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温羽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旧伤,将山中的惊险经历娓娓道来。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山间的溪流,从暴雨中逃离川府城讲起,穿过峨眉山的密林,遇见那只惊魂甫定的灰毛猴,再到与黑熊的周旋、同岑家追兵的生死较量,每个字都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黑熊站起来足有两米高,爪子泛着青白色的寒光,吼一声能震得树叶哗哗往下掉。”他语气平淡,仿佛在描述路边见过的寻常野兽,可提及被黑熊追得在树杈间辗转腾挪时,喉结还是几不可察地滚了滚,“后来总算想出了办法,借着不断上下树,把它累得够呛,它才总算离开。”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金满仓张着嘴,谢顶的脑门上沁出细汗,只顾着喃喃:“我的天爷,这要是换了我,怕是早成熊粪了。”
连一直躺在地上装睡的醉酒老者也被这跌宕起伏的经历勾动了兴致。
他那头花白的乱发沾着草屑,原本摊开的四肢猛地一收,竟像装了弹簧似的“噌”地坐了起来。
“好!好一个险中求生!”老者拍着大腿高声叫好,巴掌拍在满是尘土的裤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故事,可比我这葫芦里的烈酒带劲多了,当真是今晚最好的下酒菜!”
话音未落,他便反手一把抓过挂在腰间的酒葫芦。
那葫芦皮质早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扬起脖子猛灌一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也浑然不觉。
喉间滚过一声畅快的酒嗝,带着浓重的酒气在空气中散开,随后他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又倒回地上,四肢摊开如烂泥,鼻息瞬间变得绵长,仿佛方才的清醒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再无干系。
温羽凡正讲到与岑家三人在林中周旋的片段,冷不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话语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愣了半秒。
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下意识地朝地上的老者瞥去。
月光落在老者沾着酒渍的脸上,那副酣睡的模样,倒真像是彻底醉死了过去。
“别管他,”霞姐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像颗小石子打破了这片刻的停顿,“然后呢?你后来怎么甩开袁盛他们的?”
她的双眼紧紧盯着温羽凡,瞳孔里映着月光,亮得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恨不得温羽凡能一口气把后续的经历全倒出来。
温羽凡定了定神,指尖在登山包的肩带上轻轻敲了敲,继续有条不紊地讲述。
从如何借着黑熊的怒火让袁盛等人陷入混乱,到最后在悬崖边解决掉追兵,一路说到自己寻到闲云居士,却被对方以“只看妇科杂症”为由拒之门外,这才停了话头。
“他就这么把你拒了?”霞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原本柔和的柳眉“唰”地倒竖起来,眼尾瞬间染上一层怒意。
她猛地转头,视线如淬了冰的刀刃,恶狠狠地剜向站在一旁的闲云居士,那眼神里的火气几乎要烧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这个见死不救的老道生吞活剥。
被霞姐这般凶狠的目光盯上,原本在边上抱着看热闹心态的闲云居士顿时变了脸色。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泼了盆冷水,方才还带着几分淡然的神色彻底崩塌,只剩下满满的尴尬。
闲云居士不自在地扭了扭头,长须垂在胸前,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姿态。
他实在不敢去迎上霞姐那仿佛要吃人般的眼神,僵持了两秒,索性像之前那样猛地转过身去,将宽厚的道袍后背留给众人。
洗得发白的袍角扫过脚边的野草,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掩饰他此刻的无措。
温羽凡看着霞姐那双瞬间燃起怒火的眼睛,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他太清楚霞姐的性子了,看似娇媚灵动,骨子里却藏着股川府姑娘特有的烈劲儿,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这会儿被闲云居士那句“只看妇科杂症”戳中了火气,怕是真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理论。
他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层薄汗。
可闲云居士是什么人?
