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珑被两人小心翼翼地放平在那张铺着洗得发白床单的单人床上。
她的身子轻得像片被雨打透的玉兰花瓣,落地时连床垫都只陷下去浅浅一角。
她额前碎发黏在冷汗浸湿的皮肤上,遮住了半张毫无血色的脸,唯有鼻翼极轻的翕动,证明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还在呼吸。
赵宏图几乎是立刻俯下身,半弓的脊背像张绷紧的弓。
他那双常年握沙袋的手此刻却轻得像羽毛,指尖先落在李玲珑的手腕处,沿着小臂缓缓拂过每一道伤口。
指腹碾过结痂的地方时,他刻意放轻了力道,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扯破新生的皮肉。
“没骨折,也没活动性出血。”他低声自语,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床上人的昏睡,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她脖颈、脚踝,连耳后那道细小的划痕都没放过。
接着,他屏住呼吸,拇指与食指捏着李玲珑的眼皮轻轻掀开。
那睫毛颤了颤,像只濒死的蝶扇了扇翅膀。
他把头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李玲珑的额头,盯着那枚在光线下微微收缩的瞳孔,足足看了几秒才松开手。
“瞳孔对光有反应,但愿脑子没受太重的伤。”他直起身时,后颈的肌肉绷得发紧,额角渗出了层细汗。
最后,他将三根手指搭在李玲珑的腕间。
李玲珑脉搏细得像游丝,每一次跳动都弱得几乎抓不住,隔着薄薄的皮肤。
赵宏图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微弱的力道撞在指腹上,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闭起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拳馆外偶尔传来的夜风声、远处街道的车鸣,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指尖那点若有若无的搏动。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她皮肤的冰凉。
眉头拧成个疙瘩,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了一起,他转头看向温羽凡,语气里带着尽量克制的不确定:“看这样子,皮外伤不算重,就是这晕过去的劲儿,十有八九是脑震荡。我在少林学的那点医术,也就对付个跌打损伤,她内里有没有伤,我是真摸不准。”他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床沿,“最好还是送医院拍个片子,稳妥些。”
温羽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到墙角的木椅上。
“吱呀——”一声,那把掉了漆的椅子被他压得发出痛苦的呻吟,椅腿与地板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指腹蹭过布满红血丝的眼白,带出几道湿痕。
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从胸腔里挤出来,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震得他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送不了医院。”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被杀手盯上了,医院的监控、登记,全是破绽。那些人无孔不入,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杀手?”赵宏图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往前凑了两步,粗糙的手掌在大腿上搓了搓,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这姑娘到底是谁啊?能让杀手追着不放?”
温羽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有块石头堵在那里。
他盯着床单上李玲珑蜷缩的身影,缓缓道出,每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带着股化不开的沉重:“她叫李玲珑,李蛟的女儿。”
“李蛟?!”赵宏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急,后腰撞到桌角都没察觉。
脚边的矮凳被他带得“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凳腿磕在水泥地上的脆响,惊得窗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起来。
“是蛟龙帮那个李帮主?跟洪门定亲的那位大小姐?”他的声音都劈了叉,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不可能啊!蛟龙帮在岳阳盘了多少年?树大根深的,谁敢动他的女儿?”
在他印象里,蛟龙帮的名号就是江湖里的一块硬招牌,寻常势力连巴结都来不及,更别说动刀动枪地追杀了。
温羽凡的目光暗了下去,落在李玲珑那只露在被子外、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蛟龙帮……估计也没了。”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尾音被夜风从窗缝里卷走,散得支离破碎。
想起夺命指那句“一个传承百年的帮派,说没就没了”,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隐蛟岛那边,怕是已经……”
话没说完,赵宏图已经愣在原地。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刚才还满脸的惊怒,此刻全被一种茫然的错愕取代。
翻倒的矮凳还在地上转着圈,发出轻微的嗡鸣,可他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李玲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名字……
那个曾经代表着江湖荣耀与势力的“蛟龙帮”,怎么就成了“没了”两个字?
