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羽凡抓起个鲜肉包塞进嘴里,烫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吐,囫囵嚼了两下就往下咽。
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口胡乱一抹,又伸手去够盘子里的油条。
昨夜耗了太多力气,此刻肠胃像只嗷嗷待哺的空袋子,每一口热乎吃食都像甘霖,顺着喉咙往下滑时,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泛起暖融融的痒。
李玲珑坐在对面,用筷子轻轻戳开包子皮,看着里面凝结成琥珀色的油汁慢慢流出来。
她小口抿了点豆浆,甜香混着豆腥气漫开,才敢咬下一小口包子。
面粉的松软、肉馅的鲜嫩和皮冻化开的醇厚在舌尖打转,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连咀嚼的动作都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沾着泪痕的脸上,倒让这片刻的安稳显得格外珍贵。
桌上的豆浆还冒着白汽,油条的焦香混着肉包的油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温羽凡已经干掉三个包子,正拿着第四根油条往嘴里塞……
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响动——像是有谁在走廊里撞翻了器械,伴着几声含混的呵斥,打破了拳馆清晨该有的练拳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群没头的苍蝇撞过来。
没等两人反应,“砰砰砰!”门板突然被人用拳头砸得震天响,力道大得连门框都跟着颤,墙上的艾草香囊晃悠着,落下几点细碎的灰。
“馆主!不好了!刘铁山那孙子带着人堵门了!”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个年轻学员,听着像是被吓得腿都软了,“他、他说今天非要拆了咱们拳馆的招牌不可!”
赵宏图刚咬了半口的包子僵在嘴边,脸上的憨笑瞬间垮了。
他捏着包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把松软的面皮捏出几道深痕,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
“这孙子是今天怎么来了?”他低骂一声,把包子往盘子里一摔,油汁溅在桌布上洇出个黄点。
他抬头时,脸上的轻松早没了踪影,只剩压不住的烦躁,对着门外吼道:“慌什么!天塌不了!我这就来!”
转脸看向温羽凡和李玲珑时,他眉头还皱着,眼角的细纹里却挤出点歉意:“温兄弟,李小姐,对不住了。”
温羽凡捏着半根油条的手顿在半空,刚咬下去的酥脆还在舌尖打转,眼角余光瞥见赵宏图骤然绷紧的侧脸,当即把油条放回盘子里。
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声音里带着刚放下食物的含糊:“赵大哥,听这动静不小,到底出什么事了?这刘铁山……是找上门来的麻烦?”
赵宏图起身时,木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吱呀”一声,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往肩上一搭,指腹蹭过外套领口磨出的毛边,眉头拧成个疙瘩。
“唉,说起来也算老冤家了。”他往门外瞥了眼,“那刘铁山是隔壁街山岚流空手道馆的馆主,跟我这拳馆就隔三条街。说是同行,其实就是对着干——他抢我的减脂课学员,我挖他的少儿班生源,每月总得约着‘切磋’一场。”
说到一半,他情不自禁地嗤笑了一声,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语气里带着点自嘲:“说是切磋交流,说白了就是俩大老爷们带着学员互殴,谁把对方揍得服帖,谁就能在这一片多招揽点生意。你们安心在这儿歇着,我去去就回,对付他那两下子,还费不了多少劲。”
话音落,他拽开门把手,金属锁芯弹开的轻响里,走廊的风卷着汗味涌进来。
赵宏图大步流星地往教学区走,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响,路过挂着“学员须知”的公告栏时,还顺手抚平了边角翘起的一张通知。
教学区的晨光比休息室亮堂些,百叶窗没拉严,几道金晃晃的光带斜斜切在地板上,照得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无所遁形。
昨天学员们练拳时打翻的滑石粉还留着淡淡的白痕,角落里的沙袋歪歪扭扭地挂着,表皮被揍出几道裂口,露出里面的粗麻线。
赵宏图刚拐过练拳用的木人桩,就看见刘铁山堵在场地中央。
那家伙今天穿了身黑色空手道服,腰间系着黑带,带子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
他双手抱胸站着,脚后跟微微踮起,重心落在前脚掌,这是空手道里随时能发力的姿势,明摆着没安好心。
“刘馆主这是唱的哪出?”赵宏图停下脚步,双手往裤兜里一插,指关节磕到兜里的钥匙串,发出细碎的响,“咱们约好的是下月初三切磋,今天这阵仗……是提前给我送贺礼?”