方才道人与那醉拳老者过招时的画面还在脑子里打转:
看似绵软的掌风扫过野菊,花瓣落地时竟齐齐向内蜷曲;
轻描淡写的一引,就卸去了势大力沉的拳头。
那可是内劲六层以上的高手,真要是动起手来,别说霞姐,就是他们三个加起来,恐怕也不够对方一根手指头碾的。
“别冲动!”温羽凡几乎是本能地往前跨了半步,伸手时指尖都带着点发颤的急切,轻轻却又不容挣脱地扣住了霞姐的胳膊。
他的指尖刚触到她袖口的速干面料,就感觉到底下肌肉绷得像块铁板——她这是真动了气,连指节都在微微发颤。
“霞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放缓的劝慰,尾音却藏不住一丝紧张,“前辈有前辈的规矩,咱们不能强人所难。我们再去找找别的医者,总能找到办法的。”
说话的工夫,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两人之间来回扫:
霞姐的下颌线绷得笔直,显然还憋着股气;
而站在对面的闲云居士,虽然背对着他们,那道洗得发白的道袍背影却莫名透出股紧绷感,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过身来。
山风卷着夜露掠过空地,吹得旁边的野草簌簌作响,倒衬得这片刻的沉默愈发让人窒息。
温羽凡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霞姐胳膊上的布料,只盼着她能冷静下来。
他太清楚了,以霞姐那股子护短的性子,真要是冲上去理论,后果不堪设想。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要是真起了冲突,自己该怎么挡在霞姐身前?可转念又想起闲云居士那神乎其技的太极掌,刚升起的念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霞姐这性子,是川府城里出了名的烈。
前阵子家族聚会上,二伯不过多念叨了两句她夜店的营收,她当场就把青花瓷茶杯往桌上一磕,茶渍溅得满桌都是,瞪着眼睛跟长辈理论了半个钟头,末了甩着袖子走人,愣是让满屋子叔伯大爷都哑了火。
平日里店里的调酒师多倒了半盎司基酒,她能叉着腰从吧台骂到后厨,连墙角的老鼠都得缩着脖子听训。
可这会儿被温羽凡轻轻拽住胳膊,那股子要烧起来的火气竟跟被泼了瓢山泉水似的,“滋啦”一声就灭了。
她睫毛颤了颤,方才还淬着冰的眼神忽然软下来,像化了的蜜糖。
肩膀往温羽凡胳膊上一靠,亮片运动衫蹭得他手腕发痒,声音黏糊糊的,带着点川音特有的糯:“晓得咯,听你的嘛。”尾音拖得长长的,倒像是被顺毛的猫在撒娇。
温羽凡只觉得胳膊上压着的重量又轻又烫,后背抵着的树干凉丝丝的,鼻尖却飘着她发间的薄荷洗发水味,一时僵在原地,连手指都忘了松开。
就这两秒的愣神功夫,霞姐眼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忽然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热气拂得他耳廓发麻:“我去跟老道唠唠,保准比你这闷葫芦管用。”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蹿了出去,运动鞋碾过碎石子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
温羽凡这才回过神,看着她扎着高马尾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沉。
方才那瞬间,他分明从霞姐眼里瞥见了点狡黠——那是她对付难缠醉汉时才会露出的眼神,带着股“鱼儿上钩”的得意。
“你别乱来啊!”他朝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喊,声音在山坳里撞出回声,可霞姐像是没听见,步子迈得更快了,连马尾辫都甩成了道残影。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闲云居士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边。
温羽凡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视线死死盯着那两道即将交汇的影子,后颈的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闲云居士耳朵尖,温羽凡和霞姐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朵里。
不等霞姐迈到跟前,他已猛地抬袖,道袍的宽袖在夜风里甩出个利落的弧度,眼神像淬了冰的钢针,直挺挺扎过来:“不必多言。”
他下巴微扬,长须垂在胸前纹丝不动,语气硬得像山间的顽石:“贫道立过规矩,从不为男子诊病。莫说你求情,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这章程。”
说完,还刻意背过身去,后脑勺对着众人,那姿态,活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谁料霞姐脚步不停,几步绕到闲云居士身前,脸上的火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角弯出月牙,连声音都裹了蜜似的:“前辈~”
这声“前辈”拖得黏黏糊糊,尾音打着转儿,像羽毛搔过心尖。
她伸手轻轻拽住闲云居士的道袍袖口,指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布料上的褶皱,身子微微前倾,胸口的弧度若隐若现:“您看您,生什么气呀。”
她仰着脸,睫毛忽闪忽闪的,像只讨食的小兽:“都说医者仁心,您医术这么神,心肠定然也是最软的。再说了……”她故意顿了顿,眼神瞟过闲云居士的脸,声音压得更低,“治病救人的前辈,才是天底下最帅的人呢。”
“前辈~您就发发慈悲嘛~”她拽着袖口轻轻晃了晃,力道不大,却晃得闲云居士的道袍都跟着颤,“您看他伤得多重,再拖下去,怕是……”
这一番话,说得又软又糯,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味道。
温羽凡站在原地,看得眼皮直跳。
他见过霞姐在夜店叉腰骂人的泼辣,见过她替自己挡岑家时的凶悍,却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那眼神里的柔媚,语气里的娇憨,连指尖的小动作都透着精心算计的亲昵,活脱脱把夜店里对付难缠酒客的本事全搬了出来。
他忍不住皱紧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浑身皮肤像被针扎似的发麻。
旁边的金满仓更是夸张,手里的树杈“啪嗒”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下俩鸡蛋。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揉了揉,仿佛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还是那个能把醉汉揍得满地找牙的霞姐吗?