温羽凡靠在墙角的旧木椅上,后背刚结痂的伤口被粗糙的椅面磨得发疼,他却没心思理会。
昏黄的节能灯光落在他布满血痕的脸上,把那份凝重的神色照得愈发清晰。
他看着赵宏图,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赵馆主,实在对不住。我们俩这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惹了天大的麻烦,本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可李姑娘烧得迷迷糊糊,我……”
他顿了顿,指节攥得发白:“我们是真走投无路了才来敲您的门。您放心,只要她醒过来能走,我们立马就走,绝不多待,更不会让那些追杀的人找到这儿来,连累您这拳馆。”
赵宏图正蹲在地上捡刚才被自己碰倒的矮凳,听到这话猛地直起身,手里的凳子“哐当”一声又掉回地上。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原本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糊,此刻全被恼怒冲散了。
“你这叫什么话?”他往前跨了两步,运动衫领口歪着,露出结实的锁骨,“我赵宏图在这南湖边开拳馆快十年了,街坊邻居谁不知道我这人?你当我是那种见人落难就关起门来装看不见的孬种?还是觉得我怕了那些拿刀动枪的?”
他越说越急,伸手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学武三十年,不说行侠仗义,至少‘道义’俩字还是刻在心里的!见死不救?贪生怕死?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温羽凡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扯到肋下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摆着手,眼里的真诚几乎要溢出来:“赵馆主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了眼床上依然昏迷中的李玲珑,声音沉了下去,“只是这次的麻烦太大了。追杀我们的是熊帮的人,背后还有洪门撑腰,那些人下手狠得很,连蛟龙帮都……”他没说下去,但话里的寒意足够刺骨,“他们要是查到您收留了我们,别说这拳馆,您的安全恐怕都……”
“熊帮?洪门?”赵宏图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却没半分惧色。
他突然大步走到温羽凡面前,个子不算高,却像块扎实的石头挡在跟前。
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棱角分明:“金兄弟,我知道你是好意,怕连累我。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今天把你们俩赶出去,眼睁睁看着你们被那些人追上,我这心里就会永远落下一道坎。”
他抬手拍了拍温羽凡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对方结痂的伤口,力道却很轻:“我赵宏图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教小孩扎马步、给白领练减脂的。论功夫,我打不过熊帮那些打手;论势力,我这拳馆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可我师傅从小就教我,练武先练心,见人有难不伸手,练再多功夫也是个空架子。”
他盯着温羽凡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客房虽然小,至少有张干净的床;药箱里有碘伏和绷带,一会我再给你们配点少林秘传的伤药……要是真有人敢摸到这儿来,我这双拳虽然比不过他们的刀,至少能替你们挡上三招两式。大不了就是拳馆被砸了,我再找个地方重新开,可要是让我看着你们被人追杀不管,我这辈子都睡不踏实!”
温羽凡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运动衫、裤脚还沾着点灰尘的汉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闯江湖的日子不算长,却见过太多面孔:
宴会上那些端着酒杯笑里藏刀的江湖客,为了半块地盘就能把兄弟捅死在巷子里;
码头边那些扛着刀的打手,给点钱就能对着妇孺下手;
还有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嘴上喊着侠义,转头就为了利益和仇家勾结……
赵宏图呢?
不过是个在写字楼里租了间小办公室教拳的普通人。
他的功夫,在那些高手眼里恐怕不值一提;
他的拳馆,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麻烦,眼睛都没眨一下。
刚才赵宏图弯腰捡凳子时,他看见对方后颈有道浅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
他想来也是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过的人,怎会不知道“惹祸上身”这四个字的分量?
