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寒气像细密的针,扎得人脸庞发紧。办公大楼的玻璃幕墙外结着层薄霜,将灰蒙蒙的天光滤成一片冷白,而人事部办公室的门内,却藏着另一番暖意。
“进来吧……”
一声带着几分慵懒的长调悠悠飘出,尾音在暖气氤氲的空间里打了个旋儿。
门把手上还凝着点从楼道带进来的凉意,杨诚实攥住时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用力一转。
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被冻得打了个哆嗦,缓缓向内敞开。
他半个身子还在门外,脸上已堆起热络的笑,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盛着暖意,连声音都比平时亮了三分:“刘哥,是我呀,诚实!特意把我表弟带来了,麻烦您给瞅瞅!”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往身后挪了挪,好让轮椅上的温羽凡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里,手却始终稳稳扶着轮椅推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温羽凡顺着门缝往里瞧,暖气混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鼻尖残留的寒气。宽敞的办公室里,深棕色木质地板被暖气烘得发烫,光脚踩上去怕是会猛地缩回脚。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宽大的梨花木办公桌,桌后坐着个身形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人事部经理刘成刚。
刘成刚穿着件米白色羊绒衫,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面条纹衬衫的边角。
听见动静时,他正捏着个巴掌大的紫砂茶杯往嘴边送,闻言便慢悠悠地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轻响。
升腾的热气在他眼前氤氲成一团白雾,模糊了他微眯的眼,待雾气散去,那双眼睛才亮起来,嘴角迅速绽开一抹笑:“哟,是老杨啊!这大冷天的,倒是比平时早了半刻钟!”
说着,刘成刚撑着桌面站起身,腰间的赘肉跟着颤了颤,绕过办公桌时步子略显迟缓,膝盖处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像是久坐后关节在抗议。
他往门口走时,皮鞋踩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带着沉稳的节奏,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回音。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冻得慌吧?”刘成刚侧身让出通道,肥厚的手掌在胸前摆了摆,指腹上还沾着点刚剥橘子留下的油光。
杨诚实推着温羽凡缓缓进门,轮椅橡胶轮碾过地板接缝时,发出“咕噜噜”的轻响。
温羽凡的目光飞快扫过室内:办公桌一角摞着半尺高的文件,边缘码得整整齐齐;
靠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最上层的文件夹斜斜地探出来,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墙角那盆绿萝蔫头耷脑的,叶片上积着层薄灰,唯有靠近暖气的几片新叶,泛着点可怜的嫩绿。
刘成刚轻轻带上门,锁芯“咔嗒”一声扣上,将楼道的寒风彻底关在外面。
他快走两步赶到沙发旁,抬手拍了拍扶手处的灰尘,笑着招呼:“来来来,坐沙发上聊。”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向墙角的茶桌。
那套紫砂茶具被擦得锃亮,壶身上雕刻的兰草纹路清晰可见。
他提起热水壶时,壶嘴“咕嘟”一声吐出白雾,热水注入公道杯的瞬间,茶叶在水中翻腾起舞,一股醇厚的兰花香便漫了开来,混着暖气在屋里弥漫。
“刘哥,您这太客气了,真不用忙活……”杨诚实连忙欠身,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脸上的笑带着点拘谨,“我们就是来面试的,几句话的事儿,哪能让您这么费心。”
刘成刚却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滤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茶汤顺着公道杯的细嘴注入小巧的茶杯,色泽澄黄透亮。
“哎,说什么呢?”他直起身,把两杯茶往两人面前推了推,茶盏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到我这儿来,哪能不喝茶就说正事儿?再说了,你表弟这事儿,还不是我一句话的功夫?”
他哈哈笑着坐下,肚子上的赘肉挤成几道褶,眼角的笑纹里盛着笃定,说话时杯沿碰了碰嘴唇,茶香混着他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先尝尝,这可是我托人从武夷山带回来的岩茶!”
