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破开洞庭湖的水面时,引擎的低鸣混着浪涛声在夜色里铺展开来。
船头如利刃般切开粼粼波光,那些被劈开的水纹在船尾缓缓聚拢,又被螺旋桨搅成半里长的银练。
月光像被打碎的水晶,洒在翻滚的水花上,每一粒水珠都裹着细碎的光,随波逐流时像无数尾银鱼在水面跳跃。
半个多小时的航程,船身轻微的颠簸里藏着说不出的紧绷。
甲板上的江湖客们像被无形的墙隔开,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
穿皮夹克的汉子靠在栏杆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鞘的铜扣,金属摩擦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穿衬衫的文员模样的人坐在折叠椅上,指尖悬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方,却半天没划动一下,目光看似落在远处的水线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警惕地扫着周围;
还有个扎马尾的女人站在船舷阴影里,风衣下摆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靴筒里隐约的刀柄,呼吸节奏均匀得像在计数。
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带着刻意的克制,偶尔有人视线相撞,也会像触电般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这诡异的安静里,藏着江湖最直白的规矩:在未知的局里,沉默是最好的铠甲。
谁都清楚,这船上的人来路不明,腰间的武器、袖口的暗器、甚至口袋里的蛊瓶,都可能在下一秒成为取命的利器。
多余的搭讪是破绽,随意的打量是挑衅,不如各自蛰伏,把所有力气留着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
船速渐渐慢了下来。
雾霭像浸了水的棉絮,在远处的水面上浮动,一座岛屿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
月光穿过薄雾落在岸边的礁石上,那些嶙峋的石块黑沉沉地戳在水里,有的像折断的兽骨,有的像弯曲的指节,远远望去真像一头巨蛟伏在水底,只露出参差的脊骨,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危险。
“吱呀——”楼船的锚链被缓缓放下,铁锚砸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划出弧线,船身晃了两晃,稳稳地停在离岸五米的地方。
穿玄色水蛟纹大褂的接引男子这时走上甲板。
丝绸大褂在夜风中微微起伏,下摆绣着的银线水蛟仿佛活了过来,鳞片随着他的动作泛着冷光。
他站在船头雕花栏边,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压过了湖面的风声:“隐蛟岛已到。”
说罢,他抬手往水面虚引。
船舷与岸石之间的五米水域突然泛起淡青色的微光,像有无数细弱的电流在水里游走,空气里隐约传来“滋滋”的轻响。
那是股无形的力量在涌动,像一张绷紧的网,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这不是普通的水路。
“请各位贵客自行上岛。”男子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五米,对普通人来说是天堑,何况是在晃动的船舷与湿滑的礁石之间。
但对船上这些人来说,这更像一道筛子。
有人已经攥紧了拳头;
有人悄悄调整了呼吸;
有人活动起了腿部关节……
就在这时,水面下突然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
起初是细碎的气泡从水底冒出来,像烧开水时的初沸,接着气泡越来越大,“啵”地破开在水面上,溅起的水珠带着股腥冷的潮气。
那声音越来越密,仿佛水底真有一头巨兽在呼吸,每一次吐纳都让水面微微震颤。
雾霭里的礁石影影绰绰,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东西顺着礁石爬上来,带着湿漉漉的鳞甲,张开獠牙。
甲板上的夜风突然紧了几分,卷着湖面的潮气扫过每个人的衣襟。
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江湖客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陆续往船舷边聚拢,鞋底碾过甲板缝隙里的细沙,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最前排的几个汉子肩背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扣着腰间的兵器鞘:有人攥着刀柄的力道让指节泛出青白,有人手背上的青筋随呼吸轻轻起伏。