闲云居士显然没扛住这攻势。
起初他还梗着脖子,试图维持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霞姐的指尖总在他袖口蹭来蹭去,那声“前辈”叫得又甜又软,他的耳根渐渐泛起可疑的红。
“你……你这丫头……”他想板起脸,可声音却虚了半分,眼神不自觉地往霞姐脸上瞟,连胡须都抖了抖。
霞姐见状,攻势更猛。
她松开拽着袖口的手,转而轻轻搭上闲云居士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去,像团小火苗:“前辈,您就应了吧~我保证,他以后一定好好谢您。小霞也会感激你的……”
闲云居士喉结滚了滚,原本挺直的腰板悄悄弯了半分。
他看着霞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感受着手腕上的温软触感,之前的坚决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泄了气。
“你……你说我……很帅?”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眼神里的冰冷彻底化了,反倒添了几分色眯眯的热。
霞姐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手腕被触碰的地方像沾了脏东西,胃里一阵翻搅。
她差点没忍住甩开对方的手,可心里想到温羽凡的旧伤,愣是硬生生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她脸上挤出更甜的笑,连眼角都堆起了笑纹:“当然啦!”她刻意提高音量,语气里的崇拜装得十足,“前辈您仙风道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比那些年轻小伙子帅多了!”
话音刚落,她还俏皮地朝着闲云居士飞了个吻,眼尾的余光飞快扫过对方的反应。
这一下,彻底击垮了闲云居士的防线。
他脸上的红晕“腾”地蔓延到额头,连长须都跟着颤,嘴里喃喃着:“哎呀,你这丫头……真会说话……”他摆了摆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嘴角却咧到了耳根,“罢了罢了,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贫道就破一次例。”
温羽凡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还油盐不进的内劲高手,竟被霞姐这几句软话加一个飞吻轻易拿下。
他看着闲云居士那副瞬间变脸的模样,又看看霞姐脸上那抹快藏不住的厌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能治伤的庆幸,有对霞姐委屈的心疼,还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多谢前辈了。”
几乎是闲云居士的话音刚落,霞姐的手指便像被火燎过似的猛地抽回,指腹还残留着老道掌心黏腻的汗意。
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半步,随即转身就跑,速干裤的裤脚扫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急促的“沙沙”声,活像身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跑到温羽凡身边时,她胸口还在剧烈起伏,鼻尖沁出的细汗在月光下闪着亮。
她嘴角扬得老高,眼里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攥着拳头往温羽凡胳膊上一撞:“搞定!”那语气里的得意,像是刚打赢了一场硬仗。
闲云居士望着那道迅速远去的背影,原本被谄媚笑容撑满的脸瞬间垮下来。
他下意识摩挲着刚才碰过霞姐的手指,指腹空荡荡的触感让他喉结狠狠滚了滚:刚才怎么就没多捏两把?要是提出摸把脸蛋,那丫头为了那小子,说不定也会咬着牙应下来。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疯长,他甚至开始懊悔没要求更过分的:比如搂下腰,或者让她凑近点喂口酒。
可霞姐的身影已经缩成远处晃动的小点,他只能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砸在地面上洇开个浅痕,混着无奈的叹息飘散开:“妈的,亏了。”
“那个小子,跟我来。”他朝温羽凡扬了扬下巴,声音里透着点不耐烦,仿佛刚才那个被美色冲昏头的老道是别人。
说完便转身朝密林深处走去,布鞋踩在落叶上发出“噗嗤”声,步子迈得又快又沉。
“唔……你啊……迟早栽在女人手里……”
地上的醉酒老者突然翻了个身,草叶被压得“沙沙”响,含糊的嘟囔像块小石子投进寂静的山坳。
他半边脸埋在草丛里,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酒渍,说完又咂咂嘴,打起了轻鼾,仿佛刚才那话只是醉后的胡言。
