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叶堆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是潮湿的叶片被挤压时发出的“沙沙”声。
温羽凡蜷缩在倒木后方,背脊几乎与粗糙的树干贴在一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深深嵌进掌心的泥土里。
头顶的树冠筛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刚好落在他汗湿的额角。
尽管黑熊的怒吼早已变成远处模糊的闷响,袁盛他们惊惶的脚步声也像被密林吞噬的石子,再无踪迹,他胸腔里的气流仍刻意放缓,轻得像山雾掠过草尖,连鼻翼的翕动都压到最低。
“要赶紧逃……”第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舌尖顶了回去。
他喉结滚了滚,视线扫过脚边被踩断的枯枝——那是侯显刚才慌不择路时踢断的,断口还泛着新鲜的绿。
“不!不行,不能逃。”
他太清楚袁盛那双眼睛里的狠劲了。
在快餐店那次对峙,对方盯着他绷带的眼神,像鹰隼锁定了兔子,哪怕隔着三张桌子都能感受到那股非把猎物撕碎不可的戾气。
还有侯显,追踪时碾过腐叶的脚步声里藏着的执拗……这些人,从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主。
黑熊能拦住他们多久?
温羽凡想起下午戏耍黑熊时,那家伙撞断碗口粗杂树的蛮横,也记得自己借着树杈掩护绕开它时的狼狈。
袁盛是武徒七阶,侯显的追踪技巧连山林里的老猎人都未必比得上,他们未必躲不过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倘若……”他咬紧后槽牙,舌尖尝到点血腥味。
倘若黑熊只是拖慢了他们的脚步,倘若他们像自己一样找到藤蔓密集的陡坡脱身,用不了一个时辰,那三道晃得人眼晕的手电光束,就会再次钉在他背上。
上次在川府城的巷子里,他就是因为心存侥幸,想着躲进快餐店能喘口气,结果金满仓差点被侯显的掌风拍碎天灵盖。
腐叶底下的泥土传来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温羽凡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指腹碾过一片半枯的蕨类叶子,边缘的锯齿刮得皮肤发疼。
“不能坐以待毙。”
这六个字在心里炸开时,他眼底的犹豫像被风吹散的雾,一点点褪去。
月光落在他瞳孔里,映出的不再是逃跑时的慌乱,而是种近乎冷冽的清明。
他想起在医院醒来的清晨,消毒水的味道里,母亲红着眼说“醒了就好”;
想起小智举着满分试卷蹦跳的样子,睡衣衣角扫过地板的“沙沙”声;
想起周新语系着米白色围裙,把蛋糕放进冰箱时说“谁也不准半夜开冰箱”的温柔……
那些画面像被水泡过的棉花,软得让人心头发紧。
可现在,那片充满奶油香和笑声的世界,早被楼塌的巨响、杀手的匕首、山林的血腥撕成了碎片。
“原来我真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从被黑蜘蛛倒挂在窗外开始,从钓鱼人的鱼线勒进后背开始,从保洁阿姨那双爪子扑过来开始……这个世道早就给过他答案了。
善意换不来怜悯,退让只会让对方的刀离自己更近。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气流终于不再刻意压抑,带着腐叶的腥气灌进肺里,激得他打了个轻颤。
他慢慢直起身子,后背离开倒木的刹那,月光刚好照亮他眼底的决绝——像淬了冰的铁,冷得发亮。
“既然你们非要追……”他抬手抹了把脸,蹭掉嘴角的泥屑,指尖在腰侧那道还没愈合的刀疤上轻轻按了按,那里还残留着黑蜘蛛匕首划过的灼痛,“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
从这一刻起,猎物和猎人的位置,该换一换了。
决心一定,温羽凡的身影在树影间骤然折转,像一道被夜色吸附的墨痕,悄无声息地逆着来时的方向潜行。
他的脚掌落在积满腐叶的地面时,总能精准避开那些脆裂的枯枝。
腐叶被压出的细微声响,恰好被风穿过枝桠的“沙沙”声吞没,连警惕性极高的夜鸟都未被惊动。
每一次腾跃都像是与风达成了默契。
当穿林而过的气流掀起藤蔓时,他的身体已借着这股力道向上弹起,指尖在树干粗糙的皮层上只一搭,便借着反作用力拧转腰身,避开横生的枝杈。
