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105章  是幻是真

猎头寨第三栋吊脚楼里,竹编窗棂的缝隙漏进些月光,碎得像被捏过的银箔,在斑驳的木梁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每根“蛛丝”都裹着夜雾的凉,轻轻晃。
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
褪色的蓝布幔子挂在房梁上,边缘磨出了毛茸茸的絮,穿堂风钻进来时,幔子被掀得猎猎响,投在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只翅膀受伤的蝙蝠在扑腾;
墙角的粗陶罐敞着口,半坛酸汤沉在底下,罐沿结着层浅黄的垢,隐约飘来酸溜溜的发酵味,混着地板缝里钻出来的霉气;
火塘里的余烬早没了明火,偶尔有火星子“噼啪”迸一下,把墙上挂着的干辣椒串照得亮一瞬——红得发黑的辣椒串垂着,影子投在地上,随火星明灭跳荡,像串刚摘下来的血珠。
温羽凡就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对这周遭的平静毫无知觉。
他后背上的青布衣早被冷汗浸成了深褐色,紧紧贴在脊骨上,像层湿冷的纸。
领口滑开半寸,露出的锁骨窝里积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凹陷往下淌,没入衣襟时,带起一阵战栗。
眉头拧成个死结,连眉心的皮肤都揪出了褶,鬓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最让人发怵的是他皮肤下的东西。
那些蛊纹不是单纯的青色,是青中带紫,像有无数条细蛇在皮肤下游动,纹路在胸口盘成个扭曲的结,末端顺着血管往手腕爬,在腕骨处打了个圈,像枚正在慢慢收紧的绳套。
突然,他脖颈猛地往起挣,喉结上下滚得像要卡住,半声“嗬”的呜咽卡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
手指痉挛着蜷成爪,在地板上狠狠抓挠,指甲抠进木头缝里,带起细碎的木屑,簌簌往下掉,仿佛正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地板上撕扯、翻滚。
屋角悬着的节能灯忽明忽暗,幽绿的光把苗族青年阿当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拉得老长,又猛地缩成一团,像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左冲右撞都挣不开。
阿当赤着脚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脚底板碾过潮乎乎的地面,留下浅淡的水印,风一吹就干了,只余点发白的痕。
脚踝上的铜铃脚链跟着动作叮铃响,节奏乱得像被猫爪挠过的琴弦,细碎又刺耳。
他手使劲抓着绑腿上的银线图腾,指腹把绣线都磨起了毛,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发飘:“怎么办?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要联系发布悬赏的人吗?”他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屋外的风声,又赶紧摇头,“可等他们过来又不知道要多久……”
“还是直接杀了他,拿他的人头去换钱?”话刚出口,他就打了个寒噤,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但我没杀过人啊……刀下去,血会不会溅我一身?”
“怎么办?怎么办?”他又开始踱步,铜铃声更急了,“但是杀人啊……但那可是一千万……”
木桌上摊着温羽凡的行李,最显眼的是那柄裹着鲛鱼皮的刀。
刀鞘在幽绿的光里泛着冷光,鳞片似的纹路随着阿当的呼吸轻轻动,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蛇,还在慢慢吐着信子,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
阿当突然“咚”一声跪坐在地,膝盖撞得地板闷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刀鞘上凸起的纹路,那纹路像蛇鳞的边缘,有点硌手。
他瞳孔里的光忽明忽暗,像落了火星,越烧越旺:“一千万啊!这么多啊!”他喉结使劲动了动,声音发紧,“拿了钱,我要盖全寨最好的楼,木梁要雕花的,窗棂要嵌玻璃的!要娶全寨最漂亮的姑娘!不……要娶全苗疆最漂亮的!戴三层银项圈,穿绣凤凰的嫁衣!”
