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府城的雨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
豆大的雨点像被谁从云端狠狠砸下,砸在柏油路面上炸开半尺高的水花,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顺着路沿石蜿蜒奔涌,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要将整座城都冲刷成一片泽国。
方才甩开霞姐手腕的力道似乎还残留在指腹,那片温热的触感与雨水的冰凉绞在一起,刺得温羽凡心口发紧。
可他没回头,只是猛地扎进雨幕——与其说走,不如说逃。
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轮廓,像一串沉默的惊叹号。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在锁骨处积成细流,又钻进领口,将第三颗纽扣泡得发胀。
他跑得很急,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大片水花,打湿的裤脚沉重地拍打着小腿,可他浑然不觉。
脑子里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先是一片模糊的白,而后渐渐清明……
霞姐眼里的错愕与受伤,金满仓总爱拍他肩膀的那只手,周家老宅屋檐下铜铃的轻响,还有女大学生那张缠着绷带的脸……
这些碎片都被他狠狠摁进心底,压上一块叫“理智”的石头。
没了周家这层庇护,他在川府城就是砧板上的肉。
岑家那群人,怕是早就盯着他这根“漏网之鱼”,只要风声一透,钢管和砍刀说不定今晚就会堵在某条巷子口。
他太清楚那种被追杀的滋味了……
黑蜘蛛的刀光、钓鱼人的鱼线,都在提醒他:犹豫就是等死。
至于金满仓……
温羽凡拐过街角时,脚步顿了半秒。
那家伙此刻说不定还在员工宿舍补觉,谢顶的脑门上沾着点面包屑,嘴角挂着满足的憨笑。
让他留在周家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有霞姐照看着,能避开这场迟早会来的风波。
告别的念头刚刚升起,终究还是压了回去——有些告别,说得越清楚,反而越像刀。
雨更大了,砸在路人的伞面上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可温羽凡没找伞,就那么淋着雨往前冲。
湿透的黑衬衫贴在身上,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
他穿过十字路口时,差点被一辆急刹的出租车带倒,司机探出头骂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只是摆了摆手继续跑。
车站大厅里灯火通明,与外头的雨幕恍若两个世界。
温羽凡冲到售票窗口时,额前的碎发往下淌着水,滴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抹了把脸,指尖蹭过冰凉的皮肤,哑着嗓子报出最近的一班前往峨眉山的车次。
售票员递出票的瞬间,他几乎是抢过来的,指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边缘已经被雨水浸得发皱。
候车厅里满是带着行李的旅人,孩子们在过道里追逐打闹,乘务员的报站声透过广播传来,混着泡面的香气和行李箱滚轮的咕噜声,透着股人间烟火的热闹。
温羽凡靠在湿漉漉的铁柱上,看着远处的火车头刺破雨幕驶来,灯光在铁轨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光带,像劈开黑暗的剑。
上车时,乘务员递来的纸巾被他攥在手心,揉成了团。
“嗤……”火车启动的震颤顺着座椅爬上脊背,他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雨幕中的川府城正在慢慢后退:夜店的霓虹招牌在雨里晕成模糊的光斑,周家门口的那棵玉兰树只剩个摇曳的影子……
温羽凡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票边缘。
金满仓拍他肩膀时,掌心那层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厚茧触感突然变得清晰;
还有霞姐递来的那条天鹅绒毛巾,带着淡淡的玫瑰檀香,擦过他脸颊时的柔软……
这些都像被雨水泡过的墨痕,在记忆里洇开一片温热的红。
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他睁开眼,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那道浅疤,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执拗。
复仇的念头在胸腔里烧得正旺,像团被雨水浇过反而更烈的火,灼得他肋骨发疼。
那些藏在凤栖花苑瓦砾下的名字,那些刻在骨头上的恨意,此刻都被这场暴雨浇得愈发清晰。
他想起家主说的“新神会”,想起那些批量造出的杀人机器,指节在膝盖上攥得发白。
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闯过去。
列车突然钻进隧道,车厢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窗外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眼底翻涌的暗潮在幽暗中格外清晰。
此时,他突然笑了,低低的笑声混着列车的轰鸣,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很快,前方突然透出一片亮。
列车猛地冲出隧道,阳光撞碎黑暗的刹那,温羽凡挺直了脊背。
