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小木屋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游走,把两根悬着的干艾草影子拉得老长。
松木桌被岁月磨得发亮,桌角还留着半圈深褐色的酒渍。
闲云居士的道袍下摆扫过地面的药渣,带起一阵当归混着陈艾的苦香,刚落定,对面的黄汤就“咕咚”一声把酒葫芦往桌沿一磕。
葫芦皮被摩挲得发亮,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晃出细浪,他仰脖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得像个小土坡,末了还咂咂嘴,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滴,在衣襟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嘿嘿,我吃你的炮!”黄汤的粗嗓门撞得油灯芯颤了颤,他肥厚的手掌抓起颗红漆炮棋,“啪”地按在对方黑卒斜前方,棋盘上的木纹都被按得发白。
棋子碰撞的脆响里,几枚靠边的卒子被震得微微摇晃,像站不稳的醉汉。
闲云居士指尖捻着银白的长须,指腹蹭过胡须上的细灰,眼底漾着浅淡的笑意。
他没看黄汤,目光落在棋盘右侧那枚孤零零的黑车身上,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臭棋篓子,竟还想着吃我的炮?”他手腕一翻,捏起枚深棕色的车棋,指节在棋子上轻轻一转,那棋子就带着股巧劲斜斜滑出,“你且看好了……”
车棋落在棋盘上时,刚好卡在黑马的前蹄位置,与黄汤的红炮隔着楚河汉界对峙。
“你的车,怕是保不住了。”闲云居士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慢悠悠淌出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黄汤的浓眉瞬间拧成个疙瘩,像两截泡了水的麻绳。
他肥厚的手指在黑车棋子上来回摩挲,指腹蹭得棋子边缘的漆皮都快掉了,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刚才明明看你炮旁边没防备……老道,你这步棋下得阴损!”
说着突然抬头,满脸的褶子都堆成了笑纹,手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往一起搓着:“那个……老道,我能悔一步棋么?就一步!刚才那炮我不该放这儿……”
闲云居士抬手挥了挥,道袍的宽袖扫过桌角的青瓷药瓶,带起一阵微风。
灯光刚好照在他袍角的云纹上,那云纹被洗得发白,却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微光。
“无妨。”他的笑声混着药香飘出来,“凭你这棋艺,便是悔上十步,也难赢过我。”
黄汤刚要伸手去挪棋子,窗外突然传来“沙……沙……”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拖着腿在磨石子路,每一下都带着滞涩的停顿,中间还夹着“嗬……嗬……”的气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闷得让人心里发紧。
黄汤的手僵在半空,指间的红炮还没碰到棋盘,腰间的酒葫芦“咕咚”一声撞在桌沿,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侧耳听着,浑浊的眼珠瞪得溜圆,往闲云居士那边凑了凑:“老道,你听……”
煤油灯的光晕在木屋里游移,将墙面上悬着的干艾草影子拉得老长,像两道沉默的守卫。
松木桌被岁月磨得发亮,桌角那半圈深褐色的酒渍里,还凝着昨夜未干的酒气,混着空气中当归与陈艾的苦香,在昏黄的光里漫开。
闲云居士指尖捻着车棋,指腹轻轻抚过棋子边缘被摩挲得光滑的木纹。
他的目光越过棋盘上交错的红黑棋子,幽幽望向那扇斑驳的木门。
“咣当!”
