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指着空荡荡的黑板:林溪,这期板报交给你了。
我攥着粉笔,手心全是汗。
放学后的画室,我对着空黑板发呆。
需要帮忙吗篮球校队队长沈屿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随手画了朵玫瑰,笔触比我苦练三年还流畅。
后来他总在画室陪我,直到被教导主任抓到。
你们在早恋
沈屿抢过我藏起的画本:主任,是我在追她。
第二天全校都知道了高岭之花倒追我的事。
可当我看见他母亲把国际学校录取书拍在桌上时。
我默默撕掉了给他画的99张肖像。
火车站送别那天,他忽然扣住我的手腕。
等我回来,林溪。
他吻了我发烫的耳垂。
我低头盯着鞋尖,听见自己说:
画板报的粉笔,永远画不出玫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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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二(3)班敞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规整的亮斑。空气里浮动着崭新的课本油墨味,混合着窗外迟开桂花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粉笔灰气息。开学第一天的喧嚣余韵未散,班主任老李的声音却像一把精准的尺子,划开了这片懒洋洋的嘈杂:
林溪,他枯瘦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教室后方那块巨大、空茫、仿佛能吸走所有声音的黑板,这期板报,交给你了。主题是‘新学期,新气象’,周五前完成。
我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引来几道目光的涟漪。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烫。攥着课桌抽屉里那截白色粉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汗湿的掌心立刻将那坚硬的石膏裹上一层滑腻的湿气。粉笔灰黏在指尖,又细又凉。
哦……
一个短促的单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几乎被教室后方风扇单调的嗡鸣声盖过。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不敢抬头迎接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视线。黑板报那块庞大得令人绝望的黑色空白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味道。
放学铃响得干脆利落,如同一个斩断所有犹豫的指令。教室里的人声迅速退潮,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响过一阵,便只剩下空旷的寂静。我磨蹭着收拾书包,等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拖着脚步,走向那间位于教学楼最西侧尽头、常年被高大梧桐树浓荫遮蔽的旧画室。
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陈年纸张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画室不大,光线也不甚明亮,几缕挣扎着穿过梧桐叶缝隙的夕阳光柱斜斜地投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飞舞的微尘。角落里堆放着蒙尘的画架、废弃的石膏像,还有一叠叠边缘卷起的旧画纸。而房间正中,正对着门口,就是我此刻的战场——另一块同样巨大、空无一物的黑板。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张等待吞噬的黑色大口,嘲笑着我的无能为力。
我靠着冰冷的黑板边缘,慢慢滑坐到地板上。帆布书包被随意丢在脚边。铅笔在速写本上徒劳地划过,留下几道凌乱而僵硬的线条,很快又被烦躁地涂抹成一团混乱的黑影。脑海里关于新学期,新气象的构想,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连一丝痕迹都抓不住。挫败感像藤蔓,悄悄爬上四肢,越缠越紧。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片沉重的空白和无声的自我厌弃彻底吞没时,吱呀——一声,画室那扇老旧木门被轻轻推开。
光线在门口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需要帮忙吗
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感,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却清晰得如同钟鸣。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漏跳一拍,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
是沈屿。
高二年级的风云人物,校篮球队绝对主力,常年盘踞年级前三的学神。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夕阳的金色光晕描摹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画室微暗的光,带着点探究,又似乎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怎么会来这里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像个失控的摆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窘迫,目光扫过我脚边摊开的、画满失败草稿的速写本,然后很自然地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径直走到我面前那块空白的黑板前。
板报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嗯。我终于找回一点声音,细若蚊呐,‘新学期,新气象’……还没头绪。
沈屿没再说话。他俯身,极其自然地捡起我脚边散落的一小截粉笔头——那是我刚才无意识捏断的。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捏着那截小小的白色石膏,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然后,在我不解的目光中,他转身,面向那块巨大的黑色深渊。没有思考,没有停顿,甚至没有打草稿。他只是抬起手臂,手腕悬空,粉笔尖轻轻触上冰凉的板面。
嗤——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响起。不是犹豫的试探,而是流畅、自信、带着某种韵律的滑行。他手臂的线条舒展而稳定,手腕灵活地转动,带动着那截不起眼的粉笔。不过寥寥数笔,一朵玫瑰的雏形便魔术般在黑板上清晰浮现。紧接着,花瓣的层叠、舒展的姿态、甚至花茎上细微的刺……都在他行云流水的勾勒下迅速成型。
那朵玫瑰,在斑驳陈旧的黑板背景上,以一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绽放开来。线条干净利落,光影过渡自然,形态优雅生动。它不再是我笔下那些呆板僵硬的花,它仿佛带着露水的湿润,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风的摇曳,活了过来。
我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眼前的人是沈屿,而是因为那朵玫瑰本身——那是我埋头苦练了三年素描和水彩,都未能达到的、令人心颤的流畅与神韵。他竟然……会画画还画得这么好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沈屿出现在这里本身更让我震惊。
