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山林,像是被鲜血浸透后又被晨露反复漂洗过。
露水在草叶尖凝成剔透的珠,风过时簌簌滚落,砸在腐叶上洇出深色的痕,混着未干的血味在林间漫开。
当法,可那力道足得很,刀身劈进木柴的“噗嗤”声脆得像放炮。
有时温羽凡路过,见他一刀下去把碗口粗的木柴劈成两半,忍不住夸:“老金,这劲可以啊。”
金满仓便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劈柴也是功夫嘛。”
月光落在山坳里时,常常能看见这样的景象:
霞姐在溪边练腿,踢起的水花映着月色;
金满仓在木屋旁劈柴,刀光混着火星;
温羽凡坐在青石上,看着他们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转着块石子,嘴角总挂着点浅淡的笑。
山风穿过林梢,带着松木的清香,把三个人的气息揉在一起,在这方天地里,酿出了比功法更沉的东西。
……
当温羽凡悟出「云龙七变」之后,在拳脚上一时没法再有所提升,便想换换心情。
温羽凡站在晨露未晞的空地上,手里攥着根手腕粗的树枝。
枝桠被他削得还算光滑,却终究抵不过反复挥砍的力道,末端已泛起细碎的毛刺。
他正练着那套从山洞石壁上学来的十三式剑法,身形转得急了,手腕一歪,树枝“啪”地抽在自己胳膊上,留下道红痕。
“嘶……”他倒吸口凉气,甩了甩发麻的手腕。晨光透过松针落在他汗湿的额角,映得睫毛上的水珠亮闪闪的。
这是他头回碰剑法,拳头的硬劲用在树枝上总显得滞涩,时而劈得太猛险些脱手,时而收势太慢被枝桠勾住衣襟,活像个刚学步的孩子,手脚都还没认全自家主人。
不远处的巨石上,闲云居士负手而立。
道袍的宽袖被晨雾浸得发潮,下摆扫过石面的青苔,带起片细碎的湿痕。
他望着空地上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目光透过缭绕的白雾,恍惚间竟与七十年前的华山云海重叠……
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落雁峰上,看师兄们踏着云气练剑,剑光劈开晨雾的样子,像极了此刻温羽凡挥枝带起的风。
“老道,魂都飘到哪去了?”酒鬼晃着酒葫芦从石阶上踉跄走来,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嘴晃出,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像条醉醺醺的小蛇。
他往闲云居士身边凑了凑,眯眼瞅着温羽凡:“你瞧这小子,劈个树枝跟劈柴似的,倒挺像你当年学剑时——握着柄桃木剑,把自己脚踝划得全是口子。”
闲云居士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长须。
风从山谷里钻出来,掀动他额前的白发,忽然就想起师父来。
那个总爱穿灰布短褂的老头子,总把他吊在华山的悬崖上练“倒挂金钟”,铁链勒得手腕生疼,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那时他总在心里骂老东西心狠,直到后来在昆仑雪地里被仇家逼到绝路,正是凭着那手悬空换气的功夫,才在冰缝里捡回条命。
“还记得你头回偷喝我那坛梅花酿不?”闲云居士忽然开口,声音软得像被雾泡过,“那年你刚入师门,抱着酒坛躲在藏经阁后头,喝得满脸通红,却借着醉劲把太极的‘借力打力’悟透了。”
酒鬼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珠亮了亮,酒葫芦往石上一磕:“早忘了!只记得你这小气鬼举着戒尺追了我半座山,结果我抱着酒坛打了套醉拳,把你新种的药圃踩得稀巴烂。”他笑得胡子都翘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酒渍,“那会儿你气得脸都绿了,说要师傅逐我出师门。”
两人正说着,山下传来“咚”的闷响。
是金满仓在劈柴,斧头嵌进木段的声音又沉又实。
那胖子光着膀子,后背的汗珠滚得像断线的珠子,砸在地上的木屑里,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劈得不算规整,有时斧头偏了卡在木纹里,就憋红了脸使劲往外拽,那股子较劲的狠劲,倒像是要把木头里藏着的软弱全劈出来。
闲云居士望着那道汗湿的背影,忽然就想起自己刚下山时的模样。
背着柄长剑走江湖,总觉得凭着一身武艺就能荡尽不平事,直到后来在江南雨巷里,看着无辜者倒在血泊里,才明白有些黑暗,不是光靠剑就能劈开的。
“你说,咱们这辈子……”酒鬼的声音低了下去,酒葫芦在手里转得慢了,“杀的人多,还是救的人多?”
闲云居士沉默着。
风卷着松针掠过耳畔,像极了当年昆仑雪地里的呜咽。
他想起那些死在掌下的敌人,想起雨夜里没能护住的孩童,想起掌心的老茧从薄变厚,又在归隐后渐渐软下去,软到能接住飘落的梅花。
直到温羽凡半夜躲在树后偷学太极的样子撞进眼里,才惊觉自己蒙尘的心,竟被这后生的执拗擦出了点火星。
“瞅那丫头。”酒鬼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朝木屋边努嘴。
霞姐正对着木人桩踢腿,军绿色的运动裤扫过桩身,带起片木屑。
她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每一脚都精准踢在桩上的朱砂红点。
踢到急处,她忽然旋身起腿,鞋尖擦着桩顶飞过,带起的风把旁边的芦苇都压弯了。
闲云居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惚间就看见师妹的影子。
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喊“师兄”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峨眉山的谷底,她为了护他,被暗器穿了心口,血染红了他半件道袍。
“或许……”他轻声说着,转身往药庐走。道袍的下摆扫过石上的青苔,带起的水珠落在地上,混着不知何时渗出的泪,“这就是命吧。”
酒鬼望着他的背影,晨光恰好落在闲云居士眼角,那滴泪反射着光,像颗坠在白发间的星子,在雾里轻轻晃了晃,就没入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