可他偏要把这麻烦揽过来。
温羽凡望着赵宏图眼里跳动的光,那光里没有算计,没有犹豫,只有一股子“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憨直与坚定。
胸腔里像是有团火在烧,从心口一直暖到四肢百骸,把连日来被追杀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全烘得烟消云散。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的那些故事,说真正的豪杰,未必是武功盖世的大侠,也可能是市井里的普通人,只是在该站出来的时候,敢把胸膛往前挺一挺。
就在这时,赵宏图的目光突然像被磁石吸住般,落在了温羽凡胳膊上渗血的伤口上。
脸上刚还带着几分慷慨激昂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眉头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揪着,拧成个深深的疙瘩,连眼角的纹路都挤在了一起,原本还算平和的眼神里,此刻全是化不开的担忧。
“金兄弟,你这伤可不能再拖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急了三分,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执拗,“赶紧把衣服脱了,我这就给你处理,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发炎。”
话音还没落地,他已经大步冲到墙角那个掉漆的铁皮医药箱前,“哗啦”一声掀开盖子。
里面的碘伏瓶、绷带卷、酒精棉球滚得七零八落,他也顾不上整理,手指在瓶瓶罐罐里飞快地扒拉,塑料碰撞的“哐当”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那急切的模样,仿佛温羽凡身上的伤口正滴答滴答往地上淌血,晚一秒处理就要出大事。
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股暖流突然翻涌得更凶了。
像是寒冬里突然喝了碗滚热的姜汤,从心口一直暖到指尖,把连日来被追杀的紧绷、伤口的钝痛都冲得淡了些。
他望着赵宏图那双手——指腹结着厚厚的老茧,边缘还带着点练拳时蹭破的新伤,此刻正笨拙又急切地往镊子上夹酒精棉球,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赵大哥。”温羽凡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份恩情,我温羽凡记在心里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温羽凡?”赵宏图夹着棉球的手猛地一顿,镊子“当啷”掉回医药箱。他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原本就有点憨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错愕,嘴巴半张着,半天没合上,“你……你不是叫金满楼吗?”
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忍不住牵起抹苦笑。
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释然,他抬手蹭了蹭下巴上沾着的血痂:“看来赵大哥是真不认得我。你就没看过暗网的悬赏令?我这张脸,在上面挂了不少日子了。”
“暗网?”赵宏图猛地往后缩了半步,连带着椅子都被他撞得“吱呀”一声。
他连忙摆着手,脸上的错愕瞬间变成了警惕,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暗网是什么会顺着空气飘过来的洪水猛兽:“可别跟我提那个!我这辈子就盼着守着这拳馆,教点小孩扎马步,赚点安稳钱。那地方碰一下就得惹一身麻烦,我躲都来不及!”
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倒把温羽凡逗笑了。
这股子不加掩饰的质朴,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璞玉,在尔虞我诈的江湖里显得格外珍贵。
温羽凡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抱拳,腰微微弯下,动作标准得像在拜师,声音清晰而坚定:“那我正式重新介绍一下。在下温羽凡,瓯江城人。今后还望赵大哥多照拂。”
赵宏图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警惕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恍然大悟的爽朗。
他也连忙抱拳回礼,因为动作太急,胳膊肘还撞到了医药箱,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揉。
“哈哈,我叫赵宏图,土生土长的岳阳人!”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热情得像团火。
说着,他一把拽过旁边的木椅,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吱呀”的刺耳声。
没等温羽凡反应过来,就被他连推带按地按坐下去。
“别动!”赵宏图拿起沾了碘伏的棉球,脸上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严肃,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温羽凡胳膊上的伤口,“我这药是少林秘方配制的,治刀伤最管用。忍着点,可能有点疼。”
他说话时,手指已经轻轻按在了温羽凡的伤口边缘,力道很轻,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
那架势,仿佛温羽凡身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他自己的伤,非得仔仔细细消毒、包扎,才算尽到了心。
