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108章  岳阳楼记

一天之后,摩托车的引擎在连续轰鸣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在永州城郊的柏油路边哑了火。
温羽凡捏下刹车时,指节在磨秃的车把上硌出红痕,车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最后一声疲惫的“咯吱”响。
路边那间灰扑扑的公厕像块被遗弃的积木,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黄土,铁门上的红漆早已褪成斑驳的粉白,被风刮得吱呀乱晃。
温羽凡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与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墙角的蛛网沾着枯叶,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他反手闩上门,金属插销“咔嗒”一声落定,将公路上的车流声隔在了外面。
昏黄的节能灯光线歪斜,在瓷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靠在斑驳的瓷砖墙上,先长长吁了口气。
脱苗服时,粗麻布料蹭过结痂的伤口,带来细碎的痒。
衣摆处的血渍早已发黑,像干涸的泥块嵌在纤维里,袖口沾着的青紫色痕迹是蛊藤汁液留下的,摸上去硬邦邦的,边缘还勾着几根干枯的蕨类草屑。
这衣服陪着他闯过五毒阵,挡过竹箭的尖锋,此刻沉甸甸的,像裹着半段生死线。
他换上了自己的黑色风衣。
布料是水洗过的柔软,贴着皮肤时带着种近乎陌生的妥帖,牛仔裤的裤脚磨出了毛边,那是他出发前就有的样子,此刻却像隔了一个世纪。
他抬手扯了扯衣领,触到颈侧的旧疤时,突然想起阿朵递给他这件苗服时,指尖划过布料的温度。
苗服不能丢。
他蹲下身,把苗服平铺在积着薄尘的洗手台上,小心翼翼地抖掉草屑。
衣襟上的盘扣松了两颗,他耐心地一颗颗系好,青布对襟的纹路被血渍浸得发深,却依然能看出针脚的细密。
蓝布包就放在脚边,被露水浸得发潮。
他把衣服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随身的蓝布包最底层,上面压着阿朵给的油纸包(里面的药粉还带着淡淡的雄黄味),再往上是那只刻着蛊文的银铃,碰撞时发出细碎的脆响,像在提醒他别忘苗疆的事。
公厕外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叶子打着旋落在公路上。
温羽凡推开门时,阳光刺得他眯起眼,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
t恤。
他跨上摩托车,蓝布包在车后座颠了颠,像揣着块沉甸甸的暖石。
里面裹着的不只是一件旧衣,还有苗地的雾、阿朵檐下的铜铃,以及那段在刀光蛊影里,忽然照进暖意的日子。
引擎重新发动时,他回头望了眼那间公厕,铁门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
后视镜里,灰扑扑的影子越来越小。
风卷着碎叶掠过摩托车的挡泥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温羽凡的指尖在磨秃的车把上微微发力,生锈的油门被拧到底,引擎爆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像头疲惫却倔强的兽,驮着他在柏油路上撕开一道残影。
他没有再往东。
后视镜里,湘南的山影正一点点被甩远,那些缠绕多日的雾霭早已消散,只剩天边的云被风扯成稀薄的纱。
车把剧烈震颤,震得虎口发麻。
这是连续三天高强度行驶的后遗症,车胎的纹路里嵌着沿途的泥块,有的还沾着苗疆特有的靛青色草汁,像一串沉默的轨迹。
经过长沙时,车流在高架桥上汇成缓慢流动的光河,喇叭声、引擎声、街边小贩的吆喝声裹着尾气涌来,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
温羽凡的摩托车像条滑溜的鱼,贴着车流边缘的空隙窜过,车身擦着一辆白色轿车的后视镜时,对方按响的短促喇叭声在他身后炸开,很快就被风吞了进去。
他甚至没回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紧握车把的指节泛着青白。
这座城市的热闹与他无关,就像他口袋里那部早在重庆山道上就关机的手机,屏幕漆黑,切断了所有可能的追踪信号。
两次变道更是关键。
在重庆界碑旁突然拐向南下国道,又在永州城郊的岔路口猛地折向北方,像在地图上画了个潦草的锐角。
那些追了他半个月的影子,大概还在浙闽的山路上兜圈,或是困在湘南的梯田迷宫里……
后视镜里干干净净,只有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在夕阳里慢慢沉降,连辆可疑的
suv都没有。
这太平来得有些不真实。
风穿过头盔的缝隙,带着十一月特有的凉意刮在耳廓上,取代了之前那些若有若无的引擎轰鸣;
路边的白杨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不像苗疆的竹林那样藏着未知的眼睛。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变得格外清晰:
在柏油完好的路段是平稳的“呜呜”声,遇到修补的补丁时会发出“咯噔”的颠簸,仿佛这世界真的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和这头铁兽在沉默地狂奔。