闲云居士的脚步顿了半秒,随即装作没听见,步子迈得更快了,连后脑勺都透着股“不与醉汉计较”的硬气。
温羽凡看着霞姐被风吹乱的碎发,喉结轻轻滚了滚。
方才她抓着老道胳膊撒娇的模样还在眼前晃,那刻意放软的声线、强撑的笑容,像根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霞姐,委屈你了。”他的声音很轻,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不知该往哪放。
“害,这算啥。”霞姐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发烫的耳垂,大大咧咧地摆手,“夜店里那些油腻客人,比这老道难缠多了。对付他们,就得用这招——糖衣炮弹,百试百灵。”
她忽然踮起脚,用肩膀撞了撞温羽凡的胳膊,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再说了,能让你这闷葫芦欠我人情,值了。”
她说着推了温羽凡一把:“快去快去,别让老道等急了。”
温羽凡望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他攥了攥拳,快步跟上闲云居士的背影,脚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后腰的旧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是比伤痛更沉的暖意,带着霞姐发间的薄荷香,一路往四肢百骸里钻。
他暗暗打定主意,等伤好了,一定要让这丫头再也不用对着谁强装笑脸。
山风裹着松针的寒气往领子里钻,温羽凡踩着碎石小路跟在闲云居士身后,鞋底碾过潮湿的苔藓,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林间的夜比别处更沉,只有半轮残月透过枝桠漏下几缕银辉,勉强照亮身前那道灰扑扑的道袍背影。
拐过一丛盘虬的老藤,木屋的轮廓突然从树影里浮出来。
不过是两间连在一起的矮房,木头墙皮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屋顶压着层厚厚的松针,门楣上悬着的药葫芦在风里轻轻晃,铜链碰撞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吱呀……”闲云居士推开木门,一股混着当归与陈艾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温羽凡鼻尖的寒气。
屋里没点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陈设:
靠墙摆着排旧木柜,抽屉上贴着褪色的药名标签;
正中的矮桌积着层薄灰,几只粗陶碗倒扣在案上;
最里侧的竹榻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垫,角落里堆着半麻袋晒干的草药。
“坐吧。”闲云居士往榻边的竹凳上一坐,袍角扫过地面的药渣,扬起阵细微的尘。他指尖在矮桌上敲了敲,“把上衣脱了。”
温羽凡依言脱下t恤,布料摩擦皮肤的声响在静屋里格外突兀。
月光顺着窗棂淌进来,刚好照见他左胸那片乌青,像被泼翻的墨汁浸进皮肉,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黑,正是被余刚“虎啸拳”震伤的痕迹。
闲云居士的目光在淤伤上顿了顿,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抬起。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腹带着常年捻药的粗糙,轻轻按在淤伤边缘。
那力道极轻,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皮下筋络微微一颤,随即泛起细密的麻意。
“嗯。”老道士喉间溢出声低吟,指尖缓缓移动,时而用指腹轻碾,时而用指节叩击。
月光在他的眉骨上投下阴影,能看见他睫毛忽闪,显然在凝神感知。
温羽凡屏住呼吸,后背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绷紧。
这双刚才还在太极推手间卸去千斤力道的手,此刻正贴着他最脆弱的伤处,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竟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熟悉的闷痛。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闲云居士收回手,从木柜里摸出个青瓷瓶。
倒出三枚黑褐色的药丸,药丸滚在掌心,散出苦涩的药味:“先吃了。”
温羽凡仰头吞下,药丸在舌尖化开,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像杯热茶。
