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川县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浸在了灰蓝色的染缸里,灰蒙蒙的雾气从涪江面上漫过来,沿着街道的褶皱一点点爬进巷弄深处。
整座城都裹在这层湿冷的纱帐里,远处的楼房只剩模糊的轮廓,窗玻璃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把里头的灯光晕成一团团化开的黄油。
风是从河谷里钻出来的,裹着江水的腥气往人骨缝里钻。
温羽凡扶着金满仓下车时,指尖不经意蹭过对方的胳膊,触到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明明是正午,阳光却像被揉皱的锡箔纸,懒洋洋地铺在地上,连带着空气里的寒意都散不去。
城郊的班车停靠站像被遗忘在时光里的角落。
锈迹斑斑的金属站牌歪歪扭扭地杵在那里,铁皮表面的红漆早就被风雨啃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骨,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站台的水泥地面裂着蛛网似的缝,半枯黄的杂草从缝里探出头,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凝成的水珠,被风一吹就左右摇晃,像是在给这荒凉的地方打拍子。
温羽凡的鞋底碾过一丛贴地生长的狗尾草,草穗上的细毛蹭过鞋底,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电子钟报时的“叮咚”声,在空旷的站台上荡开。
上午十点整,那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像一根细针戳破了这沉闷的空气。
他蹲在汽车站门口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阶面。
水泥地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模糊,还留着几道深色的污渍,像是谁泼洒的油渍,又像是经年累月的雨水浸出的痕迹。
指尖触到一处凹陷,大概是被无数双脚磨出来的,带着点温热的粗糙感。
金满仓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锈铁栏杆被他压得微微变形,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他伤腿上的药布边缘已经发卷,中间渗出淡淡的草绿色,那是赵大爷给的草药汁,混着点血丝,在灰扑扑的裤管下格外显眼。
风掠过他的裤脚,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缠着的纱布,隐约能闻到艾草和樟脑混合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两人望着街对面往来的人群。
路过的中年妇人提着竹篮,篮子里的橘子透着点橙红;
蹬着三轮车的老汉哼着不成调的川剧,车斗里的白菜沾着泥;
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嬉笑着跑过,校服上的白球鞋踩过水洼,溅起细碎的泥点。
那些带着浓重川音的对话从耳边飘过,“要得嘛”“咋个弄哦”,像一串没系紧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却没有一颗能落进他们心里。
温羽凡忽然觉得,自己和金满仓就像两枚被潮水冲上陌生沙滩的贝壳,壳上还沾着原来海域的沙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片完全不同的海岸,连归处都找不到。
霞姐站在几步外,盯着街角的路牌。
蓝底白字的牌子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北川县客运站”六个字的边角都卷了起来,“川”字中间的竖画还缺了个口,像是被谁用指甲抠过。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路牌上凸起的字迹,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作为土生土长的川中人,她认得这个地方,甚至能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来过这里的情景,那时的客运站还是青砖瓦房,门口总堆着成捆的甘蔗。
“没想到那晚一路疯跑,竟逃出了安州地界。”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飘忽的感慨,眼神越过路牌望向远处,像是在透过雾气看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温羽凡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
青灰色的山影被雾霭裹着,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笔触模糊却透着股压迫感。
他的思绪猛地被拽回那个夜晚:火车顶上的寒风、岑天鸿刀光撕裂夜空的冷冽、黄队长衣袂翻飞的决绝……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当时就顾着逃命了,哪里想那么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金满仓用拐棍的底端敲了敲路边的垃圾桶,铁皮桶发出“咚咚”的闷响,惊得两只绿头苍蝇“嗡”地飞起,在他眼前打了个旋又落回桶沿。
“这个不重要,问题是之后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不仅是因为伤腿的疼,更是因为前路茫茫的焦虑。
拐棍的木头柄被他攥得发潮,顶端的磨损处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芯。
霞姐从裤兜里掏出两个一元硬币,摊开在掌心。
硬币边缘磨得发亮,其中一个还缺了个小角,上面的菊花图案都快被磨平了。
她把掌心举到温羽凡和金满仓面前,阳光透过薄雾落在硬币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现在就剩它们了。”
温羽凡捏起那个缺角的硬币,用食指指甲弹了弹边缘。
“叮”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站台上格外清晰。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望着硬币上模糊的字样,眼神里浮出一丝无奈:“现在这情况,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打开手机,要么就直接去银行取钱。你们觉得哪个保险点?”