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那抹光漫过远处的水线时,温羽凡才猛地捏下刹车。
“吱——”轮胎与路面摩擦出尖锐的嘶鸣,青烟瞬间冒起,摩托车在惯性里滑出半米才停稳,车链“哐当”响了一声,像是在抱怨这突然的停顿。
眼前就是洞庭湖了。
水面在暮色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远处的君山岛缩成一团模糊的青影。
而湖畔最高处,岳阳楼的飞檐正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那些翘角像被点燃的火焰,在渐暗的天色里明明灭灭。
墙面上斑驳的砖痕、斗拱上精致的雕花,都被这层光裹着,古老得像从画里走出来,又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温羽凡摘下头盔,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额角。
他望着那座楼,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
这半个多月,他的眼里只有刀光、蛊影、不断后退的路,连抬头看云的功夫都没有。
可此刻,岳阳楼的飞檐刺破暮色的样子,竟让他紧绷的肩背莫名松了些。
他把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停进停车场角落,车撑“咔”地一声卡在碎石缝里。
他摘了头盔,将它和蓝布包一起留在了车上,只背上剑袋,便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裤腿,往景区走去。
……
十一月的风卷着碎金般的阳光,斜斜地切过岳阳楼景区的朱漆大门。
温羽凡捏着那张薄薄的门票,指尖触到纸面粗糙的纹路,像触到了一段被时光磨旧的故事。
他没有急着往前走,只是站在入口处停顿了片刻。
秋风掠过鬓角,掀起黑风衣的下摆。
景区里往来的游客大多举着手机,镜头对准飞檐翘角时发出细碎的快门声,孩子们的笑闹声混着导游扩音器里的讲解,像一锅煮沸的糖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甜暖的泡。
这人间烟火气太过鲜活,让他习惯性绷紧的肩背竟悄悄松了半寸。
漫步行走在青石板路上,鞋底碾过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路两旁的湘妃竹斜斜地探着枝桠,竹节上的紫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顺着竹竿蜿蜒流淌,晕染出几分文人墨客的雅致。
转过一道弯,“南极潇湘”的牌坊便撞进了眼帘。
青灰色的石梁被岁月磨得发亮,四个鎏金大字虽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笔力千钧的沉雄。
温羽凡抬手抚过冰凉的石柱,指尖划过那些被风雨啃出的细小凹痕,忽然想起苗疆猎头寨里刻满蛊文的石碑——同样是石头,一个藏着杀伐的诅咒,一个写着山河的辽阔。
牌坊后便是碑廊,历代名人的诗词刻在青黑色的石板上,字迹或雄浑或娟秀。
他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碑前停住了脚步,指尖悬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刻字上方,没有落下。
墨迹早已融进石头的肌理,却仿佛仍能嗅到当年挥毫时的墨香,混着洞庭湖的水汽,在千年后的风里轻轻漾开。
他不是文人,读不懂那些平仄韵律里的家国情怀,却莫名觉得,这字里行间的坦荡,比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更有力量。
穿过碑廊,石栏后的湘水便毫无预兆地铺开在眼前。
十一月的湖水褪去了盛夏的浑浊,像一块被打磨过的碧玉,泛着清透的光泽。
远处的天际线与水面连成一片,夕阳的金辉洒在波纹上,碎成万千光点,随波逐流时像一群跃出水面的银鱼。
温羽凡靠着冰凉的石栏,望着那片浩渺,忽然想起有人说过“湘水有灵,能洗江湖杀伐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手腕上那道被蛊毒侵蚀过的淡青色疤痕还在,后颈的旧伤偶尔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这些都是杀不死的印记。
可不知为何,望着眼前这汪平静的水,胸腔里翻涌了半个月的焦躁,竟真的像被湖面的涟漪抚平了似的,一点点沉了下去。
远处的湖面上,几艘归帆的剪影正缓缓靠近。
白帆被夕阳染成橘红色,帆布褶皱里漏下的光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恍惚间竟像极了苗疆梯田里错落的吊脚楼——那些黑褐色的木楼在雾里若隐若现,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动时,声线与此刻的浪涛声竟有几分相似。
他想起阿朵递给他青布对襟衣时,指尖划过布料的温度;
想起猎头寨。
他不知道下一站要往哪里去,不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猎手何时会再次扣动扳机……
但他清楚地知道,多年后再想起这个十一月的黄昏,一定会记得湘水如何抚平了他的戾气,记得孩童的读书声如何撞碎了江湖的肃杀,记得这片浩渺的水色里,曾藏过他片刻的、难得的平静。
暮色渐浓,远处的渔火次第亮起,像撒在湖面的星子。
温羽凡最后望了一眼君山岛,转身下楼时,脚步比来时更稳了些。
