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珑的指尖轻轻搭在黄铜门把上,木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是怕惊扰了拳馆里流动的月光。
她推开门的瞬间,走廊里的穿堂风卷着艾草香涌进来,拂起她鬓角的碎发。
那发丝上还沾着几缕未散的真气,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莹光。
她踩着地板上交错的光影往前走,帆布鞋的橡胶底与木纹摩擦,发出细沙般的轻响。
突破后初成的内劲在经脉里缓缓流转,每一步都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脚下踩着层看不见的云。
拳馆中央的长条木桌前,温羽凡正趴在那里写写画画。
廉价的
a4纸被他用镇纸压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右手握着支快没水的黑色水笔,左手按在纸页边缘,指腹沾着点干涸的墨渍——那是刚才演示招式时,不小心蹭到的。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云龙七变」的口诀,有些地方还用红笔圈出,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图,标注着发力时的骨骼走向。
听到门响,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黑点。
抬头的瞬间,他原本微蹙的眉头倏地舒展开,眼底像是落进了两颗星子,亮得惊人。
“恭喜李姑娘突破!”他说着便要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刮出道短促的响,右手还下意识地往衣襟上蹭了蹭,想擦掉那点墨渍,反倒蹭得更明显了。
场地另一侧,赵宏图正练到「云龙腿」的起势。
他左腿屈膝抬至腰侧,右腿在地板上碾出半圈白痕,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灰色运动服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听见温羽凡的话,他腿上的力道猛地一泄,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晃了两步才站稳,嘴里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天啊!李小姐这就突破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滑石粉混着汗,在额头上画出道滑稽的白痕,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李玲珑,像是想从她身上看出点不一样的地方。
李玲珑走到温羽凡面前站定,月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肩头,为修长的脖颈度上层银边。
她微微躬身时,发梢扫过肩头,带着股淡淡的香。
“要不是温先生的慷慨,”她的声音比平时清亮了些,尾音里还藏着点没散去的气劲震颤,“我估计还需要好几年才能突破成内劲武者呢。”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锁骨处的旧伤——那里的疤痕在真气滋养下,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触摸时还能感觉到一丝极浅的凹凸。
武途突破的艰难,她比谁都清楚。
小时候看父亲教帮中长老练气,那些练了半辈子的汉子,常常因为卡在武徒巅峰,对着祠堂的祖宗牌位掉眼泪。
她自己卡在这道坎上三年,丹田处的气血像是被堵在堤坝后的洪水,每次冲击都只换来经脉灼痛,没想到今天竟借着温羽凡演示的「云龙七变」,硬生生冲开了那层壁垒。
温羽凡摆了摆手,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都是李姑娘自己天资卓绝,我不过是起了个小小的助力作用罢了。”他目光扫过桌上的字迹,忽然笑了笑,“就像种地,种子好,遇上场好雨自然能发芽,我这最多算递了把锄头。”
赵宏图在一旁听得热血上涌,他攥紧拳头往手心捶了两下,指节发出咔咔的响。
“温兄弟,我也一定会更加努力!”他往前迈了两步,运动服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胳膊上虬结的肌肉,“争取早日把这「云龙七变」练得像你一样,绝不辜负你的传授!”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李玲珑,脸上的憨笑里带着点郑重:“李小姐今天突破,实在是大喜事啊!等孩子们的伤好利索了,我做东,去街口那家老字号涮肉,咱把锅子支起来好好庆贺!”
李玲珑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眼尾弯成道柔和的弧:“我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庆祝的,”她轻声说,目光落在温羽凡沾着墨渍的手指上,“但温先生这份恩情,说什么也要摆上一桌谢师宴才行。”
“说得对!说得对啊!”赵宏图连忙拍着大腿附和,声音震得墙角的沙袋都晃了晃,“温兄弟于我们,那简直是恩同再造啊!一桌酒哪够?怎么也得连请三天!”
温羽凡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张罗着宴席,脸上漾开爽朗的笑,手里的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好好好,有席吃,什么理由都好啊。左右我这阵子也没什么要紧事,就等着沾你们的光了。”
赵宏图一拍大腿,灰扑扑的运动服上沾着的滑石粉簌簌往下掉:“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孩子们能下床走动,我立马去街口那家老字号订包间,他们家的铜锅子涮羊肉,保证让你们吃出汗来!”
