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承业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青筋像蚯蚓般突突跳动,铁青的脸色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棱角。
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燎原的野火。
父亲嘴角那抹黑紫色的血痕,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底,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疼。
“大少爷,先不要跟她废话了。”老管家陈伯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钢珠,沉稳地砸在紧绷的空气里。
他银白的眉毛拧成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兰草纹:“拿下她再说,说不定她身上还有解药。”他藏在身后的手已悄悄攥成拳,指腹抵着掌心磨出薄茧。
余承业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的幅度让衬衫第二颗纽扣微微发颤。
他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关,压下喉间的腥甜,脚步沉稳地向赵晓文逼近。
每一步踩在梨花木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笃”声,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峙敲着鼓点。
“把解药交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武徒九阶气劲特有的震颤,案头宣德炉里的檀香突然打了个旋,被这股无形的威压逼得往角落缩去。
赵晓文忽然嗤笑出声,肩头微微耸动,月白色旗袍的开衩随着动作划出浅弧,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哎呀,大哥别天真了。”她歪着头,指尖把玩着耳坠上的金珠,那珠串碰撞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解药是不可能有的。而且,你们想抓我?”她忽然向前倾身,眼底的轻蔑像淬了毒的针,“也得抓得住才行。”
余承业没再废话。
他左脚尖猛地碾向地面,青石板被气劲震得簌簌落灰,右手如鹰隼扑兔般直取赵晓文咽喉。
武徒九阶的内劲在经脉里奔涌,带起的风掀动了散落的宣纸,墨砚里的残墨被吹得泛起涟漪。
在他眼里,这个穿旗袍的女人不过是只披了华服的毒蝎,凭他苦修十年的功夫,拿下她不过是探囊取物。
可指尖即将触到她颈间细腻肌肤的刹那,赵晓文的身影突然像被风吹散的雾。
她腰部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拧转,月白色裙摆划出道诡异的弧线,整个人贴着他的臂弯滑开,动作快得只留下道残影。
余承业的手抓了个空,掌风扫过书架,几本线装古籍“哗啦”坠落,书页在他眼前翻飞,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
“嗯?”他喉间发出声闷哼,错愕地转头。
方才指尖掠过的,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混着书房里的墨香,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才惊觉,女人看似柔弱的手腕转动间,藏着极深的卸力技巧,绝非寻常女子所能拥有。
“好功夫。”太师椅上的余宏志突然低叹,咳得发颤的胸腔剧烈起伏,嘴角又溢出血沫。他用袖口擦了擦,眼底却闪过丝了然,“倒是我们看走眼了,赵家……不,你根本不是赵家的人。”
赵晓文闻言,竟对着余宏志微微屈膝,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老爷子好眼力。”她直起身时,旗袍领口的珍珠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可惜啊,知道得太晚了。”
“让老仆来。”陈伯的声音陡然转厉。
他瞥见余宏志按在小腹上的手开始发颤,指缝间渗出的黑血已浸透月白色长袍,心头的急火“腾”地窜起。
没等话音落地,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出,黑色西裤的裤线绷得笔直,带起的风卷得案头宣纸漫天飞舞。
内劲武者的气劲如无形的墙压过去,连宫灯的光晕都被挤得微微变形。
赵晓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威压——像沉甸甸的乌云压在头顶,让她呼吸都带着滞涩。
“不好!”她心里咯噔一下,脚尖点地就要后退,却发现双脚像被无形的线缠住,每挪动一寸都要冲破重重阻力。
慌乱间,她旗袍下摆扫到打翻的墨砚,漆黑的墨汁溅在白皙的脚踝上,像突然绽开的毒花。
陈伯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
不过眨眼功夫,那双常年端茶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肩膀。
指腹精准地落在肩胛骨的缝隙处,稍一用力,便听见“咔”的轻响——那是骨骼被锁住的声音。
赵晓文疼得闷哼出声,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原本精致的妆容在抽搐中晕开,露出几分狰狞。
“将解药交出来!”陈伯盯着赵晓文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银白的眉毛抖得厉害,眼底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然而,赵晓文的肩膀被老管家铁钳般的手扣住,指节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可她脸上却连一丝惊惧的涟漪都没有。
唇角反而勾起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毒蛇吐信前那抹诡异的停顿。
“大哥!还在看戏吗?”她突然扬高了声音,尖锐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书房的寂静里,“再磨蹭下去,三妹的骨头都要被这老东西捏碎了!”尾音陡然拔高,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在雕花梁柱间撞出嗡嗡的回响。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响一阵狂笑。
“哈哈哈……”那笑声粗粝如砂纸磨过铁板,裹着股不容错辨的嚣张,硬生生将书房里凝重的空气撕开道口子。
窗棂都被震得簌簌发颤,案头宣德炉里的檀香灰“噗”地扬起细尘。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紧随其后。
雕花梨木窗被一股蛮横的巨力从外撞碎,玻璃碎片像骤雨般飞溅……
有的擦着余承业的耳畔飞过,在墙上划出细碎的白痕;
有的砸在酸枝木画案上,溅起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丑陋的黑斑。
雕花梨木窗炸开的同时,一道铁塔似的身影突进而入。
他玄色劲装裹着贲张的肌肉,肩宽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洞,落地时带起的气流掀得案上的宣纸漫天飞舞。
这人甚至没看旁人,铁拳已如出膛炮弹般直捣老管家面门。
拳风呼啸着撕裂空气,卷起的碎玻璃在半空中打着旋,竟被这股刚猛的气劲逼得发出“咻咻”的锐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一切碾成齑粉。
老管家瞳孔骤缩如针。
他扣着赵晓文的手猛地松开,指腹在她肩头留下五道深青的指印。
与此同时,原本微驼的脊背骤然挺直,宽松的黑色西装下,肌肉块块贲张如铁,连领口浆烫的褶皱都被骤然绷紧的筋肉撑得发颤。
“哼!”