霞姐几乎没犹豫,转身就往街对面走。
她的帆布包在身后晃了晃,里面装着赵大爷给的鸡蛋和膏药,沉甸甸的。
“我觉得手机还是尽量不要开了。”她的步伐很快,裤脚扫过路边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去银行吧,岑家势力再大总不能渗透到银行系统里吧。”
“好,就听霞姐的。”温羽凡站起身,伸手扶住金满仓的胳膊。
金满仓用拐棍撑着地,两人一瘸一拐地跟上,身影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
三人穿过马路时,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驶过,车身上的广告画被雨泡得发皱,女明星的笑脸糊成了团彩色的影。
他们的影子被雾拉得很长,温羽凡的影子宽厚,金满仓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上面,霞姐的影子在旁边轻轻晃,像三只在薄冰上试探着前行的兽,每一步都踩着未知的惶恐,却又透着股不得不往前的韧劲。
银行的玻璃门在雾里泛着冷光,旋转门的金属边框擦得锃亮,映出他们三个沾着草屑的裤脚和疲惫的脸。
虽然柜台窗口能一次性取出更多现金,但三人交换眼神时,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相同的顾虑。
多一分与人接触,就多一分暴露行踪的风险。
银行大厅里往来的人影、柜员机键盘敲击的脆响,甚至空气中浮动的消毒水味,都让他们绷紧了神经。
最终,他们默契地走向了角落那排玻璃隔断的
at机。
三人挤入了一个小隔间。
温羽凡,章上的字糊成一团,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
她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这样的地方,真的安全吗?”
“好,来一间房,先住三天。”温羽凡从兜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崭新的纸钞边缘还挺括,他的手指上沾着点泥土,和钞票的干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多出来的不用找,都当押金。”
老板娘接过钱,反手从桌角摸过一串钥匙扔过来。
钥匙串上挂着个旧铜铃,“叮铃”一声落在温羽凡手里,其中一把钥匙的齿痕都快磨平了,“302房,楼梯陡,小心点。”
楼梯间比想象中更黑。
声控灯大概坏了很久,喊了两声没反应,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往上走。
台阶高低不平,有的地方缺了角,抬脚时得格外小心。
空气中飘着股霉味,混着点说不清的汗味,像是积了很多年的味道。
霞姐走在最前面,刚迈上两级台阶,膝盖突然撞上台阶边缘,“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差点涌上来。
她咬着唇没出声,只是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上走,手心在粗糙的墙面上蹭出点热意。
“哇……哇……”
突然,楼上飘来婴儿的哭声,尖厉又沙哑,像小猫被踩了尾巴,在寂静的楼道里撞来撞去。
哭声断断续续的,中间还夹杂着女人低声的哄劝:“哦……宝宝乖……不哭哦……”
温羽凡在最后托着金满仓上楼时,余光扫过墙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清了上面的涂鸦。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用黑色马克笔写的,笔画粗得像棍;
旁边有人用红笔添了句「xxx我爱你」,「爱」字写得特别大,最后一点还甩出个长长的尾巴,红颜色有点褪了,边缘处被人划了几道白痕,像是谁在赌气。
金满仓的拐棍在台阶上“笃笃”地敲着,三人的呼吸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和着婴儿的哭声、远处的雨声,慢慢往三楼挪去。
总算来到了
3楼。
楼道里的霉味比楼下更浓,混着点说不清的尿臊气,贴墙根走时,指尖能摸到墙皮剥落的粉末,像干了的泥灰。
302房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光昏昏黄黄,像块化了一半的黄油。
没等靠近,一股复杂的气味先缠了上来:劣质玫瑰香精混着隔夜烟蒂的焦糊,还缠了点汗渍的酸馊,钻进鼻腔。