温羽凡笑着摇摇头,转过身重新伏在长条木桌上,笔尖在
a4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墨痕:“好了,先不聊,我这边还差几个字,得把这秘笈的收尾理顺了。”
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间或画着几个小人打斗的简笔画,关节处还用红笔标了圈,生怕看的人掌握不到发力诀窍。
赵宏图见状也收了笑,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肌肉上还带着练拳留下的薄茧:“好,那我也去多练两遍拳。刚学的云龙腿总觉得转腰不对劲儿,得再找找感觉。”说罢冲李玲珑扬了扬下巴,“李姑娘你自便,渴了桌上有凉茶,饿了抽屉里还有前天剩下的绿豆糕。”
李玲珑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方才温羽凡演示功夫时的身影还在眼前晃,那行云流水的招式里藏着的气度,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温先生救了我一命,又传给我这么厉害的功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好了……所以我想……”
温羽凡正写得起劲,闻言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洇出个小黑点。
他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连摆手:“李姑娘,不用啊,千万不要这样啊!咱们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说报答就见外了!”心里却忍不住打鼓,这姑娘该不会是想……
没等他往下想,李玲珑“噗通”一声跪坐在地板上,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闷响。
她仰着头望着温羽凡,眼里的光比桌上的台灯还亮:“我想正式拜温先生为师!”
温羽凡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却故意拖长了调子,嘴角撇了撇露出点“失望”的模样:“啊!这样啊!我还以为……嗨,是我想多了。”
“哈哈哈哈!”赵宏图刚摆开架势准备练腿,闻言笑得直不起腰,粗粝的笑声撞在墙上,震得挂在那里的拳谱挂画簌簌作响,边角卷起的地方掉下来几片细碎的纸渣。
拳馆里的气氛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透着股松弛的暖意。
月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把三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然而就在这时,温羽凡握着笔的手突然顿在半空了。
他侧耳细听,眉头一点点拧成疙瘩,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得像出鞘的刀。
李玲珑正琢磨着该怎么进一步表决心,见他这副模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自己的请求惹他不快,连忙膝行半步:“师傅,我是真的想拜您为师的!您要是觉得我资质不够,我可以加倍努力,扎马步能站到您满意为止!”
她急得眼眶都红了,泪珠在睫毛上打转。
温羽凡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行了,我答应你。先起来,有客人来了!”
李玲珑愣了愣,连忙爬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玻璃门。
外面是写字楼的走廊,声控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走廊尽头的电梯指示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只眨着的眼。
除了偶尔从楼下飘来的汽车鸣笛,什么动静都没有。
“可是……什么都没有啊?”她小声说,手心却莫名冒了汗,下意识地往温羽凡身边靠了靠。
温羽凡没说话,只是脊背挺得更直了。
后颈的肌肉绷成一道紧实的线,他下意识摸向背后——那里空荡荡的,武士刀被他留在了休息室的墙角,此刻掌心只剩一片温热的汗湿。
他眯起眼,灵视如探照灯般刺破走廊的浓黑。
消防栓的锈迹、地砖缝里的积灰、天花板上垂下的蛛网……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如白昼,却唯独没有活人的影子。
可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两声短促的“叮叮”声,像老式打字机敲在钢板上,带着系统特有的机械质感。
那是系统预警的信号,比任何视线都更值得信赖。
二楼电梯间的指示灯突然跳亮,惨白的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亮痕。
紧接着,“叮”的一声轻响漫过来,电梯门缓缓滑开的摩擦声像蛇吐信,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脚步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先是“笃、笃”两声,皮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清脆得像冰块撞酒杯,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寂静的节点上。
