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大厦顶层的会客室里,意大利进口的水晶吊灯悬在三米高的穹顶,上千颗切割面折射出冷硬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冰。
空调将温度精准控在二十二度,却仍挡不住空气里凝结的寒意。
长桌是整块巴西黑檀制成的,此刻却成了岑玉茹最后的卧榻。
佣人显然精心打理过她的遗体,猩红的真丝裙裾被抚平了褶皱,像一捧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曼珠沙华,妖冶地铺展在深黑色的桌面上。
裙料上暗绣的金线在冷光下若隐若现,顺着她蜷曲的腰线蜿蜒,最后没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
她的眼睫纤长,像停驻的蝶翼,唇角那颗朱砂痣还凝着半分血色,只是那抹艳色落在纸一样的脸上,只剩死寂的凄艳。
若不是鼻翼毫无起伏,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位枕着月光浅眠的贵妇人,连眉梢残留的那点倨傲,都还带着生前的影子。
岑家贝蜷缩在墙角的雕花真皮椅里,肥硕的身躯把宽大的座椅填得满满当当。
他的脸埋在掌心,指缝里漏出的干嚎声忽高忽低,仔细听却没什么真切的悲恸,反倒像被踩住尾巴的肥猫在做戏。
肥肉堆起的肩膀抖得像筛糠,膝盖不受控制地磕在一起,发出“咚、咚”的闷响,却始终不敢抬眼往长桌那边看——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什么东西拖进深渊。
他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尖死死抵着地毯,鞋面上溅到的几滴不明污渍,被他无意识地蹭来蹭去,晕成了模糊的灰痕。
长桌尽头,岑天鸿像尊铁塔般杵在那里。
花白的鬓角垂在耳侧,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风霜,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悬在半空,指尖粗糙得像砂纸,在女儿耳后那颗朱砂痣上方停了停,终究还是轻轻落了下去。
指腹擦过细腻的皮肤时,老茧刮出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琉璃,可喉结滚动的瞬间,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那是种要将骨头都嚼碎的悲恸,混着即将燎原的怒火,在枯槁的躯壳里翻涌。
“带上来。”
三个字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像冰棱砸在铁板上,在空旷的会客室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站在两侧的黑衣保镖瞬间绷紧了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了进来,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在奢华的香氛里撕开一道口子。
两个黑衣保镖架着个血人踉跄进门,是梁展鹏。
他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拧着,血痂把碎发黏在脸上,每走一步,膝盖就“咔”地响一声,像是骨头随时会散架。
刚到长桌前,他就被保镖松开,重重摔在地上。
膝盖撞在大理石地面的脆响里,还裹着骨头错位的闷哼,听得人牙酸。
他挣扎着抬起头,额角的伤口又裂了,血珠“啪嗒、啪嗒”往地上掉,一滴随着抬头动作,甩到了岑玉茹垂落的裙边。
那点殷红比裙上的猩红还要刺眼,像在雪白的宣纸上戳了几个破洞。
“老、老祖……”梁展鹏的牙关打着颤,视线像受惊的兔子,死死钉在岑天鸿的皮鞋上。
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两柄蓄势待发的刀。
岑天鸿没回头,指尖依旧停在女儿的发尾,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三十七个死士,三十五具尸体。城北棉纺厂的监控全毁了……除了一个失踪的,你是唯一的活口。”
“是温羽凡!都是温羽凡干的!”梁展鹏的声音劈了叉,混着血沫从喉咙里挤出来。
岑天鸿缓缓转过身。
灯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沟壑,眼底的悲恸彻底被寒意取代,像深冬的寒潭。
“还有吗?”
“我跟他对了一掌就昏死过去了!”梁展鹏突然疯了似的往地上磕,额头撞在大理石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血花在地上绽开又晕开,“再睁眼时……仓库里就剩我一个了!真的!老祖,我没撒谎!”
“留你何用?”