他说着,目光扫过刘铁山身后的十个人。
那些学员穿的白色空手道服浆洗得笔挺,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膝盖处的褶皱都像是刻意熨过的。
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双手贴在裤缝边,眼神齐刷刷地盯着赵宏图,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狼崽,透着股没被社会磨平的狠劲。
不对劲。
赵宏图心里咯噔一下。
刘铁山以前带人来,学员们要么嘻嘻哈哈,要么咋咋呼呼,从没这么规矩过。
他的视线往上抬,落在刘铁山身侧的两个男人身上时,瞳孔微微一缩。
左边那个穿深灰色西装,剪裁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款式,肩线收得极利落,衬得他肩宽腰窄。
最扎眼的是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擦得一尘不染,却遮不住眼底那抹审视的冷光——像手术刀在打量一块待解剖的肉。
右边那个则穿了身荧光绿的限量款运动服,胸前印着潮牌的骷髅头
logo,裤脚卷到膝盖。
他脚上蹬着双限量版球鞋,鞋跟处的气垫被踩得微微塌陷,显然是穿过不少次。
这家伙没站规矩,身体晃来晃去,眼神像雷达似的扫过拳馆的梁架、沙袋、甚至墙角的灭火器,嘴角挂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却比左边那个西装男更让人觉得不舒服——那是种骨子里的傲慢,仿佛这拳馆里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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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
木门被温羽凡从内侧拉开一道细缝,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空气里的尘埃。
金属锁芯转动的微响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格外清晰,惊得李玲珑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豆浆的热气凝成的水珠。
温羽凡没回头,只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安静。
视线穿过那道不足两指宽的缝隙,像探照灯般扫过拳馆前厅。
晨光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带,将场中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刘铁山站在最前面,黑色空手道服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印着道场标识的白色
t恤。
温羽凡的目光在他头顶那道淡蓝色对话框上顿了顿——「武徒三重」的字样边缘泛着浅白的光,像块没烧透的煤。
身后那十个穿白制服的学员更不必说,头顶连像样的气劲光晕都没有,呼吸杂乱得像没上弦的钟,一看就是些刚练了没多久的生瓜蛋子。
“就这点能耐,也敢来砸场子?”温羽凡眉峰微挑,指腹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的木纹,心里刚松了半口气,目光却猛地撞进两道刺目的蓝光里。
站在刘铁山身侧的两个男人,像两尊突然从阴影里冒出来的铁塔。
左边那个穿深灰西装的,袖口挽到小臂,他头顶的对话框边缘缠着深邃的蓝,「内劲五重」四个字像淬了冰的刀,看得温羽凡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右边穿荧光绿运动服的更扎眼,裤脚卷起的地方露出一截小腿,肌肉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道「内劲二重」的对话框虽不如前者凌厉,却也像块烧红的烙铁,在一众来人里显得格外突兀。
“嘶——”温羽凡倒吸一口冷气,指节攥得发白,连门框上的木屑都被抠了下来。
内劲五重……
这等修为,放在川府城都能成为一个家族的家主,动动手指就能把赵宏图那点武徒二阶的功夫碾成碎渣。
更别说旁边还有个内劲二重,两个加起来,拆了这拳馆跟拆玩具似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武士刀,刀柄带着熟悉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窜起的慌。
自己这内劲一重的修为,真要对上那西装男,怕是撑不过十招。
“赵大哥怎么会惹上这种角色?”温羽凡的喉结滚了滚,视线在那两人脸上打了个转。
西装男正推了一下金丝眼镜,眼神里的审视像手术刀;
运动服男则歪着头看天花板,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可那双眼睛扫过拳馆角落时,却亮得惊人。
不对劲。
温羽凡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赵宏图方才提起刘铁山时,语气里只有同行间的龌龊,压根没提过这两个来路不明的高手。
看赵宏图刚才那错愕的表情,显然也是头回见这两人。
不是冲赵宏图来的……
那是冲谁?
温羽凡的目光猛地扫过自己沾着血痕的袖口,又瞥了眼身后脸色发白的李玲珑。
隐蛟岛的硝烟味仿佛还没散尽,熊帮杀手的刀光就在记忆里闪了闪。
“难道是熊帮的人追来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熊帮的杀手都穿黑衣,哪会穿得这么人模狗样?
可除了熊帮,还有谁会派内劲武者盯着这不起眼的拳馆?
难道是岑家!?
