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从隘口灌进来时,带着股能穿透骨头的寒意,像无数冰针钻进衣领,刮得温羽凡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石碑顶端的蛊师被风掀得衣袍猎猎作响,灰黑色的布料鼓胀如帆,边角扫过碑面刻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是在跟那些诡异的蛊纹对话。
铜铃的嗡鸣陡然变急了。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沉闷震颤,而是尖厉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锯条在耳边拉锯,每一次震动都顺着空气往脑仁里钻,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铃口挂着的干蟾蜍随着晃动撞在一起,干瘪的皮肤摩擦出“咔嚓”轻响,嵌在眼眶里的绿珠在雾中闪得更凶,活像两簇鬼火。
相比之下,温羽凡腰间的银铃就显得格外微弱。
那枚雪花银打的小铃震颤越来越轻,原本清越的脆响变得像风中残烛般颤巍巍的,时断时续,像是随时会被铜铃的噪音彻底吞没。
隔着布料,温羽凡能感觉到,银铃的冰凉里竟透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毒力在这诡异的声浪里彻底疯了。
温羽凡感觉骨头缝里像爬满了带刺的蚁群,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细碎的啃咬声,从脚踝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连指尖的骨头都在隐隐发疼。
更难熬的是经脉里的灼痛,像是有人往血管里泼了滚烫的煤油,火苗顺着血液游走,丹田处烧得最凶,连带心口都像被烙铁烫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味。
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握刀的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刀背上溅成细小的水花。
不能等。
这个念头像警钟在脑子里炸开。
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毒性正顺着血管往心脏爬,每耽搁一秒,都可能让下一次挥刀变得迟缓半分。
而在这种生死相搏的关头,半分就足以致命。
他猛地沉腰,足尖在刻满蛊纹的石碑上狠狠一点。
“嗤”的一声,鞋底与碑面摩擦出细响,那些暗红的蛊纹像是被踩疼了,纹路里的光泽骤然暗了暗。
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温羽凡的身体像被弹起的箭,腾空而起时带起一阵劲风,吹散了周遭的薄雾。
手中的武士刀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刀身裹着一层流动的血光——那是之前溅上去的血迹被内力催得发烫,顺着蛇鳞纹路蜿蜒游走,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蛇在奔腾。
他手腕翻转,刀芒瞬间撕裂雾气,带着破空的锐啸直劈石碑顶端的蛊师,势大力沉得像是要把整座石碑都劈成两半。
那蛊师绝非易与之辈。
眼看刀芒逼近,他竟没半分慌乱。
灰黑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整个人像片枯叶般灵巧翻身,足尖在碑顶轻轻一点,便已跃下石碑。
落地时悄无声息,只有鞋底碾过碎石的轻响,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连衣摆都没被刀锋扫到半分。
“哪里走!”温羽凡低喝一声,立即追击而去,临空一记竖劈而下。
又被躲过时,他刚一落地就借势旋身,刀锋顺势横扫。
只因温羽凡心里清楚,自己中毒已深,拖得越久越不利,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打破僵局。
他的招式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
武士刀在他手中不再只是兵器,更像是延伸的手臂,刀风刮得空气都在震颤,逼得蛊师只能连连后退。
而蛊师被这连番猛攻彻底激怒了。
他侧身闪过又一记劈砍,原本佝偻的身子突然挺直,眼中的凶光像淬了毒的针。
被黑帕遮住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
不是速度快到出残影,而是像融进了雾气里,身形鬼魅般一晃,竟瞬间出现在温羽凡身侧。
这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连空气都被他带起一股腥风,像是有腐烂的尸体从身边擦过。
紧接着,蛊师的手掌带着凌厉的气势拍了过来。
那掌心泛着青黑色的光,像是蒙着一层粘稠的墨汁,隐约能看见细小的毒虫虚影在雾里翻滚。
掌风未至,一股混合着蛇腥、蝎毒和腐木的恶臭味就扑面而来,呛得温羽凡喉咙发紧,差点呕出来。
“不好!”温羽凡头皮发麻,几乎是本能地旋身挥刀格挡。
武士刀的刀刃与那青黑色的毒掌撞在一起的瞬间,“滋滋”的怪响炸开。
白色的烟雾从接触点腾起,带着刺鼻的气味,刀刃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黑痕。
