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二手摩托车在空旷的柏油路上颠簸前行,车身上斑驳的锈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引擎每一次“突突”的轰鸣都像是濒死的喘息,震得车把微微发麻。
温羽凡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车把上磨得发亮的塑胶套,掌心的冷汗浸透了布料,与金属零件黏在一起,带来一种潮湿的紧绷感。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影被车灯撕开,又迅速在身后合拢,像一道道流动的墨色屏障。
他们已经驶出码头三公里有余,身后警笛的尖啸早已被抛成模糊的背景音,但温羽凡后颈的汗毛始终竖着。
那种被暗处目光窥视的寒意,像洞庭湖的潮气般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他侧头瞥了眼身后的李玲珑。
她的头歪靠在他的背上,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几缕散落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颈侧,带着点温热的潮气,却让他的心揪得更紧。
方才爆炸的冲击波在她额角留下的擦伤已经结痂,暗红的血痕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像朵被暴雨打蔫的栀子花。
“得找地方安置她,她需要休息,还有药。”温羽凡低声呢喃,声音在头盔中回荡。
他的喉结滚动着,胸腔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烙铁,每一次颠簸都扯着神经发疼。
李玲珑的呼吸越来越浅,额角的温度在发烫,再拖延下去,就算躲过追杀也可能出事。
可去哪里呢?
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心头。
医院的荧光灯在脑海里亮起来,白大褂、消毒水味、登记台前密密麻麻的表格——那些地方永远人来人往,只要杀手想找,调出监控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至于旅馆,那些廉价的连锁酒店走廊里永远亮着惨白的灯,门缝里随时可能塞进窥探的眼睛,更别提身份证登记时留下的痕迹,无异于在自己脑门上贴“快来追杀”的标签。
夜风卷着洞庭湖的潮气扑在脸上,带着水腥气的冷意钻进衣领。
女孩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肩膀发酸。
岳阳的街道在眼前延伸,路灯的光晕连成一串昏黄的珠子,可这城市于他而言,不过是张陌生的地图,每条巷子都可能藏着陷阱,每个转角都可能跳出持刃的黑影。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硬纸壳硌了他一下。
温羽凡腾出一根手指勾出那张名片,粗糙的铜版纸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名片上“宏图拳馆”四个字跃入眼帘,笔锋遒劲的字迹边缘还沾着点油渍,像是赵宏图递过来时不小心蹭上的。
记忆突然被拉回那夜的宴会厅。
穿灰色运动衫的中年男人举着酒杯,运动衫领口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淌,脸上堆着憨直的笑:“兄弟,到了岳阳可得来我拳馆坐坐!就在南湖公园边上,好找得很!”
他递名片时指尖带着点酒气,掌心的老茧蹭过温羽凡的手背,那触感粗糙又实在。
当时只当是客套话,此刻这张薄薄的纸片却像块浮木。
温羽凡捏着名片的边角,指腹摩挲着上面“少林俗家弟子”的小字,心里反复掂量……
赵宏图不过是宴席上偶然同桌的人,武徒二阶的修为在江湖里根本不够看,可那双眼睛里的热乎气不像假的。
在人人藏着算计的夜宴上,唯独他会在自己狼吞虎咽时递过洞庭春,会在剑拔弩张时举着酒杯打圆场,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璞玉,带着点笨拙的真诚。
摩托车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泛着粼粼的光。
温羽凡猛地拧动车把,轮胎在路面上划出半道弧线,带起的碎石子“噼啪”打在挡泥板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咬了咬牙……
现在没有退路了。
引擎再次发出沉重的轰鸣,摩托车调转方向,朝着南湖公园的方向驶去。
车后座的李玲珑似乎被颠簸惊醒,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温羽凡立刻放慢速度,右手悄悄往后伸,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掌心触到女孩微凉的皮肤,他忽然想起赵宏图说过的话:“出门在外,能凑一桌就是缘分。”