一声巨响陡然炸响,木门像被巨力撞碎的骨片,带着撕裂般的呻吟弹开。
金满仓的身影连滚带爬地摔进来,右腿裤管早已被鲜血浸透,暗红的血珠顺着裤脚往下淌,在青砖地面洇出蜿蜒的细线,像条挣扎的蛇,一路爬到棋盘边才停下。
他趴在地上剧烈喘息,喉咙里像是塞着团被血浸透的棉絮,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嗬嗬”的破风声。
“前……前辈!救、救命啊!”嘶哑的喊声从齿缝里挤出来,混着血沫喷在冰冷的砖地上。
闲云居士握着棋子的手骤然顿在半空,指间的车棋在灯光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他两道长眉紧紧拧成疙瘩,原本平和的眼底掀起细碎的波澜,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金满仓挣扎的动作扭曲变形,像幅晃动的剪影画。
“哎呦喂!”酒鬼黄汤猛地从竹凳上弹起来,腰间的酒葫芦撞在桌沿,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他慌忙跨过去扶住金满仓摇摇欲坠的身子,掌心触到对方湿透的裤管时,只觉一片滚烫的黏腻。
“小子,你这是遭了什么劫?”他粗哑的嗓门里裹着惊惶,酒葫芦在腰间晃出清脆的碰撞声。
“杀手……有杀手要杀我大哥!”金满仓死死抓住酒鬼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布料的纤维里。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酒鬼的眼睛,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求你们快去救救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好好好,放心,我这就去看看。”酒鬼连声应着,伸手将金满仓扶到边上的竹凳上。
凳脚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布鞋刚跨过门槛,后颈突然袭来一阵寒意。
“老黄,别忘了咱们已经退出江湖了。”
闲云居士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凉意,兜头浇在酒鬼后颈。
这句话像道无形的锁链,瞬间将酒鬼钉在原地。
他的背影僵在门框里,一半浸在屋里的暖光里,一半落在门外的浓黑中,肩头微微颤抖。
酒鬼望着门外泼洒般的夜色,林子里的风卷着松针呜咽而过,像有无数冤魂在哭嚎。
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终究还是叹着气退回来,腰间的酒葫芦重重磕在棋盘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老道啊,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守着那些陈规旧矩?”
闲云居士闭目不语,指尖在棋盘中央轻轻一叩。
“啪”的一声轻响,像块石头砸进深潭,在寂静的屋里漾开沉甸甸的回音。
金满仓见两人僵持,急得胸腔剧烈起伏,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混着额角的冷汗滑进衣领。
他挣扎着要从竹凳上起身,刚抬起半边身子,伤腿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前辈!求你们……”
“先治伤。”
闲云居士忽然起身,他的动作轻得像片落叶,枯瘦的手掌悬在金满仓伤腿上方,五指微微张开,像按在无形的琴弦上。
没等金满仓反应过来,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劲已透体而入,像温水漫过干涸的河床。
“噗!”
嵌入肌肉的硬币突然弹出,带着道血箭钉在对面的青砖上,发出“叮”的清脆响声。
“啊!”金满仓痛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花衬衫,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节抠进竹凳的木纹里,硬生生掐出几道浅痕。
然而剧痛还没消散,闲云居士的袍袖已如流云般拂过木几,一只青瓷药瓶被带起,稳稳落在他掌心。
居士指尖沾着乳白的药粉,轻轻按在金满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那力道轻得像春风拂过柳梢,却让金满仓浑身僵住,半点动弹不得。
那看似温和的触碰里,藏着武者对力道的绝对掌控,连肌肉的每一寸颤抖都被精准压制。
“贫道入山时便立誓,不再过问江湖恩怨。”闲云居士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药粉渗进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清凉,与剧痛交织着钻进骨髓。
金满仓却顾不上这些,他猛地抬起头,双手死死抓住闲云居士的道袍前襟,布料被攥得皱成一团:“可那是人命啊!”