话音未落,空气里突然掠过一道极细的锐响,像丝绸被快刀划破。
谁都没看清岑天鸿的动作,只看见梁展鹏猛地僵住,眉心处多了个细小的血洞。
血珠刚要往外涌,他的瞳孔就骤然扩散,像被戳破的墨囊,最后一点神采瞬间熄灭。
“噗通”一声,沉重的躯体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鲜血从他眉心淌出来,顺着大理石的纹路蜿蜒,速度慢得让人窒息,最后在黑檀长桌的桌脚边积成一小滩,红得发黑。
岑天鸿盯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指节攥得发白,连指缝里都渗出了血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落地窗,落在窗外翻涌的墨色云层上。
“温……羽……凡!”
三个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齿间碾过骨头的钝响。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杀意冻结,连水晶吊灯的光芒都变得瑟缩起来。
“老夫必剜其心、拆其骨,将他碎尸万段,为我女儿魂祭!”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窗外恰好滚过一声惊雷。
惨白的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他布满血丝的眼,也照亮了桌上岑玉茹那抹永远凝固的苍白——这场血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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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那片烂尾楼群里,灰蒙的天光漫过断壁残垣。
温羽凡的身影从一栋楼的阴影里钻出来,裤脚还在往下滴水,混着泥点在龟裂的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抬头望了眼面前这栋没装门窗的毛坯房,风裹着雨后的潮气从敞开的窗口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藏在空荡的房间里哭。
“凡哥!”
霞姐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她扒着裸露的钢筋窗框往下看,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晃,看见温羽凡肩头那只鼓鼓囊囊的大米袋子时,眼睛亮了亮,转身噔噔噔跑下楼。
楼梯是没铺水泥的毛坯台阶,她踩上去时扬起一阵灰,走到温羽凡面前才发现,他右手拎着的袋子边角在滴水,袋口露出的麻绳沾着泥浆,里面裹着的长条状硬物轮廓隐约可见——是那柄从岑玉茹手里夺来的武士刀。
“可算来了。”霞姐往他身后望了望,确认没人跟着,才拽着他往楼上走,“我跟满仓哥等了快半小时了,他腿刚接好,坐不住,老念叨你。”
二楼的房间里,金满仓正靠在堆着废砖的墙角,右腿直挺挺地伸着,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缠着厚厚纱布的小腿,绷带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暗红。
看见温羽凡进来,他费劲地想坐直些,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你可算到了,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
温羽凡把大米袋往地上一放,袋子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路上绕了三圈,看见几个穿黑衣服的在路口晃,换了身衣服才敢过来。”他看向金满仓的伤腿,“你这伤怎么样了?”
霞姐蹲下来帮金满仓调整了下腿下垫着的纸板:“从仓库逃出来后,我们没敢去大医院,找了家路边的小诊所。”
“诊所?能行吗?”温羽凡挨着金满仓坐下,瞥见他腿上绷带缠得还算规整。
“那可太行了!”金满仓接话时扯到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那老头戴着老花镜,看我腿的时候眼皮都没抬,说‘小年轻打架没轻没重’,然后咔嚓一下就给我接上了,疼得我差点喊娘。”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不过真利索,说是天天给巷子里的小混混处理伤,接骨跟拼积木似的。”
霞姐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个冷掉的肉包:“刚路过早点摊买的,你先垫垫。那医生说满仓哥这腿得养着,不能沾水,也不能走路,不然容易错位。”
温羽凡拿起个肉包,咬了一口,肉汁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
他望着窗外飘进来的雨丝,落在没刮腻子的混凝土墙上,洇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诊所没问什么?”
“没,”霞姐摇头,眼神沉了沉,“就问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说跟人抢生意起了冲突,他哦了一声就没再问。给了两百块钱,连药带接骨全搞定,临走还塞了瓶红花油。”
金满仓突然笑出声,牵动了后背的伤,又疼得皱眉:“合着咱们这模样,一看就是混江湖的?”
温羽凡没笑,把剩下的半个肉包塞进嘴里,点了点头:“这样才安全。大医院要登记身份证,万一岑家的人查就诊记录,一查一个准。”他拍了拍金满仓的肩膀,“委屈你了,在那种地方遭罪。”
“啥遭罪不遭罪的。”金满仓摆手,忽然压低声音,“倒是大哥……你……那个岑夫人没怎么你吧?”