雨还在下,可车窗外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温羽凡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总好过回头看那片早已成灰烬的过往。
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甩不开的愧疚,终将在这场雨里被淬成最锋利的刀——他要握着这把刀,劈开所有挡住前路的枷锁。
阳光带着夏初特有的灼意,穿透列车窗玻璃时,在温羽凡湿透的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约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颠簸后,列车像条疲惫的巨蟒,终于在峨眉站的铁轨上缓缓停稳。
他起身时,椅面与湿衣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后腰的旧伤被牵扯得隐隐作痛。
空荡荡的双手在身侧攥了攥——除了随身携带的手机和钱包,他没带任何行李,连件换洗衣物都没有。
走出车厢的瞬间,站台空调的冷风灌进领口,黏在皮肤上的布料猛地收紧,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僵硬,像层冰凉的枷锁。
步出站台闸门,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眯起眼。
方才还倾盆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云层被撕开几道裂口,金红色的阳光倾泻而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碎成万千光点。
空气里飘着股浓郁的草木腥气,混着铁轨旁野花被雨水洗过的甜香,深吸一口,肺腑间都是清冽的凉意。
可这沁人的清新没让温羽凡松快半分。
他抬头望向站前广场,心脏猛地沉了沉。
这时节,正是峨眉山旅游旺季,攒动的人头像潮水般漫过广场,五颜六色的旅行包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举着导游旗的领队正扯着嗓子清点人数,穿防晒衣的姑娘举着自拍杆追着同伴跑,还有扛着单反的老人蹲在花坛边,对着天边的彩虹取景。
行李箱滚轮碾过地砖的“咕噜”声、孩童挣脱家长的尖叫、方言混杂的讨价还价……
这些鲜活的声响撞在耳边,却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他低头扯了扯衬衫下摆,水渍晕开的痕迹像幅潦草的地图,标注着来时的狼狈。
顺着人流往公交站台挪时,有人撞了他胳膊肘一下。
“不好意思啊……”道歉声混着薯片的咸香飘过来。
温羽凡没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挤过人群。
潮湿的衣料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轮廓,每走一步,布料摩擦伤口的钝痛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歇脚的地方。
登上前往景区的公交车时,他被夹在后门附近。
车门关闭的瞬间,各种气味猛地涌过来:防晒霜的柑橘味、汗湿的酸腐气、小孩手里酸奶的甜腻……
后排有人在用旅游手册兴奋地规划路线:
“先去猴区!听说那儿的猴子能抢矿泉水瓶!”
“金顶的云海得早起看,咱明儿四点就起!”
温羽凡背靠着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透过衬衫渗进来。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商铺招牌上“峨眉山特产”“农家菜”的字样一闪而过。
公交车在景区大门外停下时,又是一场人声的洪流。
下车的游客像归巢的蜂群,瞬间涌向售票处,队伍弯弯绕绕排到了马路牙子上。
温羽凡默不作声地排在队尾,看着前面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扇子自拍,听着身后小情侣争论该买套票还是单程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老茧。
……
等了半天,终于买到了票。
温羽凡捏着那张边缘发皱的门票,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票面上“峨眉山”三个烫金大字,转身汇入登山的人流。
六月的峨眉山浸在夏初的潮热里,蒸腾的水汽顺着石阶往上爬,在黛色的山峦间织成半透明的纱。
山道上满是攒动的身影。
穿防晒衣的姑娘举着自拍杆,镜头追着枝头蹦跳的松鼠;
戴遮阳帽的老人倚着栏杆,对着远处云海翻涌的山谷啧啧惊叹;
背着双肩包的孩子们跑在前面,银铃般的笑声惊起一串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浓荫。
有人举着相机对着岩壁上垂落的瀑布,快门声和水流撞击岩石的轰鸣混在一起,热闹得像场流动的集市。
温羽凡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脚下的石阶上。
青灰色的石头被千万双脚磨得发亮,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草,沾着晨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的手揣在裤袋里,紧紧攥着那部刚被雨水浸泡过的手机。
屏幕边缘还凝着层水汽,却奇迹般地没坏,聂文发来的卫星坐标在屏幕上泛着冷光,像枚嵌在掌心的指南针。
每走一段路,他就会悄悄掏出手机瞥一眼。
信号时断时续,定位的小箭头在屏幕上跳得厉害,像只不安分的跳蚤。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角的碎发,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湿意蹭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片刻的清凉。
