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95章  兽医赵大爷

老太太顺着温羽凡的目光瞥向墙上的全家福,竹针在指间顿了半秒。
她嘴角悄悄弯起个浅弧,没吭声,只把银灰色的毛线在指间绕了个紧实的圈,竹针“咔嗒”一声穿过线圈,织出半片规整的纹路,像在给记忆打个稳妥的结。
她原以为这仨年轻人拿了饼干和水就该走了。
看他们那样子,定是赶路急慌了的,一个背篓似的背着个伤腿的,还有一个姑娘家裤脚还沾着草籽,哪有闲心在这土坯房里多待。
可竹针刚又织了两圈,就听见温羽凡低低“咦”了一声。
温羽凡正扶着柜台稳了稳背上的金满仓,手背不经意蹭过对方的后颈,那温度烫得他心里一紧。
他赶紧侧头,见金满仓额角沁着层冷汗,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粗布,嘴唇抿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带着点发飘的热乎气。
“大娘,”他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急,眉头拧成个疙瘩,“村里有卫生院不?我这兄弟……”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金满仓的伤腿,夹板边缘的纱布早就被血浸得发暗,“不光伤着,好像还烧起来了。”
金满仓本就昏昏沉沉,被这一拍倒机灵了些。
他瞅着温羽凡递来的眼神,立马心领神会,当下就把五官拧成了团:眉头揪得像打了死结,嘴咧得能看见后槽牙,喉咙里还挤出半声压抑的痛呼,仿佛那伤腿不是被夹板固定着,而是正被人往反方向掰。
老太太被他这夸张模样逗得直乐,手里的竹针都停了,巴掌在大腿上拍得“啪啪”响,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哎哟,这孩子,都疼成这样了还耍宝呢?”她笑得喘了口气,才直起身,用竹针往村西头的方向指了指,“卫生院可没有,咱这山沟子哪有那金贵地方。要说看腿啊……”
竹针的针尖在晨光里闪了闪,她慢悠悠道:“前头第三个路口右拐,有个青瓦院子,门口立着半截老栓马柱,石头都磨得发亮的那个,就是老赵家。别看他门楣上挂着‘兽医馆’的木牌,治跌打损伤可比县城医院的大夫灵多了!去年隔壁村老李头从牛背上摔下来,三根肋骨都断了,躺床上哼哼唧唧的,还是老赵头拎着药箱过去,敷了三副草药,没过俩月,人家就能扛着锄头追孙子跑二里地,比小伙子还利索!”
“兽、兽医?”金满仓的脸“唰”地垮下来,刚还拧着的眉头一下松开,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眼神里的嫌弃快溢出来了,“给猪牛羊看病的?那能行吗?别给我腿治得更糟……”
温羽凡却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稳得像压着块石头:“兽医怎么了?能治伤就行。管他是给人瞧还是给牲口瞧。”他说着弯腰调整金满仓的姿势,夹板边缘故意往柜台角上轻轻一蹭,“吱呀”一声响,像根生锈的合页在较劲,“就是怕人家见咱是外乡人,又是这狼狈模样,不肯接。”
“嗨!”老太太把竹针往柜台上一搁,银镯子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叮铃铃响,“老赵头那人,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早年在镇上兽医站待过,见多了生老病死,心善着呢。你们去了就说是村东头小卖部的周婶子介绍的,他保准给你们好好瞧。”
她说着忽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凑近霞姐耳边,眼角还往门外瞟了瞟,像怕被谁听见似的:“对了,他院子里拴着条黑狗,叫起来跟打雷似的,震得墙皮都晃,可你们别慌……那畜生就是嗓门大,胆子比芝麻还小,你一跺脚它就得夹着尾巴躲桌底下去。”
霞姐连忙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带,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金满仓趴在温羽凡肩头,听着周婶子絮絮叨叨地数着路口的老槐树、歪脖子井,指望着他们能顺顺当当找到老赵家。
恍惚间,老太太鬓角的白发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让他忽然想起外婆。
小时候外婆总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说“远亲不如近邻”,说当年她生急病,是隔壁王大爷背着她走了三里地才找到大夫。
