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格斗场的血腥味混着尘土在冷风中慢慢沉淀。
周家家主蹲下身,指尖触到老供奉冰冷的手腕时,指腹不受控地抖了抖。
他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去老剑师脸上的血污……
那些暗红的渍迹已经半干,像凝固的泪痕,擦到眼角时,帕子边角勾住了老人微蹙的眉峰,仿佛他只是睡着了,还在为刚才的战局犯愁。
“张叔,回家了。”家主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咽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老供奉的遗体放平,解开对方紧握断剑的手指时,指节因为僵硬而发出细碎的“咔哒”声。
那截断剑的刃口还凝着层白霜,是老供奉最后一式「太阴归寂」的余劲。
家主的指尖刚碰到剑柄,就被冰得缩了缩,像触到了一块浸在寒潭里的铁。
就在他抬手要将断剑收起时,不知是风卷过还是剑身震颤,断剑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那声音细得像蛛丝,却带着穿透骨髓的悲戚,听得人眼眶发酸。
家主顿了顿,终究还是把断剑塞进了自己的剑囊。
回周家大宅的路格外长。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家主掀开车帘看了眼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连路边的梧桐叶都垂着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他没让下人通报,只是牵着马缰慢慢走进大宅,刚过影壁就撞见扫洒的老仆,对方看见他身后的灵柩,手里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消息像滴进滚油的水,瞬间在宅子里炸开。
先是祠堂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哭腔,接着是各房奔走的脚步声,最后连厨房的柴火声都停了。
中堂的八仙桌被迅速清空,铺上了素白的布,老供奉的灵位刚摆上去,就摆在他父亲的排位之旁。
老供奉虽然姓张,但他护佑周家几十年,自然有资格受周家香火。
烛火就被穿堂风撩得剧烈摇晃,将墙上先祖画像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家主站在画像前,看着先祖的画像出神。
画里的先祖穿着清朝的官袍,眉眼凌厉,墨迹已经发暗,唯独“光宗耀祖”四个字的题跋还透着点当年的笔锋。
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在这中堂,他踩着供桌的木棱偷拿最上层的桂花糕,刚把糕点塞进嘴里,后领就被人攥住了。
“小兔崽子,祖宗的供品也敢动?”老供奉的声音带着笑,捏着他耳朵的手却没敢用力,“再馋也得等祭祀完,不然老子罚你抄十遍家规。”
那时候老供奉的头发还没全白,说话时总带着点烟袋锅子的焦香,捏他耳朵的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
可现在,供桌上的桂花糕换了新的,那个会捏着他耳朵说教的老人,却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木牌。
“收拾行李吧。”家主转过身,看见族人们都聚在中堂门口,年轻的红着眼,年长的垂着头,连平日里最跳脱的几个半大孩子都抿着嘴。
他的声音像泡了水的棉絮,软塌塌的没力气:“三日后,岑家就要来接管老宅了。”
话音刚落,西厢房就传来书箱倒地的声响。
几个负责看管藏书的年轻子弟正搬着古籍往外走,最上面一摞《武经总要》没拿稳,摔在地上散了页,泛黄的纸页在风里打着旋,露出里面老供奉用朱砂批注的字迹。
一个十六岁的周家少年蹲下去捡,手指触到那些红痕时,突然“哇”地哭出声来。
后院的妇人们也动了起来。
她们把叠好的衣物放进樟木箱,樟脑丸的气味混着哭声漫开来。
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叠到一半突然停了,盯着手里那件小棉袄发愣。
唯有几个刚会跑的孩童,不知从哪里摸来足球,在庭院里追着玩。
皮球撞在灵堂前的石狮子上,发出“咚”的闷响,惊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
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家主身边,被他拽住了胳膊,她仰起脸,眼里还带着玩闹的雀跃:“大爷爷,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要教我们练剑的?”
