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武天下之睚眦 > 第65章  雨一直下

温羽凡望着家主骤然绷紧的侧脸,那攥紧桌沿的指节泛着青白,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家主这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剧烈。
他喉结猛地滚了滚,掌心沁出的薄汗濡湿了衬衫袖口,心里那点侥幸被确凿的预感取代:家主一定知道新神会。
他再次躬身时,腰弯得比刚才更低,额前的碎发几乎要扫到青砖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却又刻意放稳了调子:“家主,晚辈追查此事已久,还望您能如实相告。”
家主眉头拧成了疙瘩,枯瘦的手指在梨木桌面上轻轻摩挲,指腹蹭过那道被岁月磨出的包浆,像是在掂量该不该揭开这层尘封的往事。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眼,目光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侧脸,忽然抛出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嗯……你可知晓,川府城所谓的八大世家,如今还剩几家?”
“八大世家,自然是八家……”温羽凡几乎是脱口而出,话刚到嘴边又顿住了。
话刚出口,他就瞥见家主眼底掠过的一丝怅然,心里咯噔一下——这问题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他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之前在“夜色”听小豪闲聊时提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关于世家兴衰的零碎传闻,此刻在脑子里乱糟糟地搅成一团。
家主缓缓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紫砂杯,却没喝,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杯壁上的茶渍,那动作慢得像在数着光阴的纹路。
“八大世家,算上我们周家,如今只剩七家了。”一声轻叹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混着书房里旧纸的霉味,透着股浸了岁月的凉。
“这是为什么?”温羽凡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缩。
他望着家主那双沉得像古井的眼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像条冰凉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难道……”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不敢说,却又忍不住去想。
他下意识攥紧了衬衫下摆,布料被指腹捻出深深的褶子,后腰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在呼应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家主指尖在“守拙”镇纸上轻轻摩挲,那两个字被磨得发亮,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沉痛:“当年军阀混战,小鬼子铁蹄踏进来,都没能撼动我们八大世家。可三十年前,八大世家中的杨家,一夜之间,满门尽殁。”
“一夜之间?”温羽凡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被震得晃了晃。他虽早有预感,却没料到竟是灭门之祸。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仿佛能透过这书房的寂静,看到当年那冲天的火光。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凤栖花苑的断壁残垣,那些瓦砾堆里的血迹,突然和家主口中的“灭门”重叠在一起。
家主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触碰一道结痂的旧伤疤:“杨家当年,是八大世家的头把交椅。论实力,我们其余七家加起来,都不够他们一只手打的。内劲武者?人家光摆在明面上的就有九个;更别提族里那位宗师境的老族老,一根手指就能掀翻半条街。那时候的杨家,在川府城跺跺脚,整个西南都得抖三抖,就算跟京城那些百年望族比,腰杆也挺得笔直。”
他顿了顿,指节重重砸在桌面上,茶盏里的水晃出细珠:“可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前一天还在祠堂祭祖,第二天推门进去,满院的血腥味能熏晕头牛。上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下到刚满月的奶娃,没留一个活口。”
“是新神会干的?”温羽凡的声音发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仿佛能看到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屠刀下湮灭,那场景与凤栖花苑的断壁残垣重叠在一起,压得他胸口发闷。
家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惧,有愤怒,还有一丝无力:“这事当年闹得太大,官方都惊动了。那时候武安部刚立起来,还没分什么四神兽分系,为了抓凶手,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具体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只听说连那位武尊大人都亲自出手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藤椅发出“吱呀”的哀鸣:“结果呢?武安部倒是杀了几个跑腿的,可新神会的核心人物,跟泥鳅似的滑,全跑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温羽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声音里的震惊几乎要炸开:“新神会……竟有这么强的实力?”
武尊都留不住他们?那自己这点微末功夫,在他们面前,岂不是连蝼蚁都不如?
家主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紫砂茶杯,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杯壁上的茶渍被蹭得晕开,像幅被揉皱的旧画。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灰败的阴影,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那不过是当年的情形罢了。”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卷起几片玉兰花瓣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家主深吸一口气,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武安部当年全国追缉,是逼得他们像丧家之犬般逃了。可你以为这就算完了?”