行至一处弯道,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游客们纷纷停下脚步,举着手机对准崖边的迎客松——那棵松树的枝干斜斜探出崖壁,虬曲的枝丫上挂着几缕经幡,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像在向过往的行人挥手。
温羽凡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空档,迅速扫了眼四周:左侧护栏外是片茂密的灌木丛,枝叶间隐约能看见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覆满了枯黄的落叶。
他深吸一口气,后背贴着岩壁慢慢挪动,直到身体完全隐在迎客松的阴影里。
指尖扣住护栏冰凉的铁条,用力一撑,翻身跃了过去。
护栏外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没有了游客的喧嚣,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脚下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半人高的杂草没过膝盖,草叶边缘的锯齿刮在裤腿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不得不猫着腰前行,双手拨开挡路的荆棘,指尖被划出几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沾在带露的草叶上,像缀了颗颗红玛瑙。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随着风动轻轻摇晃,像一群跳跃的萤火虫。
温羽凡掏出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格只剩下一格,定位箭头歪歪扭扭地指向密林深处。
越往里走,山路越发崎岖。
原本模糊的小径渐渐被藤蔓和乱石掩盖,有时走几步就要绕过一块一人多高的岩石,有时又要踩着湿滑的青苔跨过溪流。
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头顶的树冠,他蹲下身掬了捧水浇在脸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脖颈往下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突然,脚下的泥土一松,他整个人往前滑了半步,伸手抓住旁边一棵小树才稳住。
低头看去,刚才踩过的地方竟是片虚土,底下隐约能看见深不见底的沟壑,黑黢黢的像张张开的嘴。
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连忙后退几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他抬头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木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有聂文给的坐标在脑海里盘旋:北纬
30°,东经
103°,海拔
1800米。
“闲云居士……”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伤口,“你到底在哪儿?”
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瀑布的轰鸣,像是在回应他的疑问。
温羽凡咬了咬牙,扶着身旁一棵古树慢慢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密林深处。
树干上布满了深褐色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在这苍茫的山林里,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
温羽凡在峨眉山的密林中兜兜转转,手机屏幕上的定位箭头像喝醉了酒般东倒西歪,信号格时断时续地跳着,最后彻底隐没在一片空白里。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成碎金,落在积着腐叶的地面上,随着风动晃出斑驳的光影,却照不亮他眼底的茫然。
起初那半个钟头,他还能凭着聂文给的坐标大致辨明方向,踩着前人踩出的浅痕往密林深处走。
可越往里走,路径越发模糊,藤蔓像绿色的蛇缠满树干,没过膝盖的蕨类植物带着晨露的湿意,蹭得裤腿冰凉。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触到一片滚烫。
这才惊觉,周遭的树木早已换了模样,那些熟悉的迎客松、青石板路,早已被无边无际的浓绿吞没。
“迷路了。”温羽凡低声自语,声音撞在密不透风的林间,连个像样的回音都没有。
他靠着一棵老杉树歇脚,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裂纹,像极了他此刻纠结的眉头。
望着四周层峦叠嶂的山影,遮天蔽日的树冠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一丝悔意突然顺着脊椎爬上来:“要是带着霞姐来就好了……”
霞姐小时候常跟着她爹在山里采笋,识得不少岔路,说不定看一眼树皮的朝向、听一声鸟叫,就能辨出东南西北。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用力掐灭了。
他猛地直起身,后背离开树干的瞬间,带起几片干枯的树皮簌簌落下。
他亏欠霞姐的还不够多吗?
从地下室对练时她故意收着的腿法,到赌斗前那句“我信你”,再到庆功宴上那首没唱完的情歌……这份情义重得像块烙铁,烫得他不敢再贪心。
更何况,他要找的闲云居士踪迹成谜,这深山里藏着多少凶险都未可知。
霞姐右臂的石膏还没拆,怎么能让她跟着自己钻林子、冒风险?