此刻闻着小卖部里混着饼干香和淡淡霉味的空气,听着周婶子热心的絮叨,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间。
上回见外婆还是十年前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老人插着鼻饲管躺在病床上,手腕细得像根枯柴,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烛火。
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外婆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反复说“邻里好,赛金宝”……
直到此刻,被陌生老人的善意裹着,他忽然懂了。
三人告辞时,老太太从柜台下摸出张牛皮纸,指尖捻起旱烟丝往里裹,金黄的烟丝混着点点碎末,在阳光下泛着暖烘烘的光泽,带着股陈年的草木香。
“给老赵头的,”她眼角的皱纹挤成朵干菊花,声音带着清晨露水的润,“他那烟锅子三天两头空着,见了这玩意儿,保准给你兄弟好好瞧腿。”
霞姐手忙脚乱去接,指缝刚夹住纸包,就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一张十元一张五元,边角被汗浸得发皱,轻轻往柜台上放:“大娘,这烟丝得算钱。”
老太太的手快得像阵风,没等钞票落稳就推了回来。
掌心的温度透过纸币传过来,带着常年织毛衣磨出的硬茧,摩挲得霞姐手心疼:“多大点事儿!”她往柜台里挪了挪竹椅,椅腿蹭过土坯地发出吱呀声,“你们年轻人在外头跑,摔了伤了的,婶子指个路还能要钱?再说了,这烟丝是给老赵头的,你给啥子钱。”
霞姐的指尖还沾着刚才摸钞票的凉意,看着老太太蓝布围裙上沾着的毛线头,忽然想起大伯父总说的“人情比银子贵”。
小时候她不懂,觉得银钱最实在,此刻被这双粗糙却滚烫的手推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心口——原来真有比钞票更暖的东西,藏在这些不图回报的善意里。
……
出了小卖部,阳光把土坯房的影子拉得斜斜的。
温羽凡背着金满仓往村西头走,鞋底碾过混着草籽的土路,发出沙沙的响。
金满仓的下巴磕在他肩窝,呼吸带着点发飘的热乎气,伤腿偶尔的抽搐让温羽凡下意识绷紧了腰背。
转过第三个路口,青灰色的栓马柱突然撞进眼里。
柱身被摩挲得发亮,顶端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的木茬,像颗被啃过的牙。
“但愿这兽医真有两把刷子。”温羽凡的声音压得低,气音混着风扫过稻叶的声儿,听着有点飘。
背上的金满仓身体烫得厉害,夹板边缘的纱布早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再耽误下去,真怕要落下病根。
金满仓闻言动了动,伤腿的夹板蹭过温羽凡的后背,带来阵尖锐的疼。
他倒吸口冷气,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但愿吧……”声音里的无奈能泡出苦水,“总比被岑家那帮人追着强,真要是兽医把我治成‘四条腿’,好歹也能多两条腿跑路。”
霞姐走在侧边,手里攥着那包旱烟丝,指腹一遍遍碾过纸包上的褶皱。
她腾出只手,轻轻拍了拍金满仓垂着的手背:“周婶子不会骗咱们的。你看她给的冰糖,棱角都没磨掉,定是自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路过晒谷场时,一阵风卷着片梧桐叶飘过来。
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裙摆上沾着金黄的谷粒,她踮着脚追那叶子,小皮鞋踩在晒得发烫的谷糠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叶子在她头顶打了个旋,忽的坠落在她脚边,边缘卷着的褐边像蝴蝶收拢的翅膀。
“抓到啦!”小姑娘咯咯地笑,笑声撞在谷场边的草垛上,弹回来时混着谷粒的清香。
温羽凡脚步顿了顿。
金满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姑娘正蹲下身,小心翼翼捏起叶子往兜里塞,兜里露出半块糖纸,亮闪闪的红。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巷口追纸飞机的光景,那时阳光也这么暖,膝盖摔破了都不觉得疼。
“别看了,走了。”霞姐轻轻推了温羽凡胳膊一下。
到老赵家院门口时,太阳刚爬到屋脊。
温羽凡抬手要敲门,指节还没碰到木门,院里突然炸响一阵狗吠。
“汪——汪汪!”