他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这些年他们在国外扎了根,欧美地下世界的军火、情报网,半条脉络都攥在他们手里。听说在东南亚的雨林里,还藏着能批量‘造’武者的基地……那些被他们看中的孩子,打小就被灌药、练拳,活下来的个个都是杀人机器。”
他顿了顿,指节重重磕在桌沿,发出“咚”的闷响,惊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了晃:“如今的新神会,早不是当年能比的了。别说川府城这一亩三分地,就是放眼全国,敢跟他们叫板的势力也没几个。内劲武者?在他们那儿,也就配守守仓库大门,给核心成员拎包。”
家主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凄厉的颤抖:“宗师境?我前两年听说,光是在欧洲分部露过面的,就不下五个!那等势力,是能跟国家机器掰手腕的庞然大物,我们这些守着老宅的世家,在他们眼里,跟路边的野草没什么两样。”
书房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书架上的线装书仿佛都屏住了呼吸,连阳光透过窗棂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温羽凡站在原地,后背“唰”地爬满了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像冰。
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都浑然不觉。
方才还在心头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桶冰水,瞬间蒙上了层厚厚的灰。
他眼前猛地闪过小智举着蛋糕的笑脸,奶油蹭在鼻尖上,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猫;
又想起周新语系着米白色围裙站在灶台前的背影,铁锅“滋啦”作响,升腾的热气熏得她额前碎发打卷。
这些鲜活的画面刚冒出来,就被家主口中“批量造武者的基地”“五个宗师境”砸得粉碎,碎成瓦砾堆里的血色残片。
原来他日夜咬牙切齿想要对抗的,根本不是什么能靠拳头砸垮的小团伙。
那是一头盘踞在阴影里的巨兽,光是露出的獠牙,就足以将他这样的复仇者碾成齑粉。
“呵……”一声压抑的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的涩。
他一直以为自己握着的是柄能劈开仇恨的刀,可此刻才发现,那不过是根烧火棍。
家主望着他骤然紧绷的侧脸,又补了句:“那等存在,早已不是我们这些寻常武者、寻常世家能触及的。别说抗衡,就是远远闻着味,都得绕着走。”
温羽凡的下颌线绷得像根快要断裂的弦,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
他死死盯着青砖地上的光斑,那光斑被风一吹,晃得像面破碎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他满身伤痕却仍要往前闯的影子。
再难又如何?
他闭上眼,小智的笑声、周新语的叮嘱,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口。
再强又怎样?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阴沉里炸开簇执拗的火苗,比窗外的天光还要亮。
那火苗里裹着血,裹着骨,裹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时就刻进骨子里的念头……
哪怕粉身碎骨,这仇,也必须报。
“对了,你问新神会做什么?”家主将新神会的过往揉碎在叹息里讲完,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梨木桌沿的包浆,眼底的惊惧还没散尽,又浮起层浓重的疑惑。
他望着温羽凡紧绷的侧脸,那道浅疤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像在提醒着什么未说出口的沉重。
温羽凡的喉结猛地滚了滚,下颌线绷得像根快被拉断的弦。
他抬起眼时,原本蒙着雾的瞳孔突然亮得惊人,那里面翻涌着的,是被岁月腌透的恨,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执念。
“有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青砖地上,脆得发裂,“血海深仇!”
最后四个字落地的瞬间,书房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家主只觉得后脑勺像挨了记闷棍,“嗡”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
他猛地晃了晃,藤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差点整个翻倒。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桌沿,指节撞在砚台上,碧绿色的茶水溅了满桌,连镇纸“守拙”二字都洇湿了半边。
“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塞进团滚烫的棉絮,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纸白,连鬓角的银丝都仿佛更白了些,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我……我突然感觉头有点晕……小金啊,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先回……”
尾音颤得不成调,与其说是身体不适,不如说是被那“血海深仇”四个字吓得慌了神。
他活了近百年,太清楚沾上新神会意味着什么,那是连武安部都啃不动的硬骨头,是能让八大世家折损其一的恶鬼。
温羽凡望着家主抵在桌上、指节泛青的手,还有他眼底藏不住的躲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
他没多想,只当老人是真的受了惊,连忙躬身:“既然家主不适,晚辈这就告退,您好生歇息。”
家主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胡乱摆了摆,像片被风卷得摇晃的枯叶,随后便重重瘫回藤椅里,胸口起伏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温羽凡抱拳行了礼,转身迈向门口。
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刚走到门槛边,鼻尖突然钻进股潮湿的气。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原本澄净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被墨色云涛吞了大半,那些乌云像是被谁揉皱的黑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下来,沉甸甸地悬在宅院的飞檐上。
“噼啪!”