月光透过叶隙扫过他紧绷的脊背,将那道弓起的轮廓拓在地面,却又在他落地前被下一片晃动的阴影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始终与前方黑熊的咆哮保持着三十步的距离。
那庞然大物踩断灌木的闷响、粗重的喘息,还有袁盛等人惊惶的脚步声,都成了他判断方位的坐标。
既不会因离得太近被黑熊的余光扫到,又能清晰捕捉到袁盛等人奔逃的轨迹。
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猎物的挣扎慢慢收紧。
掌心的伤口在攀爬时被藤蔓磨破,血珠渗出来,滴在苔藓上晕开极小的红点。
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听觉与视觉上:辨听着袁盛军靴踩在湿滑青苔上的打滑声,注视着侯显慌不择路时撞歪的蕨类植物,计算着下一次加速的时机。
手电的光芒在林间乱晃,像濒死的萤火虫,暴露着猎物的惊慌。
而温羽凡的影子,始终贴在最浓稠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猎手,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刻。
袁盛后颈的汗毛在那声咆哮炸开的瞬间全竖了起来,像被无形的手薅住了头皮。
声波撞在树干上反弹回来,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放慢半步。
方才手电光扫过的那团黑影还烙印在视网膜上,两米高的身躯像座移动的黑铁塔,每一步踏在腐叶上都溅起混着泥点的水花,那闷响像敲在他心脏上的鼓点。
跑鞋的鞋底碾过湿滑的青苔,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好几次差点打滑。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旧伤被牵扯得发疼,汗水顺着脊椎往下淌,浸透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凉的枷锁。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嗓子眼堵得发慌,却只能拼命把空气往肺里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突兀。
“跑!快跑!”这两个字在脑子里循环嘶吼,双腿像上了发条的机械臂,交替的频率快得几乎要脱离掌控。
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歪脖子树的树杈,他甚至产生了爬上去的念头,可那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黑熊更近的咆哮碾碎,他记得黑熊会爬树。
此刻他只敢埋头往前冲,被树枝抽打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也浑然不觉。
……
“跑!快跑!”
侯显跟在袁盛身后,突然一个踉跄,军靴的鞋跟在腐叶上打滑,差点摔个狗啃泥。
他双臂在身侧胡乱摆动着,才终于稳住身形,活像只被追急了的野狗。
但他此刻不敢有丝毫停歇,刚站稳就继续向前狂奔。
每跑一段路,他还忍不住猛地回头看一眼。
黑熊离得越来越近了……
那油亮的黑鬃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粗壮的前肢落地时能压弯碗口粗的小树,爪尖刮过岩石的“咯吱”声像在锯他的神经。
方才还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这会儿已经缩进五米,湿热的腥风裹着腐肉味扑在他后颈,黏糊糊的,像条冰冷的蛇在舔。
“妈的!这畜生怎么这么快!”侯显牙齿打颤,手心的冷汗把手电筒的金属外壳浸得发滑。
他看见黑熊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被激怒的暴戾,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起蒲扇大的熊掌,把他拍成一滩烂泥。
“难道今天真要成熊粪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左侧一棵歪脖子树。
树干不算粗,却生着不少横枝,像特意为他搭的救命梯。
“对!爬树!”侯显心脏狂跳,猛地拧身,军靴在凸起的树根上狠狠一蹬,借着惯性扑向树干。
他双手死死扣住粗糙的树皮,掌心瞬间被磨得火辣辣地疼,指缝里嵌进不少湿滑的青苔。
可他哪会爬树?