家主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他转身走到东厢房门口,抬手抚上门框——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是他十八岁那年跟老供奉比剑留下的。
当时他仗着年轻力壮,一剑劈在门框上,本以为能赢,结果被老供奉用剑鞘敲了后脑勺:“力道浮得很,再过十年也别想超过我。”
如今,那道刻痕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边缘圆滚滚的,像被无数只手摩挲过。
家主的指尖顺着刻痕滑过,能感觉到木头里藏着的纹路,就像能摸到当年自己握剑的手汗,摸到老供奉敲他后脑勺时,剑鞘上那层温润的包浆。
……
温羽凡推开那扇脱漆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哀鸣,像位垂暮老者的叹息。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空荡荡的门环位置。
那对镇宅的铜狮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两个浅凹的印痕,积着些潮湿的黑泥,像两道未愈合的伤疤。
走廊的青石板路上,散落着几片碎瓷。
最大的一块还留着半朵缠枝莲纹,釉色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边缘被人踩过,磨出些圆润的弧度,却仍能看出是当年摆在中堂的青花瓷瓶碎片。
温羽凡的皮鞋碾过一片细瓷,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宅院里格外刺耳。
霞姐的脚步顿在游廊下。
她抬手,指尖轻轻落在柱子上,那里的木头被岁月泡得发乌,指腹触到的地方坑坑洼洼——是她十岁那年,踩着小板凳用炭笔描的小兔子。
如今兔耳朵早就被雨水冲成了模糊的弧线,兔身只剩一团浅灰的影子,像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她的指尖在那团影子上摩挲,木头的纹理硌得指腹发疼,恍惚间还能想起当时炭笔断了半截,她气得把笔扔在地上,是张叔捡起来,笑着帮她补完了兔子的短尾巴。
书房的窗纸破了个洞,夜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老家主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像株被霜打蔫的芦苇。
他面前的书架空荡荡的,层板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书痕,积着薄薄一层灰,指腹擦过的地方能看出原木的浅色。
“重振门楣”四个大字在他身后的墙上泛着冷光。
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振”字的最后一捺裂了道缝,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从窗洞钻进来,吹动老人花白的鬓发,他抬手按了按书架,指尖的茧子刮过木棱,发出细碎的声响。
听见脚步声,老人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皱纹像被水泡涨的纸,每一道都浸着疲惫。
看见霞姐的瞬间,他想扯出个笑,可嘴角刚动,就被满脸的褶子扯得僵硬,眼尾的纹路里盛着月光,亮得像含着泪:“小霞啊……你回来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霞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间像堵着团湿棉花,半句“大伯”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只化作一声哽咽。
老人摆了摆手,转身望向窗外。
雨点子砸在百年梧桐的叶子上,“噼里啪啦”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叶片。
树影在窗纸上摇晃,枝桠的轮廓张牙舞爪,像要把这破败的屋子吞进去。
“多看看吧,”他的目光落在树干最粗的地方,那里有个歪歪扭扭的“周”字,是他小时候刻的,“过了这三天,连这棵树……都不再属于周家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子弯得像只虾米,手背抵着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条条缕缕的,像老墙上爬满的枯藤,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大伯,我们……”霞姐往前凑了半步,想扶他,声音里的哭腔再也藏不住。
“别说了。”老人抬手打断她,手背还沾着咳出来的血丝。
他颤巍巍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摸出个檀木盒子。
盒子边角磨得发亮,铜锁上生了层绿锈,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里面躺着块玉佩,羊脂白的玉质,上面刻着个遒劲的“周”字。
玉牌被摩挲得温润,边缘却还留着点锋利的棱角,是当年家主继位时,老供奉亲手为他系上的。
“这是周家最后的体面了。”老人的手指捏着玉牌,指腹的温度却暖不透玉的凉,“你们带着它走吧,去个岑家找不到的地方……”