他的目光落在休息室的窗户上,磨砂玻璃外隐约能看见楼下的小巷。
只要砸开玻璃,就能窜进错综复杂的胡同——这是刚才他就看好的退路。
刚想行动,温羽凡却又顿住了。
门缝外,赵宏图正梗着脖子跟刘铁山理论,运动服男突然嗤笑一声,抬脚碾过地上的滑石粉,扬起的白尘在光带里打着旋。
那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让周围的学员都禁了声。
“再看看。”温羽凡咬了咬牙,掌心的汗濡湿了门框,“至少得弄清楚他们的目的……要是真冲我来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重新把视线钉在那两个内劲武者身上,像盯着两头潜伏在草丛里的豹。
晨光从门缝钻进来,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右手紧紧按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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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铁山嘴角的弧度又扬高了半分,那倨傲的笑意像浸了油的火苗,顺着眼角的细纹往外窜。
他抬手虚虚拱了拱,指尖在半空划出个敷衍的弧度,袖口沾着的滑石粉簌簌往下掉,落在锃亮的黑皮鞋上。
“赵馆主多担待,”他声音里裹着点刻意拿捏的客气,尾音却像藏着根细针,“这事儿确实急,没来得及提前打招呼……哦对了,先给你引荐两位贵客。”
话音刚落,他身子往侧一拧,胳膊肘往外拐的幅度大得有些刻意,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身旁的两人。
介绍西装男时,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斜切进来,刚好照在刘铁山微微扬起的下巴上,那份得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这位是樱花国山岚流本部来的黑田先生,可是实打实的空手道高手。”
黑田站得笔直,熨帖的西装裤线像用尺子量过,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射着晨光,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得像深潭。
他微微俯身,腰弯成个标准的三十度角,鞠躬时皮鞋跟在地板上磕出轻响,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樱花国语特有的顿挫:“突然造访,十分抱歉。”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轻视,可那身笔挺的西装、沉稳的气度,往那儿一站,就像面镜子,照得拳馆里磨得发亮的地板都显得寒酸了些。
刘铁山又转向另一边那个穿荧光绿运动服的男人,胳膊随意地往对方肩上一搭,动作熟稔得像是在炫耀什么宝贝:“这位也是本部来的,泽井先生。”
泽井正用拇指勾着运动裤的抽绳玩,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手。
他操着口蹩脚的中文,字音咬得七零八落,尾音还往上飘:“你、好……”说完眼神扫过拳馆墙上「少林正宗」的匾额时,嘴角撇出点讥诮,像是在看块蒙尘的废木头。
“啪!”赵宏图攥着拳头的指节突然磕在身侧的木人桩上,发出声闷响。
他眉头拧得像块拧干的抹布,肌肉贲张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里的火苗“噌”地窜了起来,几乎要烧到眉毛:“刘铁山!你到底耍什么花样?找这群小日子过来,是打算拆了我这拳馆的招牌不成?”
刘铁山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地摆了摆手:“哎哎哎,赵馆主这话说的,”他脸上的傲然又深了几分,嘴角快咧到耳根,“都什么年头了,还干砸场子那套?多掉价。再说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往赵宏图胳膊上扫,那目光像带着钩子,“真要砸你这地方,我用得着从本部搬救兵?你赵宏图这点斤两,我还不清楚?”
这话像记耳光,“啪”地抽在赵宏图脸上。
他的脸“唰”地红透了,耳根子却泛着青,像是被泼了红墨水又掺了灰。
过往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
三个月前在巷口的比试,刘铁山一记侧踢把他逼到墙角,膝盖顶在他小腹上,笑得一脸得意;
半年前的交流赛,他被对方用关节技锁在地上,围观的人起哄的笑声比现在还刺耳……
那些“点到即止”的比试,哪次不是他输得狼狈?
“你他妈别太过分!”赵宏图的声音都劈了叉,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床都在发酸,胸腔里的怒火像被堵住的高压锅,差点炸开,“有话直说,别在这儿绕圈子!”
刘铁山慢悠悠地摊开双手,脸上堆着层刻意做出来的无奈,眼角的笑纹却像浸了油的纸,怎么压都压不住那股子得意劲儿,连说话的尾音都带着点飘:“哎,你先别急着吹胡子瞪眼嘛。”
他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黑田和泽井,指尖在半空划了个圈,像是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宝:“这两位可是本部派来的大人物,专门考核我业绩的。你也知道,咱山岚流玩的是实战空手道,业绩好不好,可不是靠嘴说的——得真刀真枪打出来才算数。”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拳馆墙上「少林正宗」的匾额,那眼神像带着钩子,慢悠悠地勾回赵宏图脸上:“思来想去,也就你这‘宏图拳馆’最合适了。毕竟在外头挂着‘少林俗家弟子亲授’的牌子,号称国术正统,跟你这儿比划比划,才显得咱考核有分量不是?”