温羽凡指尖落在茶杯耳上时,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圈被常年摩挲出的温润弧度。以前跑业务见客户,茶室里的功夫茶喝得多了,端杯的手势早已成了习惯。
他拇指抵着杯沿,食指搭在杯耳,中指轻轻托住杯底,稳得能让茶汤在杯中不起一丝涟漪。
茶杯外壁的温热顺着指缝漫上来,像有股细流钻进骨头缝,驱散了轮椅坐垫传来的凉意。
他微微倾身,鼻尖先凑近杯口,一股岩韵十足的焦香混着蜜甜漫进鼻腔,是武夷岩茶特有的气息。
舌尖轻点茶汤的瞬间,先是一阵锐利的苦涩炸开,像被山泉水淬过的青石板,带着股清冽的硬气,可不等那涩味漫开,舌根处突然泛起潮水般的甜,顺着喉咙往下淌,连带着胸腔都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暖炉。
“好茶。”他在心里暗赞。
抬眼时正撞见刘成刚捧着茶杯的模样:半眯着眼,喉结轻轻滚动,嘴角噙着丝满足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股安逸,活像只晒足了太阳的猫。
办公室的陈设此刻看得更清了:
茶桌是整块的黑檀木,纹理像深不见底的水纹;
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几尊紫砂小摆件,瞧着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连文件柜上的台历,都印着水墨山水的图案,翻页处还夹着片风干的桂花,透着股刻意经营的雅致。
温羽凡心里了然,这位刘经理日子过得确实精细。
旁边的杨诚实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捏着茶杯的姿势像抓着个烫手山芋,五指把杯身攥得死死的,不等茶香漫进鼻腔,仰头就是一大口。
茶汤顺着喉咙“咕咚”滑下,他咂了咂嘴,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嗓子眼冲到胃里,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连茶味都没品出半分。
“刘哥,”他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搁,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当”的脆响,双手在膝盖上搓得更快了,指节都泛了白,“我表弟这情况您也瞧见了,虽说腿脚不利索,但做人做事绝对踏实。您看这工作……没什么问题吧?”
刘成刚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杯沿在茶盘上转了半圈,才抬眼看向温羽凡。
那目光在他盖着薄毯的腿上停了两秒,又扫过他平静的脸,突然咧嘴一笑:“别担心,我说行,那肯定就行!”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话锋猛地拐了个弯:“不过话说回来,你表弟这情况,要是跟厂里其他工人拿一样的工钱,怕是说不过去。”他先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又添上三根,五根手指在空中顿了顿,“一个月,最多这个数。”
“两千五?”杨诚实的眉头“唰”地拧成了疙瘩,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刘哥,这也太少了!现在菜市场的猪肉都二十多一斤,他一个大男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嘴唇抿成条发白的线,满脸都是为难。
刘成刚叹了口气,摊开双手往后靠在沙发上,肚子上的赘肉挤成几道褶:“我也想多给啊!可你瞅瞅他这腿脚,站岗巡逻都得坐着轮椅,能干的活儿本就有限。真开高了,车间里那些扛钢管、搬零件的工人们能乐意?到时候闹到老板那儿,我这小舅子的面子也不好使啊。”
他说着摇了摇头,指尖在茶杯沿上画着圈,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老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两千五,管三餐,这待遇,真不算亏待了。”
杨诚实张了张嘴,还想再争两句,可看着刘成刚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变成了重重的叹息。
他转头看向温羽凡,眼里满是歉意,像个没完成任务的孩子。
他还记得前几年去温羽凡家作客的时候,温羽凡书桌上摆着的烫金名片,印着“项目经理”的头衔,那时表弟穿的衬衫袖口都熨得笔挺,哪会想到如今要为两千五的月薪低头?
“羽凡,这……”他张了张嘴,声音涩得像吞了沙,“要不咱再找找?表哥再托托关系,总能……”
话没说完,就被温羽凡轻轻打断。
温羽凡的指尖还搭在茶杯耳上,那点温热顺着指腹漫进心里。
他望着杨诚实急得发红的眼角,突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却像初春化冻的溪水,在眼底缓缓淌开:“表哥,没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定劲儿,每个字都稳稳落在空气里:“两千五就两千五,我干。”
杨诚实愣住了,嘴巴半张着,像被人塞了团棉花。
他看着温羽凡平静的侧脸,突然想起小姨生前总说“羽凡这孩子,骨头里有股韧劲”,原来经历这么多事,那股韧劲还在,只是换了种模样。
温羽凡垂眸看着茶杯里晃动的茶汤,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曾几何时,他也为了年终奖的数字和老板据理力争,为了签下大单陪客户喝到深夜,可现在想来,那些争来的数字,哪抵得上小智抢蛋糕时的笑声?哪比得上周新语系着围裙喊他吃饭的温度?
而这份工作于他,更不过是个幌子。
轮椅能掩护他偷偷修炼,保安的制服能让他隐藏在人海之中,至于薪水,够买米和咸菜就好。
真正重要的,是藏在心底那团火——睚眦必报。
“好好好,既然表弟你这么爽快,愿意在我这儿干,那事儿就成了!”