那声音闷得像从铁桶里滚出来,震得门板嗡嗡发颤。
墙头上的麻雀“呼啦啦”飞起一片。
金满仓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哆嗦,伤腿猛地撞在温羽凡后腰,疼得他“嘶”地倒抽口冷气。
温羽凡转头看他,见他额角的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忙用胳膊肘轻轻托了托他的屁股:“没事吧?”
霞姐往门缝里瞟了眼,隐约看见条黑影子在院里转圈,尾巴绷得像根棍子。
她攥紧了手里的旱烟丝,对温羽凡摇了摇头,眼神里却藏着点紧张。
“黑子,叫什么叫!作死呢!”
院里传来声中气十足的喝骂,接着是拖鞋碾过石板的“踢踏”声,节奏慢悠悠的,像老人在院里踱步。
门闩“吱呀”一声被拉开,铁锈摩擦的钝响里,半张脸探了出来。
七十来岁的老人腰背微驼,却透着股硬朗。
国字脸的棱角被岁月磨得柔和,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灰,像是常年跟泥土打交道的印记。
他手里的旱烟杆油光锃亮,铜烟锅上的竹节纹路被摩挲得模糊,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在他下巴的胡茬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温羽凡往前凑了半步,肩带蹭过门框上剥落的红漆,簌簌掉下来几点漆皮。
“是赵大爷吧?”他声音里带着刻意放柔的恳切,“我们是村口小卖部周婶介绍来的,我这兄弟……”他侧身让开,金满仓腿上的夹板露了出来,纱布被血浸成深褐色,边缘还沾着几丝干草,“腿伤得厉害,想请您给瞧瞧。”
赵大爷叼着烟锅往前凑了凑,烟丝燃着的“滋滋”声混着他的呼吸。
他的目光在金满仓的伤腿上停了两秒,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又松开。
“周婶子介绍的?”他的声音像旱烟杆一样粗哑,却透着股沉稳。
没等温羽凡应声,他就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身后的门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井里,稳稳当当的:“进来吧。”
三人的鞋跟刚碾过门槛的青石板,院里那阵震得门板发颤的狗吠突然断了。
原本弓着背炸着毛的黑狗,尾巴不知何时已经摇成了圈,棕黑色的鼻头几乎要蹭到温羽凡的裤脚。
它喉咙里滚出细碎的呜咽,前爪搭在金满仓垂着的裤管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腿上的夹板,竟透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刚才那阵能掀翻屋顶的狂吠,此刻倒像是场演砸了的戏,连尾巴尖都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耷拉。
“去去去,添什么乱。”赵大爷趿着的蓝布拖鞋在石板上碾出半圈白痕,抬脚时故意往旁边偏了半寸,鞋头堪堪擦过黑狗的耳朵。
他的声音里裹着点笑骂的温吞,哪有半分真要驱赶的意思。
可黑狗像是认准了他们,温羽凡背着金满仓往里挪半步,它就亦步亦趋跟半步,蓬松的尾巴扫过墙根的艾草,带起一串细碎的草屑。
直到三人的影子都落进堂屋的青砖地,它才在门槛边停下,前爪搭着门框,脑袋歪着往屋里瞅,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轻轻的哼唧,倒像是在说“我就看一眼”。
霞姐从帆布包里摸出那包旱烟丝时,指尖特意捻了捻纸包边角的褶皱。
粗糙的牛皮纸被体温焐得发潮,里面的烟丝隔着纸透出浅黄的碎影,还没递过去,就有股混着草木香的醇厚气息飘了出来。