黑风衣的下摆扫过楼梯的木棱,带着洞庭湖的水汽,也带着些微释然的轻响。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终究像湖面的涟漪,转瞬就被现实的石子砸得粉碎。
温羽凡在岳阳楼景区里又转了半圈,夕阳把飞檐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方才被湖风压下去的饥饿感卷土重来,带着点反酸的空落。
他拍了拍风衣口袋,早上剩下的半块糯米粑粑早就没了踪影,便转身往景区外走。
出了朱漆大门,街道上的喧嚣陡然涌来。
傍晚的风卷着烤红薯的甜香、炸臭豆腐的焦香,还有远处公交站台的报站声,在空气里搅成一团热闹的糊。
温羽凡缩了缩脖子,正想往街角那家亮着“小炒”灯箱的馆子拐,耳畔突然炸响一阵尖锐的“叮叮……”声。
那声音来得毫无征兆,像两根生锈的钢针猛地扎进耳膜,又脆又急,带着种机械特有的冰冷质感。
温羽凡浑身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后颈的皮肤像被泼了桶冰水,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他的右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闪电探出,指尖穿过帆布剑袋的缝隙,精准地攥住了武士刀的刀柄。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骨髓里钻,混着刀柄绳结磨出的薄茧,带来一种近乎本能的踏实。
内劲在丹田猛地翻涌了一下,顺着经脉往四肢窜,连带着指尖都泛起麻痒的力道。
“在大街上竟然就敢来袭击我?”他心中又惊又疑,毕竟武安部的铁律明确规定了武者不得在闹市动手,“这么张狂?”
但他虽然疑惑,身体却已经进入戒备姿态:膝盖微屈,重心压低,左肩微微沉着,同时余光快速扫过街道两侧……
左侧是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玻璃柜里的岳阳楼模型反射着夕阳;
右侧是家杂货铺,门口堆着成箱的矿泉水,老板娘正弯腰给冰柜补货。
视线像探照灯般扫过每个角落,连电线杆后、垃圾桶旁都没放过,生怕藏着什么淬毒的弩箭或是闪着寒光的匕首。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撞得肋骨生疼,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盯着空无一人的街心,等着某个暗处突然窜出黑衣蒙面的杀手,等着刀光剑影劈开这寻常的傍晚。
可过了足足半分钟,预想中的厮杀没等来,连片可疑的影子都没晃过。
倒是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蹦蹦跳跳从他身边跑过,手里举着串糖葫芦,山楂上的糖衣在夕阳下亮得晃眼,跑远了还回头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大概觉得这个站在路中间攥着拳头的男人有点奇怪。
温羽凡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正想再凝神细听,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群人影正从对面的巷口拐出来。
约莫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凑着,有男有女。
最扎眼的是他们头顶悬浮的淡蓝色对话框,像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消息框,在渐暗的天色里泛着幽幽的光。
温羽凡眯起眼,看清了框里的字——「武徒三阶」「武徒五阶」……最高的那个也不过「武徒八阶」,连内劲都没凝聚的货色。
他握着刀柄的指节慢慢松开,掌心沁出的汗在刀柄缠绳上洇出浅痕。
这伙人的气息驳杂得很,有的带着烟酒味,有的混着汗馊气,还有个穿夹克的汉子袖口沾着机油,怎么看都像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别说威胁,怕是连他三招都接不住。
那群人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匆匆,像是在赶什么要紧的场子。
“哎,你说蛟龙帮今儿召集这么多人,到底要整啥活?”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撞了撞同伴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兴奋的颤,他穿着件印着骷髅头的
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空气中。
旁边叼着烟的汉子吐了个烟圈,烟味混着劣质古龙水的味道飘过来:“谁知道呢?我听我表哥说,只要去了就有免费的酒席,鸡鸭鱼肉管够,还有白的喝。”他摊了摊手,腕骨上有道狰狞的刀疤,“管他啥大事,先混顿饱的再说。”
“就你这点出息!”走在中间的短发女人笑骂一声,抬手拍了拍寸头的后脑勺,“人家蛟龙帮在洞庭湖这地界说了算,能请咱们这些赤脚的吃饭,指定有大动作。”
她穿着件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露出的脖颈上挂着块狼牙吊坠,说话时眼神往温羽凡这边扫了扫,却像没看见似的,很快又转了回去。
这时,队伍末尾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怕被风吹走似的:“我倒是听码头的老黄说,好像要挂悬赏……”
“悬赏?”寸头猛地停下脚步,眼睛瞪得溜圆,“悬啥赏?多少钱?”