双脚在树干上乱蹬,军靴的防滑纹在湿苔上打滑,裤腿被枝桠勾住,“刺啦”一声撕开道口子,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淌也浑然不觉。
他像只被扔进树杈的麻袋,手脚并用地往上挪,树皮在胳膊上犁出三道红痕,汗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活脱脱一只狼狈的土拨鼠。
“快……再快点……”他咬着牙低吼,余光瞥见黑熊的影子已经追到树下。
那畜生正仰头咆哮,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脚背上,带着浓烈的腥膻味。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黑熊的注意力压根没在他身上。
那琥珀色的凶眼死死锁着前方狂奔的袁盛,喉咙里滚出的低吼像在宣告“非撕碎你不可”。
侯显趁机手脚并用往上窜了半米,后腰撞在一根横枝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终于离地面远了些。
他死死抱着树干,指节泛白。
低头望去,黑熊庞大的身躯已经像辆黑坦克似的碾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朝着袁盛的方向追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林子里敲出闷响,渐渐远了。
直到那脚步声变成模糊的轰鸣,侯显才敢松口气。
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下来,后背的冷汗被山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从树上下来,而是就这样抱着树干大口大口往肺里灌着带松针味的空气,胸腔起伏得像台破旧的风箱。
刚才被吓得忘了跳的心脏,这会儿才开始疯狂擂鼓,震得肋骨发疼。
“活下来了……老子活下来了……”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僵得厉害。
树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远处的虫鸣重新钻进耳朵,他望着黑熊消失的方向,突然觉得腿肚子还在打颤——刚才那几秒,简直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然而,侯显胸腔里那口还没喘匀的气刚提到嗓子眼,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倒竖。
一股危机感像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夜风里突然炸响一声锐啸,不是黑熊的咆哮,也不是树枝断裂的脆响,而是某种坚硬物体撕裂空气的“嗖”声。
那声音太急了,带着破开潮湿水汽的劲,在月光漏下的缝隙里划出半道残影。
侯显的瞳孔还映着黑熊远去的背影,脑子里残留的庆幸像被重锤砸中的玻璃,瞬间碎成碴。
他甚至来不及转动脖颈,只凭本能感觉到一股劲风擦着耳际掠过,下一秒,后背就传来一阵炸裂般的剧痛!
那力道绝不是树枝抽打,更像被烧红的铁棍狠狠抡中,肌肉瞬间痉挛成一团,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根钢针。
“厄啊!”痛呼像被掐住的杀猪声,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他死死抠着树皮的手指猛地一松,掌心的血痕在粗糙的树干上划出三道猩红的印子。
身体失去支撑的瞬间,侯显只觉得天旋地转。
月光、树影、晃动的枝桠全搅成了一团乱麻,他像袋被抛空的垃圾,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却只捞到两把冰凉的夜风。
“砰!”
重物砸地的闷响震得腐叶层都在颤抖,尘土混着枯叶被掀得老高,迷了他的眼。
后背撞上地面的刹那,那道被石头砸中的伤口像是被碾子碾过,剧痛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痛得蜷缩在地上像条离水的泥鳅,来回翻滚着,军靴的鞋跟在泥地里蹬出几道深痕,嘴里的惨叫混着粗气,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老远。
可这痛楚还没来得及漫透四肢,一阵更密集的脚步声已经碾着腐叶冲了过来。
那声音太急了,踩碎枯枝的脆响里裹着不容错辨的杀意,像张收紧的网,带着森冷的寒气,直逼得他后颈发凉。
侯显猛地从翻滚中僵住,冷汗混着泥土糊在脸上,他挣扎着掀起眼皮。
月光恰好落在前方三丈外的树影间,一道人影正贴着地面疾冲,不是黑熊那笨拙的冲撞,而是像贴着地面滑行的鬼魅,速度快得几乎拉出残影。
那身影在月色里忽明忽暗,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像浸在冰水里的狼瞳,死死锁着他。
没有半句废话,甚至没有呼吸的杂音,只有手臂扬起时带起的劲风,那只攥紧的拳头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裹挟着破风的呼啸,朝着他的胸口狠狠砸来。
那势头太凶了,像是要把他连同身下的腐叶层一起砸进地底,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被这拳风压得凝滞,碎石子在拳锋前簌簌发抖。
侯显毕竟是在刀光血影里滚过的人,剧痛中炸开的求生欲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哼,借着翻滚的惯性猛地拧身,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像是要裂开,可他顾不上了。
那拳头擦着他的肋骨砸在地上时,他甚至能感觉到气流掀动了自己额前的碎发。
“轰!”
