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火车像一头钢铁巨兽,碾过铁轨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轮缘与钢轨接缝处的摩擦迸出细碎火花,混着金属扭曲的尖啸在旷野里炸开,又被呼啸的夜风撕成碎片。
强劲的气流裹挟着铁轨边的碎石、枯草和铁锈粉末,从岑天鸿与黄队长之间疯狂穿过,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岑天鸿的灰袍下摆被掀起,露出里面绑着玄铁刀鞘的紧实小腿;
黄队长笔挺的军裤裤线绷得笔直,军靴后跟碾着的碎石被气流卷得打旋,在地面划出浅淡的白痕。
岑天鸿的双眼像淬了冰的钢珠,死死锁着对面那道被火车车窗切割得忽明忽暗的身影。
尽管玻璃上的雨痕与污渍模糊了细节,他仍能精准捕捉到那股穿透夜色的森冷气机——像一柄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长刀,刃口凝着霜,连空气都被刺得发僵。
他后颈的青筋突突直跳,握刀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刀身与掌心的老茧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呼应那股即将破体而出的杀意。
两股绝顶内力在铁轨上方无声相撞,形成一道肉眼难辨的无形屏障。
空气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攥住,瞬间凝滞成粘稠的胶状,连飞过的夜虫都被压得停滞在半空,翅膀僵成透明的薄片。
不远处的铁架信号灯在这股力量的撕扯下剧烈摇晃,固定灯罩的螺丝早已松动,玻璃罩子撞在铁架上发出“哐当哐当”的脆响,灯光在两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光影,像极了老式放映机里跳动的胶片。
时间仿佛被按了慢放键。
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长,长到能看清月光如何漫过岑天鸿花白的鬓角,长到能数清黄队长肩章上金星反射的光在空气中跳动的频率,长到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被放大。
岑天鸿的心跳沉如擂鼓,每一下都撞得胸腔发疼;
黄队长的心跳则稳如钟摆,与他指间摩挲刀鞘的节奏隐隐重合。
当最后一节车厢的红色尾灯像颗垂死的星辰掠过视野,旷野终于重归寂静。
月光穿过刚才被火车掀起的尘埃,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朦胧的银网。
四目终于在碎玻璃折射的光点中精准相撞:
岑天鸿眼底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眼角的皱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绷紧,像老树皮被生生扯裂;
黄队长的眼神却平静得像深潭,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才呼啸而过的不是足以掀翻屋顶的火车,只是一阵拂过窗沿的晚风。
黄队长懒洋洋地将制式长刀扛到肩头,刀柄上的“朱雀”铭文在月光下泛着哑光。
他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边缘的磨损处,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肩章上的金星被远处村落的零星灯火照着,在弥漫的蒸汽中忽明忽暗,像两颗悬在夜空的寒星。
“川中地区值守朱雀,黄振武。”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刚从暖房里走出来的慵懒,尾音拖得微微发颤,“前阵子回了趟京城述职,没能碰撞发出“叮”的轻响,像是在敲醒什么。
“前辈别急着动气。”他的语气沉了沉,刚才的慵懒褪去大半,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肃,“我是真在帮你。你方才那刀要是斩实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火车远去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几节车厢的影子,“车厢里三百二十七名乘客,连带这半条铁道,怕是都得化作飞灰。到时候来的就不是我这‘朱雀’了,而是‘白虎’。”
“白虎”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时,空气仿佛骤然降温。
岑天鸿攥刀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某个武者的名号,而是能让整个江湖抖三抖的国之利刃,是能让百年宗门一夜化为焦土、千里山河沦为废墟的存在。
黄振武看着岑天鸿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敲了敲:“前辈觉得,以岑家在云贵的根基,扛得住白虎的一轮‘拜访’吗?”
但岑天鸿在江湖里滚了大半辈子,刀下亡魂能从川中排到云贵,什么风浪没见过?
