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102章  阿朵民宿

接下来的三天,那辆浑身锈迹的摩托车像一头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却仍在倔强喘息的老兽,驮着温羽凡在川渝连绵的山地间踉跄前行。
车把上那圈原本用来防滑的皮质缠带早已磨得像块破烂的抹布,边缘卷成了焦黑的絮状,底下斑驳的金属骨架裸露在外,被汗水浸得发亮,又被山路的尘土糊成暗灰色。
可温羽凡的手掌像生了根的藤蔓,死死缠在上面,掌心的茧子与金属的棱角嵌在一起,磨出细碎的白屑,渗出血珠又很快被汗水腌成暗红,仿佛要与这铁家伙融为一体。
他在跟时间较劲,更在跟身后那些看不见的眼睛捉迷藏。
为了让那些闻着血腥味追来的杀手摸不透踪迹,他把赶路的时间掰得支离破碎。
有时天刚蒙蒙亮,他反倒把摩托车藏进路边的竹林,裹着件捡来的旧军大衣靠在竹根上打盹,听着晨露从竹叶尖滴落的“嗒嗒”声,直到日头爬到头顶才重新发动引擎;
有时却借着月色疯跑,车灯劈开浓得化不开的夜,轮胎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在山谷里撞出回声,整夜不合眼,只靠灌几口凉透的矿泉水提神。
清晨的巴中裹在一层湿漉漉的雾里。
那些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像浮在云里的积木,木柱底下的石墩泡在浅水里,长出了青苔,窗纸被雾气浸得发白,隐约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
温羽凡骑着摩托车从雾里钻出来,车轮碾过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惊得几只白鹭从溪边的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摩托车像一条滑溜的黑鱼,贴着吊脚楼的木柱擦过,车把带起的风卷走了窗台上晒着的草药末,留下一串淡苦的香气,转眼就消失在更浓的雾霭里。
达州的夜色是另一种模样。
货运隧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像只眨着昏昏欲睡的眼,摩托车排气管喷出的青烟在隧道里打了个旋,撞上迎面驶来的大货车掀起的气流,凝成一团灰黑色的雾。
隧道口的路边摊支着亮晃晃的灯,油锅“滋啦”炸着辣子鸡,红亮的油星溅在铁皮灶面上,混着花椒的麻香、牛油的醇厚,还有货车司机丢下的烟头味,在风里搅成一团。
温羽凡骑着车穿过去,衣角沾了满身的辣气,仿佛连骨头缝里都钻进了这股蛮横的香,成了他流浪轨迹上最鲜活的印记。
当摩托车的轮胎碾过重庆界碑的瞬间,车身猛地顿了一下。
界碑上“重庆”两个字被风雨啃得边缘模糊,却仍透着股硬朗的气。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温羽凡把车停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下,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凡哥,我和老金已经顺利到达京城,一切安好。期望你也能平安!我们在京城等你。」
短信里的每个字都像块暖烘烘的炭,落进他心里。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光把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晰,才抬手关闭了手机,不是熄屏,而是关闭了电源。
那点不易察觉的暖意还没焐热心口,他突然猛地拧转车把,摩托车的龙头发出“咔啦”一声脆响,像是骨头错位的疼,车头甩开了正东方向那轮刚爬上山头的朝阳,车灯在地上扫出一道歪斜的光,随即一头扎进南下的国道,轮胎在路面上划出半米长的黑痕,溅起的碎石打在护板上“叮叮当当”响。
山路比预想中更难走。
坡陡得像要竖起来,弯道急得能把人甩出去,摩托车的齿轮在爬坡时发出“咔咔”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每转一圈都啃出一串火星,落在满是尘土的路面上,像转瞬即逝的萤火。
但所幸的是,自从他关掉手机,那些如影随形的引擎声、后视镜里若隐若现的车灯、路边突然窜出来的“路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下子少了很多。
风从山口灌进来,掀起他沾满油污的衣角,带着山里草木的清气。
温羽凡松了松握车把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僵硬发白,活动时发出“咔吧”的响。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那些藏在暗处的猎手只是暂时失去了方向,一旦嗅到新的踪迹,还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
但至少此刻,他能在这川渝的山路上,多喘口气,多靠近京城一步。