沈屿收回手,退后一步,歪头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又侧过脸看我。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促狭的笑意。
这样……算有点‘新气象’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那朵惊艳的黑板玫瑰仿佛只是他随手为之。
我仰着头,视线牢牢锁在那朵盛开的粉笔玫瑰上,又猛地转回他脸上。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无形力量击中的茫然,在我眼中交织翻滚。画室里陈年的松节油味道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你画的
声音出口,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沈屿没回答,只是将那截短了一小截的粉笔轻轻放回讲台的粉笔槽里,动作随意得就像放下一个篮球。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坦然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炫耀,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平静的确认。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在我耳中炸开。
他怎么会画画还画得这么好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不断扩散、无法平息的涟漪。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沈屿,考试榜单上高悬的沈屿,被无数目光追逐的沈屿……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松节油和尘埃气息的旧画室里,竟然用一截粉笔头,画出了一朵比我所有练习都生动的玫瑰。世界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露出了某个被精心隐藏的角落。
夕阳沉得更低,画室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唯有那朵粉笔玫瑰,在黑板上兀自绽放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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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旧画室仿佛被施了魔法。沈屿的出现不再是一次偶然的迷路。
几乎每个放学后,当教室的人声散去,走廊归于沉寂,那扇斑驳的木门总会在我对着空白黑板发呆的某个瞬间,被轻轻推开。他有时背着那个标志性的黑色运动挎包,有时只穿着一件干净的T恤,带着室外阳光或运动后的微热气息走进来。
没有过多的开场白,没有刻意的邀约。他总会很自然地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或者有时是我摊开在画架上的素描本和炭笔,直接开始他的工作。
这里,他会用指尖点一点黑板某个角落,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标题字可以大一点,用立体的效果,这样。
话音刚落,几笔勾勒,方方正正的美术字便跃然板上,棱角分明,充满力量感。
边框太死板了,他又一次皱眉,接过我手中犹豫不决的粉笔,试试藤蔓缠绕,有生机一点。
炭笔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流畅的曲线蜿蜒伸展,缠绕出蓬勃的绿意。他甚至会顺手在藤蔓间添上几朵小花苞,点缀得恰到好处。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画着。黑板报的雏形在他手下一点点丰满起来,色彩搭配和谐,布局疏密有致。而我,从最初的震惊和手足无措,渐渐变成了一个专注的旁观者和……笨拙的助手。他需要什么颜色的粉笔,我会立刻递过去;他画到高处够不着,我会默默搬来垫脚的凳子;他退后审视整体效果时,我会屏息凝神,生怕打扰他那一刻的专注。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炭笔在素描纸上摩擦的簌簌声,偶尔有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哗啦轻响。我们之间的话很少,关于篮球、关于考试、关于那些围绕着他的喧嚣话题,他绝口不提。他只是专注地画着,仿佛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空间,才是他真正可以喘息的地方。
我偷偷观察他。他画画时的神情,和球场上的张扬、领奖台上的从容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沉静。眉头会微微蹙起,眼神锐利而专注,紧盯着笔下的每一根线条,嘴唇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额角偶尔会渗出细小的汗珠,顺着利落的轮廓滑下。那是一种沉浸其中的、忘我的状态,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光环后的真实质感。这样的沈屿,陌生又让人移不开眼。
我的速写本,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改变了主题。那些静物练习、风景临摹,渐渐被另一种画面取代——线条流畅的侧脸轮廓,专注时微微下垂的眼睫,握着画笔的修长手指,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的有力小臂……一张又一张,全是沈屿。
画室里流转的光影成了最好的滤镜。夕阳的金辉穿过高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暮色四合时,只有一盏旧吊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画满图案的黑板上,也投在我悄悄翻动的速写本页脚。每一次铅笔的沙沙声,都像是在记录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画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偷窃感,捕捉着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神态流转。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像一层薄而透明的茧,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直到那一天,暮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旧画室的窗棂上。我正踮着脚,努力去够黑板顶端最后一个角落,试图添上几片象征新气象的嫩绿叶子。沈屿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仰头看着我的动作,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和我的影子在黑板下方交叠在一起。
往左一点,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对,那片叶子再舒展些。
他的气息很近,带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荚味道,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后颈。我握着粉笔的手指一颤,那片叶子顿时画歪了,留下一个滑稽的拐角。脸颊瞬间火烧火燎。
就在这时——
砰!