温羽凡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低着头专注处理伤口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趟岳阳之行,或许不全是刀光剑影。
至少在这栋不起眼的写字楼里,在这间飘着艾草味的拳馆里,他抓住了点比铜镜、比江湖恩怨更实在的东西。
几个小时后,浓墨般的夜色终于被晨光撕开一道口子。
第一缕天光像被精心裁剪过的金箔,顺着拳馆百叶窗的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狭长的光带。
那些光带边缘锐利如刀锋,将地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斑块,随着天光渐亮,光斑缓慢移动,像时光在无声地刻着刻度。
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带里翻滚,看得一清二楚,混着角落里艾草的淡香,成了这清晨独有的气息。
门外的练武声不知何时已经响起。
先是几声试探性的“哈”,像石子投进水里,紧接着便汇成了浪潮:
有中年男人低沉的“哼”,震得门板微微发颤;
有少年清亮的“喝”,带着没褪尽的稚气;
还有女子中气十足的吐纳声,穿插在其中,此起彼伏,像一首没谱的曲子,规律地撞击着耳膜。
拳套砸在沙袋上的“砰砰”声、脚步碾过地板的“沙沙”声,混着呼喝,在走廊里荡来荡去。
李玲珑就在这喧嚣里动了动。
她的睫毛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先是极轻地颤了颤,沾在上面的细小泪痕折射出微光,随后才缓缓掀开。
眼皮掀开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晨光虽不刺眼,却让混沌的视野突然涌进大片光亮,刺得她瞳孔缩了缩。
“唔……”她刚想撑起身子,后脑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像有根烧红的铁针往骨头缝里钻。
这股疼顺着脊椎往下窜,带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手猛地捂向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五官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揪成一团,嘴唇抿成苍白的线,连呼吸都滞涩了半秒。
“啊……我这是……”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刚醒的迷茫。
撑着床沿的手一用力,浑身的关节突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生了锈的合页。
那些昨夜结痂的伤口被衣料一蹭,立刻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从肩膀到小腿,每一寸皮肤都像敷着层滚烫的细沙,连指尖都泛着麻木的钝感。
她低头时,能看见袖口露出的小臂上,几道暗红的痂痕正随着动作微微牵扯,无声地回放着昨夜码头的刀光剑影。
床边的地板上,温羽凡正盘膝而坐。
他换了件赵宏图的灰色运动衫,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刚结痂的伤口。
衣服不算合身,肩膀处有些松垮,却衬得他原本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些。
他双目轻阖,胸口随着呼吸缓慢起伏,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白气——那是乾坤功运转时的内劲流转,在晨光里看得格外清晰。
几个小时的运功调理,他脸上的苍白已褪去不少,唇色也恢复了些血色,身上的伤口虽未痊愈,却已能自如活动。
李玲珑的低吟刚落,温羽凡的眼皮猛地掀开。
那双眼里瞬间褪去了运功时的沉静,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起身时极快,膝盖离地几乎没发出声响,只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衣摆扫过地板的“沙沙”声刚起,人已经站到了床边。
“李姑娘,你醒了?”他往前凑了半步,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语气里的关切藏不住,“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李玲珑的视线还没完全聚焦。
她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人影。
晨光从温羽凡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层模糊的金边,一时看不清五官。
直到那张脸离得越来越近,她才猛地意识到——这是个陌生男人!
“啊!”
凄厉的尖叫像被拉紧的弓弦突然崩断,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这声叫在空旷的房间里撞了个来回,顺着门缝钻出去,像块石头砸进门外的练武声浪里。
门外的呼喝声戛然而止。
拳套砸沙袋的“砰砰”声、脚步的“沙沙”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拳馆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被吓住了,只剩下走廊里学员们倒吸冷气的轻响,还有不知是谁手里的拳套“哐当”掉在地上的声音。
温羽凡的反应快得像条件反射。
他几乎在尖叫声响起的同时动了。
右脚尖在地板上轻轻一点,身体像被风吹动的柳絮,瞬间滑到李玲珑面前。
左手成掌,带着习武人特有的薄茧,稳稳捂住了她的嘴。
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皮肤传过去,带着点干燥的粗糙感。
“嘘……”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凌乱的鬓发,“李姑娘,小声点!是我,温羽凡!”