一声沉哼从齿间挤出,老管家双掌外翻,掌心隐隐泛起淡金色的光晕。
内劲在经脉里奔涌如潮,竟在掌心凝成层肉眼可见的气膜,迎着那记重拳推了上去。
拳掌相触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先是两团无形的气劲在半空碰撞、湮灭,发出“嗡”的闷响;
紧接着,骨骼与内劲的交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
那声响像是两列火车在隧道里迎面相撞,滚烫的气浪贴着地面卷向四周。
书架上的线装古籍哗啦啦坠落,最顶层那套《资治通鉴》摔在地上,函套裂开道长长的口子;
墙上悬挂的“慎独”匾额晃了晃,木框与墙面碰撞发出“咚咚”的钝响。
离得最近的赵晓文首当其冲。
气浪像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在她胸口。
她那身月白色真丝旗袍瞬间被掀成喇叭状,整个人像片断线的风筝,尖叫都被气浪堵在喉咙里,划过道狼狈的弧线后,后背重重撞在雕花梁柱上。
“呃!”一声闷哼从她齿间溢出,唇角当即沁出丝猩红,顺着下颌滴落在旗袍前襟,像朵骤然绽放的血梅。
气浪渐渐消散时,两道身影在尘埃中显露出轮廓。
老管家往后踉跄三步,每一步都在水磨石地面上踩出半寸深的脚印,边缘的瓷砖应声龟裂。
他抬手抹了把嘴角,指腹沾着点血沫,银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个疙瘩,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惊讶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层层荡开。
那高大身影同样退了三步,玄色劲装的袖口被气劲撕裂道口子,露出的小臂上青筋虬结如蛇。
但他脸上却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甚至还活动了下手腕,指节发出“咔咔”的轻响,眼神里的挑衅像烧红的烙铁,直烫烫地砸过来。
老管家陈伯的指节在袖口下微微绷紧,青灰色的瞳孔里映出对方背后那柄厚背长刀的冷光。
刀鞘上的铜环随着高大男子的呼吸轻轻晃动,与书房里檀香炉的轻烟缠绕在一起,像两条蓄势待发的蛇。
他双脚微分,膝盖暗中蓄力,熨帖的西装裤线在灯光下绷出笔直的折线——这是形意拳桩功的起势,看似松弛的肩背里,每一寸肌肉都已拧成待发的弓弦。
“阁下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只有常年执掌大宅规矩的沉敛,可尾音扫过空气时,案头那方清代端砚突然轻轻震颤了一下,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荡开细密的涟漪。
高大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背后的厚背长刀随着他拱手的动作擦过肩胛骨,发出“噌”的轻响,刀鞘上镶嵌的铜钉在宫灯映照下闪着兽瞳般的光。
“在下贱名熊千仇,混号熊瞎子。”
他刻意把“熊瞎子”三个字咬得很重,舌尖抵着牙床的力道仿佛要嚼碎这名号里的血腥气。
袖口下的小臂突然贲张,肌肉轮廓撑得黑布劲装突突跳动,像有活物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陈伯的眉峰骤然蹙起,银白的眉毛在眼角堆出细密的褶皱。
这道皱纹里藏着他侍奉余家三十年的风雨,此刻却被这名号惊得微微发颤。
他想起去年冬天从关外传来的消息,说长白山脚下有个刀客单枪匹马挑了三个门派,刀光过处,积雪都被染成了黑红色。
“原来你就是最近武林中声名鹊起的杀手熊瞎子。”
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三分,尾音擦过齿间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摩擦声,像两块淬火的精钢在暗中较劲。
案头那盏宫灯突然晃了晃,灯罩上糊着的纱纸被气流掀得猎猎作响,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熊千仇听到这话,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撞在梨花木书架上,震得顶层那套《资治通鉴》线装本簌簌作响,书脊上的烫金在晃动的灯光里忽明忽暗,像串濒死的星子。
“哈哈哈,没想到老先生还听过晚辈的名号,真是荣幸啊!”