“你的伤不怪外力猛,怪在伤后妄动。”老道士重新坐下,往竹榻上扔了块薄毯,“淤血本该散,偏被你强行运气逼进了肺叶间隙,现在跟蛛网似的缠在上面。”
温羽凡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抠进竹凳的木纹:“那……”
“能治。”闲云居士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我这有‘活血散’,每日三服,再配合施针,把淤血引到经脉里。”他顿了顿,眉头突然拧成个疙瘩,嘴角撇出明显的嫌弃,“但这淤血沉得太深,必须得内劲推宫活血,每天半个时辰,连来十五天。”
温羽凡刚松的气又提了起来:“这没问题,晚辈……”
“问题大了!”老道士猛地提高音量,袍袖往矮桌上一拍,震得粗陶碗“叮当”乱响,“我一想到要对着你这大男人的胸口,运功半个时辰,还得持续十五天……”他咂了咂嘴,满脸的不自在,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酷刑,“想想就膈应得慌。”
温羽凡的嘴角抽了抽,想说“晚辈可以自己来”,又想起自己这点微末的本事,连内劲门槛都没摸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光透过窗缝斜斜切进来,刚好落在老道士纠结的脸上。
他捻着长须,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罢了。”半晌,他猛地一挥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贫道既说了破例,就不会反悔。”他起身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咔嗒”一声,里面码着排银针,针尾的铜珠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现在就开始?”
温羽凡连忙点头,往竹榻上躺下时,后背的伤被牵扯得泛出钝痛。
他望着屋顶漏下的月光,听着老道士捻动银针的轻响,突然觉得这满屋的药香里,竟藏着点说不清的安稳。
第一根银针落在膻中穴时,温羽凡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顺着经脉蔓延,紧接着是细密的酸胀,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拨弄淤塞的筋络。
闲云居士的手法极稳,银针在他指间转动如飞,不多时,温羽凡胸口便扎满了银亮的针,针尾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像落了片细蜂。
“忍着点。”老道士说着,双掌虚虚覆在淤伤上方。温羽凡忽然感觉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涌来,像温水漫过干涸的河床,顺着经脉缓缓淌过。
所过之处,那纠缠的闷痛竟一点点松开,化作细微的热流,往四肢百骸里钻。
他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听着老道士略显粗重的呼吸,突然觉得这深夜的木屋,竟比任何地方都更像个可以疗伤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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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山林浸在墨色里,只有半轮残月从云层里漏下几缕清辉,给交错的枝桠镀上层银霜。
首次治疗结束的温羽凡踏着碎石路往回走,刚转过那丛盘虬的老藤,就看见空地中央晃动的两道人影。
霞姐正来回踱着步子,灰绿色的运动衫在月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她右臂的绷带边缘沾着草屑,显然刚才没少扒拉灌木。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原本蹙着的眉头瞬间松开,快步迎上来:“怎么样?那老道没为难你吧?伤看着还行吗?”她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服查看,被温羽凡轻轻按住手腕。
旁边的金满仓正佝偻着背,一手挥着不知从哪捡的芭蕉叶,一手在胳膊上使劲挠,花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弯,露出的皮肤上满是红肿的蚊子包。
“我的亲哥哎,你可算回来了!”他见温羽凡走近,连忙丢下叶子迎上来,满脸苦相,“这山里的蚊子比川府城夜市的苍蝇还狠,再待会儿我就得成血豆腐了。”
温羽凡刚要开口,霞姐已经拽住他的胳膊往旁边走,力道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劲儿:“别管蚊子了,先说你的伤。那老道怎么说?能治不?”