温羽凡心头一沉。
这掌风里裹着的,是蛇毒的阴寒、蝎粉的辛辣,还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腻感,三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能蚀骨穿筋的剧毒。
这正是五毒教失传已久的「蚀骨五毒掌」。
据说中掌者皮肉会在瞬间溃烂,骨头化为脓水,连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温羽凡压根不认得这青黑掌风的路数,但那掌未到、毒先至的凶戾气劲,早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一股混杂着腐蛇腥、蝎尾辣、蜈蚣涎的恶臭味撞进鼻腔时,他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几乎是凭着本能拧转腰身施展出游龙步。
但游龙步的精要本就在一个“滑”字,可此刻他中毒的右腿发僵,脚踝处的紫黑肿痕扯得筋脉生疼,脚步终究慢了半拍。
“嗤……”
青黑色的毒气擦着肩头掠过时,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阴寒中裹着的灼烫,像有团淬了毒的冰火擦着皮肉飞过去。
下一秒,“滋滋”的声响就在耳边炸开,像热油泼进了冷水里。
他低头瞥去,左肩的青布衣衫已像被扔进火堆的纸,边缘蜷成焦黑的卷儿,布料下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死青,那青色不是慢慢晕开,而是带着种诡异的活性,顺着毛孔往深处钻。
剧痛在同一瞬间炸开。
不是单纯的疼,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混着冰碴子,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被毒气扫过的地方先是发麻,接着便是火烧火燎的灼痛,像是整块皮肉都在被慢火烘烤,连带着左臂的筋脉都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毒虫在里面乱啃。
温羽凡咬着牙想稳住身形,喉间却不受控制地滚出一声闷哼,额角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这他妈……”他心里刚骂出半句话,腿弯突然一软。
体内的毒本就没压下去,此刻被这掌风一激,像是被捅破的脓疮,瞬间在血液里炸开。
他踉跄着往后退,后背“咚”地撞上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那块刻满蛊纹的石碑。
慌乱中他伸手去扶,指腹刚触到碑面,就像按在了烧红的烙铁上。
那是块蟾蜍形态的蛊纹,雕刻得狰狞逼真,蟾蜍的眼珠凸起,纹路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渍痕。
指尖的灼痛来得又快又猛,不是普通的烫,是带着腐蚀性的疼,仿佛有股力道要顺着指尖钻进骨头,把他的皮肉从骨头上生生剥下来。
“嘶!”温羽凡猛地抽回手,同时远离石碑。
抬手看去,掌心已泛起一片红肿,几道细密的水泡正以惊人的速度鼓起来。
就在这时,眼前的雾气突然开始旋转。
像是有人在他眼前拧动了一团湿抹布,远处猎头寨伏兵的身影都成了晃动的色块,他们头上的苗银头饰反射着零碎的光,在雾里晃来晃去,像一群悬在半空的鬼火。
耳鸣声也跟着炸开,“嗡嗡”的,混着铜铃的尖啸,把周遭的声响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温羽凡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可视线里的重影越来越多,连自己的手都成了模糊的两团。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药粉的草木香早就被毒气的腥臭味盖过了——他比谁都清楚,阿朵给的药顶不住了。
那点解蛊药粉本就只够应付普通毒虫,遇上蚀骨五毒掌这种毒中极品,再加上石碑上的蛊纹和铜铃的催逼,就像杯水浇在了滚油里,连点响儿都没掀起来。
右腿的麻木感已经漫到了大腿根,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每跳一下,血管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温羽凡甚至只能以刀拄地才能站稳身形,他甚至能“看”到那青黑色的毒气正顺着血管往心口爬,像一条贪婪的蛇,吐着信子。
倒计时归零的时刻,不远了。
生死悬于一线。
雾气在鼻尖凝成冰冷的水珠,温羽凡能清晰闻到自己血里泛出的腥甜——那是蛊毒正在啃噬经脉的味道。
右腿已经麻得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骨头缝里的钝痛,可他死死盯着前方青黑色的毒掌,喉结滚了滚。
“毒发是死,动用睚眦之怒也是脱力瘫软……”他突然低笑出声,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反正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话音未落,他胸腔猛地一鼓,像是有座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
“睚眦之怒!”