“大爷,这是周婶让给您捎的。”她的笑意漫到眼角,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影,递纸包的手微微前倾,指腹还沾着点刚才剥冰糖时蹭到的糖霜。
赵大爷用夹着烟锅的手接过去,铜烟锅上的包浆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亮。
他没立刻打开,先把纸包凑到鼻尖,深深吸了口气,喉结动了动,像是把那股香气都咽进了肚里。
“嗯,周老婆子藏的好东西。”他的指腹在纸包上慢慢摩挲,粗粝的纹路蹭过牛皮纸,发出沙沙的轻响,“这烟丝得阴干了三年往上,才出这股子绵劲儿。”
说着便转身往柜边走,拉开抽屉时,木轨发出“吱呀”一声,他把纸包轻轻放进去,特意垫在块蓝印花布上,活像在安放什么稀世珍宝。
“让他坐那儿。”赵大爷抬手指向靠墙的长板凳,烟杆往半空顿了顿,铜烟锅的火星抖落两点在青砖上。
那板凳是老松木的,长近两米,表面被磨得发亮,木纹里嵌着点深褐色的油渍,边角处还留着几道被农具磕出的浅痕。
温羽凡将金满仓往下放时,手臂肌肉绷得发紧。
他先让金满仓的好腿挨着凳边,再慢慢调整伤腿的角度,确保膝盖不打弯,夹板边缘避开凳角的毛刺。
“慢点。”霞姐也连忙过来帮一把手。
“咔嗒”一声,金满仓的伤腿落在凳面上,粗粝的木板硌得人发疼,他却咬着牙没吭声,只是额角的冷汗又沁出了一层。
赵大爷走过来,没先碰伤腿,而是用指尖绕着绷带尾端的麻线结转了两圈。
他轻轻一扯,“嗤”的一声,沾着草屑的纱布松了松。
他把铜烟锅斜叼在嘴角,烟雾顺着皱纹往上飘,眼神却像锥子似的扎在伤腿上,从脚踝扫到膝盖,连纱布边缘沾着的草屑都没放过。
“小诊所包的吧?”他突然开口,烟锅在嘴角颠了颠,“绷带扯得太急,勒着血脉了。”他伸出拇指按了按纱布边缘,“药也用错了,这黄药水除了看着干净,治跌打损伤还不如灶心土管用。”语气里没带半分情绪,却像把钝刀,精准剖开了包扎里的敷衍。
温羽凡干笑两声,手在裤缝上蹭了蹭:“呵呵,确实是……路边找的小诊所。”喉结滚了滚,没敢多说。
麻线结被赵大爷一圈圈解开,沾着血渍的纱布松垮垮垂下来。
当最后一层纱布落下,金满仓腿上那片泛着青黑的肿胀彻底露出来——皮肉高高隆起,像发面发过了头,几道青紫的瘀痕从膝盖往下蔓延,在小腿肚上拧成狰狞的团。
赵大爷捏着烟锅的手指猛地顿住,原本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锐利的光扫过那片肿胀。
他往伤处凑了凑,烟锅里的火星几乎要燎到金满仓的裤腿:“这不是摔的——是被人用硬家伙打断的吧?”
温羽凡的脸“唰”地白了,刚要张嘴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金满仓嘴角的笑僵在脸上,下意识想往后缩,可腿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反倒更显狼狈。
还是霞姐反应快,她往前凑了半步,脸上的笑像朵突然绽开的花:“大爷您真是神了!这都能看出来?”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刻意拔高的敬佩,“就凭这眼力,比县城医院的大夫强十倍!”
“是啊是啊!”金满仓连忙接话,疼得发颤的声音里挤出几分讨好,“神医!您这是神医的眼力啊!”
他想往前凑,却忘了腿伤,一动又是阵抽痛,疼得他“嘶”了一声,脸上的笑更显古怪。
赵大爷被那几句带着热乎气的奉承烘得心里舒坦,烟锅在指间慢悠悠转了半圈,铜锅沿磕着掌心的老茧,发出细碎的响。
他微微颔首,眼角的皱纹像被风拂过的稻浪般舒展开,藏在皱纹里的目光亮了亮——那是被人瞧得起的得意,混着几分“我是谁啊”的自豪。
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在堂屋昏黄的光线下,映得他胡茬上的白霜都泛着暖融融的光。
没等温羽凡他们绞尽脑汁编说辞,赵大爷的目光已经在金满仓渗血的纱布上打了个转,又落回温羽凡磨破的鞋帮,喉间发出一声了然的轻哼:“欠了钱被人追债了吧?”