赵宏图的脸“唰”地沉了下来,像被泼了桶冰水,连耳尖都泛着青。
他攥着拳头的指节“咔咔”响,指腹深深嵌进掌心的老茧里,指缝间渗出点细汗——那是被气的。
“刘铁山!”他往前跨了半步,运动衫的领口被绷紧,露出锁骨上那道练拳时留下的浅疤,“平日里咱们抢学员、关起门来切磋,那是同行间的较劲,输赢都是自家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墙角的沙袋都晃了晃,扬起细小的灰尘:“可你现在把外人请来,明摆着是要拿国术当垫脚石!你想让这帮樱花国人看笑话?想让他们觉得咱华夏的功夫都是花架子?”
“诶诶诶,赵馆主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刘铁山连忙往后缩了缩脖子,脸上摆出无辜的表情,嘴角却偷偷往上翘,“我可没那意思。再说了,真要是怕丢人,你赢了不就完了?”
他摊开的手往回收了收,指尖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要是能赢,不光不丢人,反倒能让这两位先生见识见识咱‘少林正宗’的厉害,这不也是给国术长脸?”
“你……”赵宏图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双眼红得像要冒火。
他猛地沉腰扎马,双拳一前一后护在胸前,拳风带起的气流掀动了额前的碎发,那架势是实打实的搏命姿态。
“好!好得很!”他咬着后槽牙,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天我赵宏图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你们看看,国术的脸,不是谁都能踩的!”
他的脚往地上一跺,地板竟被震出片细微的裂纹,显然是动了真怒。
可刘铁山却突然连连摆手,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往后躲:“诶诶诶,你这又是唱哪出?我可没说要跟你打。”
他脸上露出几分嫌弃,又混着点藏不住的得意,抬手指了指身后那群穿白制服的学员:“我早说了,这是考核业绩,不是咱俩比能耐。今儿的主角,是这群小崽子们。”
他扬了扬下巴,眼神扫过赵宏图身后的学员们,那挑衅的意味明明白白——就你这些徒弟,也配跟我教出来的比?
赵宏图紧绷的身子僵了僵,缓缓松开拳头,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脸上的寒霜也褪了点。
他瞥了眼刘铁山身后的学员,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这边正偷偷往这边瞅的学员们,眉头微微蹙起:“你的意思是……学员之间的对战?”
这倒不算坏事。
他心里暗自盘算起,跟着自己练了三年的小朱,马步扎得比石头还稳;
还有那个叫小雅的姑娘,劈腿能踢到头顶,速度快得像风……
这些孩子虽说年纪不大,但底子扎实,未必会输。
“这倒也不是不能比。”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
刘铁山见他松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像只偷着鸡的狐狸:“哦?看来你是答应了。那正好,我这边这十个,是我那儿最不成器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角的余光瞥见赵宏图皱眉,才接着说,“你就挑十个你这儿最拔尖的,跟他们打十场。赢了,算你厉害;输了……”
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嘲讽,比说出来还刺耳。
赵宏图心里像被塞进了团火,烧得慌。
这刘铁山明摆着是埋汰人——最不成器的都敢来叫板,这不就是说自己的学员连人家的次品都不如?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不应,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他咬了咬牙,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从牙缝里挤出句:“你这孙子,说话真是……”
他顿了顿,猛地转过身,目光在自家学员里扫了一圈。
那些孩子有的紧张地攥着拳,有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名少年的身上。
“小朱!”他扬声道,“第一场,你上!”
这名叫小朱的少年往场中一站,活像块刚从锻造炉里拎出来的铁块。
十五六岁的年纪,肩膀宽得快抵上成年人,一米八的个头往那儿杵着,绷紧的练功服下,肱二头肌鼓得像揣了俩拳头。
小麦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油光,是常年在拳馆晒出来的底色,脖颈两侧还挂着没擦干的汗珠,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滑,没入衣领时洇出一小片深色。
“师傅放心!”他听见赵宏图的吩咐,右手攥成的拳头往左手心砸去,“咚”一声闷响在拳馆里荡开,指节撞得发红也不在意。眼里的光比头顶的白炽灯还亮,混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劲,“您就瞧好吧,我一定会把对面那些兔崽子揍得下不了床!”