一道赤练般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下来,像天神失手摔碎的金鞭,瞬间将天地照得惨白。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炸开,那声响不是滚过云端的闷响,而是像有座山在头顶崩裂,连脚下的青砖都跟着发颤。
“哗……”
豆大的雨点紧随其后,密密麻麻地砸下来。
打在玉兰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
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了片白茫茫的水幕。
温羽凡站在屋檐下,下意识地伸出手。
冰凉的雨水落在掌心,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手腕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钻进衬衫袖口,带着刺骨的寒意。
“下雨了。”他喃喃自语,望着雨幕里模糊的朱漆大门,眼神里的光忽明忽暗。
雨水洗去了晨光的暖,却洗不掉他眼底的恨,反倒让那恨意像被浇过的野草,疯长着刺破了伪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家主幽幽的声音,那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棉线,又轻又颤:“金兄弟……我们周家庙小……”声音顿了顿,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只怕无法为你遮风挡雨啊!”
温羽凡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转过身时,正看见家主瘫在藤椅里,月白色短褂的前襟还洇着茶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恐惧与无奈。
老人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望着窗外的雨帘,仿佛那雨能洗去方才听到的“血海深仇”。
温羽凡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混着雨声散在风里。
他抬手整了整被雨水打湿的衬衫领口,指尖触到那道浅疤时,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些。
“家主放心,”他再次躬身,这次腰弯得更低,额前的碎发几乎要扫到地面,“在下这条命是从瓦砾堆里捡回来的,早就不怕风雨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家主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必不会连累周家。”
每个字都像钉进地里的桩,稳得纹丝不动。
风卷着雨丝掠过屋檐,掀起他衬衫的衣角,露出后腰那道浅浅的疤痕。
他直起身时,目光扫过院中的玉兰树,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却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转身大步迈进雨里。
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可那脚步却稳得像钉在地上,一步步朝着雨幕深处走去,背影在闪电的明灭里,倔强得像道不肯熄灭的光。
……
朱漆大门在温羽凡身后缓缓闭合,铜环上的绿锈被雨水打湿,泛着暗哑的光,像在无声地送别。
他依然没有回头,挺直的脊背在雨雾里划出一道执拗的线,仿佛要把身后那座浸在岁月里的宅院,连同方才书房里的叹息与警示,都远远抛在身后。
周家的司机早已候在雕花门柱旁,藏青色制服熨得笔挺,白手套在雨幕中格外显眼。
见温羽凡走来,他忙不迭地撑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骨“咔嗒”一声弹开,像为这风雨飘摇的时刻撑起一方短暂的安宁。
“金先生,雨这么大,我送您回去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目光落在温羽凡被雨水打湿的衬衫领口。
那处第三颗纽扣还沾着书房里的墨香,此刻却正被雨水慢慢晕开。
温羽凡的视线掠过司机手中的伞,落在远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上。
雨丝像无数根透明的线,把天与地缝在了一起,远处的屋檐下腾起白茫茫的水雾,恍若隔世。
他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薄茧:“不用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想自己走走。”
司机愣了愣,伞沿的水珠顺着弧度滚落,砸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把伞往前递了递,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那带把伞吧,这雨有些大。”
“不用。”温羽凡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已经投向了街面。
司机的眉头微微蹙起,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他跟着周家做事多年,见惯了族里人对风雨的避忌,从未见过有人甘愿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徒步。
可他终究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合上伞,伞面“唰”地一声收拢,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来,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
他退到轿车旁,轻轻拉上车门,他最后望了一眼温羽凡的背影。
那道身影正一步步走进雨里,像要把自己彻底交给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街道早已成了水流的天下。
雨水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顺着路沿石蜿蜒而下,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无数条奔涌的小蛇。
远处的公交站台下,几个避雨的路人正踮着脚张望,伞与伞之间的缝隙漏下的雨丝,在他们肩头织成细密的网。
温羽凡抬脚走进雨幕的刹那,豆大的雨点便狠狠砸了下来。
先是落在他的发梢,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进眼眶,带着冰凉的刺痛;
紧接着便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砸在衬衫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只手在用力拍打。
不过片刻,他的黑发就被淋得贴在头皮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脖颈处汇成细流,钻进衬衫领口,把那身熨帖的黑色布料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轮廓,像一串沉默的惊叹号。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每一步踩在积水里,都溅起大片水花,打湿了深色长裤的裤脚,又很快被新的雨水覆盖。
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根细鞭,抽在他的脸上、手臂上,生疼生疼的,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睫毛上挂着的水珠被风吹得晃动,他望着前方被雨雾笼罩的路口,眼神亮得惊人,像是在浓雾里找到了唯一的光源。
“前路是狂风暴雨又怎么样?”他在心里默念,牙关咬得发紧。
方才在书房里听到的话语,此刻正像潮水般在脑海里翻涌。
杨家灭门的血腥味,新神会宗师境强者的碾压,家主那句“庙小遮不住风雨”的叹息……
这些画面与凤栖花苑的断壁残垣重叠在一起,小智举着蛋糕的笑脸在瓦砾堆里模糊,周新语染血的围裙被雨水泡得发胀。
仇恨像团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连带着被雨水浇透的身体都泛起灼热的疼。
他知道新神会的强大,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如同螳臂当车……
可那又怎样?