画室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和沈屿同时惊得浑身一僵,猝然回头。
门口,教导主任那张铁板似的、惯常严肃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牢牢锁定着我们。他穿着板正的中山装,像一尊骤然降临的煞神,堵住了唯一的出口。空气瞬间冻结了。
放学不回家,躲在这里干什么
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画满板报的黑板,扫过我脚下散落的粉笔头,最后,死死地钉在几乎和我贴在一起的沈屿身上,又缓缓移向我和他影子交叠的那片地面。那眼神里的审视和怀疑,浓得化不开。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从脚底直冲头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速写本!那本画满了沈屿的速写本,正大剌剌地摊开放在旁边的旧画架上!就在主任目光扫射的路径上!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旁边侧身,想用身体挡住画架,同时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抓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完了!如果被看到……
你们在早恋!
教导主任的厉喝声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一步踏进了画室。他指着我慌乱遮掩的动作和沈屿紧挨着我的站位,语气斩钉截铁:放学后滞留学校,孤男寡女,挨挨挤挤!成何体统!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指尖触碰到速写本粗糙封面的瞬间,冰冷僵硬。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我死死攥着本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恨不得将它揉碎或者立刻消失。完了……彻底完了……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猛地动了。
是沈屿。
他一步跨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毫不犹豫地横插在我和教导主任之间。他宽阔的肩膀瞬间挡住了主任那几乎要刺穿我的凌厉视线,也挡住了我手中那本烫手的秘密。我惊愕地抬头,只看到他挺拔如青松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下一秒,在教导主任和我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沈屿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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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手腕一空,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那本被我紧紧攥着、如同救命稻草又如同犯罪证据的速写本,竟被他极其精准而强硬地一把抽了过去!
主任!
沈屿的声音响起,清朗依旧,却像淬了火的钢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画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稳稳地握着我的速写本,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高高举起,那摊开的、画满了他侧脸和身影的纸页,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教导主任眼前,也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我的心跳骤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冰凉。完了……秘密……我的秘密……
然而,沈屿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炸弹,掀起滔天巨浪:
是我在追她。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布满粉笔灰的地面上,铿锵作响。
画室里死寂一片。教导主任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张,那副惯常的严厉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被一种纯粹的震惊所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屿,又看看沈屿手中那本摊开的、证据确凿的速写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而我,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浑身的感官都麻痹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沈屿那句是我在追她在疯狂回荡、炸裂。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他……他说什么他看到了他……为什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教导主任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气音,脸色变幻不定,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颠覆预想的自首给彻底打懵了。他看看一脸坦荡、眼神坚定的沈屿,又看看脸色惨白、几乎要缩进墙缝里的我,那本摊开的画册成了最刺眼也最无法反驳的证物。
最终,主任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要把整个画室的空气都吸进去,脸色铁青得吓人。他没再质问,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命令:明天早上!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子。
说完,他狠狠瞪了我们一眼,尤其是沈屿,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猛地一甩手,转身,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脚步重重地踏在走廊上,那咚咚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楼道里回荡,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我们紧绷的神经。
门,被主任离开时带起的风,哐当一声甩上了。
画室里只剩下我和沈屿,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昏暗的灯光下,粉笔灰还在空气中无声地悬浮、飘落。
沈屿缓缓放下了举着速写本的手。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那本摊开的、画满了他的画册,此刻就捏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他的眼神很沉,像深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决断后的平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我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公开处刑般的恐慌紧紧攫住心脏,几乎无法呼吸。视线慌乱地躲闪,不敢看他,更不敢看那本画册,最终死死地钉在自己沾满粉笔灰的帆布鞋鞋尖上。