赵宏图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原本带点笑意的脸沉了下来。
他往前迈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在小朱胳膊上拍了拍,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我教你的‘武德’二字,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他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学拳是为了强身,不是为了逞强。点到为止,让他们知道规矩就行,听见没有?”
小朱被训得脖子一缩,方才的嚣张气焰褪了大半,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知道了师傅。”脸颊微微发红,像被晒过的番茄,“我、我就轻轻碰他们一下,保证不伤人。”
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胳膊抡开画了个圈,手腕转得“咔吧”响,又弓步压腿,膝盖顶得地面“咯吱”轻颤,热身的动作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劲儿。
周围的学员早动了起来。
两个穿灰色练功服的青年扛着沙袋往墙角挪,帆布与地板摩擦发出“沙沙”声,袋口漏出的细沙撒了一路;
梳马尾的姑娘抱着三副拳套往器械架跑,鞋跟磕在地板上“噔噔”响;
最边上的少年费力地拖着木人桩,桩底的铁环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
不过几分钟,场中央就空出块丈许见方的地,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投下几道金带,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分明。
“让让,让让!”后排有人踮着脚往前挤,是个刚上初中的小子,校服外套还搭在肩上,手里攥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前排的中年学员笑着推了他一把:“毛都没长齐,凑什么热闹?”嘴上嫌弃,却还是往旁边挪了挪,给这半大孩子腾出个位置。
人群里的议论声像滚开水似的冒出来:“小朱这体格,一拳不得把人打飞?”“那可说不准,刘铁山带的人,能是善茬?”
赵宏图抬手往右侧看台指了指,声音不高不低:“刘馆主,那边请。”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眼角却没什么温度。
山岚流的人排着队往看台走。
刘铁山走在最前头,黑皮鞋踩在台阶上“噔噔”响,路过赵宏图身边时,故意往场中瞥了眼,嘴角撇出点讥诮。
那两个穿西装和运动服的男人跟在后面,黑田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墙上“少林正宗”的匾额时顿了顿,泽井则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踢了踢看台的栏杆,发出“当啷”一声。
小朱深吸一口气,大步跨进场地中央。
练功裤的裤脚在膝盖处鼓出褶皱,是常年扎马步磨出来的形状,他往那儿一站,影子在地上铺开一大片,像座敦实的小塔。
可当对面的选手走进来时,拳馆里的议论声猛地卡了壳。
那是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空手道服,领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细瘦的锁骨。
她比小朱矮了快两个头,站在对面像株刚冒头的青草,风一吹就能晃倒似的。
小朱愣住了,刚攥紧的拳头下意识松开。
他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的兴奋褪成了犹豫,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他的心里头跟揣了个秤砣似的,沉得发慌:这要是碰坏了怎么办?
“嘿,小朱!看傻了?”后排有人扯着嗓子喊,是跟他同期的师兄,“别给咱丢脸!”
“就是啊朱哥!”个矮点的少年踮着脚起哄,“她那小身板,你随便动动手,她就得喊投降!”
“朱哥加油!让她知道什么叫泰山压顶!”
“用你的铁山靠啊!”有人学着他平时练拳的架势,“一下就能给她挤到场边去!”
哄笑声、口哨声混在一起,连空气都跟着热了几分。站在前排的几个师兄姐笑着摇头,却也没人真觉得小朱会输……
毕竟,那姑娘看着风一吹就倒,哪是小朱这头“小牛犊”的对手?
起哄声浪里,小朱的脸更红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想离那女孩远些,脚底板在地板上蹭出浅痕。
可场对面的女孩却像没听见似的。
她站在那里,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着。
脸上没任何表情,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怯意,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平静地落在小朱身上,像在看一块普通的石头。
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层金边,可她周身的气场却静得像潭深水,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休息室的门缝里,李玲珑正踮着脚往里瞅,鬓角的碎发被风扫到脸颊,她抬手抿了抿,轻声对身边的温羽凡说:“你看她的站姿,脚跟虚点,重心全在前掌——那是随时能动的架势。”她指尖在门框上轻轻点着,“而那小朱太实了,一身力气使不出来的。”
温羽凡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指腹抠着木头的纹路。
他盯着那女孩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把周遭的起哄声、脚步声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心态差太远了。”他声音压得低,几乎要融进风里,“小朱还在想‘让不让’,她已经在想‘怎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