夜风依旧带着寒意,但此刻温羽凡心里却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或许这趟冒险终会是陷阱,或许赵宏图的热情背后藏着别的心思,但至少此刻,那间藏在城市角落里的拳馆,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摩托车的灯光刺破更深的夜色,前方路口的路牌在光晕里渐渐清晰——距离南湖公园还有两公里。
宏图拳馆其实很好找。
若说那些传统门派总爱藏在云雾缭绕的深山老林里,朱门紧闭,墙头上爬满青苔,连风吹过都带着股秘而不宣的肃杀气,那宏图拳馆就活得太“入世”了。
它就扎在南湖公园的边上,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能听见公园里晨练大爷甩鞭子的脆响,也能闻见街对面早餐铺飘来的葱油香。
白天的南湖公园永远热闹,遛狗的妇人牵着泰迪慢悠悠晃,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抄近路,卖棉花糖的小贩推着粉色小车在树底下吆喝。
而拳馆就藏在公园旁那栋不算新的写字楼里,玻璃门总敞开着,偶尔有穿着练功服的学员出来买水,袖口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汗渍,隔着老远能听见馆里传来的“嘿哈”声,混着公园里的广场舞音乐,倒成了这片街区独有的烟火气。
这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门派”。
没有刻着辈分的石碑,没有祖传的拳谱孤本,甚至连个像样的堂口都没有。
赵宏图平日里就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衫,在馆里教小孩扎马步,给白领开搏击减脂课,收来的学费除了交房租、买练功垫,剩下的刚够糊口。
学员们更愿意叫它“健身工作室”,毕竟这里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只认“出拳要快、收拳要稳”的实在道理,更像个藏在城市褶皱里的私营培训班,安安静静地教着拳,顺便帮街坊邻居们练练身子骨。
赵宏图的日子过得紧巴。
写字楼的租金不便宜,他索性把拳馆角落隔出个小隔间,摆了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少林全景图。
隔间里总飘着淡淡的艾草味,说能驱虫,也能想起在少林寺当俗家弟子的日子。
对他来说,这拳馆哪只是谋生的地方?
学员们练拳时撞歪的沙袋,墙角堆着的半箱没开封的绷带,甚至地上那几块被磨得发亮的地板,都浸着他的日子,比老家的祖屋还亲。
温羽凡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摩托停在写字楼楼下,车胎刚碾过路边的水洼,溅起的泥点糊在生锈的挡泥板上。
他背着昏迷的李玲珑,肩膀被压得生疼,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抬头时,目光一下子就被二楼外墙的广告牌勾住了。
那广告牌算不上精致,边角有点卷翘,像是被风吹了好些日子,但在灰蒙蒙的墙面上格外扎眼。
正中央“宏图拳馆”四个大字是烫金的,笔锋带着股硬气,撇捺间像藏着拳头的力道,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写的。
字周围绕着圈小字,“少林正宗”“俗家弟子亲授”“弘扬华夏国术”,红底黑字,直白得像菜市场的价签,却透着股不加掩饰的实在。
最显眼的是广告牌中间嵌着的照片。
画面里,赵宏图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站在一位老和尚身边。
老和尚眉眼低垂,念珠在指间转着,神态庄严得像尊玉雕;
赵宏图则笑得有点憨,耳朵红扑扑的。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他在少林时的留影,往广告牌上一贴,比任何宣传语都管用,至少让路过的人心里嘀咕:“哦,是真从少林寺出来的。”
温羽凡的目光扫到广告牌最底下,一行小字印着“请上二楼,咨询电话:xxxxxxxxxxx”,字迹被风吹得有点模糊,但足够看清了。
就是这儿了。
他摘了头盔挂在车把手上,又将绑在车架上的武士刀取下撰在手中。
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伤被牵扯得发疼,却还是挺直了点背。
背后的李玲珑呼吸很轻,额角的碎发蹭着他的脖颈,带着点凉意。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避开背上的伤口,抬脚往写字楼大门走去。
夜风吹过,远处公园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他带血的打底衫上,倒让这栋藏着拳馆的写字楼,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夜半三更的城市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连风都收敛起声息,只有零星的路灯在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把树影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沉默的剪影。