李玲珑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被捂住的嘴还在微微开合,眼里瞬间蓄满了惊恐,像受惊的小鹿。
她的身体绷得笔直,后背紧紧贴在床板上,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直到耳边的声音落定,她借着晨光仔细看去……
那双眼睛里的关切,那道熟悉的眉峰,还有说话时嘴角微动的弧度……
是温先生。
她的肩膀垮了垮,想要推开温羽凡的手还抵在对方肩膀上,但已没了力道,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眼里的惊恐慢慢褪去,换上了茫然和释然。
她看着温羽凡,连眨了几下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温羽凡缓缓松开捂住李玲珑嘴的手,指腹还残留着她唇上的微凉。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板上的木纹在晨光里显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像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李姑娘,”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放缓的呼吸,“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隔墙有耳,你千万别大喊大叫——任何一点多余的动静,都可能引来麻烦。”
李玲珑的视线还在发飘。
她眨了眨眼,试图聚焦在眼前的一切:褪色的床单、墙角掉漆的铁皮药箱、窗台上那盆半枯的绿萝……每一样都透着陌生的气息,像闯进了别人的梦境。
“温先生,我这是……”她的声音刚起就卡住了,舌尖像裹着团砂纸,干涩得发疼。
话音未落,她的太阳穴突然像被细针狠狠扎了一下,钝痛顺着眉骨往眼眶里钻,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额头。
温羽凡捕捉到她骤然绷紧的脊背——那弧度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连肩膀都在微微发颤。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轻得像落雪:“昨晚的事,你不记得了?”
“昨晚……”
这两个字像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破碎的画面瞬间涌了上来:夺命指那张横肉狰狞的脸、码头货柜后飞溅的血珠、还有乌篷船爆炸时震耳的轰鸣……那些画面裹着血腥味,在脑子里疯狂打转,搅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
尤其是夺命指那句“你蛟龙帮啊,现在隐蛟岛上能不能剩下一两个活口,都得看我们老大的心情”,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口。
“不……”她喉咙里溢出半声呜咽,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顺着眼角往下淌,砸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温羽凡见她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忙抬手想扶,指尖刚要碰到她的胳膊又猛地收回。
“李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他退后半步,声音里裹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但现在真不能激动,万一引来……”
话没说完,他已经侧身贴向木门。
门外的动静被放大了无数倍:远处学员们挪动脚步的“沙沙”声、拳套砸在沙袋上的闷响、甚至走廊尽头有人低声咳嗽的声音,都清晰得像在耳边。
这时,李玲珑突然狠狠咬住了左手手背。
牙齿嵌进皮肉的瞬间,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窜上来,压过了心口的钝痛。
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点铁锈般的涩,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猛地蜷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像只受惊的虾。
后背剧烈起伏着,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床单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却硬是把到了喉咙口的哭喊咽了回去,只化作抽气般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幼兽。
温羽凡贴在门上的耳朵动了动。
门外先是静了片刻,连远处的练武声都仿佛停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走廊里学员们面面相觑的样子——刚才那声压抑的呜咽,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但很快,“哼——哈!”“哼——哈!”的呼喝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齐整,带着点刻意的响亮。