温羽凡咬了咬牙,从地上捡起根粗壮的树枝充当拐杖,拨开挡路的蕨类植物。
指尖被叶片边缘的锯齿划出道细痕,渗出血珠滴在腐叶上,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他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望向密林深处那片更深的浓绿——不管多难,总得走下去。
就在这时,左侧的灌木丛突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不是微风拂过的轻响,是带着蛮力的搅动,枯枝断裂的脆响混着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穿过荆棘丛。
温羽凡的神经瞬间绷紧,像被拉满的弓弦。
他猛地侧身躲到树后,握紧手里的树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峨眉山有黑熊出没的传闻突然撞进脑海,他甚至能想起霞姐说过“去年有采药人被熊拍断了腿”时,脸上后怕的表情。
武徒六阶的实力对付人类或许够看,可面对那种一巴掌能拍碎石头的猛兽,胜算实在渺茫。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停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在胸腔里,像要敲碎肋骨。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灌木丛,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动静……
沉重的脚步声?
粗重的喘息?
还是爪牙划过树干的锐响?
“唰!”
一道灰影突然从灌木丛里蹿出来,速度快得像道闪电。
温羽凡下意识地举起树枝,全身肌肉紧绷,准备迎接撞击的瞬间,却看清了那道身影的模样。
不是黑熊。
是只半大的猴子,灰棕色的毛沾着草屑,尾巴蓬松地翘着。
温羽凡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举着树枝的手缓缓放下,后背抵着树干滑坐下来,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浸湿了还没干透的衬衫。
这猴子他上山时见过不少,在游客堆里抢矿泉水瓶、扒零食袋,嚣张得很,却没听说过伤人性命的。
然而,温羽凡这口气还没在肺里焐热,那只灰毛猴子突然像被什么猛拽了一把,四肢绷得笔直,像颗出膛的小炮弹朝他冲来。
“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毛茸茸的身子就撞进了他怀里。
温羽凡只觉胸口一沉,胳膊下意识圈住那团乱动的活物,掌心立刻传来细密的震颤。
猴子的爪子像铁钩似的扒住他的衬衫后背,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颈窝里钻。
“猴哥,”他腾出一只手想把这小家伙扒开,指尖触到的皮毛却烫得惊人,“我身上真没吃的。”他摊开的手掌空空如也,指腹还沾着早上爬山时蹭到的泥灰,“你闻,连点饼干渣都没有。”
肚子像是应和似的,“咕……”地叫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他早上从川府城逃出来时太急,别说给猴子准备的零食,自己兜里连块糖都没揣,此刻胃里空得发慌,酸水直往上涌。
可怀里的猴子半点没松劲,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那不是寻常讨食时的急躁,是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温羽凡能感觉到小家伙的肋骨在他掌心突突跳动,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后背的毛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他的衬衫上,带来一阵湿冷的痒。
它甚至没像景区里那些“惯犯”似的去掏他的口袋,只是用脑袋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像被遗弃的小狗。
温羽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灌木丛突然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不是风刮过树叶的轻响,是有什么大家伙碾过枯枝,带着沉甸甸的力道。
紧接着,“咔嚓——咔嚓——”树枝断裂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面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震动,像有头大象正往这边挪。
他缓缓抬起头,脖颈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斜斜打下来,在前方的空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在树后晃动,随着那东西一步步走出,轮廓渐渐清晰……
墨黑的鬃毛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每走一步,蓬松的毛发就跟着颤一下,像流动的黑绸缎。
粗壮的前肢落地时,能看到肉垫深陷进腐叶里,露出的爪子泛着青白的寒光。
“真的有熊!”
温羽凡的后颈“唰”地爬满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像浇了桶冰水。
他下意识地收紧胳膊,把怀里的猴子抱得更紧了些。
小家伙在他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要嵌进他的骨缝里。
那只黑熊原本正低着头,圆滚滚的脑袋在草丛里拱着,像是在追踪什么。
直到温羽凡的呼吸声稍重了些,它猛地抬起头,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在浓密的毛发间闪着凶光,鼻子嗅了嗅,突然锁定了前方的人类。
对于这山林里的霸主来说,直立行走的人类本就透着股冒犯。
尤其温羽凡此刻圈着猴子的姿态,在它眼里无疑是在挑衅自己的领地。
“吼!”