紧接着,另一种声音混了进来,“咔、咔”,木屐底与地面摩擦的钝响,拖沓中带着种刻意的沉稳。
两种声音一锐一钝,在空旷的走廊里交织成网,朝着拳馆的方向慢慢收紧。
走廊两侧的声控灯像是被这脚步声唤醒的兽,从电梯口开始,一盏接一盏次第亮起。
昏黄的光晕在地上铺开,又被来人的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影子先是模糊的一团,随着脚步前移,渐渐显露出轮廓:一个身形笔挺,肩线如刀削;另一个稍显矮壮,走路时重心压得很低,像头蓄势的豹。
赵宏图的笑声早就敛了,他搓了搓手心的滑石粉,脚步无声地挪到温羽凡身侧。
运动服的袖口蹭过温羽凡的胳膊,带着布料摩擦的糙感:“温兄弟,这动静……不像是善茬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有点发颤,眼睛死死盯着玻璃门外跳动的光影。
温羽凡没应声,只是瞳孔微微收缩。
灵视里,那两道身影已经走到了玻璃门前。
月光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斜斜地浇在两人身上,给西装的肩线镀上银边,给空手道服的下摆描上冷光。
黑田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碎光,镜片后的眼神沉得像深潭;
泽井的木屐陷在走廊的阴影里,露在外面的脚踝绷得笔直,脚趾蜷曲的弧度里藏着随时会发力的紧绷。
拳馆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李玲珑攥紧了裙角,指节泛白的力度几乎要掐碎布料。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那扇玻璃门上,看着黑田抬手理了理西装领口,看着泽井紧了紧腰带,看着月光在他们身后织成张无形的网,把整个拳馆都罩在了那片诡谲的寂静里。
温羽凡后背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着身后的木桌边缘。
指腹下粗糙的木纹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脏撞在肋骨上的钝响震得慌。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拳馆两侧的窗户:左侧磨砂玻璃外是昏暗的窄巷,右侧铁栏杆后缠着经年的藤蔓,都是能搏命的退路。
“内劲五重……”他喉结无声滚动,舌尖尝到铁锈般的涩味。
白天透过门缝瞥见的那道深蓝色气劲光晕,此刻像烙印般烫在视网膜上。
自己这点内劲一重的修为,对上黑田那柄“手术刀”,怕是连十招都撑不住。
更别说旁边还站着个内劲二重的泽井,两人联手,拆了这拳馆不过弹指间。
“玲珑,等会儿我掀桌子,你拽着赵大哥往东侧窗户跑。”他压低声音,气息混着拳馆里未散的滑石粉味,“出去左拐第三条巷子能通后街。”
李玲珑的指尖已经按在软剑剑柄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定心神,却仍固执地摇头:“要走一起走。”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温羽凡瞳孔骤缩,以为对方要强行破门,下意识将李玲珑往身后拉了半寸。
却见两道身影在月光里同时弯腰,脊椎折出精准的九十度弧线,黑色西装与空手道服的衣摆同时扫过地面,带起的气流让门玻璃微微震颤。
鞠躬的幅度分毫不差,连皮鞋跟叩击地面的轻响都重合在一起,透着种刻意到近乎诡异的整齐。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俩小日子。”赵宏图忍不住低骂,攥着拳头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早上这两个樱花国人看拳馆匾额时的讥诮眼神,他可没忘。
温羽凡眉头拧得更紧。
这礼数太周全了,周全得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盯着黑田金丝眼镜反射的冷光,忽然想起白天那道审视的目光——像在打量待解剖的标本,此刻却藏在谦卑的姿态后,更让人头皮发麻。
“深、深夜冒昧……访、访问,”泽井直起身时,华语说得磕磕绊绊,舌尖像打了结,“请、请三位见、见谅。”他刻意放缓语速,每个字都咬得格外用力,眼角的笑纹里却藏不住雀跃,像孩子攥着心爱的玩具,急于展示。
赵宏图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往地上啐了口:“搞什么名堂?白天没闹够,夜里还来堵门?”
“他们是冲我来的。”温羽凡按住赵宏图的胳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白天徐智使出的游龙步,必然暴露了他的踪迹。
这两人怕是从午后就守在附近,等拳馆清净了才现身。
赵宏图猛地转头,眼里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温兄弟你……”他忽然想起白天休息室门缝里那只竖起的拇指,还有徐智那鬼魅般的步法,喉结重重滚了滚,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他们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赵宏图跟他们拼了!”
“师傅,我跟你一起。”李玲珑已经将软剑抽出半寸,寒光顺着剑鞘边缘溜出来,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冽。
泽井见状连忙摆手:“没……没有……恶意!”他往前迈了小半步,木屐底在走廊地砖上蹭出“咔啦”轻响,“我、我们是来……切磋!对,切磋武艺!”他指着温羽凡,眼神亮得惊人,像追星的信徒终于见到偶像,“想、想向真正的华国高手……学习!”