那语气笃定得像在说“天要下雨”。
烟锅往门框上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又被他眼皮都不抬地吹灭了。
温羽凡心里头一块石头“咚”地落了地,随即顺着这台阶就往下跳。
右手下意识攥紧了裤缝,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裹着点刻意压出来的哽咽:“大爷您真是火眼金睛。”他垂下眼皮,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刻意憋出来的沙哑,“前两年,我跟我这兄弟合伙倒腾点货,手头紧时脑子一热,就碰了那高利贷。原以为能周转开,哪想到利滚利跟滚雪球似的,眨眼就成了填不满的坑……”他重重叹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说到底,还是我们贪心,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活该啊……”
“当初劝过他们别碰那些钱,偏不听,现在好了……”霞姐赶紧接话,手里的帆布包带被攥得发白,眼神里拧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像是真怕债主追上门来,“那伙人凶得很,拿着棍棒堵了我们三回,这不,满仓的腿就是被他们打的……”
金满仓配合地往伤腿上瞥了眼,嘴角撇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头垂得快抵到胸口,声音蔫蔫的:“现在连躲都没处躲,只能往这山沟里钻……”他故意让声音发颤,活脱脱一副被追债逼得走投无路的模样。
赵大爷听完,烟锅在嘴里咂摸了两下,竹节烟杆往掌心磕了磕,慢悠悠道:“这世道,生意哪那么好做。”
他语气里带着点唏嘘,转身掀开墙上那挂褪色的粗布门帘。
门帘一动,里屋药柜的木头味混着草药的苦香就漫了出来,那味道清苦里带着点土腥,是山野里独有的气息。
“先给你敷三副活血散,把瘀青拔一拔。”他从药斗里抓出把深褐色的药末,“明日再看骨头错位的事,急不得。”
温羽凡往前凑了半步,喉结上下滚了两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往墙角瞟了瞟,像是怕这话惊着谁:“大爷,实不相瞒……”他指尖捏着裤兜边缘,磨破的布茬儿在指腹下簌簌响,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们身上统共就剩一百来块钱了,怕是……付不起药钱。”
赵大爷手一挥,旱烟杆带起一阵风,铜烟锅“当啷”磕在药柜沿上,震得几星药末飘进旁边的捣药罐里,发出细碎的响。
“行了,谁还没个难处。”他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透着股山里人的豁达,“这次不收钱,药是自个儿采的,值当什么。”
霞姐连忙摆手,手心都沁出了汗:“那可不行啊大爷,哪能白让您受累。您这草药是采的,可力气不是白来的啊。”
老人正弯腰从药斗里抓一把深绿的艾草,指尖沾着的药粉簌簌落在粗布围裙上,像撒了层绿霜。
“嗨,这些艾草、接骨草,后山上一丛丛的,随手就能薅一把,要啥本钱?”他把草药往牛皮纸包里抖,干枯的草根蹭着纸壁,发出“沙沙”的轻响,“山里人讲究个互帮衬,当年我儿子发烧,还是路过的驴友背着去的镇上呢。”
温羽凡往前又挪了半步,肩膀都快挨着药柜了,语气急得像要冒火:“那也得费功夫不是?要不这样,大爷,我给您干活抵债?劈柴、挑水,啥重活都行。”
霞姐跟着往前凑了凑,挽起的袖口露出细白的手腕,脸上笑盈盈的:“是啊大爷,让我们干点啥心里才踏实。不然这药敷着,都觉得烫得慌。”
赵大爷往纸包里抖丹参的手忽然停住,转过头时,叼在嘴角的烟锅差点滑下来。
他瞅着眼前这两个急着表决心的年轻人,皱纹堆起的眼角忽然漏出点笑纹,像冻住的河面裂开道暖缝。
“成啊。”他冲温羽凡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亲昵,“那小子,去把东墙根的柴垛劈成细条,码齐在屋檐下,够我烧到秋收才好。”
又转向霞姐,旱烟杆往堂屋侧门一指:“闺女会动火不?厨房出门左转,灶台上有刚摘的豆角,中午就看你的了。”
温羽凡立刻应声,声音脆得像敲在石板上:“好嘞!”转身就往院里走,脚步都带着股利落劲儿。
霞姐往板凳上一甩帆布包,“啪”地拍了下胸脯,“您就瞧好吧!”她把袖口挽得更高,露出白净的小臂,脸上的自信快溢出来了,“我可是轻易不下厨,今儿露一手,保准香得你们舔盘子。”
金满仓看两人都有活干,急得单腿支着板凳想站起来,结果牵动了伤腿,疼得“嘶”了一声:“那我呢?我干啥?”