摩托车继续在山路上颠簸,引擎的轰鸣混着风声,像一首粗糙却倔强的歌,在连绵的群山里一路向南。
……
十月的风卷着山尖的凉意,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下淌。
温羽凡扶着摩托车把手,视线落在路牌上。
汉字的边角还沾着新落的雨痕,笔锋凌厉如刀,而旁边并排的苗文却像缠绕的藤蔓,弯弯曲曲地爬满金属牌面,靛蓝色的颜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像是用某种植物汁液混着银粉调和而成,细看时能发现笔画间藏着细碎的银星。
两种文字在路牌上泾渭分明,又在边缘处悄然晕染,像这片土地上两种共生的呼吸。
月亮爬过雷公山的山脊时,摩托车正碾过一截断裂的沥青路面。
最后一点柏油的黑在轮胎下碎成星子,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石,尖锐的棱角剐着轮胎纹路,发出“嗤啦”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磨牙。
温羽凡抬头望了眼中天的月亮,银辉透过头盔面罩落在他睫毛上。
前路被山影吞成浓黑的墨,连车灯都穿不透三丈远,但他握着车把的手却稳得很,指腹碾过磨秃的防滑纹,带出些微发烫的金属味。
入黔的第一缕晨光,是被摩托车的引擎声惊破的。
山道像条被巨蟒盘过的绸带,在苍翠的山间盘绕出无数个锐角,最陡的地方几乎要竖起来,温羽凡得把身体压得极低,膝盖几乎蹭到地面,才能对抗那股要把人掀下山崖的离心力。
车斗里的备用油桶撞得“咚咚”响,像是在给这趟颠簸的旅程敲着不规律的鼓点,锈迹从桶身的破洞往外渗,在挡泥板上积成暗红色的痂。
转过那道几乎九十度的弯时,温羽凡的呼吸突然顿了半秒。
大片靛青色的梯田正从云海里漫出来。
不是那种规整的几何形状,而是顺着山势自然铺展的波浪,一层叠着一层,从半山腰直抵云深处。
稻穗已经割尽,留着齐腰的禾茬,被霜气染成了深靛色,风一吹,就像起伏的波浪,泛着哑光的蓝。
最陡的地方,田埂窄得像根线,把梯田切成细碎的菱形,远远望去,真像谁打翻了染缸,靛蓝的染料顺着山坡淌,漫过石缝,漫过树根,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草木发酵的涩味。
苗家吊脚楼就嵌在梯田的褶皱里。
木头的原色被岁月浸成了深褐,飞檐翘角像被磨尖的鸟喙,齐刷刷地指向天空,刺破了缠绕的雾霭。
最显眼的是檐下的铜铃,不是那种圆润的球形,而是铸成了蝴蝶的模样,翅膀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山风拂过时,千万只“蝴蝶”同时振翅,发出的声响不是清脆的叮铃,而是带着点沉郁的嗡鸣,像谁用指尖拨动了埋在土里的古弦,余韵顺着梯田的沟壑漫开,在山谷里打了个转,又悠悠地飘回来。
摩托车碾过村口的青石板路时,露水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低洼处聚,积成一汪汪小小的镜湖,倒映着吊脚楼的飞檐和天上的流云。
车轮压过的地方,水花“噗嗤”一声溅起,惊得两三只花蝴蝶从路边的野菊上飞起来。
翅膀是那种极艳的橙红,缀着墨色的斑点,像被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它们没头没脑地往雾里钻,最终停在远处一栋吊脚楼的窗台上。
那里正飘出酸汤的气息,不是那种尖锐的酸,而是混着番茄发酵后的醇厚,里头裹着木姜子独有的辛香,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挠着人的舌根。
温羽凡摘下头盔,山风立刻卷着他汗湿的发梢往耳后贴。
发间还沾着路上的尘土,混着机油的味道,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里飘着艾草晒干后的淡苦,那是苗家人挂在门楣上驱虫的;
还藏着点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像是从某个猎户家的屋檐下飘来的,带着铁砂被烧过的腥气。
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成了苗地独有的气息,既藏着蛊毒的神秘——说不定哪片草叶下就藏着吐信的毒虫,又透着猎枪的刚硬,仿佛在说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都不好惹。
他摸了摸后腰的武士刀袋,帆布被露水浸得发沉。
岑家的势力图在脑子里展开时,这片土地本该是红色的警戒区,但此刻他清楚,那些标注着“岑家眼线”的红点,多半成了虚设。
岑天鸿在铁轨边跟黄队长拼得两败俱伤,此刻正闭关养伤;
岑玉堂与周家老剑师决战受的伤也颇重,短时间内也掀不起风浪。
那些被派去东线围堵的追兵,怕是还在浙闽的山路上瞎转悠,绝不会想到他敢一头扎进这看似“三不管”的苗地。
更何况,岑家自以为用重金买通了蛊师联盟的眼线,就能掌控这片土地?
温羽凡嗤笑一声,发动了摩托车。
苗疆的水深得很,那些世代居住在雷公山里的老蛊师,连官府的账都不买,又怎么会真的给岑家当眼线?
