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楼下的风带着秋末的凉意,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打在杨诚实那辆半旧的面包车上。
车身上的锈迹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而车底拉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像条喘着气的老狗。
刚把楼上被温羽凡哭声惊来的邻居安抚回去,杨诚实的后背还浸着层薄汗。
他蹲在车旁,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指尖夹着的烟卷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才想起弹掉烟灰。
烟灰落在裤腿上,他也没心思拍,只是望着单元楼二楼那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201室,温羽凡就在那里面。
断断续续的哭声正从那扇窗里钻出来,不高,却像浸了冰的钝刀,一下下剐着人的耳膜。
有时是压抑的呜咽,有时是突然拔高的嘶吼,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听得杨诚实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良站在他对面,背靠着面包车的车门,双臂抱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周遭的寒意和哭声都挡在外面。
他指间的烟燃得飞快,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在他猛吸一口时簌簌落下,烫在他露出的手腕上。
他没躲,只是狠狠碾了碾烟头,把烟蒂扔在脚边。
沉默像小区墙角的蛛网,在两人之间越织越密。
路灯偶尔闪烁一下,把他们的影子晃得忽大忽小。
“羽凡现在这个样子,”杨诚实终于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姨夫的事情,还能跟他说吗?”
他抬起头,眼角的纹路里积着红血丝,那是连日没睡好的痕迹。
说完,他又猛吸了口烟,烟圈从嘴里喷出来,在冷空气中打着旋儿散开,像他心里那些理不清的愁绪。
周良把刚点燃的烟往嘴里送,烟丝烧得“滋滋”响。
“那我可不管了啊。”他吐出来的烟带着股狠劲,“我这边该说的我都说了,别指望我。要……要不你找温羽凡的堂兄弟去。”尾音里的不耐烦像没掐灭的火星,“这摊子破事,谁爱管谁管。”
杨诚实摇了摇头,指尖的烟蒂又烫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声音压得更低,“说我当然可以说,但是我怕羽凡知道了,他挺不住啊。”
他往单元楼的方向瞥了一眼,201室的哭声突然停了,紧接着是更响的摔东西的声音。
他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他刚知道新语和小智的事……再告诉他爸也没了……”
“长痛不如短痛。”周良突然打断他,冷哼一声,抱在胸前的胳膊收得更紧了,“现在这样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如一股脑都让他知道。省得以后藏着掖着,更折磨人。”
他的眼神扫过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里面又传来压抑的呜咽,像只被打伤的兽在舔伤口。
“说得轻松。”杨诚实皱起眉,语气里带了点不满,“你当是说天气呢?那是他亲爸!他现在腿瘫了,家没了,你再把这最后一根弦给他崩了……”
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担忧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良没再接话,只是把手里的烟蒂狠狠摁在地上,鞋跟碾了又碾,直到火星彻底灭了。
“我不管了,我先走了。”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街道那头走。
背影在路灯下晃了晃,肩膀绷得笔直,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诶!你!别走啊!”杨诚实见周良真的要走,心中一急,连忙站起身来,冲着周良的背影喊。
但他的喊声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刚出口就散了一半。
他往前追了两步,裤脚蹭过路边的杂草,带起几片枯叶。
周良的背影在路灯的光晕里晃了晃,像是被拉长的影子突然断了线,不仅没停,脚步反而迈得更急了,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响。
“这小子……”杨诚实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看着周良的身影拐过街角,彻底融进了街道尽头的黑暗里。
秋夜的风卷着寒意灌进他敞开的领口,他打了个哆嗦。
小区门口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铁条上挂着的塑料袋还在“哗啦啦”地抖,像谁在低声哭。
杨诚实站在原地,望着周良消失的方向,脚边的烟蒂又积了三四个,被他无意识地用鞋跟碾着,碎成了灰。
他的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告诉温羽凡吧,怕这根刚被生活锤得快要断的弦彻底崩了;
不说吧,这事儿像块石头压在心里,迟早得露馅。
他甚至能想象出温羽凡那双空洞的眼睛——得知妻儿没了的时候,那双眼就像蒙了层灰的玻璃,要是再知道父亲也走了……
杨诚实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心口发闷,像被人用拳头攥住了。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面包车旁。
车门把手上沾着层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