刘成刚猛地一拍大腿,沙发扶手被他拍得“哐当”响。
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像朵被晒透的菊花,先前那点慵懒劲儿一扫而空,起身时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肥厚的手掌在办公桌上胡乱一抹,抓起文件夹就往门外冲。
“试用期也别折腾了,我这就给你准备合同去,我们马上把这事儿敲定!”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到了门口又回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老杨你等着,我顺便让食堂加两个菜,中午咱哥俩喝两杯!”
门“砰”地关上,留下满室茶香和杨诚实一脸的怔忡。
他望着门板,眉头慢慢皱起来。
刘成刚这反应也太蹊跷了——往常请他帮忙接个拉货的活都得磨半天,今天却恨不得把合同直接怼到脸上,那股子热乎劲儿,倒像是捡着了金元宝。
杨诚实不知道,此刻刘成刚正攥着文件夹在走廊里快走,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上周他那厂长姐夫开会时还念叨,厂里残疾人比例不够,拿不到税收减免,连社保局的就业补贴都卡着不放。
这下好了,温羽凡坐着轮椅来应聘,简直是老天爷送上门的“活指标”!
两千五的工资,换每年好几万的政策优惠,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更妙的是,这事要是办得漂亮,姐夫说不定能高看他一眼,往后车间主任想给小舅子使绊子,也得掂量掂量。
刘成刚哼着小曲推开档案室的门,手指在文件柜上敲了敲,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这哪是招了个保安,分明是请了尊能招财的菩萨。
办公室里,杨诚实还在琢磨刘成刚的反常。
温羽凡却轻轻转动轮椅,望向窗外。
厂区的烟囱正冒着白汽,在冬日的灰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过去的灰烬,一头牵着未来的迷雾。
他拿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苦涩过后的回甘在舌尖蔓延,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苦是真的,却也藏着点悄然萌发的甜。
杨诚实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腹蹭过母亲生前缠的旧棉布,粗糙的掌心带着常年搬货磨出的厚茧,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他微微俯身时,鬓角的白发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银,眼底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蛛网——那是连日熬夜跑前跑后熬出来的。
“羽凡啊,”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裹着愧疚,“表哥知道你屈就了。以前你在写字楼里喝咖啡看报表,现在要在厂区里风吹日晒……这两千五,连你以前半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够。”
他说着,喉结猛地滚了滚,伸手想去拍温羽凡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顿住,怕碰疼了他似的,最终只是轻轻落在轮椅扶手上:“真不用为了给我面子硬扛,咱们再找找,总能有更好的。”
温羽凡望着他泛红的眼角,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缓缓摇头时,额前的碎发跟着晃动,嘴角那抹笑浅得像水墨画:“表哥,真不是为了面子。”他抬手摸了摸肚子,指尖能感觉到布料下轻微的起伏,“你看我现在,一顿能吃十个包子,两千五够买米买面了。”
话音刚落,“咕噜……”一声绵长的肠鸣突然炸开,像谁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踢翻了水桶。
那声音又响又急,在安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空间里荡了三圈,才慢慢消散。
温羽凡的脸颊“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下颌,他慌忙别过脸,假装去看窗外,耳朵却烫得像贴了暖宝宝。
杨诚实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了声,那笑声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带着点暖意:“你这肚子,倒比谁都诚实。”他终于敢伸手拍了拍温羽凡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踏实的暖意,“以前你躺医院那阵子,喂你喝粥都得哄半天,现在倒好,肚子比谁都积极。”
他眼里的担忧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露出欣慰的底色:“能吃是好事,说明身子骨在往好里长。想当初你三天不沾米粒,我守在病床边,真怕……”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轻拍,“现在这样,比什么都强。”
“我以前太傻了。”温羽凡转过头,脸上的红晕还没褪,眼神却亮得像落了星子,“总觉得日子没了盼头,其实活着就有盼头。”他挠了挠头,指尖蹭过发梢的断茬,“以后我好好上班,好好吃饭,不让你再操心了。”
杨诚实听得眼圈一热,赶紧直起身,用力点头时,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跳:“好!好!你能这么想,表哥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他望着温羽凡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觉得那些奔波、那些求人都值了——只要这孩子能重新站起来,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阳光恰好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有片光斑慢慢挪到杨诚实的鞋尖上,暖烘烘的,像他此刻心里的滋味——那些压了一年多的阴霾,终于被这细碎的光,戳出了个透亮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