他们交换眼神的瞬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瞳孔里闪过的锐利撞在一起,像几块相击的燧石。
混江湖的都懂,这种时候露怯就是递刀给别人,哪怕脚下是五米宽的水面,也得硬着头皮踏出的细节里。
温羽凡站在船头那片被船舷切割出的阴影里,后背贴着冰凉的船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板接缝处的毛刺。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洞庭湖上,只有远处君山岛的轮廓还透着点朦胧的灰蓝。
他眯起眼,目光像淬了冷光的针,精准地扎在每一个登岛者的动作上:
穿短打的精瘦汉子借力起跳时脚踝绷起的弧度,青衫女子甩鞭时腕间银镯划出的亮线,扛斧壮汉掷出斧头时腰腹肌肉贲张的力度……
甚至连那个戴斗笠的年轻人落水前,喉结滚动的慌乱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花架子居多。”他在心里暗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刚才那三十多号人里,真正能把力量收放得稳当的,不过三四人。
大多是靠着蛮力或些微技巧硬撑,落地时脚掌碾过礁石的闷响里,藏着的全是底气不足的虚浮。
他对这些江湖客的底细没太多兴趣,注意力更多落在了那座逐渐从雾里显露出轮廓的隐蛟岛。
岛岸的礁石黑黢黢的,像巨兽啃剩的骨头,浪涛拍上去时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白得像碎瓷片。
这地方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明明是现代码头的边缘,却硬生生造出了种与世隔绝的蛮荒感,倒有点像苗疆猎头寨外那片瘴气弥漫的沼泽,安静里裹着咬人的危险。
直到最后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踉跄着爬上岸,温羽凡才直起身。
阴影从他身上滑落,露出黑风衣下摆沾着的细碎水珠。
他活动了下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在松动生锈的合页。
他向来不爱凑这种抛头露面的热闹。
江湖这地方,太扎眼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目光扫过船舷与岛岸间那五米宽的水面,浪不算大,却带着股暗流涌动的劲。
他选了块半露在水面的礁石,那礁石顶平如砥,边缘还粘着片枯黄的水藻,看着比周围那些布满青苔的石头要扎实得多。
深吸一口气时,丹田处的内劲像被唤醒的蛇,温顺地沿着经脉游过四肢百骸。
他左脚先探出,鞋底碾过船舷边缘的防滑纹,然后稳稳地落在礁石上。
礁石表面湿滑,带着湖水的腥气,却比预想中更稳。
但就在这时,耳畔突然钻进一声极细的锐响——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绷紧的钢丝,又尖又脆,刺破了夜的寂静。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岸边礁石后飞射而出。
速度太快了,快得像颗被弹弓催逼的子弹,拖着道模糊的灰影,直直射向他脚下的礁石。
“不好!”
念头刚冒出来,“轰”的一声闷响已经炸开。
那竟是颗鸽子蛋大小的石子,撞上礁石的瞬间,内劲裹挟着蛮力猛地爆开。
坚硬的礁石像被重锤砸中的饼干,瞬间裂成无数碎块,白色的石渣混着水花飞溅,有几块甚至擦过他的裤脚,留下冰凉的湿痕。
脚下一空的瞬间,温羽凡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拽着,朝着泛着冷光的湖面坠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湖水的腥气灌进鼻腔,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背上。
落水虽死不了,可在这么多江湖人面前成了落汤鸡,那点仅存的体面怕是要碎成湖底的淤泥。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沉腰,丹田的内劲骤然翻涌,像被点燃的火药,顺着手臂“轰”地炸开。
他右臂的肌肉猛地贲张,袖口被撑得鼓起一个小包,掌心朝下,带着股撼山裂石的力道拍向水面。
“啪!”
水花炸起近三丈高,像突然竖起的水墙,冰凉的水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借着这股反震的力道,温羽凡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拔,腰腹用力扭转,整个人在空中划出道利落的弧线,像只被惊起的鹞子,硬生生改变了下坠的轨迹。
衣袂翻飞间,已稳稳地落在岸边的岩石上。
“谁?”