她仰着脸,马尾辫垂在肩头,被夜风吹得轻轻晃,眼里的光比头顶的月亮还亮。
“还成。”温羽凡扯了扯领口,药味混着山风灌进喉咙,“说要连治十五天,每天半个时辰。”
霞姐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十五天?那岂不是每天都要上下山?我这胳膊刚有点好转,来回折腾怕是要耽误恢复。”她晃了晃缠着浅灰绷带的右臂,绷带边缘还沾着下午钻林子时蹭的草汁,“再说这山路黑灯瞎火的,万一再撞见什么……”
话没说完,金满仓就打了个哆嗦:“可别再提黑熊了,我现在听见‘山里’俩字就发毛。”他挠了挠胳膊上的蚊子包,“那咱们……总不能睡山里吧?”
“不然呢?”霞姐扭头瞪他,随即又转向温羽凡,眼神里带着点试探,“要不……咱们就在山上住下?我看这附近林子挺密的,找个背风的地方搭个窝棚就行。”
金满仓眼睛瞪得溜圆:“住山上?夜里有野兽咋办?”
“怕什么?”霞姐斜睨他一眼,抬脚踢了踢旁边的石头,“凡哥连岑家那三个都能解决,还怕几只野兽?再说了,我这胳膊也得让老道看看,总不能天天上下山折腾。你要是怕,自己下山住旅馆去。”
“我不是怕……”金满仓嘟囔着,看了眼温羽凡,见他没反对,又改口,“住就住!跟大哥在一块儿,啥野兽我都不怕!”
温羽凡看着两人,月光在霞姐紧抿的嘴角投下淡淡的阴影,金满仓攥着树枝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却硬是挺直了腰板。
他心里那点因治疗而起的沉郁忽然散了,喉间溢出声轻笑:“我上山时刚好买了双人帐篷,再挤挤应该够。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开阔点的地方,远离树丛,免得招蛇虫。”
“真的?”金满仓眼睛一亮,刚才的惧意消了大半,“还是哥想得周到!那敢情好,总比蹲树洞里强。”
“那还等什么?”霞姐拽着温羽凡就往林子深处走,“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别让蚊子把咱们抬走了。”
三人不再耽搁,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束往林子深处走。
光柱劈开浓黑的夜色,照亮脚下缠绕的藤蔓和凸起的树根。
霞姐走在最前头,时不时拨开挡路的灌木,手腕上的绷带被枝条勾住也没在意;
金满仓跟在中间,举着电筒左右照,嘴里嘟囔着“这边石头多”“那儿有坑”;
温羽凡断后,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背包里的帐篷袋随着脚步轻轻晃。
走了约莫百十米,霞姐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月光染成银白的空地:“就这儿了!你看这地势,比刚才那片平整多了!”
温羽凡走上前,脚踩在厚厚的枯叶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片空地约莫有半个篮球场大,四周是齐腰的灌木,刚好挡住穿堂风,中央的地面被踩得紧实,连碎石子都少见。
“行,”他点头,“就这儿吧。”
金满仓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清场,用树枝扒开地上的枯枝:“我来收拾!保证扫得干干净净,连只蚂蚁都爬不进来!”