拉开车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咔啦”一声,像是生了锈的关节在呻吟。
坐进驾驶座,座椅上还留着拉货时沾的灰尘,硌得他后背发僵。
他深吸了口气,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汽油混着烟味的气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可今天闻着却格外呛人。
钥匙插进锁孔,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钥匙圈——那上面还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是小姨去年给他求的。
轻轻一转,发动机“突突突”地喘了几声,才勉强启动,声音闷得像头病驴。
车内的顶灯亮了,昏黄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眼角的皱纹和眼下的青黑,那是熬了二十多天夜的模样。
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嗒、嗒、嗒”的节奏跟他乱跳的心跳合不上拍。
眼前总晃过温羽凡的样子:
在医院刚醒时,喉咙干得发不出声,却死死攥着他的手;
来到出租屋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半天没说一句话;
还有刚才,哭声从二楼飘下来,断断续续的,像把钝刀子在割人。
“唉……”杨诚实重重地叹了口气,方向盘被他攥得发白。
他打了把方向,面包车缓缓驶出小区,轮胎碾过路边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
街道两旁的路灯排得整整齐齐,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亮一下,暗一下,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他想起温羽凡的父亲——那个一辈子不爱说话的老头,每次见了他总往他手里塞苹果,说“诚实啊,多吃点,干活有力气”。
那天接到电话,说老头听到孙子和儿媳妇的噩耗,正喝着粥呢,“哐当”一声就栽倒在地上,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杨诚实的喉咙哽了哽,猛地踩了脚刹车。
面包车在路边顿了一下,惯性让他往前倾了倾。
后视镜里,凤栖花苑的影子越来越小,像个被遗忘的旧梦。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回去,至少今晚不能。
有些伤口,总得给它留点结痂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点点。
重新踩下油门,面包车慢吞吞地往前挪,车灯在空旷的街道上投出两道昏黄的光,像只迷茫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出租屋的窗玻璃蒙着层灰,阳光透进来时,总被滤成昏黄的一片,像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温羽凡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一整天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头微微歪着,眼神落在天花板的裂缝上。
那道裂缝像条干涸的河,从墙角蜿蜒到灯座,他就那么盯着,直到眼皮发涩,也没看出半点新意。
身上的病号服早就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换过衣服了,只闻到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油烟气,像这屋子一样,透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与衰败。
有时楼下传来王婶喊孙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极了小智以前缠着要糖吃的调调。
他会猛地绷紧后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扶手的木头纹路,直到指腹泛白。
可等那声音远了,他又会慢慢松下来,眼神重新落回天花板,空洞得像口枯井。
他不是没想过父亲。
那天在医院,母亲给他削苹果时,刀刃在果皮上打滑,说了句“你爸以前削苹果最利落,果皮能连成条线”,说完就猛地闭了嘴,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还有表哥杨诚实,每次来送菜,总会绕着弯子说“姨夫挺好的”,可他递过来的保温桶里,再也没见过父亲最爱吃的酱肘子。
这些细碎的线索像针,扎在他心头。
他甚至能“看见”父亲的样子——总爱穿那件深蓝色的休闲装,袖口卷到小臂,左手食指因为常年抽烟,黄得发亮。
以前每次家庭聚会,父亲总会把小智架在肩膀上,往他兜里塞水果糖,说“想吃你就吃”。
可现在,那只递糖的手,再也不会伸过来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赶紧掐断,像怕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妻子最后那句“羽凡”还在耳边响,儿子抢蛋糕时的笑声还在客厅绕,要是连父亲也……
他不敢想,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往轮椅深处陷,仿佛这样就能躲进一个没有痛苦的角落。
夜晚来得格外快。
窗外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窥探者。
温羽凡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眼睛睁着,看着黑暗一点点爬满房间。
枕头早就被泪水浸得发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带着股咸涩的味道。
他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些汹涌的回忆……