那份狂热几乎要从瞳孔里溢出来,与早上瞥向「少林正宗」匾额时的讥诮判若两人。
赵宏图愣在原地,看看泽井,又看看温羽凡,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这辈子见过抢地盘的、踢场子的,还从没见过深夜鞠躬求切磋的。
温羽凡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
不是岑家的追杀,也不是洪门的眼线,只是两个醉心武道的武者。
他轻轻吁了口气,指尖的冷汗濡湿了木桌边缘:“既然是友好交流,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数。”他看向赵宏图,眼神沉稳,“赵大哥,开门吧。一道玻璃门拦不住内劲武者,躲是躲不过的。”
赵宏图眉头紧锁,手指在裤缝上蹭了又蹭。
他实在不放心让这俩樱花国人进来,可温羽凡的话在理——真要打起来,这拳馆的玻璃门跟纸糊的没两样。
他犹豫了足足三秒,才咬着牙转身走向大门:“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敢耍花样,别怪我不客气!”
厚重的玻璃门被拉开时发出“嘶”的轻响,夜风卷着艾草香涌进来,吹得墙上的学员须知哗哗作响。
泽井和黑田的身影在月光里愈发清晰,前者眼里的兴奋几乎要烧起来,后者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深不见底。
厚重的玻璃门“嘶”地被拉开时,黑田与泽井并未像赵宏图预想的那样猛冲进来。
赵宏图攥着门框的手还在发紧,指节泛白,却见两人对着自己齐齐躬身:
泽井的木屐在地面蹭出轻响,黑田笔挺的西装下摆几乎扫到地砖,那九十度的鞠躬里没有半分敷衍,倒像是在认真感谢他这扇门的开启。
赵宏图愣了愣,喉间的呵斥卡在舌尖,只觉得这俩异国武者的礼数,比巷尾那家老字号茶馆的掌柜还要周全。
紧接着,黑田抬手解开皮鞋带,动作从容不迫。
锃亮的黑色牛津鞋被他轻轻放在门垫左侧,鞋头朝内,摆得方方正正;
泽井也弯腰脱下木屐,那双涂着清漆的木底鞋被他并拢放在右侧,与皮鞋间距恰好一拳,像用尺子量过般整齐。
木地板上,两双鞋静静挨着,仿佛不是来赴一场可能剑拔弩张的切磋,而是去参加一场郑重的武道仪式。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抬脚踏入拳馆。
黑田的皮鞋换成了白袜,踩在地板上几乎无声;
泽井穿着道场袜,每一步都落得沉稳,木屐留在门外的响动,倒成了这场静默的注脚。
赵宏图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白天那点“小日子”的偏见淡了些——单是这份对场地的敬畏,便不是寻常寻衅之辈能有的。
月光从高窗斜切进来,在场地中央投下片菱形的亮斑。
两人走到温羽凡面前站定,再次躬身时,黑田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泽井敞开的道服领口露出锁骨处的旧疤,却都在这一弯身里收敛了锋芒。
衣料摩擦的轻响里,能看见他们腰背绷得笔直,那是常年习武才有的挺拔,连鞠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还请……见谅!”泽井先直起身,华语依旧带着磕绊,却比刚才清晰了些,他目光落在温羽凡脸上,带着种审视后的笃定,“敢问阁下,可就是……早上……藏在……门后之人?”
这话问得客气,眼神里的确认却藏不住。
温羽凡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扫过自己虎口的薄茧、肩头的发力痕迹,像在核对早已记熟的图谱。
他心里明镜似的——早上徐智那记游龙步,早把自己的踪迹递了出去,此刻的询问,不过是武者间最后的体面。
“在下温羽凡。”温羽凡抬手拱手,掌心微虚,指尖齐眉,正是江湖中最标准的见礼姿势,“见过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稳的底气,既没刻意放低姿态,也无半分倨傲。
“温先生!幸会!”两人异口同声,又一次躬身。
这次的鞠躬更深,黑田的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泽井道服的下摆扫过地板,带起细尘。
那接二连三的躬身像细密的鼓点,敲得空气都有些发紧,反倒让温羽凡觉得不自在起来。
他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避开那近乎虔诚的谦卑。
“两位既然是来友好切磋,”温羽凡适时开口,打破这略显凝滞的气氛,他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黑田周身若有若无的气劲波动沉得像深潭,泽井眼底的战意却藏不住,“温某人自然奉陪。只是不知,二位想怎么比试?”