整座城沉在浓得化不开的静谧里,连远处偶尔驶过的货车,引擎声都被夜色滤得只剩模糊的嗡鸣,衬得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凝固了。
那栋写字楼的玻璃门虚掩着,门轴处积着层薄灰,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细响,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
门没上锁,透着种漫不经心的松弛,像是默认了深夜不会有访客,又像是对周遭治安的全然放心。
前台的灯光调至最暗,只留盏绿色的应急灯亮着,在桌面投下片诡异的光斑。
本该守岗的保安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双臂当枕头,侧脸压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嘴角挂着丝亮晶晶的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快滴到胸前的工牌上。
那工牌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精神,此刻却被鼾声泡得浮肿。
他的呼吸又沉又匀,偶尔夹杂着两声模糊的呓语,像是在梦里跟谁讨价还价,全然不知玻璃门外的寒意正顺着门缝往里钻,更不知有个满身血污的身影正屏住呼吸往里挪。
也难怪他睡得安稳。
这片街区的治安向来是街坊们闲聊时的骄傲,监控探头在街角眨着警惕的眼,派出所的巡逻车每小时准点驶过,连电动车都鲜少听说失窃。
再说这写字楼里,就是几间挂着“科技公司”“法律咨询”牌子的空壳办公室,值钱的不过是几台旧电脑,犯不着让小偷冒着被抓的风险半夜摸进来。
久而久之,保安的夜班便成了熬时间的差事,趴在桌上打盹成了心照不宣的常态,反正天亮前不会有什么意外。
温羽凡的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有钝刀在皮肉里碾过。
武士刀的鲛鱼皮刀鞘被他死死叼在嘴里,粗糙的皮革蹭着嘴角的伤口,泛起阵蛰疼,却也压下了喉咙里涌上的咳嗽。
他微微弓着背,把李玲珑的重量往肩头挪了挪,女孩的呼吸轻得像羽毛,额前的碎发蹭过他的脖颈,带着点微凉的潮气。
他脱了鞋,脚步放得极轻,光脚碾过水磨石地面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只有膝盖打弯时,关节发出的细微“咯吱”声,被他立刻用屏住的呼吸压下去。
他像走在薄冰上,目光紧紧锁着保安露在外面的耳朵,生怕那点动静惊了对方的好梦。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带血的打底衫上,把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贴在墙上随他移动,像个沉默的同伴。
经过前台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保安的眉头突然动了动,像是要醒,温羽凡的心脏猛地攥紧,脚步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可下一秒,那眉头又舒展开,嘴角甚至往上翘了翘,呼噜声换了个调子,显然是梦到了什么惬意事。
这一眼,却像按动了记忆的开关。
温羽凡忽然想起乘风机械厂的保安室,冬夜里空调总发出“嗡嗡”的响,丘咏会把《兵器知识》垫在腿上打盹,张茂修对讲机时总爱哼跑调的老歌,胡队的搪瓷缸永远冒着热气。
轮到自己值夜班时,小吴会塞来颗薄荷糖,说“含着提神”,两人凑在监控屏幕前数厂区里的野猫,数着数着就趴在桌上睡过去,天亮时衣领上沾着对方的口水印。
那些日子像蒙着层柔光的老照片,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却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温羽凡的嘴角牵起抹极淡的笑,笑意里裹着点怀念,更多的却是无奈。
可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
“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像在跟过去的日子告别。
他深吸口气,胸腔的钝痛让他皱了皱眉,却也驱散了那点怅然。
目光越过前台,落在楼梯口的应急灯上,那抹幽绿的光在黑暗里格外醒目,像指引方向的星。
他加快了脚步,膝盖的酸痛、后背的灼痛都被抛在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心里撞:快一点,再快一点。
李玲珑的呼吸越来越浅,他能感觉到她额头的温度在升高,像揣着个小火炉。
必须尽快到宏图拳馆,让赵馆主看看,让她躺进温暖的房间,喝口热汤……
楼梯间的声控灯在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亮起,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红血丝。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荡开回音,像在为自己鼓劲。