鸭舌帽故意顿了顿,帽檐下的嘴角勾起抹神秘的笑:“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嘿,你这不等于白说嘛!”叼烟的汉子把烟头往地上一摁,用脚碾了碾,“吊人胃口呢?”
“急啥?”鸭舌帽耸了耸肩,脚步没停,“到了渡口上船,不就啥都清楚了?”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往东边去了,脚步声混着他们的笑骂,渐渐消失在街角。
确认那群人确实不是冲自己来的,温羽凡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弛下来,像是被骤然松开的弓弦。
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滑,在脊椎沟里积成一小片湿痕,抬手抹脸时,指尖触到的皮肤还带着点发僵的凉意。
他望着那群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我倒是成惊弓之鸟了。”
刚说完,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角闪烁的霓虹灯,刚才那群人嘴里“蛟龙帮”“悬赏”这几个词突然在脑海里炸响,像没熄灭的火星子落到了干草堆里。
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耳边仿佛又响起苗疆五毒阵里蛊虫振翅的嗡鸣,让他刚平复的心跳又开始乱了节奏。
蛟龙帮?
听名字不像个好东西。
召集这么多江湖人,还要设悬赏……
温羽凡的目光沉了沉,下意识摸了摸后背的武士刀袋,帆布下的刀柄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踏实,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疑云。
这悬赏会跟自己有关吗?
那千万悬赏的消息早就传遍暗网,难保蛟龙帮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还是说,他们另有所图,只是碰巧撞上了自己?
无数个念头像乱麻似的缠上来,勒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
“看来这地方也不能久留了。”他低声咕哝着,脚步已经下意识地往后转,想趁着夜色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肌肉记忆还停留在过去半个月的逃亡里——只要跑得够快,麻烦就追不上。
可刚迈出两步,鞋底碾过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咔嚓”一声轻响像根细针,猛地扎醒了他。
温羽凡的脚步顿在原地。
风掀起他风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打底衫。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还沾着苗疆梯田的泥点,那是几天前从五毒阵里冲出来时蹭上的。
这段时间,从川地的百人围杀到苗疆的蛊毒陷阱,从暗夜里追来的
suv到雾中淬毒的竹箭,他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狼,只能靠着本能撕咬求生。
曾经的他,遇事总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现在,胸腔里那股不甘正像野草似的疯长……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凭什么那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设陷阱、放冷箭,而他只能被动挨打?
“总是被人追杀,心里好憋屈。”他咬紧后槽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前猛地闪过川地省道上的车灯,百余人举着钢刀铁叉围上来时,那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刀光;
闪过苗疆猎头寨的吊脚楼,五毒阵里蛊藤缠上脚踝时,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
还有无数个深夜里,后视镜里若隐若现的黑影,像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
一味躲避,确实能苟活,可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慌,早已像蛊毒一样钻进了骨头缝里。
而且敌暗我明,他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陷阱藏在哪个转角,下一支毒箭会从哪个方向射来。
“既然他们要算计我,为什么我不能先下手为强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劈进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绪。
温羽凡猛地抬头,眼里的犹豫被一股狠劲取代。
过去那个连吵架都怕声音太大的温和性子,早就被这一路的血雨腥风磨出了棱角。
“不如去会会这个蛟龙帮,看看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顺便……”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光已经亮得惊人。
那光里藏着的,是撕开迷雾的决绝,是主动出击的锋芒,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期待……