暴喝撞在雾障上炸开回音的瞬间,温羽凡背后陡然浮现出巨大的虚影。
那是头生双角、身覆鳞甲的凶兽,獠牙呲出唇外,琥珀色的兽瞳里燃着滔天凶火。
虚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利爪扫过空气时带起的劲风,竟将周遭的雾气撕开一道道裂痕。
丹田像是被烧红的铁球碾过,剧痛炸开的同时,沉寂的真气突然破闸而出。
那些混着青黑色毒素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翻涌,被真气硬生生撕开一道道猩红的口子,滚烫的力量顺着经脉往四肢冲,所过之处,连蛊毒造成的麻木都被灼烧成尖锐的疼。
“嗬……”他仰头长啸,声音里裹着血沫喷出来,在雾里碎成细小的红珠。
啸声穿透层层叠叠的山雾,惊得远处林子里的寒鸦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混着蛊毒特有的腥甜,在整片山林里震荡出诡异的共鸣。
剧痛几乎要把意识撕碎,可温羽凡反而笑得更狠了。
他死死攥着武士刀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将那些溃散的真气一点点勒紧,像把即将绷断的铁索,硬生生捆成一股决绝的力道。
眼底最后一点犹豫被凶光取代,那是猎物被逼到绝境时,宁愿咬断獠牙也要反扑的死志。
蛊师站在三丈外,青黑色的毒掌缓缓抬起,指缝间渗出的毒液滴在枯叶上,瞬间蚀出几个黑洞。
他看着温羽凡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临死前乱蹬腿的蚂蚱,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满是嘲弄。
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失败者最后的挣扎。
“蚀骨五毒掌!”蛊师的声音像磨过砂石的锈铁,双掌猛地往前一推。
青黑色的毒气应声翻涌而出,像两团活过来的烂泥,顺着地面往温羽凡脚边爬。
毒雾里裹着蛇毒的阴寒、蝎粉的辛辣,还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腻腥气,混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大网,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当头罩下。
所过之处,枯黄的蕨类植物瞬间化成冒着泡的黑水,连坚硬的碎石都被蚀出细密的坑洼,空气中弥漫着“滋滋”的腐蚀声,听得人后颈发麻。
温羽凡足尖在湿滑的苔藓上狠狠一点,整个人突然矮了半寸。
“轰!”
磅礴的真气顺着脚底炸开,山道上的碎石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掀起,瞬间腾空而起。
那些棱角锋利的石块在他身后交织成一道旋转的尘雾屏障,阳光透过雾隙照进来,在碎石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倒像是一幅流动的血色水墨画。
他掌心的武士刀烫得惊人,像是刚从熔炉里捞出来。
刀身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里面跳动着蛊师掌间腾起的幽蓝毒火,那些鬼火忽明忽暗,倒像是有无数厉鬼在火光里张牙舞爪。
“血影九连斩!”
他暴喝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劈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亢奋。
,也是催命符。
余光扫过右侧灌木丛,一根带刺的枝杈上挂着块巴掌大的碎布。
粗麻布的质地,边缘被扯得毛边外翻,还沾着点湿润的泥——多半是刚才那些逃窜的苗民慌不择路时刮破的。
他走过去摘下碎布,团在掌心搓了搓,又凑近草叶沾了点夜露。
露水冰凉,混着草叶的腥气,他就着这点湿意,低头仔细擦拭刀刃。
碎布擦过毒斑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青黑色像被稀释的墨,慢慢淡下去;
擦过血渍时,暗褐渐渐褪成浅红,露出底下银亮的钢色。
随着污渍被一点点抹去,刀身渐渐透出冷冽的寒光,映出他微蹙的眉峰:
他的眉骨上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沫,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只有那双眼睛,在刀光里亮得惊人,藏着未散的戾气。
直到最后一点污渍被擦掉,他手腕一翻。
“咔嗒。”
刀身归鞘的瞬间,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山谷里荡开回音。
也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峦突然亮起几点星火。
不是零星的光点,是一簇簇跳动的火苗,像被人随手撒在悬崖上的寒星,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忽明忽暗。
火光映在对面的岩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看不真切数量,却能感觉到那片光晕正顺着山道慢慢移动。
温羽凡的后背瞬间绷紧,刚放松的肌肉又像拉满的弓弦。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方才厮杀时的警惕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猛地捞了上来,压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是猎头寨的余孽?