他说着,忽然想起这玉牌当年的分量……
那时他刚接过它,站在祠堂的供桌前,听老供奉说“持此牌者,当守周家灯火”。
可如今,周家灯火成了断壁残垣,这玉牌也只剩块冰凉的石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猛地攥住了他。
老人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狂风摇撼的枯枝,手里的檀木盒“啪”地掉在桌上,玉牌滚出来,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
“家主!”温羽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只觉老人的胳膊像段枯木,凉得刺骨,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颤。
老人靠在温羽凡的臂弯里,喘着粗气,望着滚到脚边的玉牌,忽然笑了。
那笑声混着咳嗽,像破风箱在响,眼里的光却一点点暗下去,像烛火被雨打灭前的最后挣扎。
……
夜色漫过老宅的飞檐时,房间里的灯光正一盏盏熄灭。
先是东厢房那盏瓦数偏低的节能灯,光晕在窗纸上晃了晃,像只垂死的飞蛾,随即彻底沉入黑暗;
接着是西跨院的日光灯,熄灭前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惊得檐角铜铃晃了晃,却被雨声吞得没了踪迹。
最后只剩走廊那盏低瓦数的节能灯还亮着,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片模糊的冷光,雨丝穿过光带时,像无数根透明的线在轻轻晃动。
温羽凡站在走廊下,后背抵着冰凉的廊柱。
柱身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裂缝,那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
雨幕把庭院罩得严严实实,远处的影壁在雨里只剩个朦胧的轮廓,檐角滴落的雨水顺着瓦当往下淌,在地面的青砖上砸出细碎的水花,一圈圈晕开又被新的水珠覆盖,像永远画不完的圆。
“江湖如棋,落子无悔。”闲云居士说这话时,指尖捻着的棋子还沾着茶渍。
可此刻,名为周家的这枚棋子,分明是被人硬生生从棋盘上剜了下来,连带着百年的地基都被翻起,碎成泥里的尘埃。
他喉间发紧,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这雨下得格外沉,像是要把整个院子都泡软、泡烂。
雨帘里忽然冒出个影子,踩着积水慢慢走近。
是周柏轩,布鞋沾了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带着道新伤,血渍被雨水冲得淡了,却仍能看出狰狞的形状。
他走到温羽凡身边,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两人的影子在廊灯下被拉得很长,像两道没了力气的剪影。
周柏轩的手一直没离开过腰间的剑鞘。
那鞘是新找的,黑檀木的,边缘还没磨出包浆,与他身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格格不入。
他指尖反复摩挲着鞘口,那里插着的半截青锋剑硌得掌心生疼。
“当日周家舍弃了你,为的是保全自己。”他望着雨幕,声音里裹着水汽,软得像块泡发的棉絮,“现在呢?还不是落得这步田地……你说,这算不算天大的笑话?”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带着股狠劲,像是在骂自己。
温羽凡的目光落在檐角的铜铃上。
那铃被雨水打得叮当响,铃身的缠枝莲纹早就磨平了,却还在固执地摇晃。
“换作是我当家主,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他说得平静,指尖在廊柱上敲了敲,“一族人的性命,总比一个人来得重要。”
周柏轩猛地转头,雨水正好打在他眼睛里,他眨了眨眼,忽然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混在雨里,又涩又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竟然不怪我们。我以为……至少会听见两句骂声。”
“有什么好怪的。”温羽凡弯腰,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叶子被雨泡得发皱,脉络却还清晰,“怪当初没人站出来替我说话?还是恨立了功劳却没有得到奖赏?”他把叶子往雨里一丢,叶片打着旋儿漂远了,“没意义。”
他顿了顿,看向祠堂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几声幼童的啼哭,被雨声裹着,忽远忽近,像只受惊的猫在叫:“对了,周家这么多人,之后要去哪里?”
“散了。”周柏轩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客卿们在岑家下战书的时候就陆续离开了;丫鬟仆人们领了三个月工钱,今早也各自上了路。剩下的二十几口……”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老人们说想去终南山,找个道观清修;年轻人……年轻人说要去闯闯,至于往哪闯,谁也说不清。”
雨忽然大了些,砸在走廊的玻璃罩上,发出“噼啪”的响。
温羽凡转头看他,灯光刚好落在周柏轩的侧脸,那里的胡茬冒出了些,显得格外憔悴:“你呢?”