别说一个穿军装的“朱雀”,便是当年武尊亲临云贵,他照样横刀立在苍山之巅,刀光映得云霞都褪了色。
“朱雀白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里裹着冰碴子,像是在啐什么脏东西。
手腕陡然一旋,玄铁刀嗡的一声炸响,刀身震颤的频率越来越急,竟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共振,铁道旁的野草齐刷刷向两侧倒伏,草叶上的夜露被震得飞溅起来,还没落地就结成了细碎的冰粒。
“不过是权贵豢养的鹰犬!也配拦我岑天鸿的路?”
话音未落,他右臂肌肉猛地贲张,灰袍袖子被内里暴涨的气劲撑得猎猎作响。
玄铁刀顺着一个诡异的弧度扬起,刀尖刺破夜空的刹那,一团幽蓝火苗突然从刀身窜出……
那火苗初时只有指节大小,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转瞬间就腾起数丈高,焰心处翻涌着青紫色的光,像有无数条冰蛇在火里扭动。
“冰焰斩!”
随着他一声沉喝,那团青焰骤然收敛,在夜空中凝成一柄丈许长的冰刃。
刃口泛着冷冽的寒光,边缘凝结着细密的白霜,尚未落下,周围的温度已骤降十几度,铁轨上的积水瞬间冻成薄冰,连空气都仿佛被冻得发脆,呼吸间能听见鼻腔里结冰的轻响。
冰刃裹挟着撕裂耳膜的尖啸劈落,所过之处,空气被硬生生劈开一道真空带,铁道旁的碎石子像被无形的手抓住,纷纷往冰刃上撞,在接触的瞬间就冻成粉末。
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压得人脊背发寒,仿佛整座山岭都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黄振武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肩章上的金星在冰刃的寒光里微微发颤:“凝火化冰?好手段!”
他没敢硬接,左脚猛地在铁轨上一跺,整个人借着反作用力向后滑出半步,同时手腕急旋,军刀在身前划出一道圆融的弧线。
那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军刀上原本黯淡的“朱雀”铭文突然亮起,先是一点微光,随即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那光像是把整轮明月的清辉都揉进了刀身,瞬间驱散了冰刃带来的寒意,连铁道旁冻住的积水都开始滋滋融化。
“铛!”
冰刃与军刀在铁轨正中央撞上的刹那,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炸开。
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像是两条暴怒的巨龙,在半空狠狠绞缠在一起,肉眼可见的气浪以碰撞点为中心扩散,所过之处,铁轨像被巨兽啃过似的向上拱起,枕木断裂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像是大地在痛苦地磨牙。
远处的山岭传来沉闷的轰鸣,整座山仿佛都抖了抖。
直径三尺的松树在气劲冲击下拦腰折断,断口处渗出的汁液瞬间被冻成冰珠;
更远处的山坡崩裂开来,裹挟着碎石的泥石流像条黄龙,顺着山势咆哮而下,所过之处,灌木被连根拔起,岩石被撞得粉碎,一路砸进铁道旁的深沟里,发出震耳的巨响。
月光在这股狂暴的气劲里被撕成了碎片,化作万千银鳞般的光点,在两人之间飞旋。
那些光点看着好看,却带着刺骨的锐劲,擦过岑天鸿的灰袍时,瞬间割出数道细缝;
落在黄振武的军装上,竟在布料上留下焦黑的痕迹。
空中的直升机早就在气劲里失控,旋翼叶片被撕扯得变了形,发出金属扭曲的哀鸣,像只濒死的巨鸟。
突然,“哗啦”一声脆响,驾驶舱的玻璃幕墙应声爆碎,碎渣混着强风灌进机舱。
紧接着,燃油管线在高压下崩裂,刺鼻的汽油味瞬间弥漫开来,蓝白色的火焰顺着管线窜起,裹着几片断裂的旋翼碎片冲天而起。
“轰!”