温羽凡取过脚边的大米袋,解开大米袋的绳结,露出里面裹着鲛鱼皮刀鞘的武士刀。
刀身狭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刀镡处的鸽血红宝石像凝着一滴没干的血。
“岑夫人死了。”他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刀,我顺手带回来了。”
“什么?!”霞姐手里的矿泉水瓶“咚”地撞在地上,水洒出来洇湿了裤脚,她却浑然不觉,“你杀了岑玉茹?”
但很快,她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发颤的快意……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缠着纱布的小臂微微发抖:“杀得好!”
金满仓咽了口唾沫,看着霞姐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后颈发寒:“大哥,那可是岑天鸿的闺女……这梁子结得也太大了!”
温羽凡拿起武士刀,刀身在掌心轻轻掂了掂。
刀柄缠着防滑绳,还留着岑玉茹掌心的余温似的。
“岑家灭了周家,我们早就是死仇了。而且她还把你伤成这样,甚至说要株连我的家人。”他抬眼看向两人,目光在窗外飘散开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清明,“我不杀她,她就会来杀我们!动我们的亲人!”
金满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温羽凡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岑家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先别想这些了。”温羽凡把刀重新裹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伤怎么样?能走吗?”
金满仓活动了一下脚踝,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点头:“老医生说能拄拐挪,就是不能使劲。咱们接下来往哪走?”
温羽凡顿时一愣。
金满仓的问题像块石头砸进他心里,荡开一圈圈沉甸甸的涟漪……
他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墙皮剥落处划着圈,石灰末簌簌落在磨破的鞋尖上。
今后往哪里去?
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打了好几个转,却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抓不住。
岑家的追杀像张无形的网,从城市中心一路蔓延到这城郊废墟,他们就像网中央的鱼,每一次摆尾都可能撞上更锋利的网眼。
必须找个安全的去处,可安全这两个字,在眼下的局势里,轻得像张薄纸。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嘴唇抿成条紧绷的线,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金满仓的声音带着夹板摩擦的轻响打破了沉默。
他肥厚的手掌在右腿夹板上反复摩挲,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血渍晕染开来,像朵绝望的花。
“要不再去投奔闲云居士?”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侧脸,又飞快落回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山里隐蔽,那老道本事又高……”
温羽凡指尖猛地顿住,墙皮在指腹下碎成细渣。
他侧过头,眉峰拧成道深沟:“觥山县还在川中地界。”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岑家现在是疯狗,闻着味就能追过去。闲云居士和酒鬼前辈护得住我们一时,护得住一世?”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连绵的楼群,像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云贵山区那道灰袍身影,“再说,岑天鸿是化境宗师,那等人物动了杀心,闲云居士和酒鬼前辈就算想护着咱们,怕是也难。到时候,反倒把他们也拖进这浑水里了。”
“那……黄队长那边呢?”金满仓的声音里窜出点微弱的火苗。
他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子,忘了腿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空荡荡的门框,仿佛下一秒黄队长就会拎着枪出现在那里。
温羽凡长长地叹了口气,指节抵在眉心揉了揉,疲惫顺着眼角的纹路淌下来。
快餐店的冷清画面突然撞进脑海:褪色的招牌,积灰的餐桌,柜台上蒙着层薄尘的番茄酱瓶子——哪有半分往日人来人往的样子。
“黄队长的本事自然没得说,”他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可我和霞姐去救你之前,特意去了那家快餐店,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他抬眼看向金满仓,眼底的失望藏不住,“川中闹成这样,官方那边却跟没事人一样,连点动静都没有——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他们是不想掺和进来。”
金满仓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猛地抓起桌角的矿泉水瓶,瓶身被他攥得变了形,“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底往上冒的恐慌。
“那可怎么办啊?”他的声音发飘,带着点绝望,受伤的腿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夹板蹭过水泥地,发出刺啦的轻响,听得人心头发紧。
一直没说话的霞姐忽然直起身子,原本垂着的眼帘抬了起来,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钉子。
她的指尖在窗台边缘有节奏地叩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是在敲什么主意。
“去京城。”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眼神亮得惊人,“我堂哥在京大教书,我们能去投奔他。”
说到“京大”两个字时,她的尾音不自觉地发颤,指尖在窗台上叩得更急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在那儿找到其他幸存者。”
温羽凡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眼睛瞬间亮了。
他“啪”地一拍大腿,水泥地上的灰尘被震得跳起来:“对!京城!”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里的兴奋压都压不住,“岑天鸿在云贵川能横着走,可到了天子脚下,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得把尾巴夹起来!”他看向霞姐,目光里燃着重新亮起的光,“就算他敢追去,京城藏龙卧虎,总能找到制衡他的人!”
