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庆幸的是,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过后,穿深灰连帽衫的青年像是被按了重置键。
他再没往温羽凡这边瞟过一眼,席间要么低头小口抿着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沿的釉色,要么就转头跟邻桌两个武徒七阶的汉子闲聊,话题绕着洞庭湖的鱼情打转,偶尔爆发出两声刻意压低的笑。
那帽檐始终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可温羽凡能感觉到,他每次抬眼时,目光都精准地避开了自己所在的角落——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又像是在按捺着什么,只是那股针锋相对的戾气,确确实实散了。
夜宴的钟摆悄悄滑过二十二点,水晶吊灯的光晕渐渐柔和下来,不再像初时那般刺目。
红木圆桌上的菜肴已去了大半,松鼠鳜鱼的茄汁凝在盘边成了暗红的渍,银鱼羹的热气早就散尽,只剩碗底沉着几粒发胀的枸杞。
宾客们的喧闹也添了层慵懒,先前拍着桌子喊“恭喜李帮主”的壮汉此刻歪在椅背上,袖口沾着的酒渍洇透了布料,嘴里还嘟囔着“这洞庭春后劲真足”;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收起了转得飞快的玉镯,正跟旁边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指尖在桌布上轻轻点着,眉峰微蹙,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就在这时,先前接引众人登岛的玄色长衫男子走上舞台。
他袖口的暗金龙纹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走路时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节奏均匀得像秒针在走。
走到舞台中央站定,他抬手理了理衣襟,那身水蛟纹褂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银线绣的鳞片仿佛真在灯光下眨动。
“洪蛟夜宴已近尾声,”他的声音穿过席间的低语,带着种熨帖的穿透力,像浸了温水的棉线,“感谢各位赏光。今夜岛上备了客房,诸位若想歇脚,自有伙计引着去;若要返程,码头的船此刻正候着,过时可就得等明早了。”
温羽凡捏着酒杯的手指顿了顿。
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弧度滑下来,滴在虎口,凉丝丝的。
他抬眼扫了圈厅内,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迟疑……
留,还是走?
穿连帽衫的青年已经起身,正跟着几个要离岛的武徒往侧门挪,脚步匆匆,帽檐下的侧脸看不清神色;
赵宏图还在跟人碰杯,运动衫上的水渍早就干了,留下圈浅灰的印,嘴里嚷嚷着“住啥住,回去拳馆还有事”;
可更多人没动,眼神在彼此脸上打了转,显然跟他一样,在掂量着这隐蛟岛的夜,值不值得留。
他低头看着杯底残存的酒液,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从川地省道的百人围杀到苗疆五毒阵的死里逃生,这半个多月,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摩托车的引擎震得骨头疼,山道的夜风刮得脸发麻,此刻红木座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风衣渗进来,竟让他生出种久违的疲惫。
留,还是走?
走的话,黑夜里的洞庭湖藏着多少暗礁?