机身拖着长长的火尾,像颗失控的陨星砸向铁道旁的山脊。
爆炸产生的气浪掀起数十米高的土石,滚烫的碎屑像雨点般落下,砸在铁轨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岑天鸿和黄振武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两人手中的刀在火光里都染上了一层猩红,像两柄从地狱里拖出来的催命符。
铁道还在继续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汽油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草叶被气劲掀飞的“沙沙”声、远处山体崩塌的轰鸣、还有两人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织成一张毁灭的网,将这片荒野彻底拖进了混乱的漩涡里。
……
温羽凡终究没能看清那场巅峰对决的结局。
耳边还残留着刀气撕裂空气的尖啸,身体却已被列车带着疯狂向前冲。
窗外的刀光起初还能辨出青金两色的碰撞,不过半分钟,就缩成了两团模糊的光晕,像被狂风揉碎的星火,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吞了大半。
风顺着车窗缝隙灌进来,带着铁轨旁野草的腥气,狠狠抽在他脸上,逼得他下意识偏过头……
再看时,连那点光晕都只剩个朦胧的影子了。
“得去最后一节车厢。”这个念头驱使着他,踉跄着冲过摇晃的过道。
倒地乘客的胳膊不时勾住他的裤脚,散落的矿泉水瓶在脚下滚得哐当响,他却像没察觉般,肘部撞开金属座椅扶手,硬生生在人堆里撞出条通路。
当他扑到最后一节车厢的铁门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猛地拽开那道沉重的门……
穿堂风像脱缰的野马撞过来,差点掀飞他的肩膀。
他死死攥着门框,指节泛白,终于在极远处的天地相接处,捕捉到了那两簇仍在缠斗的寒芒。
青的是岑天鸿的玄铁刀,金的是黄队长的朱雀军刀。
它们像两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墨色天幕下翻滚撕咬,每一次碰撞都炸起漫天光点,竟将头顶的星斗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刀光扫过之处,空气仿佛被劈开又瞬间愈合,留下扭曲的涟漪,远远望去,真像银河决堤,万点星辉倾泻在人间荒野。
“凡哥,那个人……能赢吗?”霞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风吹散的气音。
温羽凡缓缓摇了摇头,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能看见那两簇刀光碰撞时掀起的气浪,连远处的山脊都在微微震颤;
能猜到每一次交锋都蕴含着足以崩碎岩石的力量。
可那是化境宗师的对决,是他现在连边都摸不到的境界。
胜负?
他甚至看不清黄队长的刀路,更读不懂岑天鸿那冰焰中藏着的杀招。
就在这时,车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像是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铁轨。
温羽凡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后背的寒毛“唰”地全竖了起来。
脑中像有根弦突然崩断,所有的注意力瞬间从远处的刀光抽回——车厢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乘客,个个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那司机呢?
“糟了!”
“凡哥?”霞姐被他陡然变调的声音惊得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声音发飘,“还、还有追兵?”
“是火车!”温羽凡转身时带起的风,竟把头顶的壁灯撞得剧烈摇晃,昏黄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疯狂晃动的影子。
“车里人都晕了,司机肯定也跑不了!”他踉跄着撞开旁边的座椅扶手,扶手“哐当”一声歪向一边,“我去车头驾驶室,你去找老金!快!”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整列火车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像是有无数齿轮在强行错位,每一声都带着金属摩擦的钝痛。
紧接着,车厢连接处传来“吱呀——吱呀——”的锐响,那声音越来越尖,像有把无形的巨钳正在生生撕裂钢铁,脚下的地板也跟着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这头钢铁巨兽正在轨道上痛苦抽搐。
温羽凡被这股力量掀得一个趔趄,扶住扶手时才发现指节都在发颤。
他透过车窗望去,远处被刀光映亮的铁道竟像条活过来的银蛇,在夜色里疯狂扭动,钢轨接缝处迸出的火花如同濒死的星子。
“会脱轨!”
这个念头像冰锥般扎进脑海。
他不再顾忌任何章法,足尖在座椅靠背、顶棚横梁、金属扶手和行李架间快速轻点。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衣摆被气流掀起,划出利落的弧度。
鞋尖擦过某位乘客的呢子帽檐,带起的风把帽檐吹得翻了个边;
斜挎的公文包带突然勾住他的袖口,他手腕一翻,借着惯性猛地挣开,包带“啪”地抽在椅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转眼就已掠过三节车厢,身影如同游龙般在狭窄的过道里蜿蜒穿梭。
驾驶室的厚重金属门就在眼前,门把手处还挂着“禁止无关人员入内”的牌子。
温羽凡甚至能听见门后传来的、隐约的操控台警报声。
他试着开门,但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他拧起眉,胸腔里的心跳像擂鼓。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右腿肌肉猛地贲张,膝盖带着风声抬起,一记云龙腿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落下……
“咚!”
