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彻的王府藏在长安的胡同深处。
谢霜音被领到王府北苑时,天刚擦黑。院门上着锁,钥匙由苏彻亲自交到她手里。
“这是我取得战功后,皇帝新赐的府邸。”苏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常服,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血渍透过白布渗出来,却比在殿时多了几分人气,“你住着,没人敢来打扰。”
谢霜音接过钥匙,指尖触到他的温度,猛地缩回手:“为何我还要为质”
“没有为何。”苏彻打断她,转身往正院走,玄色衣袍扫过廊下的灯笼,投下晃动的影,“晚膳会送到你院里。安分些,别乱跑。”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谢霜音握着那枚钥匙,突然想起落马坡他将她拽进怀里时的力度,想起在殿上他说“三郡将士会记下”时的冷冽,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慌,是乱,还是别的。
北苑的窗正对着正院的回廊。谢霜音推窗时,正看到陆清婉提着药箱,从月亮门里走出来。
陆清婉穿着件月白的襦裙,长发松松挽着,脸上没施粉黛,却比长安所有的贵女都耐看。
她走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手里的药箱上。
那是苏彻的妻子,陆清婉。
谢霜音下意识地缩回手,躲在窗后,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院里,苏彻坐在廊下的竹椅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牙。
陆清婉走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解开他左臂的绷带。
伤口还在渗血,黑红色的,带着草药的腥气。
陆清婉的动作极轻,用温水沾湿棉布,一点点擦去血渍,指尖触到他的皮肤时,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疼?”她抬头看他,眼里的担忧像水一样漾开。
苏彻摇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带着熟悉的暖意,是他在北境无数个寒夜里,想抓住的那点光。
“等久了?”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
“不久。”陆清婉低下头,继续为他上药,药膏是她亲手调的,掺了当归和血竭,专治箭伤,“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定心丸,让苏彻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突然就松了。
药膏抹在伤口上,带着清凉的疼。陆清婉吹了吹,忽然低下头,用唇轻轻碰了碰那处伤口边缘。
很轻,很软,像羽毛拂过,却让苏彻的身体猛地一僵。
“清婉”他低唤她的名字,喉结滚动了一下。
陆清婉没抬头,只是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去他伤口边缘残留的血渍。
她的动作虔诚得像在献祭,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映得她眼底的情愫,浓得化不开。
谢霜音在窗外看得呼吸一滞,慌忙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花架。
青瓷花盆摔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看到苏彻猛地抬头,看向北苑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被陆清婉按住了肩膀。
“许是野猫吧。”陆清婉轻声道,将新的绷带缠在他臂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别惊动了旁人。”
苏彻的目光在北苑的窗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是收回了视线,只是握住陆清婉的手,紧了紧。
陆清婉起身,去廊下的炉上温酒。
酒是青梅酿,她一直埋在院里的梅树下,等着他回来一起喝。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柔和得像幅画。
苏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乾阳殿的算计、落马坡的血腥,都离得很远了。
这里有暖酒,有爱人,有他在北境拼死守护的安稳。
“清婉,”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委屈你了。”
新婚第二日,他就被派去北境,一去便是半年。她的新妇,受了多少苦,他不敢细想。
陆清婉端着温好的酒回来,递给他一杯,自己也捧了一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不委屈。你守住了北境,我就守得住王府。”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液沾在唇角,像抹胭脂。
苏彻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指尖触到她的唇时,她微微闭上了眼。
红烛的光透过窗纸,照在两人身上,投下交缠的影。
陆清婉靠在苏彻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轻声道:“今晚别去书房了。”
苏彻低头,吻住她的唇。青梅酒的甜混着药草的苦,在舌尖蔓延开来,像他们这一路的滋味。
“好。”
他抱起她,往内室走去。红烛被风吹得晃了晃,终究是稳稳地燃着,将一室的暧昧,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的谢霜音,早已退到了院角的梅树下。
夜风寒凉,吹得她指尖发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交缠的身影时,心口会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是因为羡慕陆清婉的安稳?还是因为嫉妒?
她甩了甩头,想把这荒唐的念头赶走。
她是谢家的女儿,是苏彻的“棋子”,他们之间,只有利用和被利用,怎么会有别的?
可廊下那盏玄铁灯笼晃过她的脸时,她却清晰地想起,落马坡苏彻将她拽进怀里的瞬间,他的心跳,和刚才在正院听到的,一模一样。
“别傻了。”她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是皇子,你是他是政敌之女,你们之间,隔着的是深仇,是长安的刀光剑影。”
可为什么,那红烛暖酒的画面,会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里,怎么都挥不去?
内室的烛火终于灭了。
谢霜音转身,踉跄着回到自己的院落,将那枚钥匙紧紧攥在掌心,直到铜柄硌得掌心生疼,才仿佛能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
夜还很长。
正院的温情,北苑的酸涩,乾阳殿的算计,三郡的铁骑都在这寂静的王府里,悄悄发酵。
谢霜音不知道,苏彻在熄烛前,曾透过窗,往北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那株梅树下的白影,看到了她攥紧钥匙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有些棋子,动了心,才更好用。
而有些情感,藏得深了,才更能成为刺向敌人心脏的刀。
红烛已灭,月色正好。
长安的风,带着暧昧与杀机,吹进了这座看似平静的王府,也吹向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谢舫的密探,苏戾的死士,皇帝的眼线都在等着,等着看这场温情背后,等着新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苏彻拥着陆清婉,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左手却轻轻放在了腰间。
暖酒红烛是真的,久别重逢是真的。
但算计,也是真的。
窗外的谢霜音,终究还是不懂。
这长安的夜,从来都容不下纯粹的暖,和无端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