他像是被自己的话鼓了劲,猛地攥紧拳头,一把抽出了那柄武士刀。
“噌”的一声,刀身带着股寒气弹出来,红光晃得人眼晕。
刀锋太利,掌心被划开道血口子,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刀身上,顺着纹路蜿蜒爬动,把原本暗红的刀芒染得发黏,像淌着血的蛇信子。
恰在这时,窗外“咔嚓”一声炸雷,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夜幕,把阿当的影子钉在墙上,又细又长,手里的刀变成道尖牙似的红光,狰狞得像修罗的獠牙。
阿当的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每抬一步都要使劲挣,膝盖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杆。
明明只有丈许的距离,在他眼里却漫长得像条永无尽头的深渊,地上的木纹都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沟壑,深不见底。
每踏出一步,都像有无形的锁链在拽他的脚踝,勒得生疼。
他呼吸乱得像破风箱,吸气时胸口鼓得老高,呼气却细得像游丝,恐惧和欲望在胸腔里撞来撞去,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的心脏裹得快要炸开。
终于,带着寒意的刀刃贴上了温羽凡的脖颈。
阿当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粗布衣裳湿透了,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他喘得厉害,每声呼吸都在死寂的屋里撞出回音,格外刺耳。
喉结上下滚动,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又苦又涩。
“只要……只要割下去……”心里的声音在喊,可手却抖得更厉害,刀刃在温羽凡的喉结上剧烈地晃。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响,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清了。
下一秒,他像被刀烫了似的,猛地往后蹦了两步。
后腰撞在桌角上,“嗷”地疼出半声,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
他赶紧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挡得眼睛都花了。
懊悔像涨潮的水,瞬间把他淹没。
他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拽,头皮扯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在干什么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声音带着哭腔,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变成一片乱糟糟的回音,跟屋外的风声搅在一起,说不出的狼狈。
“你的运气很好,不……应该说,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屋里炸开,像块浸了冰的石头砸进死水潭,激起的不是涟漪,是让空气都发颤的寒意。
吊脚楼里的寂静被劈得粉碎,墙角粗陶罐里酸汤发酵的气泡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啵”地破在死寂里,惊得阿当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阿当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僵在原地。
手里的武士刀刀身剧烈震颤,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差点就要脱手砸在地上。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刚滑到下巴就滴在刀背上,“嗒”的一声,在昏暗里溅开一小朵水花。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咚咚”的,像有人在用钝器砸木板,震得耳膜发疼。
他猛地转头,脖颈转动时发出“咔”的轻响,像生锈的合页。
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混着满肚子的疑惑,死死盯着地上的人。
温羽凡竟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刚睁开时还蒙着层雾,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可眨眼间就褪去了混沌,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直勾勾地剜过来。
阿当甚至觉得那目光穿透了他的皮肉,把他心里那些龌龊的念头、发抖的恐惧都看得一清二楚。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温羽凡撑着地板坐了起来,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可每一寸挪动都带着股沉甸甸的威严,像一头刚从巢穴里抬起头的猛虎,哪怕还没露獠牙,也足够让人腿软。
阿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下意识地把武士刀横在胸前。
刀刃晃着幽绿的光,可他自己知道,这道屏障有多脆弱。
他的手臂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刀身撞在胳膊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倒像是在求饶。
“你……你……”他的声音被恐惧攥得变了调,带着哭腔,“你中了幻蛊啊……怎么可能……怎么能醒过来的?”
话没说完,牙齿就开始打颤,上下牙磕出“咯咯”的响,连带着手里的刀都跟着晃,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温羽凡抬起头,目光越过阿当的肩膀,落在吊脚楼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屋顶。
那里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他的眼神忽然飘远了,像沉进了很深的梦里。
“啊……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还带着点没散尽的疲惫,每个字都裹着血腥气,“就记得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像是把一辈子的路都走了一遍……梦里一直在杀,刀劈下去的时候能看见血溅在脸上,热得烫人。把那些追着我的、挡路的,全都杀得一个不剩……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喊,一睁眼,就在这儿了。”
阿当的眼睛瞪得快要裂开,瞳孔里映着温羽凡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满是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想喊“不可能”,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你……你……”的破碎音节。
幻蛊是寨里最厉害的蛊师都不敢轻易用的东西,中了的人从来都是困在梦里疯癫,怎么可能有人能自己走出来?