霞姐下意识蹙了蹙眉,仿佛能看见无数个陌生身影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把各自的疲惫、匆忙甚至隐秘心事,都揉进了这空气里。
霞姐捏着钥匙串上前,铜铃在指尖晃出细碎的响。
钥匙插进锁孔时卡了两下,锈迹磨着齿痕发出“咔啦”轻响,她手腕微微用力,锁芯才不情愿地转了半圈。
“吱呀——”门轴发出老态龙钟的呻吟,像是被吵醒的老人在嘟囔。
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沉的陈旧气息涌了出来。
是木头受潮的霉味,混着床单没晒干的馊味,还藏着点蟑螂爬过的腥气。
霞姐先跨进去,帆布包蹭过门框,带起一串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下打着旋。
窗户果然缺了角,缺口处糊着的塑料布被风掀得鼓起弧度,边缘用发黄的胶带粘着,胶带卷了边,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
风钻进来时,塑料布就贴着玻璃“沙沙”蹭,像只不安分的蝉翼,把外面的雨声也筛成了细碎的响。
床头柜是掉漆的深棕色,抽屉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半瓶矿泉水就摆在柜角,瓶盖不知所踪,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柜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又漫进木纹里,洇出深色的痕。
“将就一晚。”温羽凡扶着金满仓往床边走,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空响。
廉价床垫被两人的重量压得往下塌,弹簧“吱呀吱呀”地叫,像是随时会散架。
金满仓坐下时,伤腿不小心撞到床沿,他疼得闷哼一声,眉头瞬间拧成疙瘩,脸上的疲惫像潮水似的漫上来,连眼底的红血丝都更清晰了些。
霞姐反手带上门,门锁“咔哒”落位的声音在这狭小空间里格外响。
她先将帆布包取下搁在床边,然后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戳了戳塑料布,布面冰凉,还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街对面的小炒店亮着“牛肉炒饭
10元”的
led灯,红光在雨雾里晕成一团,像块没烧透的炭。
穿白褂子的厨师正站在灶台前,铁锅在他手里翻得“哐当”响,火苗从锅底窜出来,舔着锅沿,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那胳膊上的肌肉随着翻锅的动作绷紧,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滚烫的灶面上,“滋”地化成白烟。
霞姐望着那团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昨天在稻田里啃的冷牛肉。
那时觉得那口混着草屑的咸腥,是世间最踏实的味道,此刻看着炒锅里翻滚的油花,倒生出点恍惚:原来安稳地吃口热饭,竟是这么奢侈的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从唇间出来,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很快又被风刮散,像极了他们这一路抓不住的安稳。
金满仓伸手拿起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
昏黄的灯光落在油纸上,能看见上面深绿色的药渍。
他缓缓展开,油纸发出“沙沙”的轻响,那行用水笔写的“这药不能停”赫然映入眼帘。
笔锋歪歪扭扭,“停”字的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像老人枯瘦的手指在眼前敲着桌沿:“骨头的事马虎不得。”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纸页粗糙的纹路蹭着指腹,心里头忽然一暖,连带着伤腿的隐痛都轻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的争吵声像炸雷似的响起来。
一个粗嗓子吼着,川音的卷舌带着股冲劲:“你龟儿喝死在外面算了!”
“你算哪根葱!”另一个声音尖细,带着云贵腔的平直,像根针似的扎过来,“敢管老子喝酒?”