一声咆哮突然炸开,像闷雷滚过山谷。
温羽凡感觉耳膜嗡嗡作响,胸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下,连怀里的猴子都吓得失声尖叫。
黑熊粗壮的后腿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噌”地直立起来。
温羽凡这才看清它的全貌:
足有两米高的身子像座黑铁塔,宽厚的肩膀比他两个腰还宽,隆起的肌肉把蓬松的毛发撑得鼓鼓囊囊,每块肌肉的颤动都透着撕裂钢铁的力道。
它前爪往胸前一抱,尖利的爪子在光线下闪着冷光,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泥土。
黑熊张着的血盆大口,上下颚错开的角度大得惊人。
两排黄白色的尖牙足有手指长,犬齿像两把小匕首,牙缝里还沾着些深色的碎屑,一股腥臊的气息顺着风飘过来,呛得温羽凡差点皱眉。
它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温羽凡,瞳孔缩成了细缝,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被侵犯领地的暴怒。
仿佛下一秒,这头巨兽就会像碾死蚂蚁似的扑过来,把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温羽凡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铁钳攥住,每一次狂跳都带着擂鼓般的轰鸣,震得肋骨发颤。
那股从脚底板窜上后颈的寒意,顺着脊椎炸开密密麻麻的战栗,恐惧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理智的堤坝——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响。
没有半秒迟疑,他猛地拧过身,双腿像上了发条的弹簧,带着全身的重量向前冲去。
鞋底碾过满地枯枝败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混着碎石被踢飞的“嗖”声,在寂静的山林里织成一片仓皇的杂音。
两旁的灌木枝桠疯了似的抽打着他的脸颊和手臂,带着锯齿的叶片刮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疼,可他连皱眉的功夫都没有,眼里只有前方不断延伸的密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嘶吼:跑,拼命跑,绝不能被那畜生追上!
怀里的猴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瘦骨嶙峋的爪子猛地收紧,把他的衬衫都抓出了几道抓痕。
那力道带着濒死的恐慌,抓得他背部生疼,却也让他的神经绷得更紧。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了。
“咔嚓……轰!”
一声粗壮树枝被拦腰折断的巨响炸在耳畔,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像巨石碾过地面,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他的心跳节拍上。
那声音里还裹着黑熊粗重的喘息,混着浓郁的腥臊气,顺着风灌进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紧。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砸在锁骨处浸湿的衬衫上,洇开更深的痕。
他的呼吸早已乱成一团,每一次吸气都像扯动破旧的风箱,带着撕裂般的疼,可肺部依旧像被烈火灼烧,叫嚣着渴望更多空气。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右侧一棵合抱粗的古树。
几乎是本能反应,温羽凡猛地变向,借着冲势扑到树干前。
手指闪电般抠进树皮的裂纹,指甲缝里瞬间塞满潮湿的青苔,脚掌蹬着凸起的树节向上蹿。
他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猿猴,手脚并用,肌肉贲张如铁,蹭得树干上的腐叶簌簌下落。
不过眨眼功夫,整个人已经悬在离地三米多高的树杈间。
他死死抱住碗口粗的枝桠,胸腔剧烈起伏,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低头看时,那只猴子还缩在他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臂弯,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呼……”温羽凡长长吐出一口气,视线投向地面。
黑熊追了过来。
它庞大的身躯像座移动的黑塔,站在树下仰头咆哮,震得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几片枯叶甚至直接砸在温羽凡脸上。
它围着树干转了两圈,粗短的鼻子在地面和树皮上反复嗅闻,黑色的鼻息喷在树干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见它只是在树下打转,并没有向上攀爬的意思,温羽凡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下巴上的冷汗,低头对怀里的猴子轻声道:“猴哥,别怕了,咱们暂时安全了。”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猴子似乎听懂了,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还蒙着水雾,却不再发抖,只是用爪子轻轻扒了扒他的衣襟。
可这份安心只持续了不到二十秒。
突然,那只黑熊停下了咆哮。
它盯着树干看了两秒,猛地抬起粗如碗口的前爪,死死扣住树皮。
黑色的绒毛在风中炸开,锋利的爪子深陷进木质里,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紧接着,它庞大的身躯竟然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挪动。
动作虽然笨拙,每爬半尺都要晃悠两下,粗壮的后腿在树干上蹬出沉闷的响声,可那双闪着凶光的眼睛,确确实实在一点点靠近。
温羽凡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怎么忘了?黑熊本就擅长爬树!
一股绝望像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庆幸。
他死死攥着树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
喉咙里涌上股铁锈味的腥甜,那是极致恐惧下,气血翻涌的滋味。
树杈在黑熊的攀爬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仿佛随时会断裂。
温羽凡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看着那双里闪烁的贪婪与凶狠,只觉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