身后的城市依旧沉睡着,前台的保安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而温羽凡的影子,正被楼梯间的灯光拉长,朝着二楼那扇可能藏着希望的门,坚定地移动。
来到二楼,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应急通道的绿光在尽头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西侧区域明显是拳馆的地盘,磨砂玻璃门上隐约能看到“宏图拳馆”的字样。
与之相邻的几间办公室则透着股冷寂,百叶窗紧闭,门缝里漏不出半点光亮,桌椅的轮廓在黑暗中像沉默的礁石。
这个时辰,那些挂着“科技咨询”“法务服务”牌子的公司早就成了空壳,连中央空调的嗡鸣都歇了。
温羽凡背着李玲珑的后背早被冷汗浸得发黏,伤口在颠簸中像撒了把盐,每挪一步都牵扯着皮肉发疼。
他看清拳馆那扇双层玻璃门的内侧,长
u型锁正牢牢扣在拉手处,锁身的金属光泽在暗处闪着冷硬的光——显然是从里面反锁的。
他屏住呼吸,先侧耳听了听周遭动静。
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拉得严实,只有楼梯口的应急灯还亮着幽绿的光,映得走廊尽头的消防栓像个沉默的影子。
确认没异常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李玲珑从背上挪下来。
女孩的身体软得像没骨头,他用胳膊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后脑勺,慢慢将她安置在离门口不远处一根承重柱后的阴影里。
之后,温羽凡又将拧成绳的风衣重新展开,披在她肩上遮住露在外面的手臂——那外套上破了很多洞,还沾着码头的血渍和尘土,但至少能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帮少女保住一丝体温。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半口气,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依旧凉得像块浸在湖里的玉,只有鼻翼微弱的翕动证明她还活着。
转身走向玻璃门时,温羽凡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抖。
不是怕,是失血过多后的发麻,指腹上的伤口刚结痂,又被攥紧的力道扯出细小红痕。
他抬起右手,轻轻叩在玻璃上。
“笃、笃笃……”
第一声轻得像落叶敲窗,随即又连敲了三下,节奏急促却克制。
玻璃微微震动,发出细碎的嗡鸣,在这死寂的深夜里,竟比远处的车鸣还要清晰。
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声响顺着楼梯间往下钻,惊醒楼下打盹的保安,更怕惊动这栋楼里可能存在的其他住户……
此刻,任何多余的关注都是危险的。
可这断断续续的敲击声,终究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浓稠的夜色里荡开了涟漪。
拳馆内侧的休息室里,赵宏图正蜷在单人床上打盹。
梦里还在少林寺的演武场,师父拿着藤条敲他的膝盖,骂他马步扎得像风吹的芦苇。
忽然,一阵细碎的声响像蚊子似的钻进耳朵,起初他以为是窗外的风声,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笃笃的,带着股执拗的劲儿。
练武人的警觉像根绷紧的弦,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肋骨。
黑暗中,他摸了摸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下——凌晨三点十七分。
“谁啊?大半夜的?是小东吗?”他的声音还裹着没散的睡意,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楼下的保安小东,那小子总爱半夜上来借创可贴,说自己巡逻时被猫挠了,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待着觉得怕了,上来找他壮胆。
抱怨归抱怨,赵宏图的身体却比脑子动得快。
他一掀被子,露出胳膊上常年练拳练出的结实肌肉,脚在床底胡乱扒拉两下,趿上那双后跟快磨平的蓝色拖鞋,抓起搭在床尾的运动外套往身上一套。
外套的拉链没拉,衣摆松垮地晃着,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拳馆里只亮着一盏挂在墙角的节能灯泡,昏黄的光像摊融化的黄油,勉强照亮了场地中央的几个沙袋。
沙袋边上还掉着几个学员们没收拾起来的拳套,有的沾着汗渍,有的蹭了点灰尘,在光线下显出深浅不一的色块。
赵宏图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地板上,声音在空旷的拳馆里格外清晰。
他一边走一边揉眼睛,心里犯嘀咕:
这时候来敲门,总不能是学员忘了带钥匙吧?