他挺了挺胸,背后的厚背长刀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应和主人的得意。
腰间系着的黑布腰带勒出紧实的腰腹,左侧挂着的皮囊里露出半截锁链,链环碰撞的轻响混在笑声里,透着股说不清的狰狞。
陈伯的手悄然按在身后的太师椅扶手上,雕花的红木扶手被他捏出五道浅浅的指痕。
他想起那些关于熊帮“十凶”的传闻——这伙人在东北三省专挑富豪世家下手,得手后总会在现场留下一根染血的兽骨,去年苏家灭门案里,现场就摆着根带着獠牙的熊骨。
“熊千仇,你不在你的东北待着,来我余家捣乱,到底有何目的?”
他的声音突然转冷,像腊月里泼在青石板上的冰水,瞬间冻结了空气中的笑浪。
书房里的檀香突然变了方向,青灰色的烟柱斜斜地刺向熊千仇,却在离他半尺处诡异地折断。
熊千仇脸上的笑容倏地敛去,眼底的戏谑被一层寒霜覆盖。他缓缓握紧拳头,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骨缝里碎裂。
“哈哈哈……我来这里,自然是来灭了你们余家啊!”
最后那个“啊”字出口时,他突然向前踏出半步。
厚重的皮靴碾过地板的瞬间,整间书房仿佛都往下沉了沉,墙角那盆养了十年的文竹突然拦腰折断,翠绿的枝叶撒了一地。
陈伯却纹丝不动,银白的发丝在气流里轻轻拂动,眼神比案头的端砚还要坚硬。
他年轻时在少林武僧处学过的铁布衫功夫,此刻正随着呼吸在经脉里缓缓流转,皮肉下的筋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老树的根须在土壤里蔓延。
“你是有点本事。但只要老夫在,你就绝对办不到。”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像寺庙里敲响的铜钟,震得宫灯的流苏剧烈晃动。
最后那个“到”字落地时,他按在太师椅上的手猛地抬起,掌心向上翻出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气浪从袖中涌出,竟将案头那方三斤重的端砚稳稳托了起来。
熊千仇脸上的狂傲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想起刚才那记偷袭的拳头——本想借着破窗而入的惯性砸断这老头的脊椎,却被对方轻飘飘一掌就卸去了七分力道,震得自己虎口发麻。此刻看着悬浮在半空的端砚,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
“确实……比起老先生,在下的修为似乎还差了。”
他这话倒不是谦虚。左手悄悄按在背后的刀柄上,指腹摩挲着那道磨得发亮的凹槽——这是他斩杀第七个对手时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在提醒他,眼前这老头的内劲,恐怕比关外那些所谓的“高手”还要深厚。
然而,熊千仇嘴上认怂,眼底的桀骜却像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他身后的厚背长刀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呼应主人心底的杀意,而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像张缓缓收紧的网,在寂静的书房里悄然铺开。
因为他清楚,参与今夜猎杀的,从不是他孤身一人。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陡然炸开,像是平地起了惊雷。
余家那扇缀满铜钉的雕花铁艺大门,竟被人从外硬生生踹得脱臼!
厚重的铁门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砸在门柱上,铸铁花瓣状的门环“哐当”撞碎,飞溅的金属碎片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惊得院墙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梧桐叶的声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门轴断裂的“嘎吱”声还没落地,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已如重锤般砸进庭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双锃亮的黑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像是在为这场夜袭敲着节拍。
来人约莫二十余众,全都穿着熨帖的黑色劲装,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家伙。
他们列成两列纵队,步伐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阴影里隐约能看见有人后腰别着短棍,有人靴筒露出半截泛着冷光的匕首。
队伍最前端的两个老者,像两尊移动的铁塔。
左边的韩家家主穿着暗纹锦袍,领口别着枚翡翠领针,尽管鬓角已霜白,脊背却挺得比院中的石狮还直。
他左手把玩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每走一步,珠子碰撞的轻响都与脚步声严丝合缝,仿佛在计算着踏碎余家的节奏。
右边的薛家家主则是件中山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块老旧的军表,表盘的荧光在暗处忽明忽灭,眼神扫过倒在地上的门环时,嘴角勾起抹极淡的讥诮。
“什么人敢闯余家大宅!”