这完全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像有人告诉他石头会开花一样荒谬。
温羽凡转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蛊啊幻的,我一窍不通。你问我,跟问块石头没区别。”
话音刚落,他缓缓站了起来。
脊椎骨一节节伸直,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屋里,像有人在暗处掰着指节。
昏暗的吊脚楼里,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阿当能看见温羽凡投在墙上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拉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在舒展筋骨。
温羽凡迈出第一步,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不重,却像踩在阿当的心脏上。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可那股无形的气场压得阿当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碎。
“我……我要杀了你……”阿当突然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绝望,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信的倔强,“我要赚钱娶媳妇……盖全寨最好的楼……”
他把刀握得更紧,指节都泛白了,可刀刃抖得更厉害,连带着胳膊都在晃。
温羽凡没说话,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距离越来越近,阿当甚至能看见他衣领下露出的那道淡疤,像条小蛇趴在颈侧。
阿当死死盯着温羽凡的动作,想看清他抬手还是抬脚,可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风吹过。
“噌——”
手腕一轻,原本握在手里的武士刀已经不见了。
阿当懵了,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再抬头时,那柄泛着寒光的武士刀正被温羽凡捏在手里,刀身在昏暗里闪着血色的光,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掌心轻轻震颤。
“这不是你该玩的玩具。”温羽凡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眼神扫过来,像两柄锋利的刀,直直地扎进阿当的心底,把他最后一点侥幸都劈碎了。
阿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来,顺着骨头缝往天灵盖冲。
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冻住了,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他不受控制地抖起来,牙齿磕得“咯咯”响,像筛糠一样。
他望着温羽凡,眼里的恐惧再也藏不住,像要溢出来似的。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任人宰割的绝望。
然而,温羽凡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在阿当惨白的脸上扫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只误闯陷阱的幼兽。
随后,他侧身绕过瘫软的阿当,手臂微抬,“噌”的一声轻响,武士刀精准地滑回刀鞘,尾端撞在鞘底的声音在死寂的吊脚楼里荡开,像滴进深潭的水。
阿当只觉得后颈那道紧绷的寒意骤然退去,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啪”地断了。
双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膝盖一软,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呜咽。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的粗布衣裳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又顺着脊椎沟往下滑,在腰侧积成一小片湿痕。
他想动,手指却只能在地板上徒劳地蜷缩,指尖抠进木头缝里,带起几星木屑。
活像一条被潮水抛上岸的鱼,鳃盖翕动着,却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
吊脚楼里的空气依旧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碎成几片,落在温羽凡挺直的脊背上,又斜斜地扫过阿当颤抖的肩头,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挺拔如松,一个佝偻如虾。
温羽凡伸手抓过武士刀旁的蓝布包。
帆布被露水浸得有些潮,他指尖触到包角时,顿了一下……
里面那个油纸包硬硬的,边角还带着被体温焐过的温度。
这触感像一记轻敲,让他想起幻境里那些飞溅的虫血与腐臭,恍惚间,才真切意识到,刚才那场厮杀,原来真的只是一场醒过来的梦。
他解开布绳,露出里面的竹编食盒,盒盖一掀,芭蕉叶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气立刻漫了出来。
他没顾上拿筷子,直接伸手从里面捏出个圆滚滚的糯米粑粑,那粑粑还带着点余温,表皮沾着细碎的芭蕉叶纤维。
他塞进嘴里,牙齿咬下去时,糯米的软糯混着桂花的清甜在舌尖炸开,他用力咀嚼着,喉结滚动得又快又沉。
幻境里的厮杀虽然是虚幻,但依然耗尽了他太多力气,胃里早就空得发慌,此刻这口温热的食物像是带着生命力,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他紧绷的内脏都松了半分。
“喂,”他嘴里塞满食物,说话时带着含糊的气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调子,“知道哪儿能弄到汽油吗?”
阿当的眼神还空着,像蒙了层灰的玻璃。
听见问话,他机械地抬起头,视线从温羽凡咀嚼的侧脸移到自己颤抖的手上,又慢慢落回去,然后,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木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温羽凡咽下嘴里的糯米,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指尖沾着点白色的米屑。
“那麻烦你,去给我把油加满。”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吩咐人递杯水。
说着,他摸向裤兜,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
他指尖灵活地捻着,数出五张红色的票子,看也没看,随手往阿当面前的地板上一扔。
钞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落在离阿当膝盖不远的地方,两张还微微弹了弹。
“啊?”阿当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先是盯着地上的钞票,那红色在昏暗里格外扎眼;
又猛地抬起来看温羽凡,对方正低头咬第二口糯米粑粑,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再落回钞票上时,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活气——是茫然,是不解,像个被塞进陌生课堂的孩子,完全看不懂眼前的规则。
这人……刚从鬼门关把自己捞回来,转头就像主人似的吩咐做事,还给钱?
