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铁蟒,在铁轨上拖沓前行,“咔嗒——咔嗒——”的撞击声撞在夜色里,又弹回来钻进每节车厢的缝隙。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汤的油香、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切割着闷热的空气,发出“吱呀”的呻吟。
十来岁的男孩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鼻尖很快氤氲出一小片白雾。
他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眼神空落落的,像被夜色泡涨的棉絮。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远处的树影成了模糊的墨团,被火车的远光灯扫过时,忽明忽暗的轮廓像一群蹲在原野上的巨兽,正随着火车的移动缓缓转身。
玻璃上的雾气越结越厚,男孩无意识地抬起手,用指腹在雾面上划拉。
短胖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像怪兽抓挠过的爪印。
他忽然想起昨晚偷偷看的《暗夜怪兽》动画——那只长着镰刀爪的黑影,就是这样趴在列车顶上,在月光下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
喉结猛地上下滚了滚,男孩觉得嗓子眼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咯咯咯……”邻座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像指甲划过玻璃。
男孩被吓得一哆嗦,转头看见母亲正举着手机,屏幕的蓝光在她脸上跳来跳去,把她烫成波浪卷的头发染成了诡异的蓝黑色。
母亲三十出头,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亮片随着手指滑动簌簌发抖,她正对着屏幕咧着嘴:“哎哟这主播太逗了,你看他那怂样……”
“妈妈!呜呜……”恐惧像潮水似的漫上来,男孩猛地扑过去,胳膊死死搂住母亲的腰。
他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小脸埋在母亲印着向日葵的花衬衫里,布料上的汗味混着洗衣粉的清香,本该是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挡不住心底的寒意。
“怎么回事?”母亲被他撞得手机差点脱手,慌忙用胳膊夹稳,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吓妈妈一跳,好好的哭什么?”
周围的人被惊动了。
斜前方穿蓝布褂子的大妈停下嗑瓜子的手,瓜子壳粘在嘴角,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好奇;
过道对面的大爷从《参考消息》上方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后排有个年轻男人嗤笑了一声,低头继续刷着短视频,手机里的音乐漏出来,和火车的“咔嗒”声搅在一起。
“有、有怪兽……”男孩的声音闷在母亲怀里,像被捂住的小喇叭,含糊不清却满是哭腔,“就在窗户外面……呜呜……”
他伸出手,短胖的手指透过母亲的臂弯指向窗外,指尖还在发颤。
母亲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窗外只有无尽的黑,偶尔有电线杆子像沉默的哨兵闪过,除此之外,连只飞鸟都没有。
她无奈地捏了捏男孩后颈的软肉,那里的皮肤被汗浸得发黏:“瓜娃子又瞎想什么?让你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动画片,你偏不听。外头哪有怪兽,都是树影子晃的。”
她从裤兜里摸出包餐巾纸,抽出一张,轻轻擦着男孩挂在鼻尖的鼻涕,纸角蹭过他泛红的眼角:“你看,这玻璃上都是雾,树影照过来就模模糊糊的,不是怪兽。”
“不是树影子!”男孩急得直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母亲衬衫上蹭,“在上面!车顶上有个黑影,长着爪子……刚才灯扫过去,我看见它动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更深的恐惧。
车厢里响起几声低低的笑。
穿中山装的大爷把报纸翻得“哗啦”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现在的娃娃啊,胆子比针尖还小。我家孙子像他这么大时,敢在坟地里追野猫,哪像这样风吹草动就吓成这样……”
母亲也笑了,拍了拍男孩的屁股,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裤子传过去:“好好好,有怪兽。”她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哄小孩的温柔,“那怪兽啊,是奥特曼派来的好朋友,专门趴在车顶保护咱们家小勇士。等会儿到了下一站,妈妈给你买个怪兽糖人,做得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咱们把它咔嚓咔嚓吃掉,好不好?”