他这话问得直接。
内劲五重的黑田,内劲二重的泽井,若是联手,自己就算有“睚眦之怒”傍身,也未必能讨到好。
与其被动接招,不如先把规则摆上台面。
泽井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连忙摆手,道服的袖子扫过膝盖:“您……放心!”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神亮得惊人,“这次……比试,只有我……泽井玄一郎……参加!”他侧身指了指黑田,“师兄……只会……在边上……观战,绝不……出手干扰!”
说这话时,他喉结滚动了下,锁骨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浅白——那是三年前在东京地下拳场留下的印记,此刻倒像是在证明他这话的分量。
温羽凡的视线落在黑田脸上时,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拳馆里的月光恰好漫过黑田的金丝眼镜,镜片上浮动着细碎的光斑,把那双藏在后面的眼睛遮得半明半暗。
他没说话,只是目光在黑田笔挺的肩线、紧扣的西装纽扣上转了半圈。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探寻,像在掂量对方话里的分量,又像在确认这场“切磋”背后藏着的真实意图。
空气里还飘着艾草的淡香,混着地板上未散的滑石粉味,让这片刻的沉默显得格外沉。
黑田的睫毛在镜片后轻轻颤了颤。
他听不懂温羽凡方才那句带着试探的中文,但那道投过来的目光像带了钩子,精准地勾住了场面上的微妙。
他指尖下意识在西装裤缝上蹭了蹭,指腹触到布料细腻的纹理,心里那杆秤早已摆得明明白白。
这次深夜登门,他们是打着“切磋学习”的旗号来的。
当年在道场,师父用竹剑敲着他的后背说“武道如镜,对招时藏不得半点虚”的声音,此刻竟在耳边嗡嗡响。
两人同时出手,赢了也像偷来的,哪还有半分武者该有的体面?
更何况,他们要的从来不止是“赢”。
黑田的目光扫过场地中央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地板,想起白天徐智使出那记游龙步时,空气里荡开的奇异韵律——那是种他在空手道里从未见过的韵律,像水流绕石,又像风过松林。
他来这里,本就是想扒开那层神秘的壳,看看华国武道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这种琢磨和领悟,哪是靠人多势众能抢来的?
只是……
黑田的指尖在鼻梁上顿了顿,终究没去扶那副快要滑落的眼镜。
心底那点对交手的渴望,像被按在水里的火苗,总在不经意间冒个尖。
温羽凡身上那股看似松弛却暗藏锋芒的气场,像块烧红的铁,让他这把久未出鞘的刀忍不住想蹭出点火星。
但他转眼瞥见泽井攥紧的拳头——那小子道服袖口下的青筋都鼓起来了,眼里的光亮得像要把地板烧穿。
从下午蹲在街角盯着拳馆大门开始,泽井嘴里就没停过“一定要讨教”,那股子执拗,和十年前在地下拳场被打断肋骨还死咬着对手不放的模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兄弟”这三个字,在黑田心里重得很。
当年若不是泽井替他挡过那记偷袭,他现在怕是早成了道场墙角的一抔灰。
黑田轻轻吁了口气,气息拂过镜片,蒙上一层薄雾。
让泽井上吧。
那小子一身硬桥硬马的空手道,正好撞上温羽凡那变化莫测的功夫,输赢都是历练。
他站在边上看着,把那些招式里的转折、气劲的流转都记在心里,未必不是另一种收获。
至于他自己……黑田的目光再次落回温羽凡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日子还长。
总有一天,他会脱下这身西装,踩着木屐站在这片地板上,和眼前这人认认真真分个高下。
这么想着,黑田的脖颈微微用力,一个沉稳的点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落了下来。
金丝眼镜果然顺着鼻梁滑下去半寸,在鼻尖悬住,露出的那截眼尾里,藏着比月光更冷的笃定。
见只有泽井一人应声出战,温羽凡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半分,方才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缓缓落回胸腔,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内劲五重的黑田若是下场,这场切磋便成了生死局,如今只剩泽井一人,总算有了周旋的余地。
他指尖的冷汗悄悄收了,望向泽井时,眼神里的凝重褪下三分,却仍凝着层化不开的警惕,像蓄势待发的猎豹,既放松了肌肉,又没收回獠牙。
“那好,就请阁下赐教吧。”温羽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落地生根的稳。
话音刚落,泽井眼里的火焰便“腾”地蹿高了半尺。
“师兄!”泽井猛地转头,对着黑田嘶吼出声,樱花国语的音节又急又密,像爆豆子似的砸在空气里。
他瞳孔因激动缩成了针尖,脸颊泛着亢奋的潮红,右手攥成铁拳,指节发白得几乎要嵌进掌心:“这场比试,我定要让这华国武者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武道!”