震耳的闷响在林间炸开,地面仿佛被重锤砸中,腐叶层瞬间陷下一个浅坑,碎石混着泥土飞溅开来,像群受惊的蝗虫。
气浪扑面而来,掀得侯显脸颊生疼,他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连滚三米,才勉强从烟尘里探出头,捂着后背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却全是惊魂未定的恐惧。
刚才那位置,地面裂开的细纹里还冒着土腥气,若是慢上半秒,此刻他的胸腔恐怕已经像被踩烂的西瓜。
侯显后背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烧红的铁砂,每动一下都疼得他眼冒金星。
但刀光血影里滚过十几年的本能告诉他,此刻哪怕瘫倒在地一秒,颈骨都会被对方捏碎。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撑着地面的手掌猛地发力,指腹抠进腐叶下的碎石缝里。
后背的伤口被这股劲牵扯着,像有条烧红的铁丝在肉里搅动,疼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不敢倒下,甚至不敢弯一下腰,只能任由冷汗浸透军靴的鞋垫,硬生生挺直了脊梁。
双臂下意识地抬到胸前,手肘微屈,这是他打了无数次架才磨出的防御姿态,可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虚张声势。
风突然停了,林间的虫鸣也跟着噤声。
温羽凡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从倒木根部一直铺到侯显脚边,像条沉默的蛇。
他缓缓站直的动作带着种诡异的从容,沾满泥污的衬衫下摆扫过地面的枯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每一下都敲在侯显紧绷的神经上。
“你们既然要杀我,就别怪我杀你们。”
这句话从温羽凡喉咙里滚出来时,没有丝毫波澜,却比黑熊的咆哮更让侯显头皮发麻。
他看见对方喉结动了动,嘴角的泥屑被风吹散,露出的牙齿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那道被月光勾勒出的轮廓,肩线绷得像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蓄着劲,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扑食的猎豹。
温羽凡的头慢慢转过来,颈椎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的目光掠过侯显打颤的膝盖,掠过他紧攥成拳的手,最后钉在他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上。
那眼神太锐了,像鹰隼俯冲时锁定猎物的瞬间,连侯显藏在军靴里的脚踝都被看得发僵,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利爪生生拧断。
“他是武徒六阶……老子也是武徒六阶……”侯显在心里疯狂念叨,试图从记忆里扒出点底气。
一年前在码头仓库,他单枪匹马放倒过三个武徒四、五阶的打手,那时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还在耳边回荡。
可现在不一样,后背的伤让他右臂使不出全力;
被黑熊追出的狂奔耗尽了腿上的劲;
更要命的是——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恐惧味,像没晒干的霉味,顺着汗毛孔往外冒。
“等一下等一下!”他突然拔高声音,尾音劈了个明显的颤音,“我就是个跑腿的!岑家给我钱,我才干这活的!”他往前踉跄半步,双手慌忙摆着,掌心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真的,我发誓!以后见了你绕着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温羽凡的嘴角慢慢勾起,那弧度极淡,却像冰锥般扎进侯显眼里。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脚,皮鞋碾过一片脆裂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林子里被无限放大,像敲在侯显天灵盖上的锤子。
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腐叶最厚的地方,却偏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前移,把侯显的影子一点点逼向歪脖子树的树干。
“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温羽凡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能冻出霜花。