这里的势力像梯田里的水脉,看着各自分流,底下却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复杂得让外人摸不着头脑。
摩托车重新驶进雾里时,温羽凡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山脊线的轮廓上。
那里的雾最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但他知道,穿过这片雾,就是真正的苗疆腹地。
车轮碾过一片青苔,发出“滋溜”的轻响,像在提醒他,接下来的路,要比之前的任何一段都更难走。
但他握着车把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稳了。
……
摩托车的轮胎碾过青石板路的缝隙,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车身随着路面的起伏剧烈震颤,震得车把上磨秃的防滑纹都在掌心突突跳。
温羽凡的指节早已被震得发麻,掌心的老茧嵌进金属车把的棱角里,混着溅上来的泥水,在皮肤与铁之间糊成一片暗沉的渍痕。
前方依山而建的苗寨渐渐清晰起来。
错落的竹楼像攀在山壁上的鸟巢,褐色的木柱撑着悬空的楼体,底层的石墩上爬满青苔,湿漉漉地泛着幽光。
竹楼的窗棂后,织布机“咔嗒、咔嗒”的节奏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根无形的线,正将山间的光阴一点点织进靛蓝色的土布里。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香,是竹楼晾晒的草药与新割的稻草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漫过鼻尖。
三三两两的苗人少女从路边的石板小径上走过,身姿像山间的竹枝般轻盈。
她们挎着的竹篮边缘缠着红布条,里面装着刚从田埂摘的野菊,或是裹着新鲜的艾草,篮底蹭着的泥点还带着湿意。
少女们身上的银饰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银项圈上坠着的小铃铛随步伐轻摆,银手镯套在纤细的手腕上,走动时撞出“叮铃叮铃”的脆响,像一串被风揉碎的阳光,顺着石板路一路流淌。
可当她们的目光扫过温羽凡时,那串流动的“音符”骤然断了。
最前头的少女脚步猛地顿住,竹篮的边缘在她掌心攥出几道白痕,身后的同伴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
她们的视线落在温羽凡那件黑色风衣上——衣摆处粘着的血痂早已发黑,像干涸的泥块嵌在布料里,背后剑袋的轮廓在阳光下绷得笔直,帆布表面还沾着赶路时蹭上的草屑。
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角瞬间绷紧,瞳孔里闪过的警惕像受惊的鹿,连耳后垂下的银链都忘了晃动。
温羽凡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衣角,风卷着布料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更深的暗色。
他太清楚了,一路厮杀留下的血腥气早已钻进骨头缝,哪怕洗过三遍,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也甩不掉。
在这片连风都透着宁静的苗寨里,他就像一块带着棱角的黑石,硬生生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行至黄昏,山间的风突然变得湿润起来。
先是一两滴冰凉的雨丝落在手背上,转瞬就成了细密的雨帘,斜斜地织在群山之间。
青石板路被打湿后,泛出深灰色的光,倒映着竹楼飞檐的影子,晃晃悠悠地随涟漪碎开。
温羽凡在一处悬索桥边停了车。
铁索桥的铁链上锈迹斑斑,阳光穿透雨幕的瞬间,能看见链环上挂着的红绸带,被雨水泡得沉甸甸地垂着,像一串凝固的血滴。
脚下的木板缝隙里漏着风,能听见桥下溪流撞在岩石上的“哗哗”声,混着雨丝落在水面的“沙沙”响。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雷公山主峰,那座山像蹲在云里的巨人,半山腰以上全裹在白茫茫的雾里,只偶尔有风吹过,才露出一小块青黑色的山岩,转瞬又被浓雾吞了回去,神秘得让人心里发紧。
就在这时,背后剑袋里的武士刀突然动了。
不是剧烈的晃动,是极细微的震颤,像有只小虫在帆布下轻轻爬。
这不是普通的震动,更像一种呼应,仿佛苗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山、隔着雾,与这柄刀产生了共鸣。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隐秘的力量像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摩托车再次启动时,雨幕已经浓得化不开。
车头灯劈开的光柱里,雨丝像无数根透明的针,密密麻麻地往下落。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古歌尾音,断断续续地缠上耳畔。
那调子粗粝得像用牛骨在树皮上刻出来的,每个音符都带着股狠劲,忽高忽低地在山谷里撞。
有时像从左侧的竹林深处飘来,被风一吹,又绕到右侧的山坳里,碎成一片模糊的哼唱。
雨滴打在头盔上,“咚咚、咚咚”,与那古歌的节奏莫名地合上了拍,像是山野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古老又诡异。
温羽凡的后背突然泛起一层细汗。
他想起苗族古经里的“送阴调”!