温羽凡像是没看见他脸上的错愕,嚼着糯米,声音平平地补充:“今晚我在你这儿歇一晚,明早再走。”
他的声音落在空气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吊脚楼的木梁似乎都静了静,连屋外山风穿过窗棂的呜咽都低了几分。
在他眼里,这昏暗的屋子仿佛就是自家的院落,阿当不过是个临时雇来的帮工。
阿当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想问问“凭什么”,又想说说“这钱太多了”,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呃……呃……”的含混声。
他看着温羽凡专注吃东西的样子,看着地上那五张红票子,再看看自己还在发抖的手,突然觉得,这比刚才刀架在脖子上时,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苗疆腹地的山峦吞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山风卷着潮气刮过脸颊,带着草木腐烂的微腥,往衣领里钻时,激得人后颈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阿当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手摩托,在蜿蜒如蛇的山路上疯了似的往前冲。
车把震得他虎口发麻,轮胎碾过坑洼处,整个人都跟着腾空又重重落下,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再重新拼起来。
后车座绑着的铁皮油桶没拴牢,随着车身剧烈晃动,“哐当哐当”撞着车斗,锈迹斑斑的桶身磨出刺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他不敢慢。
他怕温羽凡等急了,更怕自己一犹豫,那点刚冒头的悔意就被山里的阴风刮跑了。
山路两侧的古树张牙舞爪,枝桠在月光下投下鬼魅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扯他的车后座。
阿当死死攥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挡风镜上蒙着的水汽被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只能看清前方米的路。
车轮扬起的尘土迷了眼,他眨了眨,睫毛上沾着的沙粒硌得生疼,却连抬手揉一揉的空当都没有。
终于,那间熟悉的吊脚楼出现在雾里。
木楼黑黢黢的轮廓像蹲在山坳里的兽,只有一扇窗透出昏黄的光,是屋里那盏快坏掉的节能灯在亮。
光晕被虫蛀的窗棂割成碎块,懒洋洋地淌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阿当猛捏刹车,摩托在惯性里滑出半米才停稳,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鸟。
他跳下车时腿都是软的,差点被车梯绊倒,扶住车座喘了半分钟,才拎着空油桶往屋里走。
吊脚楼的木门没关,虚掩着留了道缝。
推开门的瞬间,糯米混着桂花的甜香扑面而来——是温羽凡吃剩的糯米粑粑味,还带着点余温,盖过了屋里常年不散的潮湿霉味。
节能灯悬在房梁中央,光晕勉强够着屋子中央的一小块地。
温羽凡就盘腿坐在那片光里,双眼闭着,呼吸均匀得像山涧里平稳流淌的水。
他后背挺直,青布衣上沾着的草屑在光线下看得分明,周身仿佛罩着层无形的膜,将周遭的黑暗与杂乱都隔在了外面。
阿当站在门口,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诡异的平静。
他的手还在抖。
那三百块钱被攥在手心,钞票边缘被汗浸湿,软塌塌地贴在掌纹里,边角都卷了毛。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绷得发紧,像拉满了的弓弦。
方才在山坳里的杂货铺加油时,老板用缺了口的铁皮桶给他灌油,棕黑色的汽油顺着桶沿往下滴,在泥地上积出亮晶晶的小水洼,散着刺鼻的味。
“山里油贵,这些要两百。”老板叼着旱烟说的话还在耳边转。
阿当摸出温羽凡给的五百块时,手指都在抖。
“那……那个,”阿当清了清嗓子,声音刚出口就惊得自己一跳,“油箱和备用油桶……都加满了。花了……花了两百。”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山里油贵……还多……多三百……”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寂静的屋里荡开,连墙角粗陶罐里酸汤发酵的“啵啵”声都盖不过。
温羽凡始终没睁眼,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深水:“你竟然没跑。”
没有质问,没有怒意,可那语气里藏着的探究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阿当心上。
他猛地抬头,撞进温羽凡闭着的眼,又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这里是我家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辩解。
是啊,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梁上还挂着他小时候编的竹篮,墙角堆着阿妈织了一半的苗锦,他能跑去哪儿呢?