周新语系着米白色围裙,在厨房翻炒青菜,铁锅“滋啦”响,她回头瞪他:“别总惯着小智,糖吃多了坏牙”;
温小智穿着蓝色小熊睡衣,光着脚扑过来抢蛋糕,小胳膊像藤蔓似的缠上他的腰,喊“爸爸坏”;
父亲抽着烟,看着他笑:“羽凡啊,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这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死死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烧得他喘不过气。
黑暗里,他蜷成虾米状,双腿因为长期不动而发麻,可这点麻意,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出租屋的墙角长了霉斑,像朵丑陋的花;窗外的那棵老槐树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
温羽凡把自己关在这方小天地里,像只受伤的兽,舔舐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只是每个深夜,当回忆的潮水退去,留下满地狼藉时,他总会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在心里一遍遍问:
爸,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可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像声长长的叹息。
命运的巨轮碾过冻土时发出沉闷的轰鸣,每一寸碾压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像是认定了要将温羽凡困在这绝境的泥沼里,连一丝喘息的缝隙都不肯留下。
寒来暑往的轮回在窗外匆匆掠过,梧桐叶绿了又黄,积雪融了又结,三百多个日夜就这么从轮椅的轴承声里、从母亲捶腰的叹息里悄悄溜走。
当又一阵西北风卷着碎雪砸在窗棂上时,这个冬天比往年来得更刺骨,玻璃上的冰花冻得厚实,像谁用碎钻镶了层朦胧的纱。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飘来温水洗脸的轻响。
温羽凡在里屋的床上睁着眼,听着母亲趿拉着布鞋走过水泥地的声音——那双布鞋的后跟磨薄了,走起来总带着点发飘的拖沓。
片刻后,外屋传来金属零件碰撞的轻响,他知道,母亲又坐在那张掉漆的木桌前,开始摆弄那些从三公里外的小五金厂接来的活计。
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轮椅就停在床边,金属扶手被母亲用旧棉布缠了两层,可他的指尖还是能摸到冰冷的纹路。
外屋的阳光正斜斜地从窗棂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翻滚,像被冻住的萤火虫。
他看见母亲的侧影落在墙上,头发灰白的地方被阳光照得发亮,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妈,歇会儿再弄吧。”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
“快弄完这箱了,厂里催得紧。”母亲的声音从外屋飘过来,带着点喘,“等弄完给你炖点萝卜汤,昨天集上见着有新鲜的。”
温羽凡的喉结滚了滚,没再说话。
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能扶着墙挪到门口,看母亲蹲在院里择菜。
可现在,他连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都费劲,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让他每次想发力,膝盖都会不受控制地抽搐。
外屋传来穿针的“嘶嘶”声,母亲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抬手推眼镜时,袖口蹭过桌面,露出手腕上皲裂的皮肤,像干涸的河床。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撞进耳朵。
不是零件落地的脆响,也不是椅子挪动的吱呀,那声音沉得发钝,像块湿棉絮狠狠砸在木板上。
温羽凡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
“妈?”他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外屋没有回应。
只有空气里悬浮的尘埃还在阳光里慢悠悠地飘,金属零件散落在桌面上,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猛地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轮椅的轮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他拼尽全力往前挪,后背的肌肉突突地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秋衣。
视线撞进外屋的刹那,他的呼吸骤然卡住。
母亲趴在木桌上,半边脸埋在散落的零件里,老花镜掉在脚边,一条镜腿断了。
她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嘴角,露出的手还保持着捏零件的姿势,指尖的裂口沾着点铁锈色的污渍。
桌角还留着块浅红的印子,像是额头撞上去的地方。
“妈!”他的呼喊撕破了清晨的寂静,带着哭腔的嘶哑在空屋里撞来撞去。
轮椅“哐当”一声撞在门框上,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撑起来,可肩膀像被钉在了椅背上,只有胳膊徒劳地往前伸,指尖离母亲的衣角还有半尺远。
他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随后便彻底僵住了。
那只昨天还给他掖被角的手,此刻无力地垂着,指尖离那块没拼完的铜牌只有寸许——那是厂里订做的纪念章,母亲说多做几个能换够他下个月的药钱。