他站直身子,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能冻裂骨头的寒意。
目光扫过岸边众人,瞳孔缩成针尖,但凡与他对视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穿青衫的女子软鞭缠在腕间,指尖却悄悄扣住了鞭梢;
扛斧壮汉摸了摸斧柄,喉结滚了滚;
连那个刚上岸的戴斗笠青年,也偷偷掀起斗笠一角,眼神里藏着探究。
人群里炸开一阵低低的骚动,却没人应声。
有人茫然地挠头,仿佛刚才的破空声只是错觉;
有人咂着嘴,目光在温羽凡拍水的手掌与那堆碎石间来回打转,眼里明晃晃写着“好身手”;
还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湖面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可没人承认。
风卷着浪涛声掠过礁石,把所有人的沉默拉得很长。
那些目光撞在一起,有警惕,有算计,有看热闹的漠然,唯独没有承认的坦荡。
温羽凡清楚,在这片江湖里,暗处的石子从来都不会自己长出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指尖却悄悄握住了背后的武士刀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楼船甲板上弹射而出。
那身影快得几乎拉出残影,玄色绸衫的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却连半分多余的褶皱都没泛起。
脚尖在船舷边缘只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掠过五米水面。
内劲二重的修为在这一跃里显露无遗,足尖破开空气的锐响甚至压过了湖面的浪涛,落水前的瞬间,他腰部微拧,身形在空中划出道利落的弧线,落地时脚掌稳稳踏在礁石上,只溅起几粒细碎的水珠,轻得像片叶子落在水面。
“好俊的身手!”人群里有人低低赞了一声,却很快被自己咽了回去。
来者正是蛟龙帮负责接引的男子,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和煦笑容,眼角的细纹里都像是裹着暖意,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
“哈哈……诸位英雄好身手!”他拱手时袖口的暗金龙纹在月光下闪了闪,声音裹着内劲,清晰地滚过每个人的耳畔,“刚才那点小意外,纯属本帮疏漏,让各位受惊了,还请海涵,海涵!”
他说着往岛内陆侧虚引,长衫扫过礁石上的青苔,带起股松木香气:“此处夜凉风大,潮气重,洪蛟夜宴就快开场了,诸位快请移步,暖暖身子去。”
江湖客们本就各怀心思,没人真想为一场无名偷袭撕破脸。
听他这么说,几个刚才攥紧刀柄的汉子悄悄松了手,穿青衫的女子手腕轻旋,软鞭“嗖”地缩回腰间,连那个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戴斗笠青年,也借着整理斗笠的动作,把探究的目光收了回去。
“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人率先迈步,鞋底碾过礁石的声响打破了沉默,其他人立刻跟上,像一群被驱散的鱼,顺着蜿蜒的礁石路往岛内涌去,刚才的风波眨眼间就被抛到了脑后。
温羽凡还站在原地,黑风衣的下摆沾着刚才拍水时溅上的湿痕,冰凉地贴在脚踝。
他望着那群人渐远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后武士刀袋的帆布,粗糙的布料磨得指腹发涩。
刚才那石子破空的锐响还在耳畔回响。
力道不弱,准头极狠,却偏偏留了余地——若是真想取他性命,绝不会只打在脚下的礁石上。
可正是这“没杀意”,才更让人心里发沉:
是试探?
是警告?
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想掂量掂量他的斤两?
他刚才全神贯注应对下坠,根本没看清石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刚才拍水时震得指骨还有点发麻。
指尖的凉意顺着经脉往上爬,混着湖面的潮气,让他后颈的旧伤隐隐作痛。
“江湖啊……”他低声咕哝着,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
这地方从来都这样,明枪暗箭藏在笑谈里,真心假意裹在酒肉中,刚才那粒石子,不过是掀开了冰山一角。
风卷着浪涛声掠过耳畔,身处的隐蛟岛在雾里像头蛰伏的巨兽。
而他便如站在这巨兽的口中。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思绪压了下去。
现在追究偷袭者是谁没有意义,还不如去看看这场夜宴到底藏着什么鬼。