码头的船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他对这一带水域一无所知,盲目离开,说不定比留在岛上更危险。
留的话,蛟龙帮的底细还没摸透,那枚失窃的铜镜、跟洪门的联姻、还有刚才青年没来由的挑衅……
这些线像缠在指尖的乱麻,谁知道夜里会不会突然收紧?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那盏仿古宫灯,暖黄的光透过绢面洒下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花纹。
他忽然想起背包里那半块在永州公厕没吃完的糯米粑粑,干硬得硌牙。
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罢了。”温羽凡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杯底的残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余味。
他随着起身留宿的人群往侧门走,走廊的灯光是暖黄的,照在青石板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同行的人三三两两地聊着,话题绕着“一百万悬赏”和“洪门联姻”,脚步声、交谈声混在一起,倒有了几分寻常客栈的热闹。
温羽凡走在人群边缘,右手悄悄往后伸,指尖勾住剑袋的肩带,轻轻拽了拽——帆布下的武士刀硌着后背,那点冰凉的触感让他踏实。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鞋底碾过石板缝里的细沙,几乎没声。
目光却像扫雷似的,飞快掠过走廊两侧:
左边。
温羽凡立于淋浴喷头之下,滚烫的水流倾洒而下,如同无形的手掌,抚过他的身躯。
那热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沿着脸庞蜿蜒而下,仿佛是时光的溪流,试图冲走他一路逃亡所沾染的风尘与血腥气息。
他微微闭着双眼,感受着水流的冲击,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当他不经意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时,不禁微微一怔。
不知从何时起,那原本健硕的身躯上,竟已是伤痕遍布。
一道道狰狞的刀伤,仿佛是岁月刻下的残忍纹路,记录着曾经与利刃的交锋;
几处箭伤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清晰可见,诉说着往昔躲避暗箭时的惊险;
还有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仿佛一条条扭曲的蛇,盘绕在肌肤之上,每一道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许多伤口其实都尚未完全愈合,热水一接触到那些脆弱的肌肤,便如同针尖刺入,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温羽凡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刺痛感在身体里蔓延,仿佛这疼痛能够唤醒他麻木已久的神经,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在这残酷的江湖中顽强地生存着。
温羽凡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梢,客房提供的棉质睡衣松松垮垮裹在身上,洗去血污和尘埃的皮肤触到柔软布料时,泛起一阵久违的暖意。
热水冲刷后的疲惫像潮水般漫上来,他踩着地板上的水渍走向房间中央,正想往沙发上瘫坐片刻,窗缝里突然灌进一股风。
那风裹着洞庭湖特有的湿冷潮气,吹得窗帘边角猎猎作响,刚散去的沐浴热气瞬间被割开一道缺口。
与此同时,左耳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叮——”,短促得像冰锥敲在金属上。
是系统警报的提示音。
温羽凡的肌肉在
01秒内绷紧。
肩胛骨往回收缩,带动后背的肌肉拧成紧实的疙瘩,右手下意识往背后探去,却只摸到睡衣光滑的布料。
他猛地抬眼,视线如出鞘的刀直刺向窗户。
月光正斜斜地淌过窗台,将一道身影浇得半明半暗。
那人单腿屈膝踩在窗沿上,另一条腿随意垂下,脚跟偶尔轻磕着窗框发出“笃笃”声,姿态散漫得像在自家阳台乘凉。
银白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连帽衫的兜帽滑落在脑后,露出半张挂着戏谑笑意的脸——正是宴席上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青年。
“啧,洗得挺干净。”青年的目光扫过温羽凡发红的耳根,指尖在窗台上轻轻点着,“我还以为你得抱着刀睡觉呢。”
温羽凡的眉峰拧成结,喉间溢出一声冷嗤:“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算了。”
他刻意放缓呼吸,让胸腔里翻涌的内劲慢慢沉回丹田,眼角的余光始终锁着床头那柄裹在帆布套里的武士刀。
青年忽然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淬着几分恶意:“知道我会来,还敢把自己洗得这么利索?”他伸出右手,食指先是点了点温羽凡的胸口,再慢悠悠地转向床头,指尖悬在半空画了个圈,“现在你站在那儿,刀躺在那儿。我赌你拔不出刀就得趴下,信吗?”
话音未落,温羽凡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低。
睡衣下的肌肉贲张起来,将宽松的布料撑出隐约的轮廓,内劲在经脉里奔涌的声响几乎盖过窗外的风声。
他微微扬起下巴,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要不要试试谁先趴下?”
此刻他脑中已经闪过三种近身招式,哪怕赤手空拳,也有把握在五招内逼得对方露出破绽。
话音刚落,青年的手突然动了。
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温羽凡只觉眼前一花,对方指间已然多了柄乌木折扇,手腕轻旋间“唰”地展开,扇骨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扇面上的水墨山水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远山的轮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仿佛真有云雾在扇面上流转。
他把折扇往脸前一挡,只露出双弯着笑意的眼睛,声音透过扇面传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温先生,别来无恙啊。”
温羽凡浑身的气势猛地一泄。
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攥住了喉咙,他盯着那柄熟悉的乌木折扇,瞳孔骤然收缩,到了嘴边的呵斥变成一声惊愕的低呼:“是你?!”