男孩还在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抓着母亲衬衫的手慢慢松了些。
他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在母亲手机的蓝光下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母亲见他情绪缓和了些,重新举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又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来。
那笑声混着火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周围乘客的低语声,在闷热的车厢里织成一张喧闹的网,把男孩心底那点关于黑影的恐惧,暂时盖了下去。
窗外,清冷的月光像被谁抖开的银纱,漫过锈迹斑斑的车顶。
银辉落在接缝处的铁锈上,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将三个紧贴着冰凉铁皮的影子勾勒得愈发清晰:
最左侧的影子蜷着一条腿,似乎带着伤;
中间的影子正微微弓着背,右手牢牢护着身后一个长条状的包裹;
而最右侧的影子,正小心翼翼地往车厢边缘挪。
夜风卷着铁轨旁的草屑掠过车顶,那道挪到边缘的影子顿了顿,指节抠住铁皮边缘的锈迹,指腹碾过冰凉的接缝。
他动作极轻,像怕惊动了什么,肩膀先往下压了压,随后才慢慢探出头。
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露出的半张脸在月光下泛着冷白,正是温羽凡。
车厢里,十来岁的男孩还把鼻尖抵在蒙着白雾的车窗上。
玻璃上被他划得歪歪扭扭的水痕还没干,呵出的热气让雾团又浓了些。
他刚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视线恰好撞上车窗外探下来的那张脸。
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孩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了似的。
他看见那人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月光,看见对方唇边极快地牵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很轻,像被风拂过的水面,带着点抱歉,又藏着点安抚,像在说“别怕”。
可这微笑落在男孩眼里,却比动画片里怪兽的獠牙更吓人。
他“嗷”地低呼一声,猛地缩回脖子,后背重重撞在座椅靠背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的声响撞得耳膜发麻,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都捏白了,仿佛刚才那道影子会顺着车窗缝钻进来。
“怎么了?”母亲的声音从手机屏幕上方飘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
男孩张了张嘴,想指着窗外说“有个人”,可鼓足勇气再往玻璃上看时,只看见自己映在雾里的脸——眼睛瞪得溜圆,脸颊泛着惊惶的红,像只受惊的小兽。
就在这时,火车头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往黑暗里钻。
隧道入口的阴影像巨兽的口,瞬间将整列火车吞入腹中。
车厢里的灯猛地暗了下去,只剩下应急灯的绿光在角落里幽幽地亮着。
黑暗里,男孩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很特别,像粗糙的帆布蹭过锈蚀的铁板,裹在火车碾过铁轨的“哐当”声里,若有若无。
他想起昨晚看的动画片,那只长着镰刀爪的怪兽甩动尾巴时,鳞片刮过岩石的动静,大概就是这样的。
浑身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他猛地攥住母亲的袖子,布料上向日葵图案的边缘硌着掌心。
“妈妈……”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尾音还带着哭腔。
可母亲刚好转过头,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她脸上,她眼里还带着看视频的笑意,男孩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卡住了。
他该怎么说呢?
说车顶上有人?
说那人冲他笑了?
妈妈只会皱着眉说“又胡思乱想”,说不定还会没收他的平板。
那些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变成带着哭腔的气音,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他只是把母亲的袖子攥得更紧,指腹都陷进布料的纹路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透出一点微光,像黑夜里被点燃的火柴。
光越来越亮,渐渐铺满整个车窗,火车“呼”地冲出隧道,月光重新涌了进来。
男孩条件反射地抬头往车顶看——青灰色的铁皮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接缝处的铁锈清晰可见,空荡荡的,连只鸟都没有。
可他心里那点恐惧和疑惑,却像生了根似的。
刚才那道扒在车窗上的影子,那个轻飘飘的微笑,还有隧道里那阵“沙沙”声,像印在视网膜上的水渍,怎么都擦不掉。
……
凛冽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斜斜地刮过火车车顶,卷起铁轨旁的砂砾往人身上扑。
温羽凡缩着脖子,领口被风灌得鼓鼓囊囊,那些棱角分明的砂砾打在脖颈上,带着细碎的痛感,像被猫爪挠过似的。
他右手死死抠住窗框边缘的铁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铁锈顺着指缝往里钻,蹭得掌心又痒又涩。
火车正碾过一段不平的铁轨,车身猛地一颠,身子跟着晃了晃。
他连忙用左臂顶住车顶的铁皮稳住重心,肩胛骨因为发力而微微凸起,像藏在薄衣下的小石块。
“得快点。”温羽凡心里默念。
方才低头看金满仓时,那家伙的绷带都湿透了,浅灰色的纱布透出大片深褐的汗渍,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憋着股劲。
他知道再这么被风灌下去,别说赶路,怕是天亮金满仓就得烧得迷迷糊糊。
温羽凡像片被风扯住的影子,贴着冰凉的玻璃慢慢往下探。
车窗上凝着层薄霜,手指擦过的地方,霜花化成水痕,顺着玻璃往下淌,在月光下亮闪闪的。
火车还在晃,每晃一下,他的膝盖就往铁皮上磕一下,钝钝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但他没敢吭声,只是把眼睛瞪得更圆了些。
视线扫过一节节车厢,像在翻一本被夜色翻开的书。
最前头那节亮着白晃晃的灯,光从窗户里溢出来,能看见靠窗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左手捏着瓜子往嘴里送,右手慢悠悠地往地上吐壳,“咔哒、咔哒”的嗑瓜子声顺着风飘上来,透着股与这夜色格格不入的悠闲。
往后几节车厢拉着厚厚的窗帘,布料边缘漏出点点手机屏幕的蓝光,有的蓝光亮得刺眼,想来是有人在看视频;
有的忽明忽暗,大概是在刷消息,那些光映在窗帘上,像贴了几片会呼吸的萤火虫翅膀。
他的心一直悬着……
直到扫过上的金星,在夜色中闪着沉稳的光;
笔挺的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与记忆中快餐店那件油渍斑斑的围裙形成刺眼对比。
最让他呼吸一窒的是对方手中的制式长刀:刀背流转着哑光的金属色,“朱雀”二字的铭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黄队长……”
惊呼声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温羽凡的眼眶瞬间发热。
这个曾在快餐店煮出烂面的懒散店员,此刻竟如天神般挡在死亡面前,那挺拔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
黄队长抬手按住帽檐,制式长刀在他掌心缓缓转动,刀光扫过铁轨时,映出他嘴角那抹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