他沉默地走近一步。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本摊开的、如同我赤裸裸心事的速写本,递到了我面前。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脸颊滚烫,耳朵里嗡鸣不止。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他手中接回那本沉重的画册。纸张粗糙的边缘刮过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问,为什么你看到了你……你刚才说的是……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冲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屿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线。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意味。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拿起他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黑色挎包,肩带随意地甩上肩膀。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扇斑驳的木门。门被拉开,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轮廓。
明天见。
低沉的三个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画室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后,门被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
画室里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本仿佛烙铁般滚烫的速写本。窗外,浓稠的夜色已经完全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我靠着冰冷的黑板,身体顺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怀抱着那本摊开的画册,上面沈屿专注的侧脸在昏黄灯下对我无声凝视。脸颊上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被彻底曝晒于日光下的茫然无措。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而我,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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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踏入校门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空气里弥漫着和昨天并无二致的青草和书本气息,可落在我身上的每一道目光,都仿佛带着无形的探针和灼热的温度。
看!就是她!
天哪……真的假的沈屿追她
看不出来啊……平时那么闷……
听说昨天被主任堵在画室了!沈屿亲口承认的!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无处不在的蚊蚋,嗡嗡地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那些目光,有好奇的打量,有难以置信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些不加掩饰的、带着审视的嫉妒。我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书包里,只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快速穿过这片无声的雷区。
教室里的气氛更是诡异。当我推开门走进去时,原本喧闹的早读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桌周晓晓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烁着兴奋又八卦的光芒:溪溪!快老实交代!你跟沈屿……真的假的全校都传疯了!说他在追你还被主任抓了现行
我的脸颊瞬间又烧了起来,窘迫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没有……
声音细若游丝,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不信。
还说没有!
周晓晓戳了戳我的胳膊,一脸你骗不了我的表情,隔壁班王莉都看见了!她说昨天下午放学后,沈屿特意绕路去小卖部,买了你最爱吃的那个牌子的草莓牛奶!然后就直接往旧画室那边去了!这还不是……
她的话像一根针,猛地刺进我的神经。草莓牛奶那个总是放在小卖部最里面冰柜的牌子昨天……我确实在画室角落里看到一个空盒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带着草莓味的甜腻幻觉。原来,那不是错觉。
浑浑噩噩地挨过早读,课间操的铃声如同催命符。当我和沈屿的名字被广播清晰地喊出来,要求立刻去教导主任办公室时,整个操场似乎都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身上。我僵硬地走出队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眼角余光瞥见另一列队伍里,沈屿也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去参加一场普通的会议,而不是一场关乎早恋的审判。他甚至还侧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带着安抚的电流,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跳得更乱。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老李(班主任)也在,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主任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在我和沈屿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高压。
说说吧,怎么回事主任的声音像结了冰,沈屿,你昨天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你在追她’证据呢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那个在传言中平平无奇的林溪。
沈屿站在我斜前方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替我挡住了大半来自办公桌方向的压迫感。他微微侧过头,给了我一个极快、极淡的眼神,似乎在说别怕。
主任,李老师,他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没有丝毫慌乱,昨天在画室,是我主动去找的林溪同学。黑板报的任务很重,我得知后,想尽自己一份力帮忙。林溪同学非常认真负责,绘画功底也很好。他顿了顿,语气坦然,至于追她……是事实。我欣赏她的专注和才华。在画室里相处,是我主动靠近,并非林溪同学的问题。昨天的举动,也是我一时情急,不想让她因为我的行为受到不必要的误解和责难。