霞姐则凑到温羽凡身边,借着手机光打量他的脸色:“累了吧?要不你先歇会儿,搭帐篷的事我跟老金来就行。”
温羽凡摇摇头,从登山包里掏出帐篷包:“一起搭快些,早点弄完早点休息。”
夜风穿过林梢,送来远处隐约的虫鸣,手电筒的光束在三人之间来回跳动,映着彼此脸上的疲惫,却也透着股说不清的默契。
腐叶被扫开的“簌簌”声、帐篷支架扣合的“咔嗒”声、金满仓时不时的抱怨声,混在一起,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竟织成了片难得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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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江城总带着股潮湿的沉郁,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在人心头。
曾经在城南矗立了近百年的余家大宅,如今已彻底换了模样。
那扇曾经缀满铜钉、刻着缠枝莲纹样的雕花铁艺大门,早就被拆得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两扇三米高的哑光黑合金门,门面上嵌着菱形的防暴钢板,边缘的焊点还泛着新铁的冷光。
电动轨道发出低沉的嗡鸣时,整扇门便会像巨兽的獠牙般缓缓滑开,露出门柱上新换的监控探头。
镜头正以每秒三次的频率扫视着来路,比当年余家护卫的眼睛还要密不透风。
门楣上那块“余府”金匾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块浅褐色的方形印记,边缘还能看见被暴力撬走时刮出的木痕。
曾经挂匾的位置,如今钉着块半米宽的黑色金属牌,用激光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熊”字,字体边缘的毛刺都没打磨,透着股野气的蛮横。
走进大宅,随处可见修补的痕迹。
庭院里的青石板被重新铺过,可新石板的灰白与旧地基的深褐总透着不协调,像块打了补丁的旧衣。
西厢房的墙面上,新刷的米白色乳胶漆还没干透,隐约能看出底下填补过的弹孔痕迹,像块遮不住伤疤的创可贴。
就连花园里那棵百年紫薇,也被锯掉了被折断的主枝,切口处涂着厚厚的防腐漆,像道丑陋的疮疤。
正厅里,熊千仇陷在余宏志曾经的太师椅里。
那椅子是上好的酸枝木,扶手处被摩挲得发亮,雕花的缠枝莲纹里还卡着点陈年的檀香灰。
可此刻坐在上面的男人,却穿着件沾满油渍的黑色劲装,裤脚随意地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狰狞的刀疤。
他左手把玩着颗核桃大小的铁球,指节上的老茧蹭过铁球表面的防滑纹,发出“沙沙”的轻响;
右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面的木纹,像是在丈量这把椅子的“顺从度”。
“呵。”他忽然低笑一声,铁球在掌心转得更快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能看见左眉骨处那道贯穿眼皮的疤痕,此刻正随着笑意微微颤动,“这老东西的椅子,坐着就是舒坦。”
旁边侍立的几个手下都没敢接话。
他们知道,大哥这话不是在夸椅子,是在回味一个月前那场血洗。
那天的正厅里,酸枝木桌被劈成两半,墙上的“慎独”匾额溅满黑血,余宏志最后就倒在这把椅子前,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毒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
留着山羊胡的二当家弓着背快步走进来,浆洗得发白的绸衫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
他在离熊千仇三米远的地方停下,双手垂在身侧,指尖紧张地绞着:“大哥,有消息了。”
熊千仇眼皮都没抬,铁球转得更疾了:“说。”
“那个杀了老八和老十的家伙,”二当家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像怕被风刮走,“离开川府城了。他在峨眉山脚下的商业街进行了一系列消费,最后在觥山县附近失去踪迹,估摸着是往山里钻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的温羽凡穿着件灰色
t恤,背着登山包走在街道上,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熊千仇终于抬了眼。
那双原本半眯的眸子骤然睁开,瞳仁里的凶光像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破了厅里的慵懒。
他一把抓过照片,铁球“咚”地砸在扶手上,指腹死死碾过温羽凡的脸,照片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藏了这么久,总算肯挪窝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像磨盘碾过碎石,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老八死在他手里那天,我就说过,这账得慢慢算。”
旁边的手下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背。
他们清楚,大哥说“慢慢算”的时候,往往是最狠的时候。
这三个月他们忙着瓜分余家的工厂、地产、甚至是仓库里的陈年药材,暂时没腾出手,可那份恨早像毒藤似的缠在心里。
“大哥,要现在动手吗?”二当家往前凑了半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山里好办事,扔进去喂野狗都没人发现。”
熊千仇将照片凑到眼前,盯着温羽凡背包侧袋露出的折叠刀,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种猫捉老鼠的残忍:“最近几天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他把照片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皮鞋碾上去时发出“咔嚓”的轻响,“不过这种小角色,也不需要老子亲自动手。”
熊千仇站起身,酸枝木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两米多的身高在厅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老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明天就由你带人走一趟……记住,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山羊胡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错愕,随即又堆起笑:“放心大哥,保证办妥。”
熊千仇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墙上的熊头装饰发呆。
阳光透过新换的防弹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那天血洗余家时,溅在窗上的暗红。
厅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新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倒比从前余家宴客时的丝竹声,更衬这宅子如今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