过的棉球扔进旁边的铁盘里,发出“叮”的轻响。
接着他从医药箱上层摸出个牛皮纸包,纸角泛黄发脆,打开时簌簌掉下来几片碎渣。
里面的药粉是灰绿色的,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这是他当年在少林寺打杂时,老和尚给的秘方,加了血竭和儿茶,止血效果比西药还快。
他捏着纸包的手稳了稳,手腕倾斜的角度刚刚好,药粉像细雪似的落在伤口上,均匀地盖住每一寸外翻的皮肉。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温羽凡倒吸了口冷气。
那冷气吸得急,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变成一声压抑的闷哼。
赵宏图看得清楚,他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块被冻住的铁板,连肩胛骨的轮廓都凸显出来。
“快好了。”赵宏图压着声音安抚,指尖捻起最后一点药粉,补在伤口边缘没盖住的地方。
最后一步是缠绷带。
他抽出一卷纯白的医用绷带,展开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左手轻轻按住温羽凡的肩膀稳住他,右手捏着绷带一端,从伤口下方两寸的地方开始缠。
绷带绕过脊背时,他特意收了收劲,既保证能固定药粉,又不敢勒得太紧,每缠一圈,指尖都要轻轻按一按,感受绷带的松紧度。
月光顺着高窗淌下来,刚好落在赵宏图的手上。
那双手布满练拳磨出的硬茧,指腹粗糙得能蹭掉木头上的毛刺,此刻却灵活得不像话:绷带在他指间翻飞,每一圈的重叠部分都不差分毫,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瓷器。
缠到第七圈时,温羽凡突然低声说:“赵大哥,你这手艺,不去当医生可惜了。”
赵宏图手上一顿,抬头看见温羽凡嘴角扯出的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疼出来的苍白,却比刚才轻松了些。
他咧嘴回了个笑,露出两排被烟渍染黄的牙:“当年在少林寺,天天给师兄们处理跌打损伤,这点活计算啥。”
温羽凡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拳馆的每一个角落,像是要把这片狼藉刻进眼里。
碎玻璃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撒了一地的碎星子;
断裂的木凳腿斜插在墙角,凳面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墙上挂着的学员拳谱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边角卷得像干枯的树叶。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混着艾草被震碎后飘出的淡香,呛得他喉咙发紧。
“这好好的拳馆……”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歉意,“都被搞成什么样子了。赵大哥,这次是我连累了你,我……”后面的话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宏图正低头给温羽凡缠绷带,粗糙的手指捏着纯白的绷带,一圈圈绕过后背,动作仔细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
听见这话,他头也没抬,嘴角反倒勾起抹爽朗的笑:“嗨,有什么啊。”绷带在他指间翻飞,每一圈的重叠都不差分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好,我早看这老破样不顺眼了,这下总算有借口重新装修,再换批新设备,弄不好还能招揽些新学员呢。”
温羽凡听着这故作轻松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不久之前,赵宏图还在为学员的医药费和赔偿款发愁,哪来的钱重新装修?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指节攥得发白:“我这里还有些钱,不多,就几万块……你先拿去修拳馆,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诶,温兄弟!”赵宏图猛地抬起头,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眼里带着点急了的红,“咱们兄弟之间,提什么钱?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他手上的绷带还绕在温羽凡后背,不知是激动还是故意,指尖猛地收了劲。
“嘶……”温羽凡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的伤口像被火燎过似的疼,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赵宏图却没松劲,眼神定定地盯着他:“兄弟有难,我帮不上别的大忙,出个地方让你落脚,还算事儿?你要是再提钱,那就是没把我当兄弟,以后别再踏进这拳馆一步!”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温羽凡连忙摆手,后背的疼还没缓过来,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知道赵宏图的脾气,看似粗犷,实则比谁都重情义。
这几万块对如今的赵宏图来说,或许能解燃眉之急——光是孩子们的医药费就够他愁的了,可他是绝对不会收的。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语气沉了下来:“但赵大哥,我们的行踪看起来已经暴露了。”他瞥了眼地上还没清理的杀手尸体,“这批杀手能找来,就有第二批、第三批。再待在这儿,不光是我,连您和孩子们都得遭殃,我们不能再留了。”
赵宏图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缠着的绷带歪了半寸,搭在温羽凡后腰上。
他抬起头,眼里的爽朗褪去,露出藏不住的不舍,像个要送别远行亲友的孩子:“你……这就要走?”
