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腹地的湿气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不是那种轻薄的雾,是带着重量的——像揉碎的云絮浸了水,沉甸甸地压在树冠上,在草叶尖凝成半透明的水珠,稍一碰触就簌簌滚落,打湿了衣襟后,又顺着布料往里钻,黏在皮肤上,带着股山间特有的凉。
放眼望去,苍翠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深绿的是老林,浅碧的是新竹,墨青的是裸岩,被流动的白雾切割成不规则的块面。
远的山尖埋在云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近的山腰却突然从雾里探出头,像巨兽浮出水面的脊背,下一秒又可能被重新漫上来的雾霭吞回去,虚实不定。
山风从谷口钻进来时,带着股复杂的气息。
腐叶的霉味里裹着山泥的腥甜,不知名野花的馥郁像被稀释过的蜜,忽浓忽淡地钻进鼻腔,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溪水里的鱼腥味,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
这股味道缠在衣领上,像谁在暗处系了根无形的线,牵着人的呼吸往更深的山里去。
脚下的路确实像条被岁月啃残了的巨蟒。
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缝隙里塞满褐黄色的腐殖质,墨绿的苔藓像泼洒的颜料,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脚下打滑,发出“滋啦”的轻响,稍不留神就会踉跄。
有些路段的石板已经崩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石,棱角尖锐得像没开刃的刀,碎石子滚在脚边,时不时硌一下鞋底。
路边的古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皴裂得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带着倒刺的藤蔓从枝干上垂下来,有的缠着褪色的红绸,风一吹就扫过脸颊,凉得像蛇信子舔过皮肤。
几截枯木横在路中央,树根从泥土里翘出来,盘虬卧龙似的,有的地方被落叶盖得严严实实,踩上去“噗”地陷下去,腐叶下的虚空让人心里发紧,总觉得再往下踩半寸,就会坠进什么不见底的洞里。
山涧在左侧的谷底轰鸣。
溪水是浑浊的黄,卷着断木和碎石撞在岩石上,溅起的水花被风卷上来,带着股湿冷的腥气。
水声在山谷里撞出回声,“哗哗”的响里混着细碎的“叮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敲击石头。
偶尔有碎石从坡上滚下去,“咕噜噜”地掉进溪里,惊得水面炸起一圈圈涟漪,很久才平复。
温羽凡骑着摩托车在这路上兜兜转转,车把震得手心发麻。
原本指南针的红针稳稳指着犀牛谷的方向,银灰色的表盘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
可就在车轮碾过一丛蕨类植物时,腐叶下突然传来“咔”的脆响——像骨头被踩碎的声音。
他下意识捏了刹车,抬眼时,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了右侧那条被苔藓盖得几乎看不见路痕的小径上。
潮湿的雾气在小径两侧的蕨类植物间游走,羽状的叶片上挂着雾珠,远看像无数只圆睁的眼睛。
风里隐约飘来银铃的轻响,“叮……叮……”隔得很远,时断时续,不像阿朵给的那只清脆,倒像是蒙了层布,闷乎乎的。
这声音像根细针,扎在耳膜上,让他鬼使神差地拧了车把,摩托车歪歪扭扭地拐进了小径。
刚进去没多远,车轮就陷进了泥里。
红色的泥浆像活过来似的,顺着挡泥板往上爬,缠得轮胎转不动,引擎发出“呜呜”的哀鸣,最后“咔”地熄了火。
温羽凡跳下车,推了一把,泥浆“噗嗤”溅在裤腿上,带着股铁锈味。
他只好弯腰扶着车座,一步一步往前挪,轮胎碾过腐叶的“沙沙”声里,混着金属零件被泥浆浸泡的“咯吱”响,每一步都陷进没脚踝的落叶层,腐叶下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像踩着无数细碎的骨头。
就在这时,腰间的银铃突然响了。
不是平日里的“叮铃”,是“叮——叮——叮——当——当”,三长两短,节奏古怪得让人头皮发麻。
温羽凡猛地抬头,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山道两侧的树上,不知何时挂满了风干的兽耳。
有兔子的、野猪的,甚至还有几片毛茸茸的,看着像狼的。
每只兽耳都钉着细如发丝的银线,风过时银线震颤,发出“嗡”的共鸣,耳尖的黑毛上还沾着暗红的结痂,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最前头的老松树上,挂着块发黑的木牌。
“猎头寨”三个朱砂字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笔画边缘卷着毛边,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朱砂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旧字,“剜目饲蛊”四个字的笔画里嵌着细小的虫蛀孔,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人。
后颈突然传来一阵痒。