周柏轩沉默了很久,久到温羽凡以为他不会回答。
雨丝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落在衬衫领口,洇出片深色的痕。
“还没想好。”他终于开口,指尖在剑鞘上捏出了白印,“或许……去其他地方找个大家族,当个客卿?”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像在问自己,“我们习武之人,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正说话间,温羽凡耳畔突然炸响一连串尖锐的“叮——叮——”声,像有根细针反复扎着耳膜。
那是系统提示音,急促得像是在敲警钟。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双眼微眯,灵视瞬间发动。
视野骤然蒙上一层淡蓝色的光晕,黑暗中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雨雾里的飞檐、湿漉漉的青瓦、墙根蜷缩的杂草,全都像被水洗过般分明。
而最扎眼的,是周家大宅那圈青瓦飞檐的院墙上。
数十道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已蛰伏在那里,像一群蓄势待发的夜枭。
他们膝盖微屈,脚尖死死扣着瓦片边缘,黑色劲装的衣摆被夜风掀起细小的弧度,手里的刀刃藏在阴影里,却仍有幽蓝的寒光透过雨雾渗出来,在瓦面上映出细碎的光点。
“是岑家!”温羽凡喉间溢出一声惊呼,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他早该想到的,岑家既然敢赌上死斗,就绝不会留着周家的根。
话音刚落,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像巨蟒般劈开铅灰色的云层。
刹那间,整个周家老宅被照得如同白昼,飞檐上的神兽雕塑、影壁上斑驳的砖纹、庭院里枯槁的梧桐枝,全都泛着惨白的光。
墙头上的黑衣人在这强光中无所遁形,他们手中的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冷光,像悬在半空的獠牙,看得人后颈发麻。
周柏轩顺着温羽凡的目光抬头,视线刚撞上墙头上晃动的刀光,脸色“唰”地褪尽血色,白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他手指猛地攥紧腰间的剑鞘,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有团滚烫的东西堵在嗓子眼里。
“走,带霞姐走!”他突然暴喝一声,胳膊肘狠狠撞向温羽凡的肩膀。
那力道极大,温羽凡踉跄着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肩头还留着清晰的触感。
话音还飘在雨里,周柏轩已经动了。
“噌”的一声锐响,半截青锋剑刺破剑鞘,寒光在雨丝中一闪,映亮他紧绷的侧脸。
他甚至没回头,身体像离弦之箭般冲进雨幕,布鞋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半人高的水幕,混着冰冷的雨水“啪嗒”砸在廊柱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几乎在他冲出的瞬间,墙头上的黑衣人同时动了。
“唰——唰——”的拔刀声像密集的蜂鸣,刺破雨幕。
数十柄泛着幽蓝寒光的刀刃同时出鞘,在闪电的余辉里连成一片冰冷的光带。
紧接着,他们像被惊动的夜鸦,双腿猛地蹬向墙头,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黑色的弧线,刀刃劈开雨帘时发出“嗤嗤”的锐响,像是在撕裂空气。
“啊!”
“救命!”
惨叫声瞬间在宅中炸开。
东厢房传来妇人惊恐的尖叫,西跨院响起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铛啷”脆响和重物倒地的“噗通”闷响。
这些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像一把钝刀,瞬间将这座老宅短暂的死寂撕得粉碎。
温羽凡望着雨幕中不断倒下的人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而此刻的书房内,节能灯的光带着点廉价的惨白,懒洋洋地淌在雕花木墙上。
那些繁复的缠枝莲纹被灯光拓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家主和霞姐的轮廓就浮在这影子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家主的手搭在霞姐头顶,指腹蹭过她发间的碎毛。
“你啊……”他喉头滚了滚,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漫出来,“小时候攥着块半截砖,追得隔壁二柱子绕着巷子跑三圈。这附近的男孩子,哪个没尝过你‘无影脚’的厉害?”
他指尖往下滑,轻轻戳了戳霞姐的额头:“现在不一样了,有了上心的人,总得当点软妹子。不然哪天把人家温小子踢飞了,哭都来不及。”
霞姐往他膝头蹭了蹭,运动裤的布料蹭过家主的棉裤,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大伯净瞎编。”她噘着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家主裤缝里的线头,“那次是二柱子抢了小宇的糖葫芦!再说了,我就轻轻推了他一下,谁让他自己吓哭了……”
话音还飘在半空,窗棂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哀鸣,像被生生掰断的骨头。
紧接着是“哗啦”的脆响,雨水裹着玻璃碎片砸进来,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带起的风里混着泥腥味。
“小心!”家主的声音陡然绷紧。
那黑影手里的钢刀泛着冷光,划破雨幕时发出“咻”的锐响,直劈家主面门。
家主枯瘦的手像只老鹰,猛地扣住案头那方刻着“守拙”的青石镇纸,那石头沉得很,此刻被他抡得带起呼啸的风声,直奔黑衣人面门。
“铛!”