传说那调子是给亡灵引路的,唱得好了能送魂魄归乡,唱得邪了,就能勾着活人的魂往死路上走。
此刻这歌声在雨幕里荡来荡去,混着雨珠的冰凉、山风的呜咽,竟真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
他下意识地攥紧车把,头盔的挡风玻璃上,雨痕蜿蜒如蛇,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玻璃上爬下来,钻进这无边的雨幕里去。
……
夜幕像被人猛地泼翻的墨汁,浓稠的黑迅速漫过山脊线,顺着陡峭的山势往下淌,转眼就浸透了连绵的群山。
山风卷着雨丝的凉意穿过竹林,竹叶摩擦的“沙沙”声里,偶尔混着几声夜虫被惊起的短促振翅,更显得这方天地寂静得深沉。
就在这片几乎要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里,温羽凡的视线突然被山坳深处一点暖黄拽住。
那簇光不算亮,却像冬夜里揣在怀里的炭火,隔着湿漉漉的空气,也透着股执拗的暖意。
他拧了拧摩托车油门,引擎的轰鸣在山谷里撞出几叠回音,等车轮碾过最后一截坑洼的土路,那团光终于清晰起来。
是栋三层的木质吊脚楼。
黑褐色的木柱深深扎进山脚的石缝里,底层垫着的青石板爬满青苔,被雨水泡得发亮。
飞檐翘角像被岁月磨钝的兽牙,斜斜指向夜空,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早已褪成浅橘色,绸面被风撕出几道细缝,灯笼穗子沾着夜露,在风里晃晃悠悠地荡,拉出的残影映在斑驳的木墙上,像谁用指尖画下的虚线。
门楣上方挂着块梨木牌,「阿朵民宿」四个朱砂字被风雨啃得边角发毛,笔画间还留着几道深褐色的水渍,却仍能看出横撇竖捺都带着股苗地特有的热辣劲。
那字像是活的,在昏黄的灯光里明明灭灭,既像在朝他这个浑身湿透的过客招手,又像在无声地警告:这屋檐下的温暖,未必容得下所有心事。
温羽凡熄了摩托车,抬脚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吱呀——”一声长响刺破寂静,木门轴里的铁锈摩擦着,声音在空荡的堂屋打了个转,才慢慢消散。
火塘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映亮了屋角的身影。
是个穿靛青色百褶裙的少女,正坐在矮凳上,手里攥着块半干的兽皮。
她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正用力往兽皮上抹着什么膏状的东西,动作又快又匀,兽皮边缘被她捋得服服帖帖,泛着温润的光。
听见门响,她握着兽皮的手顿了半秒,随即抬起头,脖颈间的银项圈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圈上坠着的小银铃碰在一起,发出“叮铃”一声细碎的响,像把被风揉碎的月光。
“客人要住店吗?有房间。”她的声音脆得像山涧里的泉水,撞在堂屋的木梁上,溅出几分清冽。
说话时,她的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温羽凡:
扫过他被雨水泡得发沉的黑色风衣,衣摆处那几块早已发黑的血痂像干涸的泥块嵌在布料里;
扫过他背后鼓囊囊的剑袋,帆布被雨打湿后,勾勒出里面长条形硬物的轮廓;
最后,目光落回他沾满泥水的鞋底,才慢悠悠地收了回去。
她的指尖却下意识地在腰间摩挲着什么。
那是个巴掌大的牛皮囊,边缘缝着暗红的绒线,被她的拇指反复碾过,囊身微微起伏,像是藏着活物。
她的眼神里没有寻常少女见了血污的惊惧,反倒像只警惕的山猫,瞳孔在火光里亮得很,透着股苗人特有的机敏,仿佛正在心里飞快地掂量:这浑身带着血腥气的外来者,是过客,还是麻烦?
温羽凡的目光快速扫过堂屋。
火塘里的老松木烧得正旺,火星时不时“啵”地爆开,溅在青石砌成的塘沿上,随即熄灭。
木柴燃烧的清香混着另一股更浓烈的味道——是酸汤鱼的辛香,带着番茄发酵后的醇厚酸气,裹着木姜子独有的辛辣,顺着蒸腾的热气往人鼻腔里钻,勾得胃里一阵空响。
二楼的走廊悬在头顶,几串干辣椒用麻绳串着,红得发亮,像一串串凝固的火焰,在穿堂风里轻轻晃悠,把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晃得摇摇晃晃,倒像是给每个紧闭的房门系上了道鲜活的腰带。
“来一间。”温羽凡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沙哑,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少女点点头,起身时百褶裙扫过火塘边的柴火堆,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引着温羽凡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二楼走廊的地板缝里漏着火塘的光,在脚下明明灭灭。
他选了最里间的阁楼,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扑面而来:
木床是用整根雷公山香樟木搭的,床板上还留着浅浅的树纹,摸上去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
蓝底白花的粗布床单铺得平整,上面印着的缠枝纹是用靛蓝染料手工染的,边缘处有些许晕开的毛边,反倒透着股质朴的暖意。
枕头边摆着个巴掌大的香囊,青布面上绣着只展翅的蝴蝶,翅尾的金线在微光里闪着细弱的光。
温羽凡凑近闻了闻,先是艾草晒干后的清苦,紧接着钻出来的是雄黄的微辛,两种味道缠在一起,不冲鼻,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厚重,显然是苗家人用来驱避山间毒虫的。
那针脚密密实实,连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绣得一丝不苟,倒像是把苗地的草木智慧,都细细密密缝进了这小小的布囊里。