紧绷的肩背瞬间松弛下来,内劲如退潮般缩回丹田,连带着声音都染上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陈……陈天宇?”
月光恰好移过青年的脸,扇沿下露出的下颌线分明比宴席上锐利几分,眼角那道浅疤在月色里泛着哑光——正是在川府仓库里与他缠斗过的陈家大少。
陈天宇的瞳孔在月光里缩了缩,像是捕捉到什么有趣的光点,折扇忽然在掌心转了个圈,乌木扇骨擦过指节发出轻响:“现在我叫左少秋。”
他刻意把“左少秋”三个字咬得稍重,眼尾那道浅疤在月色里泛着淡光,折扇慢悠悠往上抬了抬,扇沿刚好蹭过下巴,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眼底的狡黠像浸了水的墨,轻轻晃一下就晕开半圈:“这名儿,今晚管用。”
温羽凡喉间先溢出半声气笑,跟着才缓缓摇头,右手下意识往眉心按了按。
他望着窗台上那道被月光勾勒的身影,肩膀垮下来半寸,嘴角扯出抹无奈的笑:“管你叫什么,反正从川府仓库到这隐蛟岛,你换名字的速度比换刀还快。”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对方手里那柄眼熟的乌木折扇,眉头微蹙:“话说回来,先前在宴席上故意找碴,还装作不认识我——演这出戏给谁看?”
左少秋闻言,嘴角的弧度突然绷紧,眼底那点笑意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蒙上层冷光。
“我就不能真的想杀你?”他往前倾了倾身,折扇尖端几乎要触到温羽凡的鼻尖,语气里淬着点冰碴。
没等温羽凡接话,那冷光又倏地化成促狭的亮,仿佛刚才的寒意只是错觉:“毕竟你现在可是暗网通缉榜上的红人,拎着你的脑袋去领赏,足够我在南洋买艘新游艇了。”
温羽凡却没动,只是眼皮慢慢抬了抬,目光从左少秋握着折扇的手移到他脸上,沉默两秒后,忽然依次竖起三根手指:
“首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摊开的账册,“陈家大少会缺买游艇的钱?怕是你车库里随便辆跑车都比那悬赏金值钱。”
“其次,”他顿了顿,视线转回左少秋脸上,“咱们俩的仇家列表重叠了至少三个名字,现在撕破脸,纯属给别人当枪使。”
“最后,”温羽凡的语气软了些,带着点说不清的复杂,“川府仓库那回,你明明能补刀却转身走了——这点情分,总够算半个朋友吧。”
左少秋挑了挑眉,突然往前凑了半步,折扇“唰”地展开,扇面水墨山水在月光下晃出涟漪。
“半个?”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尾音扬得老高,“怎么就不能是一个?”
温羽凡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藏着算计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他沉默两秒,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带着点自嘲的气,右手悄悄往床头武士刀的方向挪了半寸:“你这样的人,浑身都是心眼子,跟你交满打满算的朋友,我怕哪天醒过来,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这话刚落地,左少秋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那笑声撞在糊着窗纸的木框上,震得檐角铜铃轻轻晃了晃,连窗外洞庭湖的浪涛声都仿佛被这笑声劈开道缝。
他笑得肩膀发颤,手里的折扇都差点掉在地上,好半天才直起身,用扇面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温羽凡啊温羽凡,你这性子倒是跟在仓库的时候大大不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行,半个就半个。”
温羽凡走到窗边,浴后的水汽还在他发梢凝成细碎的水珠,随着动作轻轻滴落。
他随手拽过一把雕花木椅,椅腿在青石板地上拖出“吱呀”一声轻响,恰好停在离左少秋一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是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练出的本能。
他缓缓落座时,椅面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冷的钢针,死死钉在左少秋脸上,连对方耳后那缕被月光染成银白的发丝都看得分明:“你还没回答我,先前在宴席上故意找茬,到底是为什么?”