中间还混着啤酒瓶倒地的脆响,“哐当”一声,在楼道里撞出好远。
温羽凡立刻绷紧了身子,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眼睛凑到猫眼上。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昏黄的光里,两个穿工装的汉子正架着个醉汉往上挪。
醉汉的头歪着,皮鞋后跟磕在台阶上,“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鼓上,震得墙皮簌簌掉渣。
架着他的汉子嘴里骂骂咧咧:“早说别喝那么多,明天还上工呢……”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笑,是电视里小品的罐头笑声,“哈哈哈”地裹着电流声飘上来,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笑声亮得像根针,扎破了房间里刚攒起的一点安宁,和他们身上的疲惫、伤腿的隐痛、对前路的惶惑,全都拧在了一起,说不出的别扭。
……
门外的争吵声渐渐远了,楼下的电视笑声也停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塑料布,敲打着窗沿。
温羽凡紧绷的肩背终于泄了点劲,后颈的肌肉不再像拉满的弓弦,连带着呼吸都放缓了些。
房间里霉味混着草药香漫在空气里,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中央,光晕边缘还沾着圈灰,倒把这狭小的空间烘出点难得的松弛。
“霞姐,老金换药就交给你了。”他垂手摸了摸裤兜,新取的钞票边角挺括,隔着布料能摸到清晰的纹路,“一会儿我出去给你们买点东西吃,烧鸡怎么样?”
金满仓耳朵尖,一听这话立马支棱起身子,伤腿在床沿虚虚晃了晃,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我要酱牛肉,切得薄薄的那种,能透光的!”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好像连伤退的痛都轻了。
霞姐正捏着棉签往酒精瓶里蘸,闻言抬眼瞪了他一下,嘴角却翘着:“美得你!”棉签在他伤腿周围轻轻点了点,冰凉的触感激得金满仓打了个哆嗦,“赵大爷临走时特意嘱咐,忌辛辣发物,你想让腿肿成发面馒头?”她放下棉签,接过金满仓之前拿出来的油纸包,“我看啊,还是买根棒子骨熬汤最实在。”
温羽凡被他俩逗笑了,抬手揉了揉金满仓的头发,指腹蹭过他发间沾着的草屑:“行,都听霞姐的。”他转身开门时,木门轴“吱呀”响了半声,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稳,“我很快回来。”
门轻轻合上,把外面的雨声和楼道里的嘈杂都隔在了另一头。
房间里只剩下艾草混着樟脑的气息,在暖黄的光里慢慢漾开,像层柔软的网,裹住了暂时的安宁。
霞姐拆开油纸包,深绿色的药膏透着潮湿的草腥气,她用竹片一点点刮下来,在掌心揉成温热的团:“忍着点。”
药膏刚敷上伤处,金满仓就“嘶”地吸了口凉气,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你说……”但吸气到一半,金满仓忽然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没来由的说了句,“等这事了了,我给赵大爷买个电磁炉怎么样?”他忽然笑出声,声音里裹着点向往,“那样他炖药就不用蹲在灶门前扇风了,烟呛得人直咳嗽,上次我瞅见他眼角都是红的。”
霞姐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里的细纹舒展开来:“再买个全自动电饭煲,按一下就不用管了。”她拍了拍金满仓的好腿,“不过啊,先把这疗程的药敷完再说,不然你这腿要是落了病根,往后想给赵大爷拎米都拎不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敲着小鼓。
温羽凡撑开新买的折叠伞,伞骨“啪”地弹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他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
他没直接往热闹的地方去,而是绕着旅馆转了个大圈,靴底碾过积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凉丝丝的。
雨幕里的街巷像被泡软的糖块,墙皮剥落的老楼挤在一起,墙面上的涂鸦被雨水晕开。
可就在这破旧里,藏着实打实的烟火气:
陕西肉夹馍的烤炉正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肉馅在铁板上滚出焦香,混着孜然味直往鼻腔里钻;