门房里冲出四个护卫,领头的是个武徒五阶的壮汉,手里的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可钢刀还没触及对方衣襟,那名劲装男子突然侧身,右手如毒蛇出洞般探出,指尖精准地扣住壮汉的咽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壮汉的吼声戛然而止,眼球猛地外凸,像被掐断的蛤蟆般蹬了蹬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其余三个护卫刚摆出架势,就被几道黑影缠住。
刀刃划破布料的“嘶啦”声、骨裂的闷响、短促的闷哼在庭院里交织成网,不过三息功夫,地上已多了四具温热的尸体。
鲜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下渗,在月光下泛成片诡异的暗红。
韩、薛两家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脚下踩的不是人命,只是几片落叶。
他们踩着血迹继续前行,皮鞋碾过护卫的手指时,连步伐的节奏都没乱半分。
黑衣劲装们紧随其后,靴底碾压碎骨的轻响在寂静里此起彼伏,像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循着血腥味扑向猎物的巢穴。
书房里的人听得心头发紧。
余宏志按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月白色长袍的衣襟被冷汗浸出深色的痕。
他看着窗外投进来的、越来越近的人影,喉间涌上股腥甜,可他死死憋着没咳出来,只是眼神沉得像深潭:“是他们来了。”
余承业的后背狠狠撞在书架上,几本线装书“哗啦”坠落。
他看着父亲嘴角溢出的黑血,又听着庭院里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突然觉得手脚冰凉——他比谁都清楚,韩、薛两家主都是内劲高手,寻常护卫在他们面前,跟纸糊的没两样。
陈伯往韩、薛两家来人方向挪去半步,宽松的西装下肌肉块块贲张。
他藏在袖中的手已摸到枚三寸长的银针,那是他年轻时在少林学的绝技,针尾淬过麻药,此刻却被他捏得微微发颤——今夜怕是要用在要命的地方了。
“韩鹤年!薛振山!”余宏志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案头的宣德炉都晃了晃,“三十年的老邻居,你们非要把事做绝?”
韩家家主刚跨进书房门槛,闻言便停下脚步。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余家主这话就见外了。”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止步,佛珠在指间转得更快,“咱们打交道三十年,你该知道,挡路石嘛,总得挪开才行。”
薛家家主跟着走进来,中山装的下摆沾了点血渍,他却毫不在意地掸了掸:“江湖路远,各凭本事。你余家占着瓯江城的资源太久,也该让让地方了。”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古籍,像在评估战利品的价值。
“放屁!”余宏志猛地拍案而起,酸枝木画案被震得嗡嗡作响,“当年你们两家在关外被人追杀,是谁让陈伯带着护卫连夜救你们回来?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反过来啃我余家的骨头?”
韩家家主脸上的笑淡了些,佛珠突然停在指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是情分,现在是生意。”他抬眼时,镜片反射着宫灯的光,“何况,要不是你拒绝韩余两家联姻,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曼曼那丫头,本该是我孙子媳妇。”
这话像根毒刺扎进余宏志心窝,他猛地咳嗽起来,黑紫色的血沫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朵丑陋的花:“你们……你们休想打我孙女主意!”
薛家家主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的得意像泼洒的墨汁般蔓延:“余家主,这江湖啊,从来都是赢家说了算。”他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十几个黑衣劲装,“现在,该清场了。”
话音未落,最前排的两个劲装男子已拔刀出鞘,刀刃摩擦刀鞘的“噌”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划出道冰冷的裂痕。
余宏志扶着太师椅扶手猛地站起,月白色的真丝长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尽管腹中的绞痛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同时搅动,黑紫色的血沫顺着嘴角不断溢出,他却硬生生挺直了佝偻的脊背。
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此刻燃着野火,瞳孔里映出满堂的敌人,像两簇即将燃尽的余烬,偏要在熄灭前灼穿一切。
“好个韩鹤年,好个薛振山!”他每说一个字,牙齿都在打颤,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这彻骨的背叛激得浑身发抖,“我余家在瓯江城立足几十年,从没怕过谁!今夜就算化作飞灰,也得崩你们一身血!”