金满仓也愣住了,脸上的慌乱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活泛:“对对……去京城!离这儿远,管得又严,岑家的手再长,也未必能伸到那儿去!我们赶紧过去!”
霞姐摸出裤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冷光在她布满血丝的眼底晃了晃。
她指尖快速滑动,搜寻着订票软件图标,声音里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雀跃:“好,那我马上订机票!选最早一班,咱们现在就……”
“不行!”
温羽凡的手掌突然覆上来,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掌心的老茧蹭过霞姐手腕内侧的皮肤,像砂纸擦过绸缎,激起一阵战栗。
霞姐低头,看见他手背暴起的青筋,那紧绷的线条里藏着比言语更重的焦虑。
“现在我三个人,只怕都上了岑家的重点关注名单。”温羽凡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机场的人脸识别、火车站的安检系统,甚至便利店刷个xx宝,只要留下半点痕迹,不出十分钟,那些穿黑西装的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围上来。”
金满仓在一旁听得喉结直滚,缠着绷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裤腿。
夹板摩擦水泥地的“咯吱”声里,他颤声问:“这么邪乎?那、那他们会不会顺着手机定位摸过来?”
话音未落,他突然往墙角缩了缩,仿佛那冰冷的砖墙能挡住无形的窥探。
温羽凡松开霞姐的手腕,指尖抵着下巴摩挲起来。
眉峰拧成个疙瘩,阴影在他眼下投出两道深沟,像是在演算一道无解的难题。
“我早就把定位关了,你们也赶紧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飘进来的雨丝,“但岑家要是能打通运营商的关节,或者在体制里埋了内鬼,咱们的位置就……”
他猛地抬头,眼神亮得吓人,那光穿透弥漫在空气里的尘埃,直直扎进霞姐和金满仓的眼底:“保险起见,从现在起,这手机就是块砖。除非渴得快死、饿得爬不动,谁也不许开机。”
金满仓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裤袋,指尖触到空荡荡的布料,突然咧嘴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的伤口被扯得发白:“哦,我的手机好像被岑夫人拿走了。也好,省得我费这劲。”他低头看着自己打着夹板的腿,笑声里的自嘲像碎玻璃碴子,“反正我那手机,是个不值钱的二手货。”
穿堂风卷着雨腥气灌进来,撩起霞姐鬓角的碎发。
她的手指在电源键上悬了两秒,指腹的温度把塑料壳焐得发烫。
“倒像是被逼进绝境的困兽。”她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悲凉,“连爪子都得自己掰断。”
指尖划过屏幕,光线骤然熄灭的刹那,房间里仿佛更暗了。
那部手机被她塞进帆布包最底层,像埋了件见不得人的秘密。
烂尾楼的穿堂风还在呜呜地哭,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撞在裸露的钢筋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金满仓盯着霞姐黑屏的手机,喉结又动了动,咽下去的唾沫像块冰,卡在嗓子眼发涩。
“不过凡哥,”他的声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茫然,“现在手机一关,等于钱也锁死在里头了。咱们身上那几百块现金,够买几瓶水?之后该怎么逃啊?”