他的心脏突突直跳,不是害怕,是兴奋。
温羽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压了压腰间的武士刀袋,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那群人的身后。
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混在熙攘的人流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正悄然滑向未知的风暴中心。
……
温羽凡跟着前方那群说说笑笑的人影,踩着码头青石板上的水洼,慢慢融入这片喧闹。
暮色正顺着洞庭湖的水面往上爬,把天边最后一点橘红染成灰蓝,空气里飘着潮湿的腥气,混着远处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香气,在晚风里缠成一团。
码头上攒动的人头里,大半是举着手机的游客。
有人举着自拍杆追着掠过水面的白鹭,镜头里还框着远处模糊的君山岛;
穿冲锋衣的旅行团正围着导游听讲解,扩音器里的声音被风撕得发飘;
卖纪念品的小贩推着挂满钥匙扣的推车穿梭在人群里,塑料岳阳楼模型在夕阳下泛着廉价的光。
温羽凡的目光像浸了水的墨,轻轻扫过人群。
视线触及武者时,瞳孔会极轻微地收缩:那些淡蓝色的对话框悬浮在他们头顶,像手机弹窗般透着幽光。
「武徒三阶」的字框边缘泛着浅白,「武徒五阶」的则带着点淡淡的蓝,最高阶的那几个框里,「武徒八阶」的字迹边缘也不过是缠着圈细碎的光晕,像浸在水里的冰碴。
他默数着那些发光的框,算上刚跟来的十几人,光晕总数已经过了三十。
但他的喉间竟不自觉地滚过声极轻的嗤笑。
他早已不是那个第一次握刀时指尖发颤的生手了。
前番百人围杀的记忆还在骨血里发烫:川地省道上,钢刀劈空的呼啸、箭矢划过耳畔的锐鸣、血浆溅在脸上的滚烫,还有自己踩着残肢断骨冲锋时,脚下“咯吱”作响的碎肉与碎骨。
后来苗疆的连番厮杀更像块磨刀石,蛊虫振翅的嗡鸣、毒掌擦过肩头的灼痛、冰蝉玉牌贴胸的刺骨凉,一层层剥掉了他骨子里的怯懦。
此刻若再面对百名武徒,他能妥善分配好自己的体力,甚至能提前半秒预判出谁会先挥刀、谁会藏在人群后放冷箭。
丹田处的内劲会精确地如同点滴,顺着经脉涌向四肢,不会在无用的地方浪费一丝一毫。
此刻,他的眼神扫过人群,那些悬浮的「武徒三阶」「武徒五阶」对话框,对他来说,不过是些标注着「脆弱」的活靶而已。
他往码头边缘退了两步,后背轻轻靠上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栏杆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手印,凉得像块浸在湖里的石头。
目光掠过水面时,能看见自己的影子——黑风衣被风掀起的衣角,攥在栏杆上骨节泛白的手,还有背后那柄裹着帆布的长刀轮廓,像幅被暮色洇开的剪影画。
周围的喧闹像潮水般涨涨落落,他却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连呼吸都压得极缓。
有两个挂着「武徒四阶」框的汉子在不远处抽烟,手指间的烟卷明灭着,视线时不时往他这边瞟,带着点掂量的意味。
温羽凡眼皮都没抬,只在对方目光扫来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栏杆上的锈坑,那动作轻得像在数纹路,却让那两人的视线迅速弹了回去。
天色彻底沉下来时,远处的湖面突然亮起一串灯火。
起初只是几点模糊的光,随着水波晃悠,渐渐连成一片流动的光带,把水面照得像铺了层碎银。
人群里有人指着那方向惊呼,小贩的推车轱辘声、孩子的哭闹声瞬间都低了下去。
楼船破开暮色驶来的样子,像从水墨画里抠出来的。
船身比寻常客轮宽出近一倍,乌木色的船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舱壁上的浮雕是盘旋的蛟龙,龙鳞被描了金,在夜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最惹眼的是船顶的飞檐,翘角上挂着的铜铃随着船身晃动轻响,铃穗垂落的弧度里,还沾着未干的湖珠,像串被月光浸过的银链。
它不像该出现在这现代码头的东西。
这周围,不管是钢筋水泥的码头、铁制的栈桥还是远处货轮的烟囱,都透着工业时代的冷硬。
唯有这艘楼船,带着股从《清明上河图》里走出来的古意,连破开的浪都比别处柔缓些,把平静的湖面熨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船身渐渐靠近,能看清甲板上的雕栏。
栏柱是拧成麻花状的青铜,栏板上嵌着琉璃,映着岸边的灯火,像把碎星子都锁在了里面。
当船尾的铁锚“哐当”砸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像串散落的珍珠,连带着船身轻轻晃了晃,才稳稳地泊在岸边。
码头上的人群突然静了半秒,连拍照的快门声都稀了些。
那些顶着蓝色对话框的武者们下意识地往一起凑,有人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刀鞘,有人悄悄挺直了背,目光里的兴奋像被风撩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温羽凡的视线从船身浮雕的龙睛上移开,落在自己掌心——那里不知何时沁出了层薄汗,正顺着指缝往栏杆的锈坑里钻。
他知道,这绝不是场普通的宴席,那些缠绕在船身的金纹里,藏着和苗疆蛊幡相似的气息,甜腻又危险。
舱门的液压杆发出轻微的“嗤”声,金属门轴转动时带起一阵混着松木香气的暖风。
橘黄色的舱内灯光顺着门缝漫出来,在乌木色的甲板上投下道狭长的光带,像给即将出场的人铺了条隐形的红毯。