这时,温羽凡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在昏黄的光里亮得惊人,像鹰隼盯着猎物时的锐利,直勾勾地剜过来。
阿当只觉得后背一凉,像被泼了桶冰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差点撞到门框。
“你没有同伙吗?”温羽凡的声音冷了几分,像山涧里的冰碴子,“听说你们猎头寨有人布了五毒阵对付我,你们不是一起的?”
阿当的脸“唰”地白了。
他慌忙摆着手,手心的汗甩了好几滴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不是不是!五毒阵……我听都没听过!”他急得差点跳起来,“寨子里的老蛊师们神神叨叨的,我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
他不敢看温羽凡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其实他知道寨里有些老人不待见外人,可具体做了什么,他真的不清楚。
方才握刀时的恐惧又漫了上来,只是这次,混着更浓的慌乱——他怕温羽凡不信他,怕这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僵住。
温羽凡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在他攥紧钞票的手上停了停,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初春化冻的溪水,一下子冲淡了屋里的寒意。
“也是,瞧你这副模样,确实不像是在江湖里闯荡的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当紧攥着钱的手上,那双手粗糙,指腹磨着厚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剩下的钱你收着吧,算住宿费。”
阿当愣住了,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以后啊,”温羽凡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温和,“开个民宿。把屋子拾掇拾掇,给过路的人烧壶热水,做碗酸汤鱼。踏踏实实地挣钱,比什么都强。总会娶上媳妇的。”
阿当猛地抬头,撞进温羽凡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算计,只有平静的认真,像山涧的水,清得能看见底。
手里的钱仿佛突然有了温度,烫得他手心发麻。
他想起刚才举着刀的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那点可怜的贪婪和怯懦,在对方这几句话面前,碎得像阳光下的冰碴。
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眶忽然就热了。
原来真的有人,在被自己拿刀指着之后,还会想着给你指条踏实的路。
山风从窗棂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木屑,打在阿当脚边。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温羽凡已经重新闭上了眼,呼吸又恢复了均匀,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阿当慢慢攥紧了那三百块钱,指腹摩挲着发潮的纸币边缘。
心里那个关于“一千万”的幻梦,像被这夜风吹散的烟,渐渐淡了。
他忽然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明天就去镇上买块好点的木板,把墙上的破洞补上;
再把阿妈留下的那套绣架找出来,学着绣点苗疆的风景,以后民宿的墙上,就能挂自己绣的画了。
夜更沉了,吊脚楼里的灯光却仿佛亮了些。
阿当望着温羽凡闭目养神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山里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他悄悄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摸了摸,硬硬的,很实在。
然后他踮着脚走到角落里,给温羽凡加了块炭火,火塘里的光跳了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
夜色更沉了,山风裹着松涛声远远传来,像支温柔的曲子。
阿当靠着门板坐下,望着屋顶漏下的月光,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有些东西,在这个夜晚,悄悄变了。
就像山间的溪流遇到了转弯,从此流向了不一样的远方。
……
翌日拂晓,第一缕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穿透山间氤氲的薄雾时,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黄。
光线漫过猎头寨错落的黑瓦屋顶,瓦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被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光。
温羽凡在一阵清淡的草木香里悠悠转醒。
他眨了眨眼,适应了屋里的光亮,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吊脚楼:
墙角的火塘余烬还泛着微光,竹编的桌案上摆着阿当昨夜新换的粗瓷碗,碗沿沾着点糯米粑粑的白痕,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炭火味混着山野的潮气。
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这陌生之地的疏离,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像火塘里未熄的余温,轻轻舔着心尖。
他利落起身,将蓝布包往肩上一甩,帆布与衣物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转身时,瞥见阿当正蹲在火塘边添炭,火光映着他年轻的侧脸,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炭灰。
温羽凡走过去,笑着问:“有现成的干粮吗?路上垫垫。”
阿当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忙不迭点头:“有!有!昨天刚做的腊肉糯米团,我去拿!”