温羽凡转过身时顺手往他好腿上轻踢了一下,鞋底蹭过布面发出“噗”的一声,眼里的笑里裹着点疼惜:“你个发着烧的瘸子,老实待着养伤就是最大的贡献。”说完转身进了院子。
留下的金满仓在那儿撇着嘴,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
八仙桌的木棱被岁月磨得发亮,四条方腿稳稳扎在青砖地上,将四人框在各自的角落。
正午的日头透过窗棂斜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把两只瓷碟里的东西照得愈发扎眼。
那本该是炒豆角和煎鸡蛋的玩意儿,此刻黑乎乎地蜷在盘底,边缘还凝着焦硬的壳,像是被谁把灶膛里的火全泼了上去。
饭点早过了,桌上的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却没谁动第一下。
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焦糊味,混着赵大爷旱烟的余韵,压得人喉咙发紧。
院角的黑子不知被什么惊了,隔会儿就“汪”一声,吠声撞在土墙上弹回来,倒让这沉默更显滞重。
金满仓之前吃了赵大爷抓的药,刚在里屋歇了半个钟头,额头上的虚汗收了些,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可他盯着那盘看不出原色的“炒豆角”,筷子在指间转了两圈,终是没敢落下,喉结滚了滚开了口:“霞……霞姐啊……您这两个菜什么讲究啊?”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眼角往碟子里瞟,“这菜名是叫‘孙猴子七进七出火焰山’吗?”
话里的调侃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霞姐猛地抬头,半边脸颊还沾着块灰黑的锅底印,看着像只花脸猫。
霞姐下意识往脸颊摸了把,指尖沾着的锅底灰蹭成了更显眼的黑印。
她本想瞪回去,可对上金满仓那双写满“不敢动”的眼睛,气势先泄了半截,肩膀微微垮下来:“能怪我吗?那土灶跟城里的煤气灶能一样?火门一打开就跟喷火龙似的,我紧着往灶膛里添柴,它偏就烧得没边没沿……”
话音未落,对面的赵大爷端起粗瓷碗,用筷子扒了口饭。
米粒一半白一半焦,还混着几粒黑乎乎的锅巴,他刚嚼两下,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噗”地一声把饭吐回碗里。
白瓷碗衬得那些焦米格外刺目,像撒了把碎煤渣。
老人放下碗,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沿,喉间叹出的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无奈,像是在叹这饭,又像是在叹这乱糟糟的局面。
霞姐的耳尖“腾”地红了,好在脸上的煤灰遮得严实,倒没被人瞧出破绽。
她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碗里的饭粒,长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出片浅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的小豁口,心里头跟打翻了调味瓶似的,酸溜溜的全是愧疚——说好露一手,结果差点把人家厨房给烧了。
桌下的黑子突然呜咽了一声,是温羽凡用筷子夹了块“不明物体”递到它鼻子前。
那东西黑得发亮,还带着点焦脆的边,黑狗凑过去嗅了嗅,鼻子抖了抖,尾巴“唰”地夹到两腿间,夹着尾巴往八仙桌底缩得更深了,像是怕那玩意儿会突然炸开来。
温羽凡看着狗的反应,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抬眼冲众人扬了扬下巴:“要不,晚上还是我来吧。”他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碟子里的碳化物体,那东西硬得能当凶器,“我虽说炒鸡蛋能炒成蛋花汤,番茄炒蛋能做成番茄蛋汤,但至少能咽,不至于让大家对着桌子练辟谷。”
他语气里的轻松像阵微风,吹散了些尴尬。
其实温羽凡从前也是个厨房杀手,还是在觥山那会儿,顿顿吃压缩饼干和罐头,才琢磨着学做饭。