话音未落,温羽凡眼尾的寒芒骤然收紧。
侯显那套求饶的说辞像根烂草,连让他停顿半秒的资格都没有。
他后脚跟猛地碾进腐叶层,碎石在靴底咯吱作响,积蓄的力道顺着小腿肌肉贲张的弧线骤然爆发。
整个人像被弓弦狠狠弹出的箭,带起的劲风掀得周遭落叶打着旋儿飞,树影在他身后被扯成一道模糊的墨色残影。
右手五指在冲势中猛地蜷曲,指节绷得发白,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爬树时沾的草屑,此刻却像淬了冰的钢爪,撕裂空气的锐啸里,连月光都被这股狠劲劈开一道冷痕,直取侯显咽喉。
侯显后颈的汗毛早炸成了刺猬。
方才那番讨饶本就带着三分虚意,见对方动了杀心,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后背的剧痛。
他喉咙里嗬了一声,左手像被弹簧弹起般猛地横抬,掌心的血痂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堪堪撞上温羽凡的手腕。
“嗤啦——”指骨相碰的脆响混着布料摩擦声炸开。
侯显只觉一股蛮力顺着手臂往上窜,震得他左肩发麻,后背的伤口被这股劲牵扯着,像有条烧红的铁丝往骨缝里钻,疼得他牙关紧咬,额角的冷汗“啪嗒”滴在胸前的衣服上。
但他眼底的怯懦已被凶戾取代,嘴角咧开个狰狞的弧度:“你当我开碑手侯显是浪得虚名的吗?好,既然如此,就别怪老子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未落,他借着左手格挡的反作用力,身体猛地往前倾,右肩带着破风的呼啸沉了沉。
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绷得像块铁板,掌缘刮过空气时带起细碎的呜咽,连地上的腐叶都被这股劲气掀得翻卷起来,直扑温羽凡胸口。
后背的伤口被这猛力扯得裂开半寸,血珠顺着衬衫下摆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却像毫无知觉,眼里只剩“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温羽凡瞳孔微缩,视线像钉死的钉子,牢牢锁着侯显袭来的右掌。
那掌风里裹着的蛮劲他听得真切,却半步未退。
左臂肌肉骤然隆起,衬衫袖子被撑得紧绷,露出小臂上交错的旧疤。
他手腕翻转间,拳头已攥得死紧,拳风带着龙吟般的低啸炸开。
“咚!”
拳掌相触的刹那,一声闷响像重锤砸在空桶上,在林间荡开三圈回声。
撞击点的空气仿佛被瞬间压缩,又猛地炸开,碎石混着腐叶飞溅起来,打在树干上噼啪作响。
温羽凡脚下的泥土陷下去半寸,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只有袖口被气浪掀得轻轻颤动。
侯显却像被迎面撞上的闷棍。
一股螺旋劲顺着掌心往胳膊里钻,震得他整条右臂发麻,骨头缝里全是酸涨的钝痛。
他踉跄着往后退,军靴在湿滑的青苔上打滑,每一步都带起一串急促的“咯吱”声,退到第三步时,后腰重重撞在一棵小树的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闷得像塞了团烂棉絮,咳出来的气里都带着铁锈味。
“操……”侯显咬着牙骂了半声,剩下的话被喉咙里的腥甜堵了回去。
他看着温羽凡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后背的冷汗突然湿透了衬衫。
“这小子怎么这么强!”
刚才那拳里的后劲,像条没出鞘的蛇,藏着的狠戾比黑熊的爪子更吓人。
求生的念头像野草疯长。
侯显再也不敢恋战,借着撞树的反作用力猛地转身,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呈个狼狈的弓步,撒腿就往密林深处窜。
军靴踩断枯枝的脆响里,还混着他因慌乱而带起的粗重喘息,后背的伤口被跑动牵扯得剧痛,却跑得比追温羽凡时快了一倍,活像只被猎人盯上的野狗。
温羽凡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看着侯显逃窜的背影,喉结轻轻滚了滚,眼底的冷厉像结了层冰。
右脚腕突然发力,鞋尖贴着地面一挑——块巴掌大的尖石被带得腾空而起,石面还沾着湿润的泥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左手闪电般探出,指尖稳稳扣住石头的棱角。
之后,没有半分迟疑,温羽凡的手臂像根被拉满的弹弓骤然回弹,石头带着破空的锐啸飞出去,速度快得只剩道灰影,空气被撕开的“咻”声里,连风都被这股劲推着往前涌。
侯显后颈的寒毛突然竖成了针。
他跑在最慌的时候,反而对危险的直觉格外敏锐,那道破风声刚钻进耳朵,他就猛地想往左边扑。
可太晚了。
两人之间不过七八步的距离,石头的速度比他转身的动作快了三倍。
侯显只能硬生生拧转上半身,左肩往内侧缩了缩——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快反应。
“乓!”