话音刚落,他又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绷带,喉结重重滚了滚。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长叹一声,声音里裹着无奈和自责:“是啊……也是。”他抬手抹了把脸,把鬓角的汗和不知何时泛出的湿意全抹进胡茬里,“兄弟我本事不济,白天护不住孩子们,晚上也护不住你……说不得,还要你反过来替我挡刀,我这拳馆馆主,当得真是窝囊。”
“赵大哥!”温羽凡猛地转过身,动作太急扯得伤口又是一阵疼,可他顾不上了,“你别这么说!昨天晚上我们走投无路,是你敞开门让我们进来;白天孩子们能撑到最后,也是你平时教得好。”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这份恩情,我温羽凡记一辈子!他日不管你在哪,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捎句话,我温羽凡刀山火海都得来!”
赵宏图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望着满地狼藉长长叹了口气。
“哎……”
那声叹息里,有不舍,有无奈,还有些没说出口的挽留,在空旷的拳馆里荡出老远,混着窗外的风声,显得格外沉。
……
包扎完毕,温羽凡后背的绷带层层叠叠鼓起来,像座起伏的白色小山丘。
他试着动了动肩膀,布料摩擦绷带的微响里,伤口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皮肉里轻轻扎着。
他蹙了蹙眉,额角沁出层薄汗,伸手去够旁边的运动服——那是赵宏图昨天刚塞给他的,灰扑扑的布料还带着点新衣服的浆味。
指尖刚捏住衣领,视线就落在了后背的位置。
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肩胛斜斜划到腰侧,边缘的布料被刀锋绞得发毛,像条蔫了的灰蛇趴在那里。
温羽凡的动作顿住了,喉结轻轻滚了滚,拿起衣服的手垂在身侧,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没法穿了。”
他抬眼看向赵宏图,眼底浮着层歉意:“对不起啊赵大哥,你昨天刚给我的衣服……”
“嗨,这算什么。”赵宏图大手一挥,粗糙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咧嘴笑出两排大白牙,“这衣服三十块钱一件,我从厂家批了几十套堆在库房,坏一件再拿一件就是。”他说着转身往储藏室走,脚步声在地板上敲出“咚咚”的响,“等着,我再给你找件新的,保证一模一样。”
没多久,赵宏图就拎着件崭新的运动服出来,塑料袋在他手里晃晃悠悠。
“你看,多着呢。”他把衣服往温羽凡怀里一塞,指腹戳了戳衣服上印着的“宏图拳馆”四个字,“当初想着学员多,批发价便宜就多囤了点。”
温羽凡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冰凉的新布料,心里那点愧疚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又沉又胀。
他低着头慢慢穿衣服,动作放得极缓,生怕扯到伤口。
刚把拉链拉到顶,就见李玲珑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她肩上挎着那柄鲛鱼皮鞘的武士刀,刀身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师傅,我都准备好了。”她站在几步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眼神却亮得很。
温羽凡抬手抄去,想把刀接过来。
胳膊刚抬到一半,后背的伤口突然像被猛地拽了一下,尖锐的痛感顺着脊椎窜上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手僵在半空。
李玲珑立刻侧身避开他的手:“您后背有伤,”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透着股不容分说的坚决,“还是我背着。”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早把背带调整好了,“做徒弟的为师傅背刀,那是应该的。”
温羽凡看着她紧抿的唇线,那上面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血渍——是刚才厮杀时溅上的。
他喉间动了动,最终还是松了手,声音轻了些:“那就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声轻微的咳嗽。
泽井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他道服前襟的血渍凝成了深褐色,脸色依旧泛着失血的白,但眼神里的混沌散了些,像蒙尘的铁器被擦出点冷光。
他撑着地板慢慢起身,膝盖碰到碎玻璃的“咯吱”声里,身形晃了晃才站稳,显然调息耗了不少力气。
其实他的伤比温羽凡轻些,至少没挨那记背后的刀。
可山岚流那套「樱吹雪呼吸法」终究底蕴太浅,讲究的是短促急促的吐纳,用来催发爆发力还行,论及调理内腑、顺通气血,远不及华夏内功的精妙。
而温羽凡修炼的乾坤功,本就是华夏内家拳里的上乘心法,既能聚气发力,更擅长以气养伤,运转之间如溪流润田,修复内劲震荡的效率自然天差地别。
“温先生!”泽井的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却像块石头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道服的下摆扫过地板上的血渍,带起星点暗红,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这场决斗……竟然……被这些……野路……打断,实在教人……心有不甘!”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那是种纯粹的、被打断的愤懑,比刚才厮杀时的狠劲更灼人。
温羽凡正理着运动服的衣襟,后背的绷带在宽松的布料下依然鼓出明显的弧度。
他闻言转过头,视线越过泽井,落在拳馆内的狼藉上:碎玻璃闪着冷光,几具尸体还歪在墙角,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后腰,那里的刺痛还在隐隐作祟。