话音未落,他周身突然掀起一股无形的气浪,案头的宣德炉被震得斜斜倒下,青灰色的檀香灰扬了满桌。
原本因中毒而滞涩的内劲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经脉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可眼神里的决绝却愈发炽烈——他很清楚,强行催动内劲只会加速毒性蔓延,但此刻的他,眼里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疯狂。
“老爷!”陈伯扑上前想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指尖却被那股狂暴的气劲弹开。
老管家银白的头发在气流中乱舞,平日里挺括的西装此刻皱得像团抹布,他看着余宏志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浑浊的眼里第一次涌出生涩的泪光:“您撑不住的!让老仆来!”
余承业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看着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影,又瞥了眼缩在墙角筛糠的三弟,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
“爸……”可他刚喊出一个字,就被余宏志凌厉的眼神打断。
“带人从侧门走!”余宏志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别管我!能跑一个是一个!”
余承业咬着牙点头,转身时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抽出墙挂的长剑,剑鞘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那些线装古籍簌簌掉落,仿佛在为这场注定惨烈的厮杀奏响哀乐。
余家的护卫们纷纷拔出兵刃,武徒五阶的护院头领用佩刀撑地,咳着血沫嘶吼:“跟他们拼了!”
唯有余承福还缩在雕花梁柱后,双手死死捂着耳朵,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看着大哥挥剑冲向黑衣劲装,看着父亲被气浪托起的白发,裤脚早已被吓出的冷汗浸透,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张平日里油光满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与周遭燃血的战意格格不入,像幅被硬生生揉进烈阳图里的残雪。
熊千仇倚着门框轻笑,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背后的刀柄。
他看着余宏志那副困兽犹斗的模样,眼里的嘲讽像结了冰的湖面:“老东西倒是硬气,可惜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嗖嗖”的破风声,像是有无数支无形的箭穿透夜幕。
十几道黑影顺着雕花窗棂翻涌而入,玄色的夜行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落地时脚掌几乎没发出声响,唯有腰间的短刃偶尔碰撞,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
他们像群沉默的猎豹,落地的瞬间便呈扇形散开,眼神里的杀意比案头的墨汁还要浓稠。
人群中那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子动作最是诡异。
他身形一晃,竟在原地留下道淡淡的残影,再出现时已欺到一名余家护卫身后。
那护卫刚转过身,还没看清来人模样,就见对方戴着精钢指套的右手抬起,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快如闪电般点向自己额头。
“噗嗤!”
指套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刺耳。
护卫瞪大了眼睛,瞳孔里还残留着山羊胡子男子冰冷的笑,额头上突然绽开个血洞,滚烫的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淌,糊住了他的视线。
他张了张嘴想呼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魁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砸在地面上。
“杀!”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字,整间书房瞬间变成修罗场。
余承业的长剑与黑衣人的短刀碰撞,火花溅落在散落的宣纸上,点燃了半张“宁静致远”的墨迹;
陈伯的铁掌拍断了一名劲装的肋骨,却被另人从背后偷袭,肩胛骨挨了一记重肘,闷哼着撞在酸枝木画案上;
余宏志凭着一股狠劲逼退了韩家家主,可毒性已蔓延至心脏,身形一滞的瞬间,薛振山的掌风已到眼前。
喊杀声、兵刃交击声、骨头碎裂声混在一起,与窗外的风雨声交织成曲绝望的挽歌。
血腥味顺着敞开的窗户漫出,与庭院里的檀香、墨香绞成一团令人作呕的气息。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照进来,在满地的血泊里投下斑驳的亮斑,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映照着这场注定以覆灭收场的厮杀。
余承福看着大哥被三名黑衣人围攻,看着父亲嘴角不断涌出的黑血,突然尖叫着往门外爬。
可刚挪到门槛,就被一只穿着黑靴的脚死死踩住后背,那力道之大,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
他扭头看见山羊胡子男子正低头看他,指套上的血珠滴落在自己脸上,烫得像火。
“不……饶命……”他的求饶声淹没在愈发惨烈的喊杀中,最终化作一声短促的惨叫。
余宏志被薛振山一掌拍在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慎独”匾额上。
木框应声碎裂,他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咳出的血染红了半幅匾额。
弥留之际,他看见陈伯被数柄短刀刺穿身体……
看见余承业还在挥剑死战……
最后一眼落在那满地狼藉的书房。
这里曾有他练字的墨香,有孙女曼曼偷藏的糖果,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刺鼻的血腥。
“曼曼……”他喃喃着闭上眼,嘴角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看见远在山里的孙女,正迎着朝阳扎着马步,膝盖上的茧子闪着光。
窗外的风雨更大了,仿佛要将这百年宅邸的最后一点温度,彻底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