记忆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出来:
上个月母亲咳得直不起腰,却瞒着他说是呛了风;
前几天他半夜醒着,听见她在厨房偷偷啃干硬的馒头;
还有那双磨破的布鞋,他说了好几次想买双新的,她总说“还能穿”……
“妈!你醒醒!”他的声音碎成了碴,泪水砸在轮椅的棉布扶手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轮椅的轮子还在徒劳地转着,在水泥地上磨出凌乱的白痕,像他此刻被扯得粉碎的心。
窗外的西北风还在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阳光渐渐爬到母亲的发顶,却再也暖不透那具渐渐冷下去的身体。
温羽凡瘫在轮椅上,看着母亲垂落的手,突然觉得这屋子大得吓人,空荡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
他好像又被扔回了那片废墟,只是这次,连最后支撑他的那座山,也轰然倒了。
(温羽凡一家的经济情况:温羽凡的房子是靠着贷款购置的,那场灾难过后,房子没了,只留下沉重的债务负担。
而父母的老房子,为了支付他的高昂治疗费、亲人们的丧葬费,以及偿还剩余的房贷,也不得不忍痛变卖。
母子二人早就一贫如洗。
而在过去这艰难的一年里,温羽凡因身体的残疾,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成为了一个“废人”。
生活支出全靠母亲做手工活和表哥接济。)
母亲倒下的闷响还在出租屋的水泥地上打着转,杨诚实的电话就被温羽凡带着哭腔的嘶吼烫通了。
他刚把货车停进物流园,手机在裤兜里震得像揣了只惊惶的兔子,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方向盘上的指节“咔”地泛了白。
“我妈,我妈她……她趴在桌上不动了!”温羽凡的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混着轮椅撞门框的刺耳声响,扎得杨诚实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没顾上跟货主打招呼,扯掉安全带就往驾驶座外冲,皮鞋碾过碎石子地,溅起的沙粒打在车身上,像谁在催命。
老旧的面包车在巷子里疯跑,锈迹斑斑的车门被风灌得“哐哐”响。
杨诚实冲进出租屋时,温羽凡正趴在轮椅扶手上哭,后背抖得像狂风里的破布。
母亲趴在木桌上,半边脸埋在散落的五金零件里,老花镜掉在脚边,一条镜腿断成了两截。
杨诚实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颤抖着探向小姨的鼻息,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像冬夜的窗玻璃。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他吼得嗓子发紧。
医院的急诊室亮得刺眼,白大褂的影子在走廊里晃来晃去。
医生摘下听诊器时,金属头“当”地撞在托盘上,那句“准备后事吧”轻得像叹气,却让杨诚实的膝盖猛地一软,差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扶着墙回头,看见温羽凡坐在轮椅上盯着抢救室的红灯,眼神空得能盛下整个冬天的风。
“羽凡。”杨诚实走过去,手掌按在他肩膀上,隔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能摸到肩胛骨硌手的形状,“小姨的后事,有我呢。”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喉结滚了滚,把那句“你别怕”咽成了攥紧的拳头。
回到那间逼仄的出租屋,杨诚实开始笨拙地布置灵堂。
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白挽联裁得歪歪扭扭,胶带在斑驳的墙上粘了又掉,反复贴了三次,才让那“音容宛在”四个字勉强站稳。
昏黄的灯泡悬在半空,风吹过窗棂,挽联边角“哗啦啦”地响,像小姨生前总爱念叨的碎话。
母亲的遗像是去年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藏青色的斜襟布衫,嘴角翘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那是温羽凡情绪稳定后,她硬拉着他去公园拍的,说“留个念想”。
如今这张照片被摆在掉漆的木桌上,旁边点着的白烛淌着泪,把桌面晕成一片黏糊糊的黄。
吊丧的人来得断断续续。
远房的三婶提着一篮苹果,进门就抹眼泪,说“小姨这辈子苦啊”,可目光扫过温羽凡空洞的脸,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放下苹果就匆匆走了,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在楼道里飘了很远。
温羽凡的老同学张磊拎着个花圈来,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把花圈塞进角落。
他拍了拍温羽凡的胳膊,想说什么,最终只化成一声长叹:“羽凡,挺住。”
可他没看见,温羽凡垂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正一点点抠着木头缝里的灰。
谁也没多待。
这间弥漫着香烛味和尘埃味的小屋,像个装着太多悲伤的罐子,让人喘不过气。
温羽凡就那么坐着,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白烛燃尽了三根,烛芯结着焦黑的疙瘩,像他心里拧不开的结。
有人把香递到他手里,他机械地举到眉心,香火烫了指尖也没反应……
疼吗?
或许吧,可再疼,也抵不过那晚楼塌时,小智扑进他怀里喊“爸爸”的最后一声甜,抵不过周新语在厨房喊“羽凡,汤好了”的温柔。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了。
那些在医院
icu流干的泪,那些在无数个深夜浸湿枕头的泪,早就把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泡成了荒芜的盐碱地。
亲友们的安慰像落在水泥地上的雪,积不起来,也暖不透。
他在想,要是现在闭上眼睛,会不会在一片白光里看见他们?