闲云居士的指尖骤然一顿,青瓷药瓶在灯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瓶身上的冰裂纹路像张蔓延的网。
他望向窗外,那里的竹林被夜风扫得簌簌作响,叶片碰撞的声音像无数细碎的耳光。
“贫道有贫道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有暗流在水底涌动。
“破了贫道的规矩,不过是心中有愧;但若坏了江湖的规矩……”居士忽然抬眼,眼底的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剑,“这天下,便要血流成河了。”
“前辈啊!求求你!求求你了!”金满仓的哭号渐渐变得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最后只剩微弱的呜咽从喉间挤出来。
闲云居士沉默地处理完伤口,将最后一点药粉撒在包扎的布条上。
他转身坐回棋盘前,腰背挺得笔直,修长的手指抚过棋盘中央的“楚河汉界”,那里还凝着几滴未干的血迹,红得像凝固的泪,在木纹里晕开,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远处的树林里,隐约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混着沉闷的痛呼,惊得檐下的夜枭扑棱棱飞起,撞在窗纸上留下灰影。
可木屋里的两人却像没听见,闲云居士重新拿起那枚车棋,黄汤低头灌着闷酒,只有棋盘上的红黑棋子,在灯光下沉默地对峙着,映着满屋挥之不去的药香与血腥。
……
夜风裹挟着松针的锐气刮过脸颊,温羽凡在密匝匝的树冠间飞窜,后背的速干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凉的黏膜。
每一次腾跃都牵动着肩胛骨的旧伤,钝痛顺着脊椎爬上来,却被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杀意死死压住,让他连痛呼的余地都没有。
身后“嗤”的锐响骤然迫近,夺命指那淬了毒的钢刺擦着耳郭掠过,带起的风里裹着股甜腻的腥气。
那声响比热带雨林里淬毒的响尾蛇吐信更瘆人,激得他后颈汗毛根根倒竖,像被冻住的钢针。
他猛地收住踉跄的脚步,足尖在斑驳的树疤上狠狠一点,那力道让碗口粗的树干都微微震颤。
借着这股反冲力,身体如被绷紧的弓弦骤然弹起,轻飘飘落在斜伸的枝桠上。
月光从交错的叶隙漏下来,在他汗湿的脸颊上织出破碎的银网,衣摆扫过带露的针叶,溅起的水珠在光里划出转瞬即逝的亮线——这正是黑蜘蛛赖以成名的「蛛网游身步」。
此刻被温羽凡用得虽不及原版诡谲,却多了几分绝境求生的凌厉。
夺命指的身影如影随形,指尖毒刺法的动作里,却藏着精准的计算……
每次夺命指的毒刺即将及身时,他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肩头擦过对方手腕的瞬间,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带着甜腻腥气的寒意。
只是少了酒气的催化,这套身法终究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流畅。
当夺命指第七次戳刺擦过他肘尖时,温羽凡明显感觉到动作迟滞了半拍。
“找死!”夺命指显然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破绽,眼中戾气暴涨。
他突然收指变腿,右腿如钢鞭般猛地甩出,竟使出一记标准的足球踢,脚尖带着破风的呼啸直取温羽凡胸口!
这一变招快得离谱,温羽凡只来得及蜷起身子,试图以手臂格挡。
但那股巨力撞上来的刹那,他只觉双臂像撞上疾驰的卡车,“嘭”的一声闷响里,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树干上,肩胛骨与坚硬树身碰撞的瞬间,温羽凡清晰听见体内传来“咔嚓”的轻响。
剧痛如潮水般顺着脊椎炸开,喉间涌上浓烈的腥甜,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水,温热的液体溅在胸前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片暗红,连带着空气里都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
“不能倒下!”他死死咬住舌尖,借着剧痛强行压下眩晕。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膝盖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后背抵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才能稳住身形。
视线里的景物已开始发花,他却仍然死死锁定着步步逼近的夺命指,因为他怕只要视线一挪开,这条命就没了。
夺命指正踩着温羽凡咳出的血迹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他指尖的毒液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冷光,三角眼里的狠戾几乎凝成实质:“杂学终究是杂学……拿命来!”