……
温羽凡斜倚在阁楼的窗棂上,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叩着雕花窗格。
木格上的蝴蝶纹被岁月磨得光滑,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时,能触到木头里渗进去的潮气,带着点山间草木的微腥。
叩击声很轻,“笃、笃”地混在穿堂风里,像在跟远处的山岚应和。
楼下的苗寨正一点点沉进夜色里。
先是吊脚楼的窗棂透出零星的光,橘黄的、昏白的,星星点点缀在墨色的山坳里,真像谁把天上的萤火撒了半捧下来。
木质的楼体在灯光里显出暖黄的轮廓,有些木柱底部裹着的青石板泛着湿光,那是傍晚的雨留下的痕迹。
风过时,几户人家的窗纸“沙沙”作响,偶尔有银饰碰撞的脆声从某扇窗里飘出来,旋即又被更浓的夜色吞了回去,倒像是给这村寨蒙了层半透明的纱幔,朦胧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
远处的雷公山主峰仍裹在厚厚的云雾里。
那雾不是轻薄的白,是带着青灰色的浓,像被人用墨汁调过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山尖。
偶尔有月光从云缝里挤出来,斜斜地扫过山体,能瞥见裸露的岩石棱,黑黢黢的像巨人突出的骨节。
雾团就在那月光下慢慢动,有时往山坳里淌,有时又往峰顶聚,仿佛山巅藏着只无形的手,正轻轻搅动这团混沌。
这一来一回的动静,让整座山都显得神秘起来,像头醒着的巨兽,正眯着眼打量山下的一切。
对面民宿的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把温羽凡的目光拽了过去。
几个背着亮橙色登山包的年轻人正围着个苗家老汉,老汉坐在火塘边的竹凳上,手里的旱烟杆在地上磕了磕,满是皱纹的手便在空中比划起来。
他讲的是蛊术传说,声音又哑又亮,火塘里的火苗“噼啪”跳着,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忽明忽暗——深的地方像藏着阴影,浅的地方又泛着油光,倒让那些骇人的故事添了几分真实。
女孩们举着手机录像,屏幕的冷光映在她们兴奋的脸上。
镜头时不时扫过火塘上的铁锅,锅里的酸汤正“咕嘟”翻滚,红亮的油花浮在表面,热气腾腾地往上冒,裹着苗家腊肉的焦香、木姜子的辛烈,还有点番茄发酵后的酸醇,一股脑儿往温羽凡的窗口涌。
他往旁边偏了偏头,那股香气却像有脚似的,顺着窗缝钻进来,勾得人喉咙发紧。
温羽凡垂眸看向脚边的剑袋。
帆布被月光照得泛出灰白,袋口的抽绳松了半寸,露出里面鲛鱼皮刀鞘的一角,幽蓝的光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他伸手按在刀柄上,指尖能触到那点微微的发烫,像是刀身还记着前几日的血腥。
楼下的喧嚣还在继续,年轻人的笑闹声、老汉的讲诉声、锅里汤沸的声响,织成一张热闹的网,可这热闹跟他隔着层看不见的墙。
他轻轻吁了口气,指腹在刀柄的绳结上碾了碾。
那些绳结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的暗红血痂早就干硬了。
只希望这苗疆深处的暗流能安分些,别被这烟火气惊动——他现在只想靠着这扇窗,多喘口气,哪怕只有一夜也好。
温羽凡转身来到木床。
本想靠在阁楼木床上睡一会儿,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空落落的灼感。
奔波数日,胃里早已被凉透的矿泉水和干硬的面饼磨得发涩,此刻被火塘隐约飘来的酸香一勾,那点饥饿便像藤蔓般疯长起来。
他起身时,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外的虫鸣恰好停顿半秒,仿佛也在听这异乡客的动静。
刚推开阁楼门,走廊里还浮着夜雾未散的潮气,楼下突然炸响一串急促的苗语。
阿朵的声音里裹着罕见的厉色,尾音像被拉紧的弓弦,陡然拔高的颤音几乎要刺破堂屋的木梁:“莫乱碰火塘第三块砖!”
温羽凡下意识地俯身,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往下看。
穿荧光绿冲锋衣的男孩正僵在火塘边,手还保持着要去掀砖块的姿势,指节泛白,脸上的好奇瞬间被惊恐替代。
方才被他指尖碰过的砖缝里,半截竹筒斜斜嵌着,筒口爬满了棕红色的蛊虫。
那些虫子挤成一团,细如发丝的足须在火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弧度扭曲、缠绕,织成个诡异的螺旋,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
“哐当!”阿朵的动作快得像道风。
铜盆带着破空的风声砸下去,精准地扣住砖面,金属碰撞的脆响惊得火塘里的火星“噼啪”四溅,落在青石板上,转眼便熄成细碎的灰烬。
男孩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竹凳上,凳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就在这时,温羽凡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那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堂屋里格外突兀,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潭,连火塘里跳跃的火苗都顿了半秒。
阿朵猛地抬眼,目光穿过楼梯的阴影撞上他的视线。
方才眼底的厉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甜得像浸了蜜的笑,眼角弯成两弯月牙:“客人想尝酸汤鱼么?”