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踩着光带边缘稳步走出,玄色丝绸大褂在夜风中微微起伏,下摆扫过甲板时带起细碎的气流,却连半分褶皱都没留下。
他每一步都踩在甲板的木纹间隙里,节奏均匀得像钟摆,皮鞋跟叩击木板的“笃笃”声,竟压过了远处湖面的浪涛,在码头上空荡开清晰的回音。
男子站定在船头的雕花栏边,身形挺拔如松。
玄色大褂的领口和袖口滚着暗金色云纹,在岸边射灯的斜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惹眼的是下摆:
整片绸缎上用银线密密绣着条水蛟,鳞甲层层叠叠,每片都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刚从深潭里游出来,连湿漉漉的水珠都凝在银线末梢。
水蛟的眼睛是两颗鸽血红玛瑙,在夜色里闪着幽光,顺着男子的动作微微晃动,真像下一秒就要摆尾挣开布料,搅得洞庭湖翻涌起来。
他周身的气场像块无形的磁石,码头上原本嘈杂的议论声陡然低了半截。
游客举着手机的手悬在半空,江湖人士攥着武器的指节也下意识松了松……
那是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不是刻意摆出的架子,而是从眼神、站姿、甚至呼吸频率里透出来的,仿佛他抬抬手,这码头的灯火就得暗下去三分。
男子抬手双手抱拳,拇指并拢时指节泛着浅白,声音穿过夜风撞在每个人耳里:“普通游客请止步,此为私人船只。”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些藏不住戾气的面孔,“收到洪蛟夜宴邀请的‘线上朋友’,请登船吧。五分钟后开航,过时不候。”
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裹着层金属膜,在湖面的水汽里滚过,连最远处举着棉花糖的小孩都停了嘴。
码头上瞬间炸开两重天地。
游客堆里“嗡”地涌起声浪。
穿冲锋衣的姑娘踮脚把手机举过头顶,镜头死死怼着船头的水蛟刺绣,屏幕光映得她鼻尖发亮:“天呐这船是真的吧?不像道具啊!”
旁边戴眼镜的大叔飞快点着屏幕,朋友圈文案已经敲到一半:“洞庭湖偶遇古风楼船,船头大佬气场两米八!”
有人举着自拍杆后退半步,想把整个船身框进画面,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个趔趄,手机差点飞进湖里,惊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这些喧闹像隔着层玻璃,传不到男子耳里。
他眼帘半垂着,看都没看那些闪烁的手机屏幕,仿佛对这种被围观的场面早已麻木——就像看一群围着灯火打转的飞虫,没必要驱赶,也没必要在意。
而那些藏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反应则截然相反。
“洪蛟夜宴!”有人低呼一声,攥着腰间刀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刚才还装作游客的汉子们瞬间变了脸色,眼里的散漫被贪婪取代,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里立刻挤出一条道。
穿夹克的汉子撞开前面拍照的姑娘,大步往船舷冲,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泥点也顾不上;
戴鸭舌帽的男人则弓着身子,像只敏捷的猫,顺着栈桥边缘小跑,帽檐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登船的跳板;
还有两个背着行囊的女人,直接不客气地拨开人群:“让一下,让一下!别挡道!”
他们挤挤搡搡,脚步声、喘息声、甚至偶尔碰撞的闷响混在一起,活像一群被赶急了的野兽,生怕慢一步就被关在门外。
唯有温羽凡,还站在原地。
黑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个角,又缓缓落下。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他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那笑容里带着点了然,又藏着点说不清的玩味。
等前面的人挤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脚。
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皮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发出“嗒”的轻响,和周围杂乱的脚步声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扫过船身雕栏上的琉璃,又掠过那些急切登船的背影,最后落在船头华服男子的侧脸上。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两人的视线在夜色里撞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温羽凡的步伐没停,像只是在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码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些,丹田处的内劲正随着脚步的节奏,缓缓流转。
他知道,这船不是普通的船,这宴也不是普通的宴。
但那又如何?
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迎着船头的灯光,一步步踏上了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