话音刚落,他受伤的右腿突然抽搐了一下。
夹板边缘蹭过水泥地,发出“刺啦”的轻响,像生锈的铁片在刮骨头。
金满仓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冰凉一片。
温羽凡的目光从金满仓缠满绷带的腿扫过去,落在空荡荡的门框上。
“老金这腿,别说走路,怕是连爬都爬不出这栋楼。”他沉吟着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质感,“就算咱们三个腿脚都利索,也不能靠两条腿想跑出川中。”
他忽然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劲,像赌徒押上最后筹码时的决绝:“你们谁会偷车的手艺?不用多精,能把方向盘底下的线怼着火就行。”
金满仓和霞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霞姐先摇了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自行车链条我都不会换。”
金满仓跟着苦笑:“我连电动车都只会骑,上次给电瓶充电还差点烧了插座。”
温羽凡仰头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后脑勺磕在裸露的钢筋上,发出“咚”的闷响。
天花板上交错的钢筋在他眼里晃来晃去,像张巨大的网,把人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自嘲,还有点被逼到绝路的豁出去:“那看来,咱们只能想办法搭趟‘顺风车’了。”
“顺风车”三个字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开,撞上墙壁又弹回来,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回音。
霞姐和金满仓都没接话,他们知道,温羽凡嘴里的“顺风车”,绝不是站在路边冲过往车辆竖大拇指那么简单。
烂尾楼外的雨又大了些,砸在没有玻璃的窗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三人将口袋里的现金都拿出来放在地面上……
温羽凡有一百块,外加两个一元硬币。
金满仓钱包里有一张一百块,三张十元,三张五元。
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霞姐兜里没带现金。
“虽说只有这几百块现金,但总还能派上点用场的。”温羽凡手指在其中一张百元纸币上敲了敲,“而且我说的顺风车,不花钱,到时候咱们自己‘上’去就行。”
金满仓听了不禁咽了口口水。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温羽凡说的“顺风车”绝对不会是站在路边招手那么简单。
……
入夜之后,雨停得很干脆,像是被谁猛地掐断了喉咙。
乌云被风撕开道豁口,月亮从里头钻出来,清辉泼在地上,把荒草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铁轨旁晃出些鬼祟的形状。
三个人影猫着腰,像三只受惊的獾,脚底板碾过湿软的泥土,悄无声息地滑到北郊那截废弃的铁道边。
铁轨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锈迹斑斑的接缝处积着雨水,倒映出细碎的月痕,看着像条冻僵的长蛇。
枕木间的杂草沾着夜露,被他们的鞋跟踩得簌簌作响,草叶上的水珠滚下来,打在裤脚,凉得人皮肤发紧。
金满仓盯着远处铁轨蜿蜒的弧度,那线条在夜色里拐了个弯,就隐进了黑黢黢的树林子,像被什么东西吞了似的。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缠着绷带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腿上的夹板,指节泛白,眼神里的恐惧快溢出来了,混着腿上伤口隐隐的疼,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哥,你该不会想让咱们……”他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尾音被风刮得散了些,剩下的全是抖。
温羽凡右手抓着长条形包裹,抬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带着点安抚的力道:“放心,印度三哥天天挂火车,咱们就当体验把异国风情。”他顿了顿,指腹蹭了蹭金满仓伤腿的夹板,“一会儿车来了,我背上你,嗖一下就上去了。”
金满仓猛吞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像只受惊的蛤蟆。
他张了张嘴,呼吸带着点急喘,声音抖得更厉害:“可、可咱们这的车……比印度的快多了……时速两百多公里呢!”他说着,下意识往温羽凡身后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冰冷的铁轨远些。
温羽凡挑眉,眼底闪过丝笃定的光:“但我会功夫呀。”
金满仓咬了咬牙,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他知道这事没商量,眼下这境况,除了跟着温羽凡往前闯,没别的路可走。
无奈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好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颓废,“一会儿你悠着点。别、别把我给颠下去了。”
说完,他死死盯着铁轨延伸的方向,眼珠子都不敢眨,仿佛那黑沉沉的尽头随时会扑出什么吃人的东西。
一直没吭声的霞姐忽然动了动。
她往左右扫了一眼,月光在她侧脸刻出利落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那包里藏着给金满仓换药的纱布,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飞了草里的虫,每个字都裹着夜风的凉:“爬上去容易……”她抬脚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碎石,那石子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在铁轨上发出“叮”的脆响,又坠进暗处没了声息,“谁知道下一班经过这里的车,开往哪儿?”