可真要是小东,那小子平时嗓门大得像喇叭,哪会这么敲得小心翼翼?
走到玻璃门旁时,他还没完全站稳,习惯性地往门外瞥了一眼。
这一眼,直接让他后半句没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门外站着的人光着脚背对着走廊的应急灯,一半脸浸在阴影里,一半被绿光映得发青白。
左手拎着的武士刀刀鞘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在光线下泛着陈旧的腥气。
身上的打底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干涸的血污结成黑褐色的硬块,像层僵硬的壳,把人裹得只剩个狼狈的轮廓。
头发乱得像野草,几缕沾着血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露出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却亮得吓人——那模样,活像刚从什么凶案现场爬出来的。
赵宏图这辈子见过不少练家子受伤,可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
他吓得往后缩了半步,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吱呀”一声,嘴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两个字:“妈呀!”
温羽凡抬眼看见玻璃门后赵宏图那张受到惊吓的脸时,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左手紧握的武士刀被缓缓举到胸前,刀鞘上未干的血渍在应急灯的绿光里泛着暗沉的光。
右手轻轻覆在左手手背上,微微躬身抱拳,沙哑的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赵馆主,温某今夜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话音顿了顿,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血气,恳切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赵宏图脸上:“还望您能仗义出手,施以援手。”
赵宏图起初还眯着眼揉着刚睡醒的脸,待看清门外那人的模样,眉头倏地拧成了疙瘩。
凌乱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前,破洞的打底衫上结着大片黑褐色的血痂,尤其是那柄被紧紧攥着的武士刀,刀鞘缝隙里还嵌着些暗红的碎屑——这哪里还是宴会上那个沉默吃鱼的外乡人,分明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但他终究还是认出了他。
“是你?”赵宏图盯着温羽凡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惊讶像石子投进水里,在眼底荡开圈圈涟漪。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对方渗血的袖口、沾着泥的裤脚,心里忍不住打鼓:
这是撞上了什么要命的事?
是跟人抢那百万悬赏动了手?
还是卷进了其他的乱子?
但那点疑惑只在心里盘桓了半秒。
赵宏图看着温羽凡微微发颤的手臂,还有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藏着的恳求,终究是叹了口气。
他急忙拿来钥匙,伸手打开门后的
u型锁,拉门时玻璃摩擦的“嘶啦”声里,语气已经带上了实打实的关切:“金先生?快请进,快请进!你这是……这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门被拉开的瞬间,温羽凡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望着赵宏图脸上真切的焦急,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咚”地落了地——果然没信错人。
他没心思解释身上的伤,只是急急忙忙转身往走廊上的一根承重柱走。
应急灯的绿光落在承重柱后的阴影里,李玲珑蜷缩在那里,月白色的裙角沾了些灰尘,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
温羽凡蹲下身时,膝盖的伤扯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掌心触到那滚烫的温度时,心又揪紧了几分。
然后才慢慢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他抱得极稳,手臂刻意避开对方身上的伤口,生怕颠簸弄疼了她。
“赵馆主,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快步往拳馆里走,声音里的急切压都压不住,眼神死死盯着怀里人的脸,“就是李姑娘……她从刚才就没醒,额头还烫得很,您快看看她。”
“啊!李……李姑娘?”赵宏图这才发现柱后还藏着人,眼睛倏地瞪圆了。
他凑上前两步,看清女孩毫无血色的脸和紧闭的眼,心里“咯噔”一下,刚睡醒的迷糊劲儿瞬间没了。
“快快,带她进来……来,到我房间去……快……放床上……”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拳馆深处走,蓝色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我在少林时也学过些医术,让我来给她看看……”
走廊的应急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壁上歪歪扭扭地跟着移动。
温羽凡抱着李玲珑紧随其后,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阵阵抽痛,可他看着赵宏图匆匆引路的背影,心里却莫名踏实了许多。
这栋沉寂的深夜写字楼里,终于有了一丝能让人喘息的暖意,像寒冬里突然燃起的炭火,虽微弱,却足够驱散些许刺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