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这深山老林里,深夜举着火把赶路的,总不会是善茬。
但他很快又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目光扫过火光与自己的距离,至少隔着两三个山坳。
风从隘口灌进来,带着火把燃烧的草木焦味,淡得几乎闻不见。
这么远的距离,对方未必能发现他,就算发现了,赶到这儿也得一个小时。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下来。
他转身走向灌木丛,那辆老旧的二手摩托车正歪歪扭扭地卡在枯枝里。
车身上糊满了黄黑的泥污,混着干枯的草屑和暗红的血点,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
车把上还缠着半截断裂的麻网,那些粗如缆绳的纤维被刀劈得参差不齐,断口处还挂着点绿色的蛊藤汁液,在夜里泛着诡异的光。
他蹲下身,膝盖压得枯草发出“咔嚓”的脆响。
手指顺着干瘪的轮胎摸过去,摸到轮胎褶皱里嵌着的东西时,指腹猛地一缩——是枚竹制的箭头,三棱形的尖端正泛着青黑色,显然还沾着毒。
他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把箭头硬生生撬下来,随手扔到旁边的沟壑里。
再检查引擎时,掌心按在发烫的缸体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车架虽然歪了点,关键部位倒没坏。
“还算结实。”他低声咕哝了一句。
伸手抓起掉在旁边的头盔,塑料外壳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大的一道从镜片斜划到顶,像条张开嘴的蛇。
裂痕里还卡着点暗红的血渍,硬得像块痂。
他把头盔扣在头上,“咔”的一声扣紧卡扣,镜片后的视线被裂痕切割成好几块,倒让远处的火光显得更模糊了些。
他弯下腰,双手扶住摩托车的车把,用力一抬。
车身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有根锈住的轴在转动,声音又尖又涩,像极了那些征战多年、累得站不稳的老马。
他推着车往山道上挪,车轮碾过碎石的瞬间,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尖锐的石块硌得轮胎变形,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车身的震颤顺着手臂往骨头里钻。
温羽凡低头看了眼车链,上面凝结着黑褐色的油污,沾着几根枯草,随着车身晃动微微摆动。
再抬头时,前方的山道已经隐没在雾霭里,像条被夜色吞掉的巨蟒。
只有远处的火把还在明明灭灭,光晕在山间盘旋,像一群追着猎物的萤火虫。
他伸出手,在锈迹斑斑的油箱上轻轻拍了拍。
铁皮被拍得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空心的木头上。
“老伙计,”他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带着点瓮声瓮气,却格外清晰,“咱们还得撑下去。”
话音刚落,车轮碾过一块尖锐的石块,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是轮胎随时会裂开。
但那变形的轮胎只是倔强地凹下去一块,又慢慢弹回来,继续固执地向前滚动。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银辉洒在他的肩头,把他和摩托车的影子拉得老长。
影子投在坑洼的山道上,随着他的脚步晃晃悠悠,时而被石块截断,时而被草堆垫高,拖出一道蜿蜒曲折的轨迹,像一行写在黑暗里的字,记录着这场没走完的征程。
……
此后三日,温羽凡的行程像是被谁悄悄拨快了时钟,异常顺遂得有些不真实。
清晨的山路不再被浓得化不开的雾霭锁死,那些曾像湿棉絮般裹住视线的白雾,如今只在山坳里浅浅浮着,像谁不小心泼翻的牛奶,太阳一晒便簌簌消散。
裸露的岩壁显出青灰色的肌理,路边的蕨类植物舒展着蜷曲的叶片,连空气都清透了许多。
深吸一口,能尝到松针的淡苦和泥土的微腥,再没有之前那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最奇怪的是那些山蚊。
往日里,只要停下车稍作喘息,它们便会像乌云般围上来,嗡嗡的翅声能钻进头盔缝隙。
可这三天,别说蚊群,连只嗡嗡叫的飞虫都难见踪影。
唯有风是常客,顺着山道拐过来时,总裹着野菊的甜香。
那些细碎的黄白色花瓣挤在石缝里、草丛间,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有时会沾在摩托车的挡泥板上,一路跟着他跑过两道山梁。
温羽凡的伤口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愈合得很快。
后背被毒箭划伤的地方结了层暗红的痂,摸上去硬邦邦的,只有抬手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疼;
右肩的血口早已收口,留下道浅粉色的疤,像条细细的蚯蚓趴在皮肤上。
第三日午后,黔东南东侧边界的炊烟终于在山坳里升起。
那是个嵌在梯田褶皱里的小山寨,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油亮,顺着山势盘到半坡,尽头蹲着间修车铺。
木招牌褪了色,写着“老杨修车”,被风刮得吱呀晃,底下堆着半墙废旧轮胎,胎纹里还嵌着经年的泥。
温羽凡把车停在铺前时,穿蓝布对襟衫的老汉正蹲在门槛上磨扳手。
老汉头发白得像霜,眼皮耷拉着,可当目光扫过车把上那道暗红血痕时,磨扳手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浑浊的眼珠颤了颤,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有话要涌出来,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指节在扳手把上捏出几道白痕。
“车胎爆了俩,油箱也得补补。”温羽凡摘下头盔,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麻烦您了。”
老汉没应声,只是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铁屑,佝偻着背绕车转了圈。