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名字,那些埋在瓦砾下的承诺,早已成了他前行的唯一坐标。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一滴滴砸在胸前。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那液体流过嘴角时,带着一丝咸涩的苦。
他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像一层沉重的铠甲,可他的步伐却越来越稳,每一步都踩得坚定,仿佛要在这被雨水淹没的大地上,踩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风更急了,卷起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他的腿上。
他的脚下飞溅的水花!
那水花像是在替他呐喊,替他对抗着这漫天的风雨,对抗着那看似无法撼动的命运。
他就这样走着,穿过积水的路口,走过挂着水珠的商铺,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冲刷着那些藏在眼底的伤痕与执拗。
前路依旧被雨雾笼罩,看不清尽头,可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他知道,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风雨如刀,哪怕孤身一人,哪怕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只要能靠近那个叫“新神会”的名字,只要能让那些逝去的人安息,他便无所畏惧。
雨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泡在一片潮湿的寂静里。
只有温羽凡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面上反复回响,坚定得像一句永不更改的誓言。
早上十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夜色”夜店的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几道长短不一的光斑。
吧台后的酒柜还亮着暖黄的灯带,瓶身标签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昨夜狂欢留下的玻璃杯倒扣在吧台上,边缘还沾着淡金色的酒渍。
霞姐刚从二楼休息室下来,松垮的黑色卫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缠着绷带的右臂——石膏边缘的纱布被她睡得有些歪,左肩下意识地往回收,像是怕牵扯到伤口。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趾蜷了蜷,才慢吞吞地挪到吧台前,捞过圆凳坐下。
未受伤的左手支着下巴,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吧台上的木纹。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舞池区,那里的镜面地板还映着天花板上旋转的
dis球残影,像撒了一地碎星。
近来总这样,前一秒还在算酒水库存,后一秒思绪就会飘到其他地方:温羽凡猫着腰躲闪时露出的腰侧;他爬防护栏时肩胛骨滑动的弧度;还有庆功宴上被金满仓起哄时泛红的耳尖……
“啧。”她忽然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卫衣帽子滑下来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嘴角却悄悄翘了翘。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从门口传来。
那声音细得像羽毛扫过耳膜,却让霞姐浑身一僵。
她慢吞吞地转过头,乱糟糟的头发垂在眼前,含糊不清地嘟囔:“谁啊,这么早!还没开门呢。”
话音未落,看清来人的瞬间,她支着下巴的手“啪”地掉在吧台上。
温羽凡就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黑色衬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轮廓,像串沉默的惊叹号。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在锁骨处汇成细流,又钻进领口,把第三颗纽扣泡得发涨。
他脚边的地板已经洇开一小片深色,每呼吸一次,胸口就起伏着往下滴水,连眼睫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眨眼睛时簌簌往下掉。
“哎呀,楼哥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霞姐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卫衣下摆扫过吧台,带倒了一个空酒瓶,“哐当”声在空荡的店里格外响。
她顾不上去扶,光着脚就往门口跑,地板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却没让她慢半分:“你早上不是去见大伯了吗?”