云南过桥米线的铺子蒸汽腾腾,玻璃上蒙着层白雾,隐约能看见里面弯腰添汤的老板娘,围裙上沾着点点油星;
街角的东北铁锅炖挂着红灯笼,暖黄的光透过雨幕漫出来,把“大鹅炖土豆”的招牌照得发亮,像是在喊人进门暖和暖和。
温羽凡在卤味摊前停住脚。
油亮的烧鸡倒挂在铁钩上,表皮泛着琥珀色的光,摊主正用铁钩勾着一只往秤上挂,鸡皮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油星。
“来一只,要剁开的。”他话音刚落,摊主就操起菜刀“哐哐”几下,鸡块落进纸袋里,还带着热乎气。
“小哥慢走!”摊主抓了把油炸花生米塞进袋角,花生的脆香混着卤味的咸鲜,“配瓶二锅头,美滴很!”他黧黑的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卤汁。
往前拐进巷尾,骨头煲店的砂锅里正咕嘟冒泡,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层油花,老板娘用长柄勺舀起一块筒骨,骨髓在骨腔里颤巍巍的:“要这块不?炖了仨钟头,一吸就出来。”
温羽凡点头时,她又往锅里撒了把葱花,翠绿的碎末在汤里打着旋。
路过“白鹿炒粉店”时,玻璃柜里的粉干忽然勾住了他的目光。
透明的粉条在灯下泛着光,像极了瓯江城夜市里阿婆炒的那口……
那位不知名的阿婆总在傍晚支起小摊,竹筲里的粉干晾得半干,铁锅烧得发红,倒上菜籽油“滋啦”一响,蒜末煸出香味,粉干一倒进去,铁铲“哐哐”翻得飞快,酱油一淋,整锅粉都亮了起来。
“老板,来两份炒粉干。”温羽凡站在雨棚下,伞沿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一份加小米辣,多搁点豆芽;一份清炒,少放酱油。”
老板娘应着声,往铁锅里倒了勺油,油星溅在锅底,发出“刺啦”的爆响。
她从竹筲里抓出粉干,手腕一抖就落进锅里,铁铲翻飞间,酱油的咸香混着蒜蓉的辣气扑面而来。
打包袋渐渐鼓了起来,烧鸡的油汁顺着纸袋缝往下渗,洇出不规则的黄印子,混着骨头煲的热气和炒粉的香气,在雨里晕出暖暖的一团。
温羽凡拎着沉甸甸的打包袋往回走,油纸表面已经洇开了好几片油黄的印子,烧鸡的卤香混着骨头煲的醇厚热气,顺着指缝往鼻腔里钻。
他把伞压得更低,伞骨撞在肩头发出轻响,心里盘算着金满仓看到美食时的馋样,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积水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光,倒映着他匆匆掠过的影子。
就在拐过街角的刹那,两声清脆的“叮——叮——”突然刺破雨幕,像两根冰锥猛地扎进耳膜。
温羽凡的脚步戛然而止,后颈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系统触发时特有的提示音,在哗哗雨声里显得格外尖锐,仿佛空气都被这声响割出了细缝。
他下意识地绷紧脊背,内气瞬间在丹田翻涌起来,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窜去。
掌心的塑料袋被攥得发皱,“簌簌”的声响里,卤味的香气似乎都染上了几分紧张。
昏黄的路灯透过雨帘洒下来,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光带。
对面巷口的阴影里,一把黑色长柄伞静静立着,伞沿垂落的水珠在灯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像无数根晶莹的丝线,将那方天地密密匝匝地缠了起来。
伞下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身着玄色风衣,领口立着挡住半张脸,露出的眉眼锋利如刀,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得像被精心雕琢过,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弧度。
女子挨着他站着,浅青色的旗袍裙摆在风中微晃,左侧鬓角一缕头发系着鲜红的绳结,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只停在发间的火蝶。
两人眉眼间有着八九分相似,却一个冷冽如寒潭,一个灵动似流萤,周身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仿佛与这市井的烟火气隔了层看不见的屏障。
温羽凡缓缓倾斜伞面,视线越过雨丝落在两人脚下。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舒展开来,边缘锋利得像是刚出鞘的刀刃,正横亘在他回旅馆的路上。
“追兵?”喉结重重滚了滚,温羽凡的指尖已经沁出细汗。