手指划过被箭射穿的轮胎时,指甲无意识地抠了抠胎纹里的焦黑。
“明儿个来取。”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山寨的民宿就在修车铺后巷,木楼带着股松脂香。
温羽凡推开门时,午后的阳光正顺着窗棂爬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
他把武士刀靠在床头,摸出贴身的冰蝉玉牌——玉质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这三日来,唯有它能让他在夜里睡得安稳些。
第二日清晨,鸡叫头遍时他就醒了。
推开窗,晨雾正从梯田里漫上来,嫩绿色的稻叶上滚着露珠,远处的竹楼像浸在牛奶里。
他踩着露水去取车,刚到铺前,就听见老汉正对着摩托车引擎敲敲打打,金属碰撞声脆得像冰块碎裂。
“试试?”老汉往旁边挪了挪。
温羽凡跨上车,手指拧动油门。
“轰……”引擎的咆哮陡然炸开,惊得竹篱上的灰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扑扑”声混着机械的嗡鸣,在晨雾里撞出一串涟漪。
他低头抚过车把,火漆修补的划痕摸起来有些糙,像块结痂的伤口,却牢牢嵌在金属上,透着股实在的安稳。
“多谢。”他说着,俯身检查车胎。
指尖刚触到前胎轮毂,就被一片冰凉硌了下。
不是金属的冷,是种带着清冽感的凉,像摸到了冬夜里的霜。
他皱眉凑近,借着晨露的光看清了。
那是片指甲盖大的银箔,嵌在轮毂的缝隙里,边缘被磨得有些卷,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是几条扭曲的蛇缠绕着一朵花苞,正是苗族巫术中的“辟毒”符文。
指腹碰上去时,银箔边缘竟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像有人刚把它嵌进去似的。
他猛地抬头,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
晨雾已经淡了些,青绿色的稻浪里,田埂上立着个身影。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青布蓑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深色的绑腿。
那人就那么静立着,像棵长在田埂上的老竹,连呼吸都与晨雾融在一起。
“是你?”温羽凡刚要开口,话音还没出口,那身影却动了。
斗笠下的头似乎微微偏了偏,像是在看他,又像只是被风动了动。
下一秒,蓑衣的衣角在雾里划了道浅弧,人已转身往梯田深处走。
步子不快,却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没一会儿就被氤氲的晨雾吞了进去,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稻叶,悠悠飘落在湿润的泥土上。
温羽凡捏着银箔站了会儿,晨露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转身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递给老汉。
“路上当心。”老汉接过钱时低声说,目光往梯田的方向瞥了眼,又迅速收了回去。
摩托车重新驶上山道时,晨雾正顺着车辙往后退。
温羽凡把银箔揣进贴身的口袋,与冰蝉玉隔布相贴。
玉的凉与银的寒混在一起,倒像是两股隐秘的力量,在他胸口静静蛰伏。
……
一路向东,山越来越矮,路也渐渐宽了。
夕阳西沉时,车轮碾过第七道山梁。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橙紫色,山道像条被打翻的墨汁,蜿蜒着伸向远处的暮色里。
温羽凡放慢车速,眼角的余光瞥见山巅立着个人。
那是位老者,身形瘦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山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花白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却丝毫没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从开天辟地时就长在那里,与背后苍茫的群山融为了一体。
温羽凡的视线和老者对上的瞬间,心脏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深陷在布满皱纹的眼眶里,却亮得像鹰隼的眸,仿佛能穿透他身上的血污和疲惫,直看到骨头缝里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车把,引擎的轰鸣在山梁间显得格外突兀。
老者却像是没看见他,只是望着远方逐渐模糊的天际线。
直到温羽凡的摩托车转过山坳,即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时,才听到一声低沉的笑,顺着风飘过来:
“呵呵……小兄弟……你可要多给岑老鬼添点麻烦啊!”
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穿透时空的质感,像从一口深埋地下的古井里传出来,带着岁月的尘埃和潮湿的气息。
温羽凡的车后座仿佛被这声音烫了一下,他猛地回头,山巅只剩下空荡荡的岩石,老者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有山风卷着几片枯叶,在暮色里打着旋。
他不知道,那位看似平凡的老者,正是这片土地上最神秘的存在——巫王。
百年间,他见证过部落间的刀光剑影,看过毒物在月光下厮杀,也亲手终结过无数场纷争。
他的一句话,能让苗疆的毒虫集体迁徙;
他的一个手势,能让流淌百年的蛊毒瞬间失效。
而此刻,这个从五毒阵里爬出来的男人,这个身上还带着未散戾气的温羽凡,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枚撬动棋局的关键棋子。
摩托车的轰鸣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被晚风吹散。
山巅的岩石上,仿佛还残留着老者意味深长的目光。
远处的群山隐入夜色,一场席卷江湖的风暴,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