温羽凡望着她跑过来的样子,嘴角牵起个浅淡的弧度,水珠顺着下颌线滴在衬衫上,晕开更深的痕。
他双脚钉在门口的防滑垫上,像是怕带进半点泥水,声音带着被雨水泡过的潮湿:“嗯,见过了。”
“见过了也不能淋成这样啊!”霞姐跑到他面前才发现,他裤脚还在往下淌水,皮鞋缝里都往外冒水珠。她急得直跺脚,转身就要往吧台跑,“我去拿毛巾!还有吹风机,你这样会感冒的!”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温羽凡的手指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指腹蹭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时,像块冰滑过炭火。
霞姐浑身的动作都顿住了,后颈的热气“腾”地往脸上涌,连耳尖都烧了起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还有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
“楼哥今天怎么这么主动了……”她暗自咬了咬下唇,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亲昵。
温羽凡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喉结轻轻滚了滚,松开了些力道,却没放手:“霞姐,不用了,我跟你说个事情。”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分,有种奇异的沉静。
霞姐慢慢转过身,睫毛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
阳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把那点期待照得透亮:“他是不是要说庆功宴上没说完的话?还是……”
她偷偷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慌忙又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难道他想……嘿嘿……”她指尖蜷缩起来,攥着卫衣的衣角,连脚趾都蜷成了团,满心等着那句藏了许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然而,温羽凡只是垂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神色平静得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
他喉结轻轻滚了滚,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湿透的衬衫下摆,才缓缓开口:“霞姐,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实际上我不叫金满楼,我真名叫温羽凡。”
霞姐先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颤了颤,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话。
她愣了半秒,随即“噗嗤”笑出声来,眼角的梨涡盛着吧台顶上的暖光,亮得晃眼:“什么嘛。我早就说满仓哥那谢顶的脑门看着比你大好几岁,偏偏一口一个‘大哥’喊得亲热,原来你们压根不是亲兄弟啊。”
她捂着嘴笑出声,肩头微微耸动:“呵呵……这下可算把谜题解开了。那我以后不叫你楼哥,该叫你凡哥喽?”尾音带着点俏皮的上扬,仿佛这身份的转变不过是换了个顺口的称呼,压根没往心里去。
温羽凡抬眼望了她一瞬,眸底像落了片雨云,轻轻点了点头:“随你,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突然像是被喉咙里的寒气呛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又急又重,胸腔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震颤都带着撕裂般的疼,连带着他的肩膀都跟着不住颤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脸色在夜店的暖光下泛出不正常的苍白。
霞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唰”地拧成个疙瘩。
“凡哥!你怎么了?”她急忙往前凑了半步,伸手想去扶他的胳膊,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衣袖又猛地顿住,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是不是淋雨着凉了?快!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再烧壶姜茶……”语速快得像蹦豆子,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漫出来。
温羽凡一边咳一边摆了摆手,声音被咳得支离破碎,带着气音:“不……不是着凉……咳咳……是旧疾……”他缓了口气,胸口的闷痛稍减,才继续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事……咳咳……我治这病的药前几天吃完了,想跟你请几天假,出去寻药……”每说几个字就要被咳嗽打断,听着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霞姐想也没想就点头,手还悬在半空没放下:“请几天?多久都行!凡哥,要不我现在就陪你去医院?川府最好的中西医我都认识,我带你去……”语气里的急切藏不住,恨不得立刻拽着他往外走。
温羽凡却缓缓松开了她的手,直起身摇了摇头,呼吸还带着未平的喘息:“我这病……医院治不了。得离开川府城,去川中山里找一位高人。”
“山里?”霞姐的眼睛倏地瞪大了,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咱们这边的山多险啊,去年还有采药人被黑熊伤了腿,你一个外乡人怎么找?路都认不清!”她的声音里带着急,眼神却透着股执拗,“我跟你一起去,我熟路,小时候常跟着我爸去山里采野笋。”
温羽凡又咳了几声,气息慢慢匀了些。
他轻轻挣开霞姐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却还是硬起心肠:“不用。我手里有地图,还有高人给的定位坐标,找起来不难。”
霞姐却不依,微微嘟起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凡哥,我反正店里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陪你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温羽凡的脸色却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像被暴雨冲刷过的青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然而,温羽凡的脸色却骤然沉了下去。方才还带着几分隐忍的眼神瞬间冷得像淬了冰,连嘴角的弧度都硬邦邦的。
“不,你不可以跟来。”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像块砸在地上的冰,“满仓那边……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甩开霞姐还拽着袖子的手。
那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半步,指腹瞬间传来火辣辣的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下。
没等霞姐反应过来,温羽凡已经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门外如注的暴雨里。
雨点砸在他湿透的背影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不过几秒,那道身影就被白茫茫的雨幕彻底吞没,连最后一点轮廓都模糊成了水汽。
霞姐僵在原地,方才还带着期待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湿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满心盼着的温情告白没等来,落在耳边的,却是这般冷硬决绝的告别。
大脑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片空白。
她就那么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连手指什么时候蜷起、指甲掐进掌心都没察觉。
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满是密密麻麻的疑惑:明明昨天夜里还在街角听她说话,明明庆功宴上还笑着碰杯,怎么转眼就变得这么陌生?
门外的暴雨还在倾泻,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茫然的影子。
可霞姐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温羽凡那句“你不可以跟来”,冷得像冰锥。
手心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凉意,与方才被甩开时的灼痛绞在一起,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忽然觉得那道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像是这辈子都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