他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教导主任和老李显然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地认罪,甚至主动强调了追求的事实。主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老李的脸色则更加难看,看向沈屿的眼神充满了痛心和失望。
沈屿!老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是年级的标杆!是冲击顶尖大学的好苗子!现在是什么时候高三在即!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他痛心疾首地指着我,还有你,林溪!你……
李老师,沈屿打断了老李的指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感情和学习,并非对立。我清楚自己的目标,也有能力平衡。林溪同学同样优秀,她从未因此影响过学业。昨天的事,责任在我,请老师们不要苛责她。至于惩罚,我接受。
他的坦然和担当,反而让教导主任和老李一时间有些语塞。办公室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最终,教导主任重重哼了一声,板着脸开始了长篇累牍的思想教育,从校规校纪到人生理想,从早恋危害到学业前程。我和沈屿并排站着,像两棵沉默的树。我能感受到身旁少年身上传来的稳定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些冰冷的训斥。训话结束时,主任勒令沈屿必须立刻退出板报工作,并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同时严厉警告我们保持距离。
走出办公室沉重的大门,走廊里空旷无人。压抑的空气终于松动了一些。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不敢看身旁的人。刚才在办公室里他那些斩钉截铁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替我扛下了所有……为什么
林溪。沈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很轻。
我脚步顿住,终于鼓起一点勇气抬起头看他。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责怪,没有后悔,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把你卷进来。吓到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揪。明明是我偷画他,明明是我的秘密被撞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看着他眼底那抹淡淡的倦色,那句哽在喉咙里的为什么帮我,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所有的疑问和混乱,最终只化作一个轻轻的摇头。
没……没事。声音干涩。
沈屿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嗯。回去上课吧。他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一下我的头发,动作却在半空中极其克制地停住,然后缓缓收了回去。指尖蜷缩在掌心。
他转身,朝着与我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阳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挺拔依旧,却似乎被办公室那场风暴抽走了几分往日的锐气,添上了一层沉重的、无形的阴翳。那抹沉郁的影子,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奇怪的慢放键。旧画室成了禁区,放学后我独自一人面对那面完成了大半的黑板报时,总觉得空落落的,少了那抹沉静专注的身影,少了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连空气都变得滞涩。沈屿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彻底退出了板报工作,也严格遵守着保持距离的命令。
然而,高岭之花沈屿倒追普通女生林溪的爆炸性新闻,却像野火燎原般,在课间的走廊、拥挤的食堂、喧闹的球场看台……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我成了行走的焦点。那些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议论声也更加清晰刺耳。
就她啊凭什么
沈屿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装什么清高,肯定用了什么手段……
听说她画了好多沈屿的画,死缠烂打吧
……
恶意如同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皮肤上,并不致命,却让人时刻处于一种难堪的紧绷之中。我低着头走路,减少去公共区域的次数,试图把自己缩回那个不起眼的壳里。只是偶尔,在去办公室抱作业本的路上,或者在拥挤的楼梯转角,会猝不及防地撞见沈屿。
他的身影依旧醒目。只是,他身边总是簇拥着很多人——队友、同学、或者其他年级慕名而来的人。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回应着周围人的热情。但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我,隔着攒动的人头,那眼神会短暂地停顿,褪去所有的客套,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无声的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那眼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荡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我们不再说话。那短暂交汇的目光,成了唯一的、沉默的交流。每一次相遇,都像一次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那本被公开的画册,提醒着他为我扛下的风暴,也提醒着我们之间那道由流言和规则划下的、越来越深的鸿沟。
流言蜚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日渐沉重的学业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唯有拿起画笔时,才能获得片刻喘息。只是,笔下的线条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轻盈。速写本上,沈屿的轮廓依旧清晰,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画得最多的是他的背影——在人群簇拥中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在空旷走廊里渐行渐远、透着孤寂的背影……一张,两张……铅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如同某种沉默的计数。
直到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教室窗外,春日难得的阳光暖融融地铺洒进来。我正埋头于一堆复杂的数学公式里,试图在令人窒息的题海中抓住一根稻草。前排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骚动。
……真的假的沈屿他妈妈校长室
嗯!刚被张老师叫去送材料亲眼看见的!开着一辆超贵的车,气场超强,脸色可难看了!