话音未落,他左臂猛地发力,“刺啦”一声扯开道服领口。
粗粝的布料被撕开时带起一阵风,露出锁骨处那道蜈蚣似的旧疤——暗红色的疤痕像条僵死的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肉上,边缘还泛着浅褐色的硬茧,那是三年前地下拳场的钢片划开皮肉时,硬生生烙下的印记。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樱花国的空手道,才是天下第一!”他吼得脖颈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随着话语溅在地板上,那双因兴奋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温羽凡,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手落败的模样。
黑田在一旁轻轻吁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三分无奈,又掺着七分欣慰。
他没应声,只是踩着白袜的脚缓缓向后退了几步,每一步都落得极稳,像秤砣砸在地面,连拳馆里浮动的滑石粉都被震得沉了沉。
退到场地边缘的长凳旁,他屈膝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泽井的背影。
恍惚间,二十年前的光影突然漫了过来。
那时的泽井还是个体格单薄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道服,被师兄们揍得鼻青脸肿,却攥着竹剑蹲在道场角落哭,眼泪混着鼻血往下淌,嘴里还含混地喊:“我要变强……要成为最强的……”
阳光透过道场的木窗,在他汗湿的发梢上镀着金,像撒了把碎星子。
而此刻,眼前的青年早已比他高出大半个头,道服下的肌肉贲张如铁,连嘶吼时的声量都带着撼动空气的力量。
黑田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唇角勾起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赵宏图和李玲珑也很有默契地往场边退去。
赵宏图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咔咔”响,粗粝的掌心全是汗,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泽井身上。
方才这樱花国人扯领口露疤痕的狠劲,让他想起了年轻时见过的在地下打黑拳的亡命徒。
李玲珑则悄悄将软剑推回剑鞘,她退到墙角的沙袋旁,裙摆扫过地面的滑石粉,扬起片细小的白雾,视线却始终绕着温羽凡的身影打转,连呼吸都放轻了。
“请赐教!”
泽井的吼声再次炸响。
他对着温羽凡深深鞠躬,九十度的弯腰里藏着不容错辨的挑衅,起身的瞬间,周身的气劲骤然炸开!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撑开,拳馆里的艾草香都被这股气势冲得散了几分。
他双脚微分,膝盖绷直如钢柱,右手护在胸前,左手前伸,五指并拢如刀,正是空手道里最标准的“三战式”。
他肌肉贲张的胳膊上,青筋像蚯吲似的爬过皮肤,每块肌肉都绷得发亮,连指关节都发出细微的错动声。
脚下的木地板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几道浅痕顺着他的鞋印蔓延开,像是要被这股蛮力生生压裂。
温羽凡眼底的最后一丝松懈彻底敛去。
他知道,这泽井虽只是内劲二重,却常年浸在生死擂台上,招式里藏着的狠劲比寻常武者烈上三分。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顺着鼻腔钻进肺腑,又缓缓下沉,聚在丹田处化作一团温煦的暖意。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微弯曲,恰好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不似马步那般僵硬,又比虚步多了几分沉稳;双手自然护在胸前,掌心朝内,手指微屈如拢月,既没摆出少林拳的刚猛架子,也不带太极的圆融姿态,正是他「云龙七变」无门无派的起手式。
月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明暗交界的线。
泽井的影子在光里绷得笔直,像柄蓄势待发的刀;
温羽凡的影子则微微沉在暗处,如渊渟岳峙。
拳馆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连墙角蜘蛛爬过蛛网的轻响都清晰可闻,只等着谁先打破这死寂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