钢刀与镇纸撞在一处,火星“噼啪”炸开。
镇纸应声裂成两半,石屑像霰弹似的飞射,有几片擦过霞姐的脸颊,带着冰凉的疼。
霞姐没等石屑落地就旋身而起,运动裤的裤腿在空中绷出利落的弧线。
她足尖点地的瞬间,整个人像片被风掀起的叶子,运动鞋的鞋尖精准地撞上黑衣人的太阳穴。
“呃!”那人闷哼一声,身体像袋破布撞在博古架上。
架子上的青瓷瓶晃了晃,“哐当”一声摔在青砖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瓶里的残水混着他额角渗出的血,在地上漫开一小片暗红。
可这安静连半秒都没撑住。
“小霞小心!”家主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书房的木门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那扇老榆木门板被硬生生踹得变形,木屑纷飞中,又一道黑影撞了进来。
几乎同时,右侧的窗户再响,第三道黑影翻了进来,靴底踩着碎玻璃,发出“咔嚓”的脆响。
家主反应快得不像个老人。
他脚尖一勾,地上那把刚掉落的钢刀“噌”地弹起,稳稳落进他手里。
刀光在节能灯的照射下划出冷冽的弧,迎向左侧冲来的黑衣人。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刀刃相撞的锐响,混着家主压抑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霞姐转身时,右侧的匕首已刺到眼前。
她猛地拧腰,马尾辫的皮筋“嘣”地崩断,乌发像瀑布似的散开,扫过脸颊时带着点痒。
她足尖点地跃起,身体在空中拧出个漂亮的弧度,右腿带着风声旋踢出去,“啪”地正中那黑衣人面门。
那人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堆满书的案头。
砚台、毛笔、线装书哗啦啦落了一地,他的身体压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噗”声,嘴角的血沫溅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深色的痕。
霞姐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转身支援家主,就听见“哗啦”三声脆响……
三道黑影从不同的窗户钻进来,像三只扑食的蝙蝠。
最前面的人手里攥着把锯齿刀,刀刃上的锯齿在灯光下泛着森白的光,劈过来时带着股铁锈味。
霞姐猛地侧身,锯齿刀擦着她的袖口扫过,布料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皙的手腕。
“围起来!”有人低喝。
另外两个黑衣人立刻呈三角站位,将她困在中央。
左边那人使着根黑铁棍,棍影密得像暴雨,“呼呼”地砸向她面门;
右边那人手里是双匕首,银亮的刀光缠着她的四肢,一招接一招,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霞姐的腿法快得像闪电,左踢右踹……
可对方配合得太默契,棍影封死了她的退路,匕首又缠着她的下盘,她根本没法突围。
“嗤——”
左臂突然一凉,霞姐余光看去,只见一道血线正顺着胳膊往下淌。
那血珠落在运动裤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咬了咬牙,抬眼时,眼里的慌乱全被狠劲取代……
“霞姐!”