左少秋腕骨轻轻一转,乌木折扇“唰”地合拢,扇骨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涟漪。
他用扇柄有节奏地敲着掌心,“笃、笃、笃”的声线像秒针在走,配合着窗外洞庭湖隐约的浪涛,竟有种奇异的韵律。
“找你,自然是有事相求。”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里裹着几分戏谑,尾音被刻意拉得很长,像根羽毛在温羽凡心尖上轻轻扫过。
那双总藏着算计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瞳孔里晃着窗棂的影子,狡黠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温羽凡眉峰猛地一蹙,额角的青筋轻轻跳了跳。
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面的木纹,脑子里瞬间闪过宴席上的对峙:
对方那句“洗不掉的血腥气”像针似的扎人;
又想起登岛时那块突然炸开的礁石,飞溅的石渣擦过裤脚时的冰凉。
“有事相求,犯得着用石子砸我脚踝?犯得着在宴席上撕破脸?”他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烦躁,忽然顿住,眼神陡然锐利,“码头那下暗手,也是你吧?我明明没看见你在岸边,可那石子的力道……”
左少秋却像没听见他的质问,忽然往前倾了倾身,连帽衫的领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半截锁骨。
他神秘一笑,眼底的光忽明忽暗:“李家那枚失窃的铜镜,你猜是谁偷的?”
这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温羽凡心里的疑窦。
他指尖猛地一顿,先前那些零碎的线索:
宴席上李蛟提到铜镜时的痛心,悬赏时幕布上那道模糊的黑影,左少秋突然凑过来的试探……
这些线索瞬间在脑子里连成了线。
他刻意放缓呼吸,指尖在膝头悄悄蜷起,试图掩住眼底的波动,语气却还是带了点紧绷:“原来是你。”顿了顿,他抬眼直视左少秋,“一枚传家铜镜而已,你是吃饱了撑着吗?”
左少秋却突然摇了摇头,乌木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扇尖差点戳到温羽凡鼻尖。
“诶,可别血口喷人。”他语气里带着点故作委屈的无奈,下一秒却猛地伸直手臂,折扇直指温羽凡的胸口,“偷铜镜的人,是你。”
温羽凡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刚沐浴完的热意瞬间被这离谱的话浇得冰凉。
他盯着那截直指自己的扇骨,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人怕不是疯了?
左少秋却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眼神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配合点,演场戏。
温羽凡瞬间读懂了他的意图,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摇头,语气重得像砸在地上的石头:“不行,绝对不行。”
他下意识伸手向后背——那里本该别着武士刀,此刻却只有睡衣光滑的布料。
暗网那千万悬赏的通缉令还像块巨石压在心头,川地的追杀、苗疆的陷阱还没彻底甩开,再背上“偷铜镜”的罪名,等于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他声音里带了点压抑的火气,“暗网的人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蛟龙帮这一百万悬赏再砸过来,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左少秋倚回窗台,月光在他侧脸切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的刻痕,那慢悠悠的样子,倒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拒绝。
“老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还。”他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点无所谓的调侃,“你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多这一桩,也不差什么。”
“你这说的是人话?”温羽凡差点被气笑,他撇了撇嘴,眼神里的不屑像要溢出来,“再者说,李蛟看着不像奸猾之辈。宴席上他化解冲突时的气度,说起女儿婚事时那点藏不住的软,都不是装出来的。你何必跟他过不去?”