话音未落,他身形骤然前冲,指尖裹挟着破风的锐响,如离弦之箭般点向温羽凡面门。
那速度快得让温羽凡几乎无法捕捉轨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幽蓝在瞳孔里不断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哪怕生机渺茫如风中残烛,温羽凡仍死死攥着最后一丝求生意志。
他的双掌在胸前划出两道轻盈的弧线,掌缘带起的气流掀动了地上的碎叶,仿佛沾露的秋叶在晨露中旋舞。
就在夺命指那淬毒的指尖即将触到眉心的刹那,温羽凡的掌心精准地贴上了对方腕骨。
那是太极黏劲最刁钻的发力点,一股若有若无的柔劲顺着对方经脉游走,像溪水绕开顽石般,竟硬生生将那势在必得的一指引向三寸外的树干。
“嗤!”指尖擦着他耳廓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发麻。
下一秒,碗口粗的树干上爆出一团木屑,指尖硬生生钻出个黑黢黢的孔洞,边缘还冒着幽蓝的毒烟,腐殖质的腥气混着毒液的甜腻瞬间弥漫开来。
夺命指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这武徒七阶的小子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卸力手法。
可他尚未调整气息,小腹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温羽凡的右腿早已如蓄势的弹簧弹出,膝盖绷得笔直,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撞在他丹田处。
“砰!”闷响在林间炸开。
夺命指那消瘦的身躯像被巨锤击中的破麻袋,瞬间离地倒飞出去。
后背接连撞断三根手腕粗的灌木,枯枝断裂的脆响连成一串,直到撞上第五棵树才堪堪稳住身形。
但他只是低头看了眼衣襟上被震出的褶皱,慢条斯理地伸出指尖掸了掸,仿佛刚才被击中的不是自己,只是沾了点无关紧要的灰尘。
“花样倒是不少。”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三角眼深处的戾气却像被搅动的墨汁,渐渐晕开。
话音未落,他周身突然腾起肉眼可见的气浪。
那气流如沸水般翻腾,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石,震得头顶的树枝剧烈摇晃。
“簌簌”声中,枯黄的叶片如骤雨般倾泻而下,在月光下织成一张流动的金网。
“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夺命指猛地踏地跃起,脚下的泥土被内劲震得飞溅,在半空划出一道道褐色的弧线,其中一块碎石狠狠砸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上,“啪”的一声崩落大片树皮。
他的身影在空中拉出一道黑色残影,指尖的幽蓝毒光在月色里晃成一道冷冽的弧,这一次不再留任何余地,直取温羽凡眉心!
温羽凡心头一紧,连忙双掌前推,想故技重施。
可掌心刚触到对方小臂,就像撞上了烧红的铁柱!
夺命指此刻的内劲如铁铸铜浇,刚猛得不带一丝缓冲。
他的太极黏劲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儿戏,手腕被震得发麻,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幽蓝的毒光在瞳孔里不断放大,那淬毒的指尖仿佛已经抵住了皮肤,死亡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
温羽凡甚至能闻到毒液挥发的甜腥,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乓!”一声震耳的爆响划破山林!
一枚黄铜子弹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破夜色,像颗微型流星精准地撞上夺命指的钢指套。
“当啷!”脆响中火星四溅,有些滚烫的碎屑甚至溅到了温羽凡的脸颊上。
夺命指手腕猛地一偏,指尖擦着温羽凡的额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削下一缕黑发。
发丝飘落在地的瞬间,温羽凡趁机向后急滚,后背重重撞进潮湿的腐叶堆里,松软的落叶缓冲了冲击,却挡不住那股呛人的硝烟味。
是火药燃烧后的独特气息,混着山林的草木腥气,在鼻尖萦绕不散。
“谁?!”
夺命指猛地甩了甩发麻的手指,指节处还残留着被子弹震开的灼痛感。
他霍然转身,三角眼在昏暗中骤然眯起,目光如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只见树影斑驳处,缓缓走出个叼着牙签的男子。
快餐店制服上的番茄酱污渍在月光下泛出暗红,像是没擦净的血痕,手中那把制式手枪的枪管还冒着袅袅青烟,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白雾。
他满脸胡茬支棱着,嘴角噙着抹漫不经心的笑,眼神里的玩世不恭像裹着冰碴的风:“抱歉啊,枪这玩意儿我总是用不太顺手。”
说话时,他还故意晃了晃手腕,枪管随着动作轻颤,枪口垂下的瞬间,刚好扫过夺命指的脚踝。
“黄队长!”