肯定是为那事来的吧沈屿可是要冲清北的苗子,家里能看着他‘早恋’耽误前程
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
细碎的议论像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住心脏。指尖的自动铅笔芯啪地一声断裂,在演算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心脏猛地沉下去,坠入无底寒渊。沈屿的妈妈……来了为了……我
一股冰冷的预感攫住了我,比任何一次流言带来的难堪都要尖锐刺骨。自习课剩下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终于熬到下课铃响,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虚浮地奔向教师办公区。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我,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我并没有勇气靠近校长室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威和裁决的厚重木门。只是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借着墙体的阴影,屏住呼吸,像一个卑劣的偷听者。
门没有关严实,留着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面传出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穿透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心脏。
……沈屿的未来,不是儿戏!
那是一个陌生的、属于成熟女性的声音,音质冷冽,带着长期居于高位养成的命令口吻,国际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今天带来了。顶级师资,直通世界名校的路径!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短暂的停顿,似乎有人在低声回应,可能是校长或老师。
感情呵。
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像玻璃碎裂的声音,十几岁小孩子懂什么感情不过是青春期一点无聊的荷尔蒙冲动!那个叫林溪的女孩子
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否定,除了那点所谓的画画,还有什么家世成绩能匹配得上沈屿的未来吗能给他任何助力吗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心上。家世成绩助力……画画那点所谓的……画画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沈屿不懂事,被一时的冲动蒙蔽了眼睛。
那冰冷的声音继续宣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但我们做家长的,必须替他清醒,替他负责!转学手续,立刻办!这个环境,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至于那个女孩……
声音停顿了一下,充满了毫不留情的切割意味,彻底断掉!必须断干净!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门内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噪音。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血液,冻僵了指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我死死地抠住冰冷的墙壁,指甲陷入石灰的缝隙里,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校长室那扇厚重的门,走廊尽头惨白的灯光,墙壁上张贴的红色励志标语……所有的颜色和线条都扭曲、融化,最终坍缩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
沈屿的妈妈……国际学校……断干净……
那冰冷而精准的宣判,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原来,在别人眼中,在那决定着沈屿命运的人眼中,我所有的存在,连同我珍视的画笔和偷偷珍藏的心意,都不过是那点所谓的画画,是无聊的荷尔蒙冲动,是阻碍他光芒的、需要被彻底清除的尘埃。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脸颊滚烫,心脏却在胸腔里结成了冰。
我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条充满审判气息的走廊。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我的课桌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我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书包被粗暴地拉开。我的手抖得厉害,摸索着,从最里层,抽出了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速写本。纸张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我猛地翻开它。
哗啦——
一页页翻过。全都是他。阳光下专注画画的侧脸,暮色里沉默的轮廓,篮球场上跃起的瞬间,走廊里擦肩而过的背影……铅笔的线条或深或浅,记录着无数个无人知晓的凝视瞬间。整整九十九张。九十九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阳光刺眼地照在纸页上,那些我小心翼翼勾勒的线条,那些曾让我心头微颤的细节,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苍白、幼稚、可笑。
原来,粉笔画的玫瑰再美,也永远开不进那个铺着红毯、通往国际名校的未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泄出。颤抖的手指捏住一页纸的边缘,用力!