他靠在椅背上,浴后的疲惫混着满心的不解涌上来,只觉得眼前这男人的心思,比苗疆的蛊阵还难猜。
左少秋指间的乌木折扇突然停住了转动,扇骨磕在掌心发出一声闷响。
方才还挂在嘴角的戏谑笑意像被夜风刮走的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直起身时,连帽衫的兜帽从肩头滑落,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笔直,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松弛感彻底褪去,整个人像一柄骤然出鞘的剑,锋芒藏不住地往外渗。
“江湖这潭水,”他盯着温羽凡的眼睛,目光沉得像洞庭湖底的淤泥,连声音都比刚才低了八度,带着种穿透空气的重量,“比你在苗疆瘴气里见过的沼泽深多了。水面上看着是游船画舫,底下全是缠人的水草和吃人的暗礁。”
他顿了顿,视线飘向窗外洞庭湖的方向,那里的浪涛声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清晰,像在应和他的话:“不瞒你说,我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该动的时候就得动,不该问的一句都不能多问。”说到这儿,他忽然前倾身体,膝盖几乎要碰到温羽凡的椅子,“但这事,你必须帮我。”
温羽凡猛地别过脸,侧脸对着窗台上的月光,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帮你?”他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雕花木椅的木纹,指甲缝里嵌进细小的木屑,“就凭你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还是凭你在宴席上那通莫名其妙的挑衅?”
左少秋却没动怒,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像两束聚光灯,死死锁着他的侧脸。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就凭你还欠我一条命。”
“嗡”的一声,温羽凡的耳膜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
仓库里的血腥味仿佛顺着记忆漫过来,混杂着岑玉茹的玫瑰香水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想起那时“睚眦之力”退去后的酸软,每根骨头都像被拆过重装,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记得那时陈天宇(左少秋)站在阴影里,乌木折扇轻敲掌心的声线,明明可以像捏死蚂蚁似的了结他,却还帮他杀了岑玉茹。
最终,最留下一句淡淡的“后会有期”。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自己那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看出来只要他抬手,就能把自己的命捏碎在掌心。
温羽凡的指节猛地攥紧,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
胸腔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感激是真的,毕竟对方当时要是出手,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可无奈也是真的,他现在就是条被追得走投无路的丧家犬,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多这一桩,简直是往火堆里添柴。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浪涛拍岸的声响,一波一波的,像在给这场沉默倒计时。
良久,温羽凡才缓缓转回头,眼底的抵触被一层浓重的疲惫覆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混着无奈,也混着点说不清的释然,肩膀垮下来半寸:“罢了,就当是……还你这个人情。”
左少秋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往后靠回窗台,后背撞在冰凉的窗框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手抹了把脸,连帽衫的袖口蹭过嘴角,先前那股紧绷的气场彻底散了,眼里甚至露出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你这句话,这事就算稳了一半。”
他探身指向窗外的夜幕,指尖划过月光勾勒出的湖岸线:“铜镜藏在码头往南走约百米的岩壁里,那里有块突出的礁石,形状像只展翅的鸟,很好认。你找到后别停留,往哪个方向走都行,只要别被蛟龙帮的人抢回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我什么时候找你拿……等风声过了再说。你只需要记着,那镜子在你手里多一天,我这边就多一分余地。”
温羽凡看着他指尖划过的方向,那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连星光都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
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好。”
一个字,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向来说一不二,答应了的事,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做到。
左少秋对着他拱手,动作里难得带了点郑重,乌木折扇在他掌心轻轻敲了敲,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那就……祝你好运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经动了。
像只蓄势已久的灵猫,脚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衣摆被夜风掀起个利落的弧度,整个人便翻了出去。
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响,很快就被远处的浪涛声吞没。
温羽凡走到窗边,望着左少秋消失的方向。
夜风吹进窗缝,卷起他发梢的水珠,带着洞庭湖特有的湿冷气息。
空气中那点若有似无的檀香,是左少秋留下的最后痕迹,转瞬间就被风卷得干干净净。
只有远处码头的灯火还在明明灭灭,像撒在黑布上的碎星。
那些晃动的光映在湖面上,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复杂的迷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