不是蚊子叮咬的那种锐痒,是淡淡的、像羽毛扫过的痒,顺着脊椎往上爬。
温羽凡皱了皱眉,反手抓了把,粗粝的指腹蹭过衣领,只摸到一片潮湿的布料。
那痒意来得快去得更快,像有只细脚的虫爬过皮肤,留下转瞬即逝的凉。
他甩了甩头,只当是山里的小虫,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又往前挪了半里地,脚下的路渐渐变了模样。
原先没脚踝的腐叶层退去,露出混杂着碎石的坚实泥地,土块被车轮碾过发出“咔啦”的脆响,像咬碎了什么硬壳东西。
温羽凡跨上摩托车,脚蹬启动杆时,锈迹斑斑的齿轮“咯吱”拧了半圈才吃上力,引擎喷出股带着铁锈味的青烟,总算重新轰鸣起来。
他刚把车把攥稳,仪表盘上的油表指针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红针像条濒死的鱼,猛地往红线那头窜去,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嘀——嘀——”声刺破耳膜,像根冰锥扎进这死寂的山坳。
温羽凡眼角的肌肉跳了跳。
他偏头瞥向油表,指针已经死死顶在红线上,那警告声执拗地响着,仿佛在嘲笑他的侥幸。
他咬了咬牙,指尖在车把上掐出几道白痕。
这鬼地方别说加油站,连户人家的炊烟都看不见,能找到汽油才是怪事。
他只能攥紧车把,任由摩托车在坑洼里颠簸,心里默念着猎头寨能有转机。
转过山腰的刹那,一股腥风突然从侧面的山谷灌来,带着股铁锈与腐臭混合的气息,直冲鼻腔。
温羽凡猛地抬头,整个人如遭雷击。
眼前的景象像幅被血浸透的鬼画:上百座吊脚楼顺着陡峭的山势层叠而上,黑褐色的木楼像巨兽的肋骨,死死嵌在青灰色的山岩里。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每栋楼的飞檐下。
那里挂满了风干的人头,皮肤缩成暗褐色的皮革,眼窝深陷成黑洞,嘴角却诡异地上扬,像是在无声地狞笑。
人头间插着的蛊幡猎猎作响,幡面是用某种兽皮鞣制的,红得发黑,边角卷成焦脆的絮状,风一吹,便带着人头一起摇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半空乱抓。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肺里像灌了冰碴子。
湿冷空气里裹着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着种说不清的腥甜,像是腐肉泡在草药水里,又带着点蛊虫分泌的黏液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的剑袋,帆布被冷汗浸得发潮,指腹能触到刀柄上的绳结,那是他厮杀时磨出的茧子才能握住的力道。
他知道,自己已经踩进了阎罗殿的门槛。
脚下的路每往前一寸,都可能踩着生死的界碑。
但摩托车的引擎还在低低呜咽,油表的警告声像催命符,他没有回头的余地。
村口的牛头图腾在雾里显出狰狞的轮廓。
那牛头足有两人高,牛角被岁月磨得发亮,尖端却依旧锋利,像能轻易挑开人的喉咙。
暗红色的布条缠在角上,布面硬邦邦的,显然浸透了血渍,在风里摆得幅度极大,发出“啪”“啪”的抽打声,像是在给闯入者最后的警告。
图腾的阴影里站着个老人,身上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兽皮,皮毛早已脱落,露出底下灰褐色的皮革,像贴在骨头上的痂。
他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塞进指甲,每道沟壑里都嵌着黑泥,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在扫过温羽凡后背时骤然亮了亮。
老人腰间挂着的银质骷髅头蛊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骷髅头的眼窝是空的,边缘爬着层暗绿色的锈,铃铛相撞时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却脆得诡异,像是玻璃碴在骨头缝里滚动。
“外乡人。”老人开口时,喉咙里像卡着团破棉絮,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个字都拖着股阴冷的气,“如今虽然是太平世道……但猎头寨……还是能不进就不进。”
他缺了门牙的嘴咧开,黑紫色的牙龈翻出来,像块烂透的猪肝,嘴角还沾着点暗褐色的渣,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温羽凡把摩托车停在寨口,脚刚落地,就觉出不对劲。
地面铺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密密麻麻的人骨,肋骨、指骨、腿骨杂乱地拼在一起,缝隙里塞着墨绿色的苔藓,被露水浸得发亮。
他踩上去时,骨头发出声细微的“咯吱”响,像在呻吟,冰凉的触感顺着鞋底往上爬,冻得脚踝发麻。
这些骨头白得异常,像是被某种药水反复浸泡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冷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腰间阿朵给的银铃突然疯狂地颤动起来,“叮铃——叮铃——”声急促得像爆豆,金属的震动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上,震得他小腹发紧,那动静不是警示,更像在尖叫。
温羽凡反手按住银铃,冰凉的金属在掌心发烫,震动的力道几乎要挣开他的手指。
他抬眼看向老人,喉结滚动了一下:“车快没油了,得找地方加油。老人家,哪里能加到?”