余光扫过两人头顶,淡蓝色的系统对话框正悬浮在雨幕中,「武徒九阶」四个白色小字清晰可见,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
他暗自调整呼吸,内气在掌心凝聚,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虽然对方修为远不及自己,但在这陌生的雨夜里,任何异动都足以让神经紧绷到极致。
毕竟,当第一只豺狼露出獠牙的时候,往往可能意味着有更多的尖牙利齿潜伏在周围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准备开口喝问的瞬间,对面伞下的两人突然同时动了。
男子左手扶着伞柄,女子右手轻轻搭在伞骨上,动作整齐得如同镜面倒映。
两人腰身微弯,颔首的角度分毫不差,连衣袂被风吹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温羽凡愣住了,攥着塑料袋的手不由得松了半分。
这突如其来的行礼太过规整,反倒让他蓄势待发的内气卡在了经脉里,不上不下地透着别扭。
他定了定神,往前迈了两步。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衬得此刻的沉默格外清晰。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裹着雨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目光像鹰隼般锁定着对方。
男子率先抬起头,路灯的光晕落在他瞳孔里,漾开一圈沉稳的黄。
“温先生您好,”他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带着点金属般的质感,“我是罗青寒,她是舍妹罗青烟。”
“罗家?”温羽凡眉峰微动,心里的戒备悄然松动了些许。
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川中地面上,与岑家有着血海深仇的,除了他们这些亡命之徒,便只有罗家了。
他还记得那天在地下竞技场,岑天鸿的玄铁刀劈落时的寒光,记得罗家家主被斩成两半的惨状,记得冲天的火光里,那具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皮肉烧焦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让他的指腹微微发颤。
这样的家族,断不可能是岑家的爪牙。
雨还在下,伞沿的水珠串成了线,在三人之间织出一道透明的帘。
温羽凡看着眼前这对气质独特的兄妹,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只是掌心的内气依旧没有散去。
在这江湖里,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你们认识我?”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收紧,伞骨在掌心硌出浅痕。
雨珠顺着伞沿连成细链,坠在他眼前晃成透明的帘,那双藏在水汽后的眼睛眯起半分,瞳孔里映着对面两人的影子,警惕像未出鞘的刀,在眼底闪着冷光。
罗青烟轻轻颔首,鬓角那缕系着红绳的碎发被风掀起,擦过光洁的颧骨。
她的声音裹着雨丝的润,却比雨丝更坚定:“半年前地下格斗场那场对决,您与梁展鹏的拳掌交锋,我兄妹恰好在场。”
“哦……”温羽凡喉结滚了滚,伞柄在掌心转了半圈。
地下格斗场的喧嚣突然漫进脑海:
聚光灯的灼热度、拳套撞在护具上的闷响、观众席炸开的嘶吼……
他甚至能想起梁展鹏那记奔雷手扫过耳畔时,空气被撕裂的锐响。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武道圈里,竟也留下了这样清晰的印记。
他脚下微动,积水里的落叶被皮鞋碾得更碎,发出细弱的“咔嚓”声:“这么说来,你们是特意找我的?深夜冒雨拦路,总不会是来讨教拳法的吧?”
话音未落,罗青寒的左手与罗青烟的右手同时抬起。
两双修长的手在雨幕中划出相同的弧度,食指与中指并拢,稳稳比出“二”字。
雨珠顺着他们的指尖往下淌,连成细弱的银线,连落下的速度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透着一种近乎诡异的默契。
“有两则消息禀告先生。”罗青寒的声音穿过雨帘,带着玄色风衣般的沉厚。他指尖轻弹,抖落的水珠在灯光下划出银线,“其一……”
“前两天岑天鸿与朱雀黄队长一战,两人在铁轨旁激斗一天一夜。”罗青烟自然地接过话头,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突然绷紧的弓弦,“听说刀光与军刀碰撞时,连铁轨都拧成了麻花,整座山都在抖。”
“哦!”温羽凡猛地往前跨了半步,皮鞋碾过积水里的梧桐叶,发出“咔嚓”脆响。
伞沿随之倾斜,露出他紧绷的下颌线,眼底的警惕瞬间被急切冲散:“结果呢?谁赢了?”