温羽凡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冷汗浸透的速干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凉意,可看清来人的瞬间,一股暖流突然从胸腔涌开,顺着血管淌遍四肢百骸。
他太清楚了,在华夏地界,能公然持枪的绝非等闲之辈——要么是悍不畏死的亡命徒,要么是握着特殊权限的官方人员。
而眼前这张脸,分明是那间奇葩快餐店里的店员,那个能让高阶武徒瞬间瘫跪的朱雀探员。
夺命指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的毒刺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他没有贸然动手,反而收敛了周身的戾气,双手在腹前交叠,做出个不伦不类的抱拳礼。
那身紧绷的黑衫随着动作扯出褶皱,露出颈间暴起的青筋:“阁下是什么人?是官是匪?”
黄队长慢悠悠吐出嘴里的牙签,牙签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精准地落进旁边的灌木丛。
他抬手挠了挠下巴,胡茬被蹭得簌簌作响:“朱雀。”
两个字轻得像风吹过树叶,却在夺命指耳中炸成惊雷。
他浑身肌肉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脊梁。
朱雀——这两个字在江湖暗夜里的分量,比十柄淬毒的匕首更让人胆寒。
那是官方特勤局的尖刀,是专管江湖杂事的判官,传闻他们的档案袋里,装着半数武者的生死簿。
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尖的毒刺几乎要嵌进掌心:“在下熊帮夺命指,不知大人为何插手江湖事?贵方历来……”
历来都乐见江湖势力自相残杀,甚至会在暗处推波助澜,好坐收渔翁之利。
“川中规矩不一样。”黄队长突然抬脚,皮鞋碾过地上的半截烟头,火星在鞋底迸溅,“内劲二重对武徒七阶,在这里不行。要动手,你们要么都是武徒,或者都是武者。”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气温,可落在夺命指耳里,却比枪栓拉动的脆响更令人心悸。
“如果我不认这规矩?”夺命指的喉结剧烈滚动,指尖的毒刺骤然亮起幽蓝的光,空气里瞬间弥漫开甜腻的腥气。
可话音未落,他突然僵住——那支还在冒烟的手枪,不知何时已稳稳对准了他的面门。
黑洞洞的枪口里没有丝毫杀意,只有种懒洋洋的警告,仿佛在说“你大可以试试”。
黄队长打了个绵长的哈欠,胸腔起伏得像风箱,眼角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上个月有个不开眼的在青神县不听劝,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渍染黄的牙,“不过你要是想试试,我倒不介意活动下筋骨,反正这段时间我也挺无聊的。”
夜风卷着枯叶掠过,擦过夺命指僵硬的指节,带起一阵细碎的凉意。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先不说这朱雀探员的身手深不可测,单是与官方为敌的后果,就不是他一个熊帮二当家能承担的。
熊帮刚吞下余家的地盘,正是需要安稳扎根的时候,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招惹官方的煞星。
“算你狠。”夺命指终于咬碎了后槽牙,字字都裹着血沫。他缓缓后退半步,金属指套摩擦着掌心,发出不甘的轻响,“姓温的,总有一天……”
“砰!”
一声震耳的枪响突然炸响,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子弹擦着夺命指的耳际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耳廓生疼,随即“噗”地钻进身后的树干,溅起的木屑混着树皮碎屑打在他脸上。
夺命指浑身肥肉猛地一颤,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晃了晃。
黄队长吹了吹枪口的青烟,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冰冷:“没意义的废话就别说了,快滚吧,别让我在川中地界再看见你。”
夺命指的三角眼死死剜着温羽凡,那眼神像是要在他脸上剜出个血洞,将这奇耻大辱刻进骨髓。
可当目光再次撞上那黑洞洞的枪口时,所有的怨毒都化作了刻骨的不甘。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踉跄着钻进密林,靴底碾碎落叶的“沙沙”声里,藏着连夜风都吹不散的恨意。
夺命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时,温羽凡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筋骨,猛地膝盖一软,重重跌坐在满是腐叶的泥地上。
并非伤重到站不稳。
只是刚才那一连串生死相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后背撞在树干上的钝痛还在蔓延,脖颈被鱼线勒出的伤口渗着血珠,混着冷汗滑进衣领,激得皮肤发紧。
更甚的是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像是把这几天的惊惧、厮杀、挣扎全揉在了一起,在神经骤然松弛的瞬间轰然炸开。
他仰头靠着身后的树干,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地上的落叶被压得簌簌作响,潮湿的腐殖土透过磨破的裤腿传来冰凉的触感,倒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方才夺命指那淬毒的指尖擦着额角掠过时的寒意,还有子弹撞上钢指套时飞溅的火星,此刻都在眼前反复闪现,像场褪不去的噩梦。
黄队长站在三步外,嘴里叼着的牙签嚼得咯吱响。
他低头瞥了眼瘫坐在地的温羽凡,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转身就要往林子深处走。