她说话时舌尖轻轻抵着上颚,尾音拖着苗语特有的婉转调子,像山涧流水绕着石滩打了个旋。
耳后那截蛇形刺青随着仰头的动作微微起伏,青黑色的鳞片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仿佛真要顺着脖颈爬上来。
“好,给我来一份。”温羽凡应声迈步下楼,皮鞋踏在木梯上,发出沉稳的“咚咚”声,与火塘里松木爆裂的“噼啪”声缠在一起,倒像支不成调的小曲。
阿朵转身从火塘上吊着的砂锅里舀出一碗酸汤,粗陶碗刚落在桌上,白雾便腾地冒起来,裹着热辣的酸香往人脸上扑。
汤面上浮着层红亮的油花,野山椒碎像撒了把碎红玛瑙,其间混着几粒雄黄粉,在火光里闪着细碎的金芒,细看时竟像落了星子。
温羽凡执勺舀了半勺,吹了吹便送入口中。
热流刚触到舌尖,酸辣鲜烫便炸开了,野山椒的烈、番茄发酵的酸、木姜子独有的辛香,还有鱼肉的清甜,在口腔里层层叠叠地漫开。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喉结滚动时,颈侧那道淡疤随着动作轻轻动了动,像条刚醒的小蛇:“这酸汤的力道够劲,鱼鲜里还透着木姜子的野香……地道。”
“客人是会吃的!”阿朵笑得更欢了,颈间的银项圈随着动作“叮铃叮铃”响,细碎的银铃坠子擦过靛青色的衣襟,“这酸汤是用百褶裙边的老坛泡了三年的,坛沿的酸水都结了层厚痂;鱼是今早从后山水潭捞的活物,杀的时候,鳃盖还在动呢。”
她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牛皮蛊囊,囊身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小臂上一截蛇尾刺青,青黑色的尾尖与耳后那截蛇头遥相呼应,像是条完整的蛇盘在她身上。
温羽凡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风衣,衣摆处的血痂被火塘的热气蒸得发软,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混着酸汤的香气钻进鼻腔,确实有些煞风景。
他皱着眉扯了扯衣领,布料摩擦过结痂的伤口,带来细微的痒意:“实不相瞒,想借身干净衣裳换洗。”
“客人稍等。”阿朵应声起身,靛青色的百褶裙扫过火塘边的第三块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敲在空心的木头上,在寂静的堂屋里荡开圈神秘的回声。
不过片刻,她便从二楼抱来件青布对襟衣。
粗麻的布料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像是刚从晒谷场收回来,混着艾草与松针的清苦:“现成的男装只有阿爹留下的旧衫,客人莫嫌弃。”
温羽凡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纹理,心里莫名一暖:“多谢。还有我这衣服,你这店里能帮着洗洗吗?”
阿朵的目光落在他袖口那道刀割的破口上,指尖轻轻扫过边缘,那里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
她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像根细丝线,只有两人能听见:“您这身……”她顿了顿,眼尾的余光飞快地瞥过火塘边的铜盆,“只怕要单独用皂角水煮三遭才能洗干净。”
火塘里的木柴恰好“啵”地爆开一粒火星,落在青砖上,映亮她耳后蛇形刺青的鳞片,也映亮温羽凡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午夜时分,苗寨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靛蓝染料。
窗外的虫鸣早已没了黄昏时的喧闹,蟋蟀的“瞿瞿”声混着不知名虫豸的“嘶嘶”,像被夜雾泡得发绵的丝线,在木窗棂外缠缠绕绕,偶尔被山风扯断一截,又很快续上,织成张松松垮垮的网,罩着整栋吊脚楼。
温羽凡靠在香樟木床板上,眼皮虚掩着。
他没真睡,耳尖支棱着,连火塘里木柴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听得分明——那是松木的油脂被烧化的动静,带着股淡淡的松脂香,混在潮湿的空气里。
忽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不是阿朵白天走在楼梯上的“咚咚”响,而是细碎的、踮着脚的动静。
每一下都踩在木板的缝隙里,发出“吱呀”的微响,像有只偷油的狸猫正踮着脚靠近,爪尖沾着的夜露滴在地板上,晕开针尖大的湿痕。
那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他的房门外时,连门板上蝴蝶雕花的纹路都仿佛在轻轻颤动。
温羽凡的手“噌”地扣住床侧的武士刀袋。
帆布被攥得发紧,里面鲛鱼皮刀鞘的冰凉顺着指尖爬上来,瞬间浇灭了些许困意。
他猛地翻身,膝盖顶在床上,眼神死死锁着门板上那道漏光的缝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阿朵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白天招呼客人时的清脆,倒像浸了蜜的青竹,甜里裹着股刚劲。
“这位客人是带刀的贵人,”她的语调慢悠悠的,尾音在堂屋的木梁上打了个旋,震得檐下的铜铃轻轻晃了晃,“你们这些打黑拳的小崽子,莫要找死。”
“当”的一声脆响紧接着炸开,是短刀撞上铜盆的动静。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混着“唔”的闷哼。
地板上传来拖拽的声响,像拖着袋灌了沙的麻袋,“哗啦”一声撞在楼梯角。
门外的空气松了些。
阿朵的声音又飘了上来,这次软得像山涧的流水,漫过门槛时带着水汽:“客人尽管安心睡着,阿朵的店是全苗疆最安全的店。”她顿了顿,铜铃似的嗓音里添了点笃定,“住在阿朵的店里,定然不会有任何闪失。”
温羽凡握着刀袋的指节慢慢松开。
掌心的冷汗在帆布上洇出浅痕,紧绷的肩背一点点塌下来。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早就不信任何人的承诺,可阿朵的声音像贴在耳边的炭火,明明带着苗腔的婉转,却比任何誓言都让人踏实。
“阿朵民宿定然会生意兴隆。”他对着门板轻声说,嘴角扯出抹浅淡的笑。