温羽凡望向铁轨延伸的方向,远处的信号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红光绿光交替闪烁,像某种蛰伏巨兽的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透着诡异。
风从铁道尽头灌过来,带着铁锈和野草混合的腥气,掀得他额前的碎发乱晃。
“开到哪里都可以。”他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金满仓缠着绷带的腿,又落在霞姐紧抿的嘴唇上,最终定格在北方的夜空,“只要出了川中地界,咱们就有转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反正是……一路往北,总能到京城。”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阵极轻的震颤,像从地底爬上来的闷雷。
铁轨开始嗡嗡发响,接缝处的雨水晃出细碎的涟漪。
金满仓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得肋骨生疼,连带着耳膜都在嗡嗡发颤。
这急促的心跳混着远处铁道传来的隐约轰鸣,像有无数面战鼓在耳边同时敲响,震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恍惚间,山西老家那片黑黢黢的煤场突然撞进脑海。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跟着镇上的半大孩子扒运煤车,铁皮车厢被太阳晒得滚烫,黑乎乎的煤块堆得像小山,不小心蹭到手上就留下洗不掉的黑印。
车开得慢,晃晃悠悠的,他蜷在煤堆缝隙里,能听见煤块互相摩擦的沙沙声,鼻尖全是煤屑的呛人气味,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煤块上,瞬间被吸得无影无踪。
可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打着夹板的右腿,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掌心的冷汗已经把绷带浸湿了大半。
“来了。霞姐你帮我拿着这个。”温羽凡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金满仓转头时,正看见温羽凡将那个长条形的包裹递过去。
霞姐指尖刚扣住包裹的麻绳,就听见铁轨突然发出一阵细碎的震颤。
她下意识往路基外侧缩了缩,帆布包带在胳膊上勒出红痕,目光死死钉着黑暗深处那点越来越亮的光。
温羽凡的目光已经重新锁死了铁轨尽头的黑暗。
那里的空气仿佛在微微震颤,起初只是极轻的嗡鸣,像地底深处有巨兽在翻身,很快就变成越来越清晰的轰鸣,如同闷雷顺着铁轨爬过来,带着撼动大地的力量。
他突然单膝跪地,膝盖砸在碎石地上发出“咚”的轻响,溅起的细小石渣弹在裤腿上:“老金快上来!”
金满仓看着他挺得笔直的后背,月光顺着他绷紧的肩线淌下来,在地上投出一道冷硬的剪影,像尊嵌在夜色里的铁雕像。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腿上的夹板,咬着牙起身,可右腿刚一用力,钻心的疼就顺着骨头缝窜上来,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死死咬住下唇,借着霞姐递过来的力,终于踉跄着趴到了温羽凡背上。
后背传来温羽凡体温的瞬间,金满仓忽然定了定神。
他能听见温羽凡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沉稳得像挂在墙上的老钟,一下一下,比自己乱得像鼓点的心跳慢得多,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抬手抓住温羽凡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抓好!”温羽凡的声音裹着铁轨震颤的轰鸣炸开来,像从铁皮喇叭里传出来的,胸腔的震动顺着脊背传过来,震得金满仓的牙齿都在打颤,“我数到三就会跳。”
“好……”金满仓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死死闭上眼,睫毛上还沾着方才吓出的冷汗,冰凉地贴在眼睑上。
他等着那声“三”,等着身体腾空的瞬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可连“一”和“二”都没等来。
金满仓只觉得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像被拎起来的麻袋,还没等喉间的惊呼声冲出来,迎面就扑来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气浪,硬生生把那声惊呼撕成了碎片。
风在耳畔呼啸,像有成千上万匹野马从旁边奔过,卷起的碎石子打在脸上生疼。
他猛地睁开眼,正看见月光斜斜地扫过温羽凡腾在半空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连带着那道被夜风掀起的额前碎发,都透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就在这时,霞姐动了。
她像头蓄势已久的母豹,整个身子几乎贴在了路基上,膝盖处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帆布包带被她甩得笔直,划破空气时发出“咻”的锐响,像有把无形的刀正在劈开夜色。
她左手把那包武士刀按得更紧,右手掌根猛地砸向地面,碎石被按得咯吱作响的瞬间,双腿借着反作用力狠狠一蹬,整个人像枚被弹出去的箭,朝着即将掠过的车厢顶窜了出去。
铁轨的轰鸣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远处的信号灯在黑暗里疯狂闪烁,红的绿的光映在三个人脸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一场赌上性命的狂奔。
下一秒,三人的身体重重砸在车厢顶上,沉闷的撞击声像闷雷滚过铁皮,震得骨头缝都发颤。
车厢顶的铁锈被震得簌簌往下掉,混着夜露溅在脸上,又凉又涩。
金满仓本就打着夹板的右腿猛地磕在铁皮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半声闷哼,死死攥着温羽凡肩膀的手又加了三分力,指节几乎要嵌进对方肉里。
“你没数到三!”金满仓的声音里裹着没散去的惊悸,牙齿还在打颤,手心的冷汗顺着指缝往下淌,浸湿了温羽凡后背的衣料,“这一下差点把老子晃下去!”