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稳,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粗麻衣衫。
老人突然发出阵“嗬嗬”的笑,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混着气音,在空旷的寨口撞出层层回音。
那笑声里像是裹着无数细小的虫,“沙沙”的振翅声顺着风钻进耳朵,让人头皮发麻。
“你非要进……便进去吧。”他抬手指了指寨子里,枯瘦的手指像根老树枝,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第三栋屋檐下……有个铁皮桶。那是‘他’的家……该有汽油。”
“他”?
温羽凡眉头拧成个疙瘩。
老人的眼神在说这话时飘向了吊脚楼深处,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忌惮,却绝口不提“他”是谁。
疑窦像藤蔓般在心里疯长,但油表的警告声还在催命,他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
他朝老人点了点头,指尖在车把上用力一拧。
摩托车碾过路面的刹那,骨头摩擦的“咯吱”声像无数细碎的牙在啃噬金属。
那些被岁月泡得泛白的人骨,有的指节蜷曲如钩,有的颅骨凹陷着黑洞洞的眼窝,车轮碾过时,骨缝里积着的黑泥被溅起,混着铁锈色的斑点。
引擎每声轰鸣都撞在吊脚楼的木壁上,反弹回来时裹着檐下风干人头的蛊幡抖动声,像整个寨子都在低声回应,把那些深埋在骨缝里的秘密震得发颤。
温羽凡的指节早已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汗顺着车把磨秃的防滑纹往下淌,在金属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侧:
吊脚楼的木柱爬满灰绿色的苔藓,柱底堆着半腐的兽皮;
飞檐下悬着的骷髅头银铃偶尔晃动,铃舌碰撞的脆响里裹着股说不出的黏腻,像有虫豸在铃腔里蠕动。
腰间的银铃还在动,不是清亮的颤音,而是贴着布料的闷响,“叮……当……”间隔得极不规律,像有人在暗处用指甲轻刮铃身。
第三栋吊脚楼终于从浓雾里显露出轮廓。
木楼比别处更矮,黑褐色的板壁上布满指甲盖大小的孔洞,像是被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啃噬过。
屋檐下的铁皮桶锈得只剩层壳,桶口卷着焦黑的边,桶身的污渍是深褐与暗绿的混合,凑近了能看见凝固的黏液顺着桶壁往下挂,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泛着油光的水洼。
他刚支起摩托车脚撑,将头盔挂在车把手上,一股风就从楼里钻了出来。
不是山间的凉雾,是带着重量的阴冷,像冰碴子刮过皮肤,瞬间掀起颈后的汗毛。
那股臭味紧跟着涌上来:先是腐肉的甜腻,混着潮湿的霉味,底下还垫着层铁锈似的腥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烂了很久,烂透的脓水渗进了木头缝里。
温羽凡的手瞬间扣住了背后的武士刀柄,冰凉顺着指尖爬上来,压下了掌心的汗湿。
他清楚这不是普通的山寨——从人骨铺路到那老人黑紫色的牙龈,每处都在叫嚣着危险,但此刻退路比前路更模糊。
他走到木门边时,才发现门板上布满裂纹,缝里嵌着干枯的草屑,像有人用指甲抠过。
指尖叩下去的瞬间,木头发出空洞的“笃”声,仿佛门板后是空的。
“有人吗?”他的声音在雾里散得很慢,撞在对面的吊脚楼上,回来时已经变了调,像被什么东西舔去了尾音。
没有回应。
但下一秒,门轴突然发出“吱呀”的呻吟,朽坏的木门竟自己往里开了道缝。
灰黄色的木屑从门框上簌簌落下,混着股更浓的腥气涌出来。
温羽凡眯起眼,看见门缝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像整个屋子都浸在墨里。
他迈过门槛时,脚下的木板发出“嘎”的一声沉响,仿佛承不住重量。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几缕微光,在地上投出歪斜的光斑,照亮了半空飞舞的尘埃。
立柱歪斜地立着,柱身刻满扭曲的蛊文,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凹槽,摸上去能感觉到木头里嵌着的硬粒,像掺了碎骨粉。