这笑容里没了厮杀时的冷峭,倒有几分像卸下盔甲的旅人,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释然。
他重新躺回床上,武士刀被放回枕边,刀鞘的凉意在香樟木的暖意里渐渐柔和。
窗外的虫鸣似乎更轻了,像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静。
温羽凡闭上眼睛,连日来的追杀、血腥、逃亡路上的颠簸,都像被阿朵的声音扫进了角落。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梦里没有
suv的轰鸣,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漫山遍野的靛蓝梯田,和阿朵檐下那串晃悠悠的红灯笼,在月光里轻轻摇。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
晨光从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被阳光唤醒的金虫。
温羽凡坐起身,骨缝里的疲惫被一夜好眠熨得服服帖帖,连呼吸都带着香樟木的清苦气。
远处的苗寨里传来第一声鸡鸣,“喔喔”的啼声响得很脆,像块石头砸破了晨雾,把沉睡的村寨一点点叫醒。
他摸过床头那件青布对襟衣。
粗麻的布料蹭过皮肤,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袖口卷了两圈才露出手腕,衣摆盖过膝盖,倒像是裹着床晒透的旧棉被,把连日来的风霜都挡在了外面。
温羽凡低头闻了闻,布料里混着艾草和松针的味道,那是苗寨清晨独有的气息,干净又踏实。
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山风带着露水的凉扑面而来,远处的雷公山主峰刚掀开一点雾的衣角,露出青黑色的山岩。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
晨光像被谁用剪刀裁开的金箔,斜斜地从民宿天井的木格窗缝里漏进来,在青石板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斑。
尘埃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旋舞,有几粒恰好落在阿朵肩头,给那身靛青色的百褶裙镶了圈毛茸茸的金边,连她耳后垂落的银链都被照得透亮,泛着细碎的光。
她正弯腰往火塘里添柴,裙摆随着动作层层铺开,褶皱像鸢尾花的花瓣般舒展开来,靛蓝的布料上绣着的银线在晨光里闪闪烁烁。
颈间的银项圈垂成一道温柔的弧线,圈上缀着的小铃铛、碎金片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叮铃”的细响,像山涧里的泉水滴落在青石上。
“吱呀——”木楼梯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是温羽凡下楼的动静。
阿朵直起身的刹那,发梢扫过檐下悬挂的干辣椒串,“沙沙”的摩擦声混着火塘里松木爆裂的“噼啪”声,还有远处苗寨隐约传来的鸡鸣,像支被晨露打湿的苗歌,在堂屋里慢慢漾开。
空气里飘着干辣椒的辛辣、木柴燃烧的焦香,还有她发间藏着的艾草味,混在一起,成了苗疆清晨独有的气息。
温羽凡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心里像被火塘的热气熨过似的,暖融融的。
这些天来的紧绷和戒备,在这一刻忽然松了些。
他这一段时间身处刀光剑影之中,过的是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活,却没想到在这陌生的苗寨深处,会被这样寻常的晨景打动。
他知道,这个穿靛青百褶裙的姑娘,是可以信的。
阿朵转过身,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点火塘的暖意,像苗家姑娘绣在布上的太阳花。
腕间的银镯随着转身的动作撞在一起,“叮当”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躲着的麻雀。
“客人昨夜睡得可好?”她的声音里带着苗语特有的婉转,尾音像被山风轻轻拂过的丝线。
温羽凡抬手,指尖拂过楼梯扶手。
木头的纹路里,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蛊文。
是昨夜他假寐时,听见阿朵借着添柴的动静悄悄刻下的,这是“安睡符”,能驱避邪祟。
“托阿朵姑娘的福,”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凹凸的刻痕,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松弛,“这床板怕是有灵性,我一觉睡到天大亮,连梦都没做一个。”
他望向窗外,晾衣绳上挂着的黑色风衣已经干透,风一吹,衣摆轻轻晃着,那些凝固的血痂在晨光里成了深褐色,像面褪了色的战旗,无声地诉说着前几日的厮杀。
“那是自然。”阿朵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转身从火塘边端过一个青瓷碗。
碗里的苗家油茶还冒着白汽,炒米浮在表面,像撒了把碎金,核桃仁沉在碗底,油光闪闪的。
“我家这床板,是用雷公山深处的香樟木打的,虫蚁不敢近身,木料里的香气还能安神。”她把碗递过来,“早上想吃点什么?酸汤鱼要现杀后山的活鱼,竹筒饭是昨晚蒸好的,热一热就香得很。”
温羽凡接过油茶,滚烫的瓷碗熨得掌心发暖,他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炒米吸饱了汤汁,慢慢沉下去,露出底下琥珀色的茶汤。
“有什么吃什么就好。”他喝了一小口,油茶的醇厚混着炒米的脆、核桃的香,在舌尖漫开,“再麻烦姑娘打包些干粮,要经饿的,能顶三天路就行。”
阿朵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身去橱柜取竹编食盒时,背对着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荷叶:“客人这就要走?雷公山这几日起了山岚,雾气浓得化不开,摩托车怕是难走……”