拳套砸沙袋的“砰砰”声也跟着起了,节奏沉稳得像鼓点。
温羽凡悄悄松了口气。
不用问也知道,是赵宏图提前交代过了。
那个穿灰色运动衫的汉子,看着憨直,心思却细得很。
这刻意扬起的练武声,是在给他们打掩护呢。
时间仿佛被抽走了流动的力气,每一秒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带,光里浮动的尘埃慢悠悠地转着圈,半天都挪不动半寸,像是在陪着房间里的人一起熬。
终于,李玲珑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声像退潮般渐渐敛了去。
她肩膀的起伏从剧烈的抽搐变成微弱的颤动,后背抵着墙,膝盖抵着胸口,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像颗被风雨打落的果子。
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泪痕交错的脸颊上,随着呼吸轻轻动着,衬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格外纤细,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温羽凡站在原地,喉结无声地滚了滚,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的目光落在李玲珑颤抖的发梢上,那双总是藏着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揉碎的无奈,还有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疼惜。
就像看到雪地里一只断了翅的鸟,明明知道帮不上太多,却还是忍不住揪心。
他转过身,脚步放得轻极了,赤脚蹭过地板,只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桌角的碘伏瓶子半敞着口,透明的液体里浮着点细微的杂质,瓶身被阳光照得发亮,握在手里时,那点冰凉竟透过掌心漫上来,混着心里的沉,让这小小的瓶子显得格外重。
他捏起一团棉球,白色的棉絮蓬松着,沾了碘伏后微微发沉,在指尖坠出小小的弧度。
走到床边时,他特意放缓了呼吸。
李玲珑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左手背抵在嘴边,刚才被牙齿咬出的红痕已经泛了紫,像朵病态的花。
温羽凡蹲下身,视线和她平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棉球刚碰到那道伤口,李玲珑的身子就猛地一缩,像被什么烫到似的。
那一下颤抖很轻,却快得像电流,从她的手腕传到肩膀,连带着睫毛都颤了颤。
她飞快地咬紧了下唇,原本就苍白的唇瓣瞬间没了血色,齿痕深深陷进去,像是要用这疼压下别的什么。
但她终究没出声,连抽气都忍着,只有眼角又沁出点水光,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膝盖的布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姑娘,”温羽凡的声音放得比棉花还轻,尾音带着刻意压下去的低,“有哪里不舒服吗?头还疼不疼?”
他的目光没移开,紧紧锁着她的脸。
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刚好落在李玲珑的眼睛里,可那双昨天还亮得像盛着星子的眼,此刻却空得厉害,像两口干涸的井,别说光了,连点波澜都没有。
她的视线落在床单的褶皱里,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木然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慢得像生锈的合页,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新的泪又跟着涌上来,混在一起,让那片苍白里透着点狼狈的红。
温羽凡的视线在李玲珑苍白的侧脸上顿了顿,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他张了张嘴,舌尖碰到干燥的唇皮,才发现自己竟也跟着发紧。
想说的话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太熟悉这种沉默了。
就像那年在医院
icu醒来,表哥杨诚实红着眼圈别开脸,母亲攥着他的手反复说“没事的”……
有些痛,是语言够不到的地方。
就像此刻李玲珑肩膀微微的颤动,那不是哭,是连哭都耗光了力气的空茫,像被抽走了芯的蜡烛,只剩下半截冰冷的蜡。
记忆突然漫上来。
凤栖花苑的蛋糕甜香,小智抢蛋糕时蹭在他鼻尖的奶油,周新语系着米白色围裙在厨房喊他吃饭的声线……
这些曾被他揣在怀里的暖,在楼塌的巨响里碎成了扎人的玻璃碴。
后来在出租屋的寒夜里,他摸着母亲做手工活磨出茧的手,听着她咳得直不起腰却硬说“没事”,才明白“失去”这两个字,从来不是靠安慰就能焐热的。
他看着李玲珑垂在膝头的手,指尖泛着冷白,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床单而微微泛青。
那双手昨天还握着船桨,在洞庭湖的雾里划出平稳的水痕,此刻却抖得像片被风攥住的叶子。
“节哀”?太轻了,像羽毛落在烧红的铁上。
“会好起来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试过在无数个深夜对自己说这句话,可摸到空荡荡的床沿,想起小智最后那句带着奶气的“爸爸”,心口的窟窿还是会往外冒着凉气。
既然自己都还陷在那片泥泞里,又凭什么劝别人抬脚呢?