小智肯定举着缺了角的蛋糕扑过来,奶油蹭得他满脸都是;
周新语会嗔怪地递过纸巾,指尖带着炒菜的油烟香;
母亲大概会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他的头发,说“羽凡啊,回家了”。
窗外的风卷着秋末的落叶,打在蒙尘的玻璃上沙沙响。
杨诚实正在门口贴挽联的最后一角,胶带粘不住,他用牙齿咬着胶带的一端,笨拙地往墙上按。
温羽凡望着母亲遗像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人间太冷了——冷得不如那片能与亲人重逢的黑暗。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那些或悲戚或叹息的脸,落在墙角那把母亲生前用来切菜的菜刀上。
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铁锈,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要是能快点去见他们就好了。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荒芜的心里悄悄发了芽,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期待。
头七的最后一缕香在清晨的露水里熄了,烟圈打着旋儿钻进出租屋的霉斑里,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
送葬的这天,天阴得能拧出黑水,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楼顶,风卷着碎雨丝斜斜地抽下来,打在灵车的玻璃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水痕。
灵车的引擎声闷得像哭,杨诚实推着温羽凡的轮椅跟在后面,橡胶轮子碾过湿漉漉的水泥地,发出“吱呀”的哀鸣。
温羽凡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口薄皮棺材,棺木上蒙着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扫过车帮,像母亲生前总爱掖他被角的手。
路过凤栖花苑的废墟时,灵车慢了半拍。
那里如今围着蓝色的铁皮挡板,锈迹斑斑的板面上用红漆写着“拆迁重建”,可温羽凡总觉得能看见二号楼的轮廓……1001室的窗户曾亮着暖黄的灯,小智趴在窗台上数星星,周新语在厨房喊他吃饭,母亲坐在沙发上择菜,父亲的旱烟袋在茶几上磕出轻响。
这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得他眼眶发酸,却流不出泪来。
火葬场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白汽,混在乌云里分不清彼此。
工作人员掀开棺盖时,杨诚实别过了头,温羽凡却直勾勾地看着。
母亲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寿衣,是她前年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花。
他想伸手摸摸,指尖却在轮椅扶手上攥出了红痕,喉咙里堵着团滚烫的棉絮,那句“妈”卡在齿缝间,烫得舌尖发麻。
当棺木被推进火化炉的刹那,温羽凡的身体猛地一颤,轮椅的扶手被他抓得变了形。
炉门“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视线,他看见火光在小窗里亮起来,像那年二号楼倒塌时的白光,只是这次,连哭喊都发不出来。
他的嘴唇翕动着,一遍遍地念着“妈,慢点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混在焚化炉的轰鸣里,碎成了粉末。
骨灰盒是杨诚实挑的,紫檀木的,沉甸甸的。
温羽凡接过时,指尖触到盒面的温度,不冷不热,像母亲晚年的手。
他低头看着那方小小的盒子,突然笑了……
那么小的盒子,怎么装得下母亲一辈子的唠叨?
装得下她半夜给发烧的他喂药的身影?
装得下她在病床前削苹果时,刀刃打滑的慌张?
墓地在城郊的山坡上,风更大了,吹得松树林“呜呜”地响。
父母的墓穴挨在一起,墓碑是早就刻好的,父亲的名字旁空了大半,如今终于被母亲的名字填满。
杨诚实把骨灰盒放进去时,温羽凡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像两颗心终于靠在了一起。
他望着那两块紧紧挨着的墓碑,突然觉得很平静。
这一刻,他终于证实了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
父亲走的时候,他在医院昏迷,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们一直瞒着他,但他心里总像缺了块什么。
如今看着母亲的名字刻在旁边,倒像是拼图终于凑齐了。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肩膀上,母亲跟在后面追,喊着“慢点跑,别摔着”;
想起结婚时,父亲坐在主位上,母亲坐在他边上,给小两口递上厚厚的红包,说“好好过日子”;
想起小智出生那天,父亲在产房外抽了两包烟,母亲攥着他的手,手心全是汗。
这些画面像潮水,漫过他的心脏,不疼,只觉得空。
“爸,妈。”温羽凡对着墓碑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很快就来陪你们。”
他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天空裂开一道缝,漏下点微弱的光。
山下的城市在雾里若隐若现,可这人间的灯火,再也照不亮他心里的路了。
小智在等他,周新语在等他,现在父母也在等他,那片黑暗里一定很暖吧,暖得能装下所有的思念。
杨诚实推他下山时,轮椅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响。
风还在吹,松针落在墓碑上,盖了薄薄一层,像谁悄悄掖好的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