一声震耳的闷响在车厢里炸开。
门锁处的金属瞬间凹陷,蛛网般的裂纹顺着门框蔓延开,整扇门“哐当”一声向内侧歪斜着倒下,扬起一团呛人的灰尘。
温羽凡捂着口鼻冲进去,第一眼就看见歪在座椅上的司机。
那人双目翻白,涎水正顺着下巴往下滴。
“醒醒!”温羽凡像被弹簧弹出去的箭,整个人带着破风的力道扑向驾驶座。
指尖掐住司机人中的刹那,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对方松弛的皮肉里。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钢钉,狠狠砸在司机耳鼓上:“列车要脱轨了!给我睁眼!”
司机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呻吟,像被水泡胀的棉絮堵在喉头;
眼皮上仿佛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每掀开一丝缝隙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睫毛上凝结的灰尘簌簌掉落,朦胧视线里,一张沾着黑灰的苍白面孔正死死盯着他……
那人眼下的青黑比铁轨的锈迹还深,鼻孔里呼出的白气混着汗味,在冰冷的驾驶舱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
“发、发生……”司机的舌头像冻在冰窖里的铁块,每一个字都要从僵硬的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牙龈被磨破的血腥味,“什么事了?”
“控制好列车!”温羽凡的手掌像铁钳,攥着司机的手腕往操控台按去。
金属按钮的棱角硌进掌心,疼得他指节突突直跳。
应急灯的红光在两人脸上疯狂切割,忽明忽暗的光斑爬过司机翻白的眼球,又掠过温羽凡绷紧的下颌线,像悬在头顶的断头台阴影。
“快!”
司机的目光在胡乱闪烁的仪表盘、微微震颤的操纵杆和窗外扭曲的铁轨倒影间打了个转:
控制台左侧的脱轨预警灯正疯狂闪烁,发出尖锐的蜂鸣,车厢连接处传来的金属扭曲声已经透过门板渗了进来,沉闷得像巨兽在磨牙。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后颈的冷汗瞬间浸透制服领口,混沌的脑子像被冰水浇透,瞬间清醒过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原本瘫软的身体猛地绷紧,手指在操控台上炸开残影,时而猛按红色制动键,时而旋动调速旋钮,指节撞在金属面板上发出“哒哒”的脆响。
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制服,在应急灯下泛出深色的痕。
“谢谢啊!多亏了你……”当他带着冷汗的掌心终于死死攥住那根冰凉的制动杆时,下意识地转头想再说句什么,却发现边上早已空无一人。
刚才还在耳边嘶吼的声音仿佛被列车疾驰的气浪卷走了,驾驶室里只剩下列车碾压铁轨的轰鸣,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
目光落在操控台上,那片温羽凡按过的地方留着一个浅浅的掌印,掌纹缝隙里嵌着几粒细碎的玻璃渣,在仪表盘透出的幽蓝光芒下泛着冷冽的光。
司机愕然地眨了眨眼,猛地转头望向驾驶室门口。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只有一片被风掀起的衣角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接着,那点动静也被列车的轰鸣吞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制动杆传来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刚才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魂时刻。
……
列车汽笛突然炸开,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尖锐的声波撕开荒野的沉寂,在山坳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连云层都被震得抖了抖。
金属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紧随其后,尖锐得像是用钝刀割着生锈的铁皮,每一声都刮得人耳膜发疼,最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里,列车终于像耗尽力气的巨蟒,在荒芜的山坳里蜷起身子。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啃得残缺不全,仅有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远处嶙峋的山影,像蹲伏的巨兽。
铁轨旁的灌木长在龟裂的土缝里,叶子蜷曲着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被冻僵的手指在颤抖。
温羽凡穿过过道时,膝盖顶开挡路的行李箱,鞋跟碾过滚落的矿泉水瓶,发出“咔嚓”的脆响,却始终没低头看一眼。
过道里横七竖八躺着昏迷的乘客,有人半张着嘴,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磨得发亮的皮鞋上;