他抬步跟上人群,黑风衣的下摆扫过礁石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
身后的洞庭湖还在翻涌,月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万千片银鳞,他的影子被浪涛揉碎又聚拢,渐渐融进岛岸的浓黑里。
众人踩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鞋底碾过嵌在石缝里的湿滑青苔,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石阶是青灰色的,边缘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圆润,却仍能看出凿刻时的粗犷纹路,像一道被时光拉长的褶皱,引着人往岛屿深处去。
风从肩头溜过,卷着湖面的潮气,吹得路旁丛生的蕨类植物轻轻摇晃。
走在前面的人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薄汗。
这岛比想象中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石阶上又弹回来,混着远处浪涛拍岸的闷响,像某种低沉的鼓点。
转过最后一道弯时,那座庄园突然撞进眼里。
它比远远望见时更显磅礴,飞檐翘角刺破暮色,像一群蓄势待飞的鸟。
青黑色的瓦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一片都刻着简化的蛟龙纹,与之前那艘楼船的浮雕如出一辙。
廊柱是整根的楠木,被桐油浸得发亮,柱身缠绕的祥云雕纹顺着光影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腾云而起。
雕梁上的彩绘还留着新添的痕迹,石绿与藤黄的颜料在暗处透着湿润的光泽,却偏在转角处露出一小块修补的水泥,浅灰色的,像块没捂热的补丁,硬生生把那股古雅的气韵扯出个缺口。
朱漆大门在眼前铺开,两扇门板足有丈余高,木纹里还嵌着经年的包浆,摸上去该是温润的,可此刻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暗,倒显出几分肃穆。
门环是青铜铸的兽首,饕餮的嘴巴衔着圆环,眼珠是磨亮的黑玛瑙,冷不丁看去,像真在眨眼。
环身被摩挲得锃亮,映出半边模糊的人影,偏偏兽首脖颈处,一道新打的水泥接缝横在那里,白得刺眼,像给这头古兽勒了道现代的绳。
“蛟渊阁”三个字悬在门楣上,鎏金的笔画在月光下淌着蜜似的光,笔锋里的狠劲看得人后背发紧,分明是刀劈斧凿的气势。
可再细看,匾额边缘与墙体衔接的地方,水泥还带着未干的灰白,甚至能看见几缕没清理干净的纤维,像谁粗心粘上去的线头。
门“吱呀”一声往两边退,绞链转动的声响里,混着轻微的液压装置嗡鸣。
两个守卫站在门后,身形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得像座小山。
他们穿的对襟短褂是靛青色的,盘扣是黄铜的兽首,与门环上的饕餮遥相呼应,可腰间那根黑亮的电棍却藏不住……
“十万伏特”的白色字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棍身的金属纹路与兽首佩饰的古朴撞在一起,像给这身古意披了件现代的铠甲。
他们眼皮都没抬,只喉结滚了滚,电棍上的防滑纹反射着点光,落在青石板上,像颗没捻灭的火星。
“请……”接引男子的声音裹在风里飘过来,他那身蛟纹长衫扫过门框,丝绸摩擦的轻响里,能看见袖口暗金线绣的水波纹,偏偏门框边缘露着截崭新的不锈钢合页,银亮的,与木纹格格不入。
穿过门就是长廊。
头顶的木梁雕着缠枝莲,花瓣的弧度被磨得圆润,该是几十年的老物件了。
可雕花的窗棂间,冷不丁就泄出道白森森的光——是藏在榫卯里的
led灯带,光线硬得像刀片,把窗纸上绣的兰草影子切得支离破碎。
廊下挂着的灯笼倒像模像样,红绸被风吹得鼓鼓的,穗子垂着晃悠,可凑近了能看见绸布下透出的规整光晕,那是防水灯泡的光,暖黄里带着股塑料味,照得红绸边缘泛出点发白的陈旧,倒不如远处真灯笼该有的朦胧。
脚下的白石步道凉得像浸在水里,每块石头都凿得方方正正,拼缝里的水泥填得平平整整。
道旁的古槐却长得张牙舞爪,老根像龙爪似的抠进石缝,树皮裂得能塞进手指,枝桠斜斜地往步道上探,几乎要碰到护栏。
那护栏是银灰色的金属,管身上喷着哑光漆,月光洒上去,泛着层幽蓝的冷光,与古槐皴裂的褐黑色撞在一起,像把现代的尺子,硬生生量着千年的树影。
风里突然飘来丝竹声,笛子的清越混着琵琶的脆响,缠缠绵绵的,该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
可再细听,那乐声里裹着点沉闷的嗡鸣,从长廊尽头的宴会厅方向钻出来。
是空调外机在转,规律的“嗡嗡”声像只看不见的虫子,趴在古雅的乐声上啃噬,把那点缥缈的意境咬出一个个小洞。