温羽凡缓缓松开紧抿的唇,空气里飘着赵宏图药箱里碘伏的清冽味,混着窗外晨练大爷甩鞭子的脆响,衬得这房间里的沉默愈发沉。
他抬起手,想替她拂开额前那缕黏在泪痕上的碎发,指尖伸到半路,又悄悄蜷了蜷,收了回来。
最终,他只是对着她低垂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像怕惊扰了什么。
最终艰难吐出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就好。”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处理着她手上的伤口,碘伏的气味混着房间里淡淡的艾草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透着小心,仿佛手里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托着一颗刚刚经历过暴雨的心。
处理完伤口,温羽凡捏着沾了碘伏的棉球,转身走向墙角的垃圾桶。
“咚”一声,棉球坠入堆积的垃圾中,惊起几粒细小的灰尘。
随后他旋紧碘伏瓶的盖子,透明的瓶身里,橙黄色的液体晃出细碎的涟漪,带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漫过指尖。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顿住了。
那是个被深灰色毛巾裹着的物件,方方正正地躺在褪色的桌布上。
毛巾的边缘有些起毛,是他昨夜换衣服时匆忙放在这儿的。
温羽凡走过去,指尖触到毛巾上细密的纹路,带着纯棉的柔软。
他轻轻将包裹托起,能感觉到内里硬物的轮廓,边缘的弧度硌着掌心,那是铜镜特有的形状。
他走到床边,李玲珑依旧蜷着身子,侧脸埋在枕头里,露在外面的耳朵红得像浸了血。
温羽凡放轻动作,将毛巾包裹放在她身前的被子上,布料下陷的弧度很轻,像落了片羽毛。
“你拿着它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他望着那团包裹,心里默默想着:“这可是李家传了百年的东西,镜背刻着先祖的手书,太爷爷补过的云纹里藏着几代人的体温。或许,握着它,李姑娘能从这冰凉的铜器里,摸到一点家族留下的余温,哪怕只是一丝,也能让她在这漫天的绝望里,抓住点什么。”
然而,李玲珑的肩膀却突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发丝粘在泪湿的脸颊上,原本空洞的眼瞳里,像被投入了火星,骤然亮起一点异样的光。
那光里裹着太多东西——有被背叛的愤怒,有失去一切的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像一锅煮沸的铁水,在眼底翻涌。
没等温羽凡反应过来,她的手臂猛地扬起,动作快得像道闪电。
“啪!”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炸开,像玻璃砸在水泥地上。
毛巾包裹被狠狠打落在地,散开的布角翻卷着,露出里面的物件。
一枚巴掌大的铜镜顺着地板滑出去,边缘撞在床腿上,发出“叮”的脆响,随即“咕噜噜”地滚动起来。
阳光斜斜地照在镜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在墙壁上晃出杂乱的轨迹,那声音清脆得刺耳,像谁在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又像命运站在一旁,发出无声的嘲笑。
温羽凡愣住了,指尖还保持着悬在半空的姿势。
他看着李玲珑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和她眼底那片烧尽后的灰烬,心里那点侥幸的期待碎成了渣。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喉间涌上一股涩意。
他缓缓蹲下身子,膝盖压得地板“吱呀”轻响。
铜镜停在墙角,背面朝上,雕刻的八卦纹路在晨光里清晰可见,每一道刻痕都透着古朴的温润,指尖抚上去,能摸到岁月磨出的细微凹陷。
“唉,一切都因它而起啊……”他喃喃自语,指腹划过“乾”卦的纹路,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疲惫,“也难怪你恨它。”
这面镜子,引来了熊帮的刀,掀翻了蛟龙帮的船,最后还成了压垮李玲珑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的话还没落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它是假的。”
温羽凡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缓缓回头,看见李玲珑抬起了头,泪痕交错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也跟着发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铜镜,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是假的?
那枚被左少秋藏在岩壁里的铜镜,那枚他冒着性命危险带出来的铜镜,竟然是假的?
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是左少秋故意给的假货,还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如果这是假的,那真的铜镜在哪?
赵宏图说的洪门婚事,熊帮的追杀,蛟龙帮的覆灭……
这一切,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场围绕着假货的骗局?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般钻进脑海,缠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温羽凡死死盯着手中的铜镜,仿佛要透过那层铜绿,看穿这背后藏着的、更深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