温羽凡肩膀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像是在调整背负的力道。
他偏过头,眉峰挑得老高,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
他没说话,只是冲金满仓扬了扬下巴,那笑容里藏着点无奈,又有点“这不是没事吗”的笃定。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倒比任何解释都让人安心。
火车正碾过一截松动的铁轨,“哐当”一声巨响里,整个车厢顶都在剧烈震颤,他下意识收紧了托着金满仓的手臂:“抓紧了,前面要拐弯。”
话音刚落,火车就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拽了一把,嘶吼着切入弯道。
狂风瞬间变得狂暴,卷着路基旁的荒草往人脸上抽,那些半人高的野草在飞速后退中揉成一团团模糊的墨绿,像翻涌的暗流追着火车跑。
金满仓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被甩出去,只能把脸埋在温羽凡后颈,闻着对方身上混着汗味和铁锈的气息,心里那点火气早被恐惧冲得一干二净。
这时,霞姐突然往前挪了两步。
她指着斜前方,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唇快速开合着,像是在喊什么。
可火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风的呼啸声、车厢铁皮的震颤声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把她的声音嚼得粉碎。
温羽凡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瞳孔猛地一缩——前方黑暗里,一道黑沉沉的轮廓正在逼近,是隧道!
“低头!”他的低喝像淬了冰的锥子,硬生生刺破漫天轰鸣,扎进金满仓和霞姐耳朵里。
金满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把脸往膝盖上贴。
下一秒,隧道的阴影就像张开的巨口,“吞”下了整列火车。
黑暗瞬间涌来,浓得化不开,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他听见霞姐的帆布包擦过隧道顶部的砖石,发出“刺啦刺啦”的摩擦声,细小的碎石像雨点儿似的落进衣领,冰凉地贴在背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隧道里的风更冷,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
金满仓死死闭着眼,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肋骨生疼,那声音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倒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的鼓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透出一点微光,像黑夜里的星子,越来越亮。
“快到出口了!”温羽凡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快。
火车冲出隧道的刹那,月光像被打翻的银盆,“哗啦”一声泼在车厢顶上。
金满仓猛地抬头,正好看见霞姐转过头来,风把她的乱发扯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冲他们笑了笑,嘴角的弧度不算大,却像月光一样清透,眼里的坚韧和从容,让刚才隧道里的窒息感瞬间散了大半。
霞姐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远处。
城市的霓虹在视野里被拉成一条条彩色的光带,橘红、鹅黄、靛蓝,缠在一起往天边跑。
她忽然愣了愣,那些流动的光在恍惚间竟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叠……
川中老茶馆里,挂在梁上的灯笼穗子被风吹得晃啊晃,也是这样暖融融、晕乎乎的,混着茶香和说书人的吆喝声,落在人身上,带着股踏实的烟火气。
可那记忆里的暖,和眼前这飞驰的冷,隔着何止千里。
她轻轻吸了口气,风灌进喉咙,带着点涩。
火车还在往前跑,载着他们,往越来越远的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