暴喝声撞在书房斑驳的木墙上,几乎要震落墙皮。
千钧一发之际,温羽凡的身影如离弦之箭从门缝挤入,带起的气流掀动了门边积灰的布帘,靴底擦过青砖地面时发出一道锐响,像刀片划过玻璃。
他双脚刚沾地,膝盖还没完全挺直,双臂已如游龙翻卷。
擒龙手的气劲在指缝间凝成漩涡,指节因发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空气。
左侧那黑衣人刚扬起锯齿刀,喉咙就被这道铁钳般的力道死死扣住。
“咔嚓”一声脆响刺破雨幕,那人眼球猛地凸起,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砸在地上,溅起的血珠打在墙角的青瓷碎片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另一侧的黑衣人刚拧过半个身子,余光里已瞥见一抹幽蓝。
温羽凡掌心的雷光正顺着掌纹游走,像困在皮肉下的闪电,没等对方做出反应,龙雷掌已带着灼人的气浪印在其后心。
“滋啦”一声,淡蓝色电弧炸开在黑衣人的背心上,布料瞬间焦黑,肋骨碎裂的闷响混着他的痛哼,整个人像被狂风卷起的麻袋,狠狠撞向身后那排空书架。
书架上早已没了书,木质框架在冲击力下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扬起的木屑混着血腥味漫在空气里,呛得人喉咙发紧。
老家主的动作比年轻人更显狠厉。
趁这间隙,他手中的钢刀在节能灯惨白的光线下挽出半轮银弧,刀风扫过桌面时,竟将那方裂成两半的镇纸削得更碎。
对方的刀刚要劈落,他手腕猛地翻转,刀刃已精准地抹向对方脖颈。
血线如红绸般绽开的瞬间,老人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握刀的手微微发颤,显然牵动了腰间的伤口。
霞姐的反击带着股野劲。
她借着温羽凡连杀两名敌人的空档,像只蓄势的豹猫猛地窜出。
右腿如灵蛇般缠上剩下那名黑衣人的长棍,运动裤的裤腿绷出利落的弧线,足尖甚至能感觉到棍身因受力而微微震颤。
借着这股缠劲,她腰腹骤然发力,身体在空中拧出个漂亮的旋身,左脚抽出时带起破风的锐响,“咔嚓”一声脆响里,那持棍人的颈椎以肉眼可见的角度塌陷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时,书房里只剩雨水敲打窗棂的节奏。
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碎片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在浓重的血腥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温羽凡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霞姐的小臂上。
那道血痕从手肘蜿蜒到腕间,在苍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眼,血珠正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晕开细小的红点。
他喉结滚动的幅度几乎能数清,指尖下意识地蜷起,指甲掐进掌心:“霞姐,你的手怎么样了?”
霞姐抬眼时,睫毛上还挂着雨珠。
方才打斗时散开的乌发沾在汗湿的脸颊上,泛红的眼角像浸了水的樱桃,可眼底漾开的柔光却比灯光更暖。
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点喘:“皮外伤,不碍事。”
温羽凡没心思细品那目光里的情意。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金属柄上还留着黑衣人的体温,黏腻的血渍沾在掌心里,像块化不开的冰。
他把匕首塞进霞姐手里,指腹擦过她掌心练腿法磨出的薄茧,声音急得发哑:“来不及了,必须立刻撤离!岑家今晚是铁了心要把周家连根拔了!”
“好。”霞姐的指尖立刻攥紧刀柄,指甲几乎要掐进木质柄套里。
她从不是会扭捏的性子,可这声应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们先走吧……”
老家主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像一截泡在水里的老木头,带着股朽坏的沉。
他靠在那张雕花木椅上,腰间的玉带断成两截,一半垂在地上,另一半还挂在腰间,染血的绸缎贴着他枯瘦的腰腹,那道横贯半尺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
“大伯……”霞姐的声音刚出口就碎了,像被雨打落的花瓣,她往前凑了半步,想扶他,却被老人抬手拦住。
老人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厚茧,轻轻抚过霞姐的脸颊,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齿缝,眼角的皱纹堆得像揉皱的纸:“我这把老骨头跑不动了,但能为你们多挡片刻。”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急促,“周家宗祠的密道钥匙……在供桌第三格暗格……”
话音还悬在半空,窗外突然传来铁器刮擦墙面的锐响,像有人在用刀尖一寸寸剜着砖。
“霞姐,走!”温羽凡猛地攥住霞姐的手腕,她的脉搏跳得又急又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震颤,竟和窗外的暴雨同频。
“但是,大伯……”霞姐被他拽着往外走,脚步在书房门口顿了顿。
走廊的节能灯忽明忽暗,照在老人脸上,他眸子里的光正一点点暗下去,像她小时候偷喝桂花酿被抓包时,书房里那盏快燃尽的烛火。
那时候她才八岁,踩着小板凳够到书柜顶层的青瓷瓶,甜香混着大伯假装严厉的呵骂声,烛火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像藏着星星。
“快走!”
背后传来硬物砸在门板上的闷响,“咚……咚……”的撞击声像重锤敲在心脏上。
门板的木纤维在压力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缝隙里已能看见刀尖的寒光,正一点点往里钻。
温羽凡不敢再停,拽着霞姐的手腕就往走廊尽头冲。
霞姐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滚烫地砸在手背上,可没等落地就被穿堂风卷走的雨水冲散,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啜泣,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