众人往前走时,鞋底敲在白石上的声响,与金属护栏偶尔碰撞的轻响,还有远处浪涛的拍岸声,混在一起,倒像首没谱的曲子。
这庄园就是这样,明明飞檐上的铜铃还在晃出“叮咚”的古韵,转身就看见铃舌是不锈钢的;
明明梁柱上的彩绘还留着朱砂的艳,抬头就撞见梁上藏着的监控探头,镜头闪着微弱的红光。
像谁把唐宋的画框拆开,硬生生塞进了现代的零件。
表面看是水墨丹青的雅致,伸手一摸,却能触到钢筋的冷硬;
侧耳一听,古乐里藏着机器的心跳。
就像这群踏岛而来的江湖人,有人腰里别着仿古唐刀,口袋里却揣着信号屏蔽器;
有人穿着粗布短打,靴底却嵌着合金钢板。
传统与现代早被揉成了一团,藏在雕梁画栋的影子里,等着某个瞬间突然炸开。
众人跟着接引男子穿过雕花木廊,宴会厅的朱漆大门在面前缓缓滑开时,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蜜般淌出来,漫过脚边的青石板。
刚一踏入,鼻腔就被一股温润的气息填满——那是淡淡的檀香,混着松木熏香的清冽,还缠着丝缕若有若无的酒气,像谁把陈年的故事和新酿的酒揉在了一起。
穹顶很高,垂落的水晶吊灯足有两人高,切割着灯光碎成万千光点,落在地板上像撒了把星星。
吊灯旁边悬着四盏仿古宫灯,绢面印着缠枝莲纹样,灯光透过布料变得柔绵,与水晶的冷亮撞在一起,倒生出种奇妙的平衡。
抬头时,能看见雕花藻井的纹路里藏着
led灯带,光线极淡,像嵌在云纹里的星子,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偏就是这一点现代的光,把藻井深处的蝙蝠雕饰照得愈发清晰。
厅里的红木圆桌摆得极齐,十二张桌子沿墙根绕成半圈,每张桌面都擦得锃亮,能映出吊灯的影子。
桌旁配的皮质座椅是深棕色的,椅面细腻的纹路里还带着新革的微涩,与红木的温润撞在一起,倒像给古朴的宴场安上了现代的筋骨。
桌面摆着青瓷酒杯,杯沿薄得透光,旁边却并排放着印着蛟龙纹的一次性纸杯,杯身还沾着未干的水汽。
墙上的《韩熙载夜宴图》复制品占了整面墙,射灯从斜上方打下来,让画里的仕女衣袂仿佛在动。
奇妙的是,射灯边缘的光晕带着点科技感的冷白,恰好落在画中宴饮的桌案边缘,像给千年的宴席镶了道现代的边。
画框是黑檀木的,却在角落露出个极小的金属接口,显然是装了隐形的温控装置,防止画纸受潮。
“除了最靠前那两桌,诸位可随意就坐。”接引男子的声音裹在灯光里,他微微躬身时,玄色长衫的下摆扫过地板,蹭出细弱的声响,“宴会八点准时开始。”说罢,他直起身,转身走向厅后的侧门,丝绸衣料摩擦的“沙沙”声渐远,像被灯光吞了进去。
温羽凡的目光在厅里缓缓扫过。
十二张圆桌排得像圈沉默的月亮,每张直径都近三米,桌布垂到地面,遮住了桌腿,却在边缘露出点金属支架的冷光——原来是仿古红木包着现代钢架。
此刻半数席位已坐了人,角落里穿皮夹克的汉子正用拇指摩挲唐横刀的刀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手机却在桌角亮着,屏幕上是暗网论坛的界面;
斜对面穿白衬衫的文员模样的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丝精明,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桌下的脚却踩着双藏着钢板的马丁靴,鞋跟磕地时带着闷响。
还有个扎马尾的女人,正低头用纸巾擦着靴筒,露出的半截小腿上,淤青的伤痕在灯光下泛着青紫色,手边的青瓷酒杯里,却插着根现代的搅拌棒。
温羽凡的视线在最靠前的两桌停了停。
那两张桌子明显更宽大,椅背上还挂着绣着蛟龙的锦缎椅套,桌中央摆着青铜烛台,烛芯却亮着电子火光,明明灭灭的。
他没多作停留,脚步轻缓地走向最靠里的角落,那里的光线稍暗,能清楚看见整个厅的动静,又不容易被人注意。
拉开皮质座椅时,椅垫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坐下时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红木桌面,木纹里还留着细微的划痕。
目光落在斜前方那桌,穿西装的男人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与头顶暖黄的灯光叠在一起,倒像给他罩了层矛盾的光晕。
厅里渐渐热闹起来,椅子拖动的声响、酒杯碰撞的脆响、压低的交谈声混在一起,衬得墙角的温羽凡愈发安静。
他看着那些穿梭的人影,看着古典的雕梁与现代的灯带在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宴会厅像个巨大的容器,装着江湖的刀光剑影,也装着现代的蛛丝马迹,而他自己,不过是这容器里一片沉默的影子,等着即将开场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