闷响震得周围的夜虫都停了声。
尖石结结实实砸在侯显的左肩锁骨处。
那力道像被重锤抡中,骨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呻吟,剧痛顺着锁骨往脖子和胸口蔓延,像有把烧红的凿子往骨缝里钻。
“呃啊!”侯显疼得惨叫出声,身体失去平衡,像袋灌了铅的沙子往前扑去,“扑通”一声重重砸在腐叶堆里。
落地时脸蹭过带锯齿的草叶,火辣辣的疼混着肩骨的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抽搐,嘴里的呻吟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侯显的指关节在腐叶堆里抠出五道深痕,指尖的血珠混着湿泥凝成暗红的痂。
左肩的剧痛像条毒蛇,每一次试图撑起身体的发力,都会让锁骨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有块烧红的铁楔正往骨缝里钻。
他歪着头,视线里的树影都在打晃,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湿透的衬衫上洇出蜿蜒的水痕。
“完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倒竖。
方才被黑熊追得屁滚尿流的惊惧还没散去,身后那道越来越近的破风声又像根绞索,正一圈圈勒紧他的脖颈。
那声音太急了,带着潮湿的水汽劈开夜风,混着腐叶被碾过的沙沙声,像死神拖着镰刀在追赶。
腐叶层被气流掀动,枯黄的碎叶打着旋儿飘起,在月光下划出半透明的弧线,反而衬得周遭的寂静愈发瘆人。
侯显的喉结疯狂滚动,双腿像被抽去骨头的软肉,支撑着身体在地上狼狈地蹭动。
他想爬,手指却软得抓不住任何东西,掌心的血渍在腐叶上拖出两道歪斜的红痕。
“不!不要!”求生的本能让他忘了疼痛,身体像只被翻过来的甲壳虫,在腐叶堆里狼狈地翻转。
掌心按在一块尖锐的石片上,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却只换来更剧烈的颤抖。
“放我一马!我给你钱!岑家的秘密我全告诉你!”他的声音劈了叉,唾沫星子喷在胸前的血污上,“我做你的狗!给你舔鞋都行!求你……”
话音未落,眼前的树影突然一暗。
温羽凡落地时带起的风卷着松针砸在侯显脸上,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衬衫下摆滴落的血珠,在月光里划出细碎的红弧。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侯显扭曲的脸。
没等侯显做出第二个反应,温羽凡的右臂已经如钢鞭般抽落。
五指蜷曲的弧度带着精准的狠戾,指尖破开空气时带起一声尖啸。
侯显想躲,可身体像被钉死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泥屑的手,在视野里不断放大……
“咔嚓!”
脆响混着骨渣碎裂的闷响在林间炸开。
侯显的天灵盖像被重锤砸中的核桃,指腹陷进颅骨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温羽凡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脑浆瞬间溅在手腕上的温热。
侯显的身体猛地弓成了虾米,四肢不自然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虹膜上残留着最后一瞬的恐惧,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很快就被涌出的鲜血糊成一片暗红。
七窍里淌出的血珠砸在腐叶上,发出密集的“嗒嗒”声,像场微型的血雨。
温羽凡缓缓收回手,指缝里的血顺着指节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粘稠的红。
他站在原地,胸口的起伏比刚才追杀时更剧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晚风掀起他衬衫的后摆,露出后背那片被血浸透的布料,与肩头未干的冷汗凝成冰凉的痂。
“又一个……”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颅骨碎裂的触感,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第一次杀人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恶心感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他想起侯显刚才讨饶时颤抖的睫毛,想起那双翻白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脸——那副模样,和追杀他的岑家爪牙又有什么区别?
“都是你们逼我的。”这句话从齿缝里挤出来时,他突然攥紧了拳头,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疼意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风突然停了,林间只剩下血珠滴落的声响。
月光透过叶隙落在侯显逐渐僵硬的脸上,那些未说完的求饶,那些扭曲的恐惧,都被凝固在死亡的瞬间。
温羽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动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他抬脚踢开脚边的枯枝,动作干脆得像在抹去什么痕迹。
鞋底碾过碎叶的“沙沙”声里,他朝着黑熊咆哮的方向望去——袁盛还在逃,这场猎杀还没结束。
“要活下去,就得比他们更狠。”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低语,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最后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他转身扎进密林。
背影在树影间一闪,便融入了浓稠的黑暗,只有那道绷得笔直的肩线,在月光偶尔扫过的瞬间,透着不容错辨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