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步子迈得又急又轻,脚踝上的铜铃偶尔“叮”地响一声,又被他下意识按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等温羽凡将用油纸包好的糯米团塞进蓝布包时,阿当默默地站在了他身后。
少年的肩膀还很单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走路时眼睛一直盯着温羽凡的脚后跟,像只怕被丢下的小狗。
那眼神里裹着太多东西——有昨夜举刀时的愧疚,有被放过的感激,还有种近乎孩童的敬畏,像望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人。
温羽凡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微微转头时,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
他抬起手,宽厚的手掌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轻轻拍了拍阿当瘦骨嶙峋的肩膀。
指尖落下时,阿当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随即又赶紧挺直背,耳朵悄悄红了。
“走了。”温羽凡收回手,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背上蓝布包和装着武士刀的剑袋,毅然迈步前行,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在跟这短暂的停留告别。
可就在脚踏出院门的刹那,温羽凡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以为还困在幻蛊里……
昨天那阴森可怖、仿佛群魔乱舞的猎头寨,此刻竟像被施了魔法般脱胎换骨。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被扫得干干净净,缝隙里钻出几丛嫩草,带着清晨的水润;
吊脚楼的木柱上新刷了桐油,泛着温润的光,檐下挂着的不是风干的人头,而是一串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风一吹,晃出细碎的声响;
远处的晒谷场上,几个扎着小辫的娃娃正追着一只芦花鸡跑,笑声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在空气里蹦跳着散开。
过往的苗民们见了他,也不躲闪。
挑着担子的妇人停下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竹篮里的草药散出清苦的香;
抽烟袋的老汉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烟,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却没有半分恶意,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格外柔和。
“这……”温羽凡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指腹触到眼角的凉意,才惊觉不是梦。
后颈的汗毛还在微微发颤,昨夜的恐怖景象猛地撞进脑海:
钉着银线的人头在风里摇晃,“猎头寨”木牌上的朱砂像凝固的血,人骨铺就的路面踩上去“咯吱”作响……
那些狰狞的画面与眼前的平和重叠,让他一时有些恍惚,仿佛两个世界被硬生生拧在了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的风带着松针的清香拂过脸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扫去昨夜残留的血腥与恐惧。
远处传来苗家少女的山歌,调子婉转清亮,像山间的溪流顺着青石缝淌下来,澄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
几只灰雀被歌声惊起,扑腾着翅膀从竹篱上飞起,在晨光里划出几道灰影,盘旋着落在不远处的梨树上。
“若不是阿朵姑娘的护身铃铛……”温羽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卷走。
思绪忽然飘回阿朵递银铃时的模样。
那个善良的苗家姑娘,就像黑暗里的一盏灯,不仅在生死边缘将他拽了回来,那只银铃更成了破幻蛊的关键。
这份恩情,像被刻在心底的铭文,笔画深刻,擦不去,也忘不掉。
他低头看向手腕,那道淡青色的蛊纹还未完全褪去,像一条细蛇蛰伏在皮肤下,提醒着他昨夜那场与幻蛊的恶战。
指尖轻轻拂过纹路,触感微凉,心里却忽然松快下来。
嘴角微微上扬,漾开一抹释然的笑,像晨雾散开时,山尖露出的那点光亮。
温羽凡将油纸包好的糯米团塞进背包侧袋,帆布被撑得鼓起一小块。
他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车座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腿,带来一阵清凉。
引擎发动时“突突”地抖了两下,像是还没从昨夜的惊吓中缓过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阿当还站在吊脚楼门口,手搭在门框上,见他望过来,赶紧挥了挥手,脚踝上的铜铃“叮铃”作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那幢青瓦木墙的吊脚楼,黑瓦在阳光下泛着光,成了他这段惊魂经历里,唯一同时刻着恐惧与温暖的印记。
深吸一口气,温羽凡拧动车把。
摩托车“突突”地驶上青石板路,晨雾在车轮下翻滚着散开,像被扯碎的纱。
他调转车头,朝着山间初升的朝阳驶去,阳光洒在车把上,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前路蜿蜒的曲线。
关于猎头寨的一切,无论是幻蛊织就的恐怖梦魇,还是阿当递来的那碗热糯米,都像这山间的晨雾,会渐渐淡去。
但它们终究会在他人生的长卷上,留下一道隐秘而清晰的纹路——是恐惧,是感激,是萍水相逢的善意,也是走过黑暗后,对光明更深刻的懂得。
这道纹路,会陪着他,一直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