有人蜷缩成虾状,怀里还紧搂着鼓囊囊的帆布包。
他的影子在冷白的廊灯下被拉得老长,像条在礁石间穿梭的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失去意识的躯体。
转过车厢连接处的瞬间,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靠窗的角落。
金满仓陷在蓝布椅套里,伤腿伸直搭在邻座,夹板边缘蹭着椅面的油渍,在浅灰色绷带外洇出一圈暗沉的红。
霞姐正背对着他,纤细的手腕用力旋着矿泉水瓶,瓶身被攥得微微变形。
廊灯的光线穿过窗框的破洞,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光斑。
那些碎玻璃片像撒落的星星,将两人的影子割成不规则的小块,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微微发颤。
金满仓的眼皮半耷拉着,瞳孔上蒙着层薄雾,手指在扶手上机械地划着圈,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在烂尾楼蹭到的石灰。
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含混的气音——岑天鸿那记刀气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麻,此刻仍觉得身子飘在半空,连霞姐递水的手都像是隔着层毛玻璃。
“先喝口水……”霞姐的声音像浸了温水,她把瓶口凑到金满仓嘴边,指腹擦过他干裂的唇角。
瓶身上凝着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金满仓猛地呛了口水,剧烈的咳嗽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举起水瓶又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在胸腔里撞出舒畅的涟漪,“嗝……”的一声长嗝里,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可算……缓过来了。”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温羽凡的声音砸过来时,还带着跑过几节车厢的喘息。
他几步跨到座位旁,手按在窗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那些摇曳的荆棘丛里,仿佛藏着无数双闪烁的眼睛,正透过叶缝死死盯着这节亮着灯的车厢。
“啊!”金满仓手里的矿泉水瓶差点脱手,水洒在裤腿上,凉得他一哆嗦,“我这才刚坐稳……”
“岑家的人肯定顺着铁轨追来了。”温羽凡从行李架上拽下一根尼龙打包带,那带子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黄队长不知道能拖多久,等他们反应过来列车停在这儿,咱们想走都难。”
他的手指翻飞,三两下就在长条包裹上捆出个结实的背带,武士刀的轮廓在粗布下若隐若现,“咔嗒”一声扣紧时,刀鞘与打包带摩擦出沉闷的响。
金满仓的目光黏在桌上的盒饭上。
塑料餐盒里的红烧牛肉图案在应急灯下发着青灰色的光,油星凝固成半透明的膜,可他的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咕噜”叫了起来。
“好歹让我咬一口啊……”他可怜巴巴地伸手想去够,却被霞姐按住了手背。
“我给你揣着。”霞姐笑着把一盒盒饭用塑料袋包了塞进帆布包,“到了安全地方再吃。”
“别磨磨蹭蹭的。”温羽凡蹲下身,后背挺得笔直,打包带勒进肩骨的弧度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上来。”
金满仓哭丧着脸趴上去,刚坐稳就“嘶”地倒吸口凉气。
那长条包裹硌在他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
“你这破刀就不能扔了?”他忍不住捶了温羽凡一下,掌心撞在坚硬的刀鞘上,震得自己发麻。
温羽凡嗤笑一声,肩膀微微抖动着:“要不你下来自己跑?”话虽带刺,他还是伸手往后托了托金满仓的大腿,调整到更稳当的姿势。
“那你倒是给我换条好腿啊……”金满仓嘟囔着,受伤的腿轻轻动了动,夹板蹭过椅面发出“沙沙”的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霞姐跟在他们身后,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可听着两人斗嘴,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弯。
夜风从车窗破洞灌进来,卷着铁轨的铁锈味扑在脸上,带着股凛冽的清醒——他们还活着,还能这样拌嘴,就不算彻底跌入绝境。
车厢里,昏迷的乘客还在沉睡,只有那盒没动过的盒饭,孤零零地躺在桌上,等着被遗忘在这片荒芜的山坳里。
……
温羽凡的手掌按在车厢门的金属把手上时,指腹瞬间攥住了那道冰凉的纹路。
他猛地向后一拽,沉重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被撕开的伤口般敞露出外面浓稠的黑暗。
夜风裹挟着铁轨的铁锈味和野草的腥气,劈头盖脸地撞进来,卷得他额前的碎发疯狂乱舞。
“走!”他低喝一声,弯腰将金满仓往上托了托。