“抱歉了泽井先生。”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开,眼底浮着层无奈,“都是我惹来的麻烦,坏了您的兴致。可惜……我没法再跟你比一场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后背,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怕被风卷走:“我得赶紧逃命了。”
泽井听到温羽凡那句“我得赶紧逃命了”时,整个人怔了一下。
方才还因内伤泛白的脸猛地涨起一层不正常的红,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指节硌得掌心生疼——那是种混杂着不甘与执拗的冲动,像野火突然窜上干草堆。
然而,他并没有当场爆发,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下一秒,“咚”的一声闷响炸开在拳馆里。
泽井双膝重重砸在满是裂痕的木地板上,震得附近几片碎玻璃碴都跳了跳。
他没去管道服褶皱里嵌着的玻璃尖,只是将额头狠狠磕向地面,发出第二声闷响,与第一声形成短促的回响。
他双手笔直撑在地板上,手臂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指尖几乎要抠进木纹里。
这姿势严谨得近乎刻板,肩背挺得笔直,连腰腹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是樱花国最郑重的稽首礼,寻常只在拜见宗师或立血誓时才会行。
“我……明白……”泽井的声音从地板上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气血翻涌,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温先生……的难处……”他猛地抬起头,额角磕出的红痕混着冷汗往下淌,眼底的猩红比刚才厮杀时更烈,像两簇烧得正旺的火,“但……恳请……您……留个……约定!”
话音未落,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暗红的血沫顺着嘴角溢出,滴在身前的地板上,与先前的血迹融成一小团深褐。
可他像是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温羽凡,声音陡然拔高半分,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恳切:“明年……四月十日……大阪武道祭!在下……在樱花国……恭候大驾!”
每个日期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要把这串字符刻进空气里。
他道服前襟的血渍早已凝成硬壳,此刻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锁骨处那道蜈蚣状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红,像在为这份邀约作证。
温羽凡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墨色的夜浓得化不开,写字楼的霓虹透过满地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彩光,像被打碎的调色盘。
他能想象到暗处可能潜伏的眼睛——那些追杀者不会善罢甘休,明天的落脚点在哪都还是未知数,更别说一年后的异国之约。
杀手的威胁像块湿冷的抹布,死死捂住他的胸口。
可对上泽井那双燃着偏执火焰的眼,到了嘴边的“恐怕不行”突然就卡了壳。
那眼里的赤诚太烫,烫得他没法硬起心肠。
“厄……”温羽凡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干涩,“好吧,泽井先生。如果……如果我能去的话,一定过去。”
话音刚落,后背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像是被人用细针狠狠扎了一下。
那痛感顺着脊椎往上窜,直冲天灵盖——像是在嘲笑这承诺的虚浮,又像是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太好了!”泽井猛地起身,膝盖因骤然受力发出一声轻响,他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却顾不上拍掉道服上的灰尘。
他再次深深鞠躬,腰弯得像张弓,道服下摆扫过地板上的血渍,带起几星暗红的碎屑:“在下……扫榻以待!”
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酸还是涩。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没散,谁也说不准下一波杀手会不会顺着血腥味找来。
“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该走了。”
他转头看向赵宏图,目光里带着郑重:“赵大哥,这次的恩情,我温羽凡记下了。后会有期。”
说完,他绕过还维持着鞠躬姿势的泽井,一步一步往门口走。
后背的绷带被动作牵扯,传来细密的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沉重。
赵宏图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
想说“路上当心”,又觉得太轻;
想说“有事随时找我”,又知道自己未必能帮上什么。
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长叹,混着拳馆里的血腥味飘散开:“兄弟,一路保重啊。”
李玲珑背着那柄鲛鱼皮鞘的武士刀快步跟上,刀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毅,方才厮杀时溅上的血点还留在下颌,像颗没擦净的朱砂痣。
两人刚走过黑田身边。
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男人,西装前襟的血渍已经半干,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始终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此时却突然开口了。
“等等!”
是樱花语,简短两个字,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绷紧了拳馆里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