黄队长那柄刻着“朱雀”的军刀,他至今记得在火车顶上闪过的金芒,那道光芒是否能压住岑天鸿的冰焰刀?
罗青寒摇头,玄色风衣的领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胜负未分。”
“但岑家不久前发布公告,”罗青烟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骨上的云纹刺绣,“称家主岑天鸿需闭关百日调息。”
温羽凡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雨洗过的星子。
他忍不住咧开嘴,嘴角的弧度撞开积在唇上的雨珠:“这不明摆着吗?黄队长赢了!”
“未必。”罗青寒却再度摇头,眉头拧成道冷硬的线,“黄队长自那后便没了踪迹,连武道协会的人都联系不上。”
罗青烟点头,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就像凭空融进了夜色里。”
“嗯……”温羽凡的兴奋像被雨浇了一半,慢慢沉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积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指尖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
岑天鸿的冰焰斩、黄队长军刀上的朱雀纹,还有火车脱轨时的巨响,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其二。”罗青寒突然压低声音,风衣领口几乎遮住半张脸。他的声音裹着股寒意,让周遭的雨气都仿佛结了层薄冰,“岑天鸿闭关前,在暗网挂出了「青铜级悬赏」。”
罗青烟接话时,脸色比雨幕更沉:“悬赏目标——温羽凡。取您首级者,赏金一千万。”
“一千万?”温羽凡先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笑声在雨里撞得七零八落。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指尖沾着的雨水蹭在发间:“倒是没想到我这颗脑袋这么值钱,说真的,我都想现在把自己捆了送过去了。”
他故意说得轻松,可攥着打包袋的手却紧了紧,指腹掐进粗糙的纸里。
罗青寒的指尖轻叩伞骨,“哒哒”声在雨声里敲出节奏,每一下都像砸在绷紧的神经上。
“悬赏是一小时前刚挂出的,”他盯着温羽凡的眼睛,认真得近乎严肃,“暗网信息流转需要时间,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猎手找上门。”
“但先生往后需万分小心。”罗青烟望着他,眼神里的关切像雨雾里的光,明明灭灭却很执着,“暗网的猎手们鼻子比狼还灵,尤其是闻到钱味的时候。”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红绳,红得像滴在雨里的血,“青铜级悬赏虽不算顶级,但一千万,足够让不少人红了眼。”
温羽凡收起玩笑的神色,伞柄在掌心转了个圈。
他望着眼前这对突然出现的兄妹,雨珠顺着眉骨往下淌,滑进衣领时激得他打了个寒噤:“说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这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不能真是碰巧撞见?”
他的目光扫过罗青寒风衣下隐约露出的剑柄,又落回罗青烟那双看似纤细却藏着力道的手——这两人的气息太稳了,稳得不像偶然路过的看客。
“这片街区有罗家的产业。”罗青寒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玄色风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玉佩,“我兄妹是来处理产业交接的,罗家不日将彻底撤出川中。至于遇见先生,确是巧合——方才在巷口看见您买卤味的背影,我们兄妹俩也有些诧异。”
“您放心,我们不是为悬赏来的。”罗青烟往前半步,红绳在雨里晃成跳动的火苗,“您与岑家的恩怨,罗家感同身受。既是共同的敌人,这点提醒,便是该做的。”她的眼神直视着温羽凡,坦诚得像雨后的天空,连一丝云影都藏不住。
温羽凡望着两人被雨打湿的肩头,玄色与浅青在雨幕里撞出奇异的和谐。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伞柄,指节泛白的地方慢慢恢复血色。
雨声似乎柔和了些,不再像刚才那般尖锐地往耳朵里钻。
“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伞沿重新抬到原位,遮住半张脸,“多谢二位特意告知。”
罗家兄妹听到这声谢,一齐微微低头表示回礼。
罗青寒抬眼时,路灯的光晕恰好落在瞳孔里,映出几分郑重:“若先生不嫌弃,”他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种恰到好处的恳切,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夜的静谧,“可随我兄妹前往龙门洞。家师在洞中清修多年,那地方虽偏,却能给先生寻个安稳落脚处。”
罗青烟站在一旁,浅青色旗袍的裙摆被雨气洇得发深。
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刚好,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雨光,像落了星子。
“龙门洞看着不大,”她指尖轻轻划过伞面上的云纹刺绣,丝线在雨里泛着暗哑的光,“却是正经的道家传承地。山门外那道‘锁尘阵’,寻常人站在百米外就晕头转向,更别说闯进去了。”她顿了顿,指尖停在云纹的拐点,“家师常说,‘邪不胜正’是天道。先生若肯去,至少能把身后那些追来的刀光剑影,挡在山门之外。”
温羽凡握着伞的指节泛白,伞沿垂落的雨珠串成细链,在他眼前晃成一道透明的帘。
金满仓趴在他背上的模样突然撞进脑子里——伤腿的夹板硌得他后背发疼,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他颈窝,那点滚烫的湿意,此刻仿佛还沾在衣领上。
还有霞姐,她把赵大爷写的药方折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塞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指尖捏着油纸边角反复摩挲,像是在揣着块怕化了的糖。
这些画面在他眼前转着,像老式放映机里的胶片。
去龙门洞?