夜风掀起他那件沾着番茄酱印子的快餐店制服后摆,露出后腰鼓囊囊的枪套,黑色的枪身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透着股与这山林格格不入的冷硬。
“黄队长!”温羽凡撑着地面勉强直起身,膝盖的酸软让他晃了晃,却还是朝着那道背影深深弯下腰。
他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多谢您再次救命之恩。”
脚步声顿了顿。
黄队长没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那只刚握过枪的手骨节分明,指尖还沾着点未擦净的火药灰。
“甭谢。”他的声音混着林间晨雾飘过来,有点含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淡漠,“我就是看不得有人在我地盘上坏规矩。”
“可您说的规矩……”温羽凡踉跄着上前两步,伤口被牵扯得疼出冷汗,却还是咬着牙追问,“川中真有跨境界不能出手的规矩?还有,您怎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
这次黄队长终于缓缓转了头。
月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满是胡茬的下颌线照得格外清晰,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现在的你,还没资格知道。”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枪套边缘,“以后吧,等你足够强了,我会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霞姐带着哭腔的呼喊:“凡哥!温羽凡……!”
温羽凡猛地转头,只见竹林深处晃动着一道灰绿色的身影,霞姐正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军绿色的速干裤被枝条勾出好几道口子,胳膊上渗着血珠也顾不上擦,马尾辫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颈间,一看就是急疯了。
“别死得太早了哦。”黄队长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又藏着点说不清的认真,“不然……我可是会失望的。”
温羽凡霍然回头,却只剩晃动的树影在风里轻摇。
方才黄队长站着的地方,只有几片被风吹起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仿佛那穿着快餐店制服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林间不知何时响起了鸟鸣,清脆的“啾啾”声从枝桠间漫开来,衬得这片山林格外宁静,倒像是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不过是场荒诞的幻梦。
霞姐已经扑到他面前,身上还带着搏斗后的血腥味。
她一把抱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凡哥!你没事太好了……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温羽凡这次没有闪避。
他能感觉到她发间的薄荷洗发水味混着汗水的咸涩,能感觉到她后背因为急促呼吸而起伏,那些压抑的恐惧和担忧顺着拥抱传来,烫得他心口发紧。
“我没事。”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有些沙哑。
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金满仓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
他右腿的裤管还在渗血,膝盖下方那道被硬币扎出的伤口显然没处理好,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剧痛,却还是攥着块沾血的石头,那石头边缘锋利,一看就是从山道上一路攥过来的。
“大哥!”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扯得发僵,谢顶的脑门上沾着草屑和泥灰,“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那俩老道不出来,我就自己来了,大不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温羽凡望着他手里的石头,又看了看霞姐哭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抬手拍了拍霞姐的背,又冲金满仓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没事了。都过去了。”
晨光渐渐漫过林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泥土里未干的血迹泛着暗红,旁边几棵被撞断的灌木还在滴着汁液,不远处的落叶上,留着几个模糊的鞋印——那是穿快餐店制服的男人留下的,鞋边沾着的番茄酱印子在晨光里格外扎眼。
这些痕迹默默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血雨腥风。
温羽凡望着黄队长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
那个男人为什么会两次出手相救?
他口中的“规矩”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或许正如黄队长所说,答案不会自己跑出来。
有些门,得用拳头砸开;
有些路,得用双脚踩出来。
等他足够强了,那些现在看不懂的迷雾,自然会散。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霞姐站起身,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望向远方。
阳光落在他脸上,把眼底的疲惫驱散了些,只剩下愈发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