他是跟酒鬼前辈学的做饭。
酒鬼喝多了就把炒勺塞给他,说“想练掌法先练翻勺”,结果一锅青菜炒成翡翠色的糊糊,倒让他摸透了火候的脾气。
这话一出,赵大爷先笑了,烟锅在桌沿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行啊,晚上让这小子露一手。”他又转向霞姐安慰,“丫头也别难为情,谁还没个第一次。”
霞姐这才抬起头,脸上的煤灰沾着点笑意,看着倒比刚才生动多了。
金满仓也跟着笑,笑得牵动了腿上的伤,“嘶”了一声又赶紧收住,却把桌上的沉默彻底冲散了。
阳光透过窗棂慢慢挪着,在四人脚边织出暖融融的网,连空气里的焦糊味,似乎都淡了些。
……
此后,赵大爷便把温羽凡三人留在了家里。
老人虽说一个人过日子,院子里却从不冷清。
鸡笼里的芦花鸡每天天不亮就“咯咯”叫着催他开门,墙根的菜畦被打理得方方正正,小葱绿得冒油,茄子紫得发亮,都是他一早一晚侍弄出来的活计。
屋檐下挂着串红辣椒和干玉米,风一吹,玉米须子扫过辣椒皮,簌簌落些细碎的红粉,倒像是给这院子添了点过日子的热闹。
而他也并非孤寡老人。
他有一个独子赵磊,早年揣着一床棉被去了深圳,从流水线的操作工做起,硬是凭着一股韧劲混到了公司的部门主管。
如今在深圳买了房,娶了本地媳妇,还添了个胖孙子。
赵大爷的手机里还存在孙子的视频,里面的娃娃穿着虎头鞋在爬行垫上滚,咿咿呀呀的笑声能透过手机屏幕漫出来。
赵磊是个孝子,自然也想带老爷子去城里享福。
他前年特意开车回来接人,说城里的房子带电梯,小区里有花园,超市就在楼下,比村里方便百倍。
赵大爷就去了。
可赵大爷在那亮堂的单元楼里住了不到半年,就浑身不得劲。
电梯里的消毒水味总呛得他咳嗽,隔壁邻居住了仨月,他还叫不出人家姓氏;
夜里刚要睡着,楼下的汽车喇叭能惊得他一哆嗦;
最让他难熬的是,听不到清晨的鸡鸣,闻不见傍晚的炊烟,连说话都得压低了嗓门——怕吵着对门写作业的小孩。
“还是咱这山沟沟好。”
开春的时候,他揣着赵磊塞的银行卡,扛着那根用了二十多年的旱烟杆,硬是回了老宅。
回来那天,院里的黑狗摇着尾巴在门口等他,菜畦里的菠菜刚冒芽,晨露沾在叶尖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钻。
他蹲在畦边摸了摸菠菜叶,心里头那股憋闷劲,一下子就散了。
给三人安排的住处,是后院那栋两层小楼。
那是赵磊五年前盖的,当时特意请了城里的设计师,外墙贴的米白色瓷砖,阳光斜斜扫过,瓷砖反射出晃眼的光,像落了满地碎银;
铝合金窗棂雕着缠枝莲纹样,花纹里还嵌着细巧的玻璃珠,太阳好的时候,能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彩光。
赵磊说,这叫“光宗耀祖”,要让村里人知道老赵家的娃有出息了。
可这房子盖好了,平常却是没有人住。
赵大爷还是喜欢住自己的老屋子。
这里除了每年春节,赵磊一家回来住上天,其余时候都空着。
窗台上的灰能画出浅浅的指印,客厅的沙发套还蒙着层塑料布,边角被老鼠咬出个小豁口;
门楣角结了半张银灰色的蛛网,被风一吹轻轻晃着……
赵大爷摸出钥匙时,黄铜钥匙串在掌心晃出细碎的响,钥匙柄上还挂着个磨得发亮的桃木挂件——是儿子去年带回来的,说能辟邪。
“咔嗒”一声,锈迹斑斑的锁芯转开,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新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霉味里带着点潮湿的土腥,像是墙角渗了水;
新木料的清香藏在底下,是那年盖房时没散尽的火气,一冷一热搅在一起,倒有了种特别的味道。
阳光从二楼的气窗斜斜漏下来,在地板上切出几道明暗相间的格子,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翻涌,像被遗忘的时光在跳舞。
赵大爷往门里挪了半步,指腹蹭过门框上剥落的漆皮,掉下来两片浅灰的碎屑。
他转过身,眼角的皱纹堆成浅沟,语气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实在:“你们就住这儿。楼上楼下都有床,就是铺盖得晒晒。缺啥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