而屋子中央,那口黑棺材像块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
棺木是深不见底的黑,没有雕花,却在微光里泛着层诡异的油亮,像是常年被什么液体浸泡着。
它在动,极轻微的颤动,带动着棺底的木板发出“嗡”的共鸣,像有东西在里面翻身。
然后是抓挠声。
“咔……咔……”指甲刮过木头的锐响,一下比一下重,带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
有时停顿半秒,像是在积蓄力气,再落下时能听见木屑簌簌掉落的轻响。
那声音撞在空旷的屋里,被立柱反弹回来,变成无数细碎的回声,绕着温羽凡的耳膜打转。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得潮湿,踩上去发黏,像是积了层薄薄的血。
他缓缓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木板的接缝处,避免发出多余的声响。
武士刀的刀柄被汗浸湿,防滑的绳结蹭着掌心,带来细微的痒意。
“什么东西?不要装神弄鬼!”他的声音比预想中更沉,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在屋里撞出了回音。
棺材里的抓挠声戛然而止。
死寂瞬间笼罩下来,连屋外的风声都仿佛被掐断了。
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响,从屋顶的方向传来,节奏均匀得可怕。
温羽凡抬头,破洞漏下的微光里,有液体正顺着横梁往下滴。
那液体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红,滴到棺材盖上时,溅开小小的水花,然后顺着棺木的纹路往里渗,像被棺材“喝”了进去。
只是不知道,滴落的液体,是水?还是血?
那腥甜的气息随着滴落的液体越来越浓,混着之前的腐臭味,在空气里凝成了实质。
温羽凡反手抽刀。
“噌”的一声,刀刃与刀鞘摩擦的清越声响彻全屋,像龙吟震散了屋角的阴影。
三寸刀刃露在外面,寒光里隐现的暗纹正在发亮,不是耀眼的光,是贴着刀刃的、淡淡的银芒,仿佛把之前吸收的所有光线都攒在这一刻,要从钢铁里钻出来。
他盯着那口棺材,听着头顶的血珠不断砸在棺盖的声音,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破棺时刻,敲着倒计时的鼓点。
“我好恨!”
棺材板与棺身接缝处突然裂开道细缝,声音就从那黑暗里钻出来,像生锈的铁片在朽木上刮擦,每个字都裹着湿漉漉的怨毒,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
“帮我杀了她……”那声音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呕出半声呜咽,“她抢了我的银蝶……”
尾音突然发颤,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最后几个字碎在齿缝里,成了含混的嘶嘶声。
温羽凡眉峰猛地绷紧,指节在刀柄上掐出白痕。
银蝶?
他从未听过这东西,可那声音里的执念像淬了毒的针,扎得耳膜发麻。
“谁?”他的声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异动。
木楼板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呀——”的声响从头顶蔓延,像有头生满湿毛的巨兽正拖着沉重的躯体碾过,每一步都让榫卯结构发出断裂前的哀鸣。
灰尘从楼板缝隙簌簌落下,掉进温羽凡的衣领,带着股陈腐的霉味。
他下意识仰头,视线刚撞上布满裂纹的木板,就见条暗红的液痕正顺着缝隙慢慢晕开。
像有根无形的血管在头顶爆裂,那液体很快聚成水珠,“啪嗒”一声,精准地砸在他的左脸颊。
那液体落在颧骨上时带着粘稠的暖意,像刚从活物血管里涌出来的,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留下道痒痒的红痕。
温羽凡抬手一抹,指尖触到的瞬间,那粘稠感像被捏碎的脏器,腥甜里混着淡淡的土腥——不是山间泥土的清新,是埋了多年的腐土味。
他摊开手心,猩红在昏暗里泛着油亮的光,像摊开的一小块新鲜肝肠。
“血!”