温羽凡低头看着碗里打转的炒米,声音沉了沉:“还有人在等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他想起短信里那行「我们在京城等你」,字迹像炭火,在心里烧得滚烫。
阿朵没再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往食盒里装东西。
糯米粑粑裹在芭蕉叶里,还带着点叶子的清香;
腌肉干切得方方正正,油亮的表面泛着酱色;
荷叶包着的杂粮饭团鼓鼓囊囊的,能看出里面混着玉米粒和红豆。
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却动作轻柔,像是在打理什么珍贵的物件。
温羽凡的目光落在食盒底层。
阿朵往里面塞了个油纸包,边角露出一小截靛青色的布条,边缘绣着细密的蛇纹。
他认得,那是苗人用来包裹蛊药的法子,防湿防潮,还能避虫。
心里忽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他知道,这是阿朵在帮他。
阿朵把晾好的衣服叠好,和食盒一起用块蓝布包了,递到他手里。
布包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路上若遇着雾气,”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刻在石板上的话,“就嚼颗包里的花椒。那是用雷公山的野花椒晒的,能提神,还能让雾气里的东西不敢近身。”
她忽然往前凑了半步,发间的蛊香混着油茶的热气扑在他耳边。
一只温热的小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他掌心——是个银铃,小巧玲珑的,铃身上刻着看不懂的蛊文。
“猎头寨那边布了‘五毒阵’,”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你别从那边走,绕路犀牛谷,能避开。这个铃铛,你收着。”她捏了捏他的掌心,“遇着不干净的东西,摇一摇,能帮你挡一挡小麻烦。”
温羽凡握紧那只银铃,冰凉的金属被他的掌心焐得渐渐发暖。
他抬眼看向阿朵,她的眼角还带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多谢阿朵姑娘。”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这一句。
萍水相逢,本就该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阿朵是开民宿的,迎来送往是本分,没理由为一个满身血腥的过客冒险。
可她偏就递了油茶,刻了符,塞了药,还说了那句救命的路。
温羽凡看着手里的布包,忽然明白,有些善意,从来都不讲理由。
就像这苗疆的晨雾,说来就来,却总能在最冷的时候,裹住一点人间的暖。
付完钱,温羽凡拎起蓝布包跨上摩托车,指尖刚触到启动杆,锈迹斑斑的齿轮就发出“咔啦”一声闷响。
他脚腕微微用力,引擎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即爆发出沉实的轰鸣,排气管喷出的淡烟裹着清晨的湿气,在吊脚楼的木柱间打了个旋。
檐下的麻雀被这动静惊得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褪色的红灯笼,穗子晃出细碎的残影,像谁在半空甩了把碎银。
摩托车缓缓驶出民宿院坝,轮胎碾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
温羽凡下意识回头时,正撞见阿朵站在木门边。
她没再往前送,就那么立在晨光漫过的门槛上,靛青色的百褶裙被山风掀起细小的弧度,裙摆上绣着的银线在光里闪闪烁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映着吊脚楼飞檐的眼睛,却亮得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露水,定定地粘在他身上,直到摩托车转过墙角,才被层层叠叠的竹楼挡住。
山路刚拐过第一个弯,风里就飘来缕极轻的调子。
是《送郎调》,温羽凡在苗寨的篝火旁听过一次,只是此刻被山风撕得七零八落,“金竹扁担软溜溜”几个字刚撞上他的耳膜,下一句就被吹得散了架,只剩个“千里路”的尾音,缠在摩托车的后视镜上晃悠。
他放慢车速侧耳听,那调子忽远忽近,像阿朵站在原地没动,只让风替她把歌声送过来,混着梯田里禾茬的涩气,在山谷里打了个转又飘回去。
前轮突然碾过块凸起的碎石,摩托车猛地一颠,后车斗里的竹编食盒发出“窸窣”的轻响。
是糯米粑粑在芭蕉叶里滚动,温羽凡能想象出它们相互碰撞的样子——圆滚滚的,裹着淡淡的叶香,就像阿朵往食盒里装时,指尖在粑粑上轻轻按出的浅印。
他腾出一只手按住食盒,指尖触到油纸包的边角,那里露出半截靛青布条,绣着的蛇纹在风里微微颤动,像在提醒他包里还藏着防潮的蛊药,和阿朵塞东西时那句压得极低的“雾里走慢些”。
视线往下落,正撞见腰间的银铃。
晨光顺着铃身的蛊文纹路淌下来,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照得发亮,每晃一下就洒出串碎银似的脆响。
这声响混着《送郎调》的残音,像根无形的线,一头拴在他腰间,另一头还系在阿朵民宿的门环上,哪怕隔着半座山,也能感觉到那点沉甸甸的牵挂。
温羽凡捏了捏铃身,冰凉的金属里仿佛还裹着阿朵塞给他时掌心的温度,烫得人指尖发麻。
前方的晨雾正一点点退去,露出路牌上红得扎眼的字。
“鹰嘴崖还有五里”,新漆把底下“小心落石”的旧字盖得七零八落,铁架上的青苔被露水浸得发亮,像谁在这块警告牌上,硬生生叠了层更紧迫的催促。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钻进野花椒的辛香。
他手腕猛地发力,车把在掌心微微震颤,摩托车像突然醒过来的兽,后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低吼。
青布衣襟被风掀起老高,露出腰间的银铃,那脆响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像阿朵站在路口喊出的那句没说出口的“保重”,硬生生把苗疆的晨雾撕开一道口子。
前路还藏在山影里,可银铃的声响越来越清,混着阿朵歌声的余韵,在刀山蛊海的苗疆腹地,为他铺出条带着暖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