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地方,能躲开岑天鸿的追杀,能让金满仓安安稳稳换药,能让霞姐不用再攥着仅有的硬币盘算下一顿饭。
可……
那清修之地的老道,那守阵的弟子,他们招谁惹谁了?
自己带着一身血腥气闯进去,跟把岑家的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再说这罗家兄妹。
初次见面时,他们行礼的模样规整得像复刻的,眼神里的恳切也不像假的。
可江湖这潭水,谁能看透底?
这年头,真心值多少钱?
一千万的悬赏悬在头顶,谁敢保证眼前这对气质干净的兄妹,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猎手”?
一步踏错,可不是他一个人掉进去,是金满仓和霞姐也得跟着摔进来。
“不了。”温羽凡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来,滴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眼神更坚定了些,“多谢两位好意。”
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雨水顺着棱角往下滑,滴在领口:“我这人命贱,走哪儿都带麻烦,就不连累龙门洞的清净了。他日若真能摆脱这些是非,我一定登门拜访。”
罗青寒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即松开。
他抬手把被风吹乱的风衣领口系好,动作从容得像只是在整理衣襟。
“好。”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着点说不清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求。江湖路远,日后若有缘分,总会再碰面。”
罗青烟的指尖从伞骨上挪开,红绳系着的碎发垂在颊边,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轻轻点头,声音比雨丝还轻:“后会有期。”
话音落,两人同时转身。
雨靴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啪”的声响,节奏稳得像钟摆。
玄色与浅青的身影并排走着,风衣和旗袍的下摆被风吹起相同的弧度,渐渐融进巷口的薄雾里。
雨幕越来越浓,把他们的背影晕成两团模糊的墨,最后连那点墨色也淡了,只剩风卷着雨丝,在原地打着旋。
雨突然下得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有人在耳边敲着小鼓。
温羽凡却觉得掌心发烫,那热度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一千万的悬赏就像柄淬了冰的刀,悬在头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旅馆里的情景:
金满仓肯定正趴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念叨酱牛肉;
霞姐大概在翻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把赵大爷给的膏药挪到干燥的地方。
那只装着烧鸡和骨头煲的袋子还在手里,油纸被热气浸得发潮,卤香混着骨汤的醇厚气,顺着指缝往鼻子里钻。
这才是他该回的地方。
至于罗家兄妹,就像刚才掠过夜空的流星。
他们带着两个消息来,像投进雨里的石子,溅起些涟漪,又很快被更大的雨势盖了过去。
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或许某天会在某个街角重逢。
但至少此刻,他们曾站在同一片雨幕里,望着同一个方向的黑暗,那短暂的并肩,已经足够在这乱糟糟的江湖里,留下点值得回味的东西。
温羽凡紧了紧手里的打包袋,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伞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滑,他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凉丝丝的,却让他心里格外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