念头刚冒出来,头顶的缝隙突然“噗”地绽开朵血花。
更多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来,起初是稀疏的“啪嗒、啪嗒”,很快就连成线,汇成股股细流顺着木板纹路往下淌,像无数条红色的小蛇在头顶游走。
小部分血落在青石板地面,砸出深色的坑,大部分却精准地扑向那口黑棺。
血珠撞在棺盖的瞬间,竟没有四散飞溅,反而像被磁石吸住似的,顺着木纹蜿蜒爬行,在棺盖表面织出张细密的红网。
那些血像活了过来。
它们在棺盖边缘聚成小小的血珠,然后猛地钻进棺盖与棺身的缝隙,“滋滋”的声响里,缝隙处竟冒出淡淡的白汽。
温羽凡甚至能看见,那些血在缝隙里快速蠕动,像无数条饿极了的血色蛆虫,争先恐后地往棺材深处钻。
“乓!”
一声闷响从棺材里炸开,像有人用重锤从内部猛砸棺盖。
整口棺材都在震颤,棺盖被顶得弹起半寸,又重重砸落,与棺身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空荡的吊脚楼里撞出回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直落。
温羽凡的后背瞬间绷紧,右手已攥紧了武士刀的刀柄。
“乓!”
第二下撞击来得更猛,棺盖直接弹起近尺高,落下时发出的巨响让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一道更大的缝隙露出来,从里面透出缕极淡的绿光,像某种毒虫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动。
他迅速后退两步,鞋底碾过地上的血珠,发出“咕叽”的闷响。
后背撞到立柱的刹那,粗糙的木刺扎进衣料,可他连眼皮都没眨——那口棺材像头即将破壳的巨兽,缝隙里透出的寒意正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嘭!”
第三声巨响几乎要掀翻屋顶。
沉重的棺盖被一股巨力彻底掀飞,带着呼啸的风声划过半空,“哐当”砸在温羽凡刚才站的位置,青石板被砸出道裂纹,木屑混着铁锈色的棺钉飞溅,擦着他的耳畔钉进立柱,发出“笃”的脆响。
温羽凡又急退两步,后背死死抵住立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他的视线被那口敞开的棺材牢牢吸住。
棺材里积着半棺暗红色的液体,像凝固了多年的血膏,表面浮着层灰白色的泡沫。
而在那片粘稠的黑暗里,一道身影正缓缓升起。
她飘在半空,裙摆与血膏没有丝毫接触,却像浸了水般往下淌着暗红的液珠,每一滴落在棺沿都发出“嘀嗒”声,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温羽凡的呼吸猛地顿住。
那张脸……太像了。
眉骨的弧度、鼻梁的阴影,甚至连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像阿朵被剥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张惨白的人皮。
可那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瞳孔的位置爬满蛛网状的青黑血管,正死死地盯着他。
她穿着的苗家婚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鲜红,暗沉的褐红色像干涸了几百年的血痂,贴在身上,有些地方的布料已经腐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像泡发的尸体。
原本该绣着凤凰牡丹的地方,只剩下纠结的线头,扭曲成一张张痛苦的小脸,仿佛无数冤魂被缝在了布里。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发间。
没有苗家女子常见的银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森白的脊椎骨。
一节节椎骨被磨得光滑,却仍能看出骨缝里嵌着的暗红血渍,像条白骨蛇缠绕着她的脖颈,尾椎骨垂在胸前,随着她的飘动轻轻摇晃。
每节椎骨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蛊文。
那些文字扭曲如蛆,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慢慢蠕动起来,绿色的幽光顺着笔画流淌,像有无数条细小的荧光虫在骨头上爬行。
温羽凡握紧刀柄的手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股从女人身上散出的怨毒太浓,浓得像实质的雾气,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甚至能听见无数细碎的哭嚎声,从那些蛊文里、从她的婚服里、从那串脊椎骨里渗出来,缠在耳边,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