金满仓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受伤的腿在颠簸中蹭到门板,疼得闷哼了一声,指甲深深掐进了温羽凡后背的布料里。
温羽凡却像毫无所觉,脚步在车厢边缘顿了半秒,随即纵身跃出。
落地时,他的膝盖先是微沉卸去冲力,脚掌碾过铁轨边的碎石发出“咔嚓”轻响,随即稳稳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上,连带着背上的金满仓都只晃了晃,仿佛只是从台阶上走下。
紧随其后的霞姐像一片被风卷起的叶子。
她跃出车厢时,右手下意识地在门框上一按,借着那点反作用力调整姿态,落地时足尖先触地,像猫爪般轻盈地碾过寸许高的野草。
草叶被压弯又瞬间弹起,带起的细碎尘土在夜风中打了个旋便消散无踪,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留下。
“走!”温羽凡没回头,背着金满仓就往荒野深处扎。
半人高的野草疯长在铁轨外侧的斜坡上,草叶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划过裤腿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
温羽凡的速度极快,每一步都踩在草茎最粗壮的地方,避免被绊住脚步,背上的金满仓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伤口的疼痛混着颠簸的眩晕,让他忍不住咬着牙倒吸冷气,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黏住了后背的布料。
夜色确实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月光都被厚重的云层啃得只剩几缕残辉,勉强能看出远处山脊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脊梁。
他们的身影扎进这片黑暗里,很快就被野草吞没,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在旷野里回荡……
那声音裹着草叶的摩擦声、偶尔踢到石子的脆响,还有三人压抑的喘息,在空旷的天地间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真像命运悬在头顶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
霞姐紧紧跟在温羽凡身后半步的距离,呼吸放得极轻,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撞着胸腔的声音。
“凡哥,我们这是往哪里逃?”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黑暗里的什么,尾音带着被风吹散的颤音,眼神在四周扫过,每一片晃动的草叶都像藏着窥视的眼睛。
温羽凡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没慢半分。
他腾出一只手,又将金满仓往上托了托,指尖触到对方汗湿的裤腿。
“不知道,总之一路向北就对了。”他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
他的目光扫过被云团遮得只剩轮廓的月亮,又迅速落回脚下的路,仿佛那片漆黑里藏着只有他能看懂的路标。
“你确定这是北?”金满仓的声音里带着点发飘的恐惧,他侧过头,试图从星空中辨认方向,可天上连颗亮星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颠簸中,他胸前的伤处被夹在两人中间的长条形包裹硌得生疼,那痛感像根针,扎得他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怎样的绝境里:
这里是陌生的荒野;
岑家的人说不定正顺着铁轨追来;
黄队长能拦多久?谁也说不准。
死神就像跟在身后的影子,你慢一步,它就往前挪一步。
听到这个问题,温羽凡的脚步顿了半秒,像是在快速盘算着什么。
他抬头望了眼被云层撕裂的夜空,又低头看了看草叶倒伏的方向,夜风正从左侧吹来,带着山野深处的湿冷。
“不管了。”他重新迈开步子,速度甚至比刚才更快,“总之先离列车越远越好。”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狠劲。
金满仓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在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霞姐跟在后面,听见他的话,攥着包带的手又收紧了些。
风里似乎已经能隐约听见远处铁轨方向传来的模糊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是岑家的追兵?
还是那场巅峰对决的余波?
没人说得清。
只有脚下的路在延伸,野草在退去又复现,黑暗像潮水般漫过他们的脚踝、腰腹,将身影彻底吞没。
唯有那急促的脚步声,还在敲打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像在与身后紧追不舍的死神,抢着丈量生与死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