嗤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空旷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纸张被粗暴地扯开。纸上,沈屿带着浅笑的半张脸,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被撕裂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我像疯了一样,手指冰冷而麻木,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绝。一页,又一页。
嗤啦——
嗤啦——
嗤啦——
撕裂声不绝于耳。一张张承载着心跳和秘密的画像,在阳光下被无情地肢解。铅笔描绘的轮廓扭曲、断裂。他沉静的眼眸被撕碎,专注的侧脸被分割,挺拔的身影被扯烂……画纸的碎片如同冬日里凋零的枯叶,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课桌和地面上。
九十九张。一张不留。
当最后一页印着他背影的纸在我手中化为两片不规则的残骸,飘然落下时,教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眼泪无声滑落的湿迹。我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满桌满地的狼藉碎片,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阳光依旧明媚,落在那些碎片上,却再也照不进心底一丝暖意。
结束了。我的秘密,连同我那点所谓的画画,都被我自己,亲手埋葬在这片无声的废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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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纸片像一场惨白的雪,覆盖了课桌,也冻结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那之后的日子,我把自己缩进了更深的壳里,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只留下坚硬的外壁对着世界。流言蜚语依旧在飘,但似乎也失去了新鲜感,渐渐被新的八卦取代。我低着头,穿梭在教室、食堂、画室之间,三点一线,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偶尔,还是会不可避免地遇见沈屿。在拥挤的楼梯转角,在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似乎锁着更深的阴郁。每一次相遇,隔着人群,他的目光总会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欲言又止的复杂。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而我,总是飞快地垂下眼睑,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视线交汇。脚步没有停顿,甚至刻意加快,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心口的位置,在每一次擦肩而过后,都会泛起一阵细密的、冰冷的刺痛,提醒着我那九十九张被撕碎的纸片,提醒着校长室门外听到的那场冰冷的宣判。
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那本画满了他的速写本,连同里面所有的秘密,都化作了垃圾桶里无人问津的碎片。旧画室里那面最终由我独自完成的黑板报,色彩依旧鲜艳,却空洞得像个笑话。粉笔画的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粗糙的黑板底色。它终究是会褪色、会消失的。就像某些注定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堆积如山的习题册里,悄然滑向学期末。蝉鸣聒噪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和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不安。
离校前最后一天的下午,阳光炽烈得晃眼。我刚从闷热的画室出来,额角还沾着一点洗笔时溅上的水彩颜料。刚走到教学楼侧门廊檐下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面前。
是沈屿。
他背着那个熟悉的黑色运动挎包,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脸颊被晒得有些发红,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直直地望进我躲闪的眼睛里。
林溪。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明天下午两点,火车站,西进站口。语气干脆,没有丝毫铺垫,也没有留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似乎瞬间涌向了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火车站他……要走了那个国际学校真的要走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火车站三个字在嗡嗡回响。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有压抑许久的急迫,还有一丝深藏的、近乎恳求的微光。然后,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了教学楼外炽热刺眼的阳光里,背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潮中,像一滴水汇入了沸腾的海洋。
只剩下我,站在廊檐的阴影下,被那句突如其来的火车站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带着冰与火交织的痛楚。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了我整整一夜,勒得我几乎窒息。眼前反复交替着画室里他流畅画下的玫瑰、教导主任铁青的脸、校长室门缝里传出的冰冷宣判、还有那满地被撕碎的画像……以及他最后那个深沉得令人心悸的眼神。
第二天,当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挪过一点半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还是驱使着我走出了家门。盛夏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我跳上驶向火车站的公交车,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的色彩。手心却一片冰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书包粗糙的带子,留下深深的印痕。
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各种方言和广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海洋。西进站口前更是人头攒动,送别的、赶车的、拖着巨大行李箱的……我像一尾笨拙的小鱼,艰难地在人潮的缝隙里穿行,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相似的身影。
没有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车次信息。一点五十五分……一点五十七分……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心跳越来越快,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他走了吗还是……我根本不该来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
就在广播里清晰响起开往G市方向的KXXX次列车,请乘坐该次列车的旅客尽快到第三站台检票上车……的提示音时,我的目光终于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锁定了目标!
他就在不远处,靠近检票口的栏杆旁。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得体香槟色套装、挽着精致发髻的女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气场——优雅、干练,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腕表。是沈屿的母亲。
沈屿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双肩旅行包,手里还拖着一个银灰色的拉杆箱。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他母亲说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很紧。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更加冷硬。
他母亲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周围,带着一种本能的审视和防备。那目光极其锐利,似乎穿透了喧闹的人群,下一秒就要落到我藏身的角落!
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猛地向旁边一根粗大的承重柱后缩去,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那片狭窄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粗糙的大理石柱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我死死地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分毫。
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和广播声,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那冰冷的声音,那轻蔑的断干净……像魔咒一样箍紧了我的神经。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广播在催促最后一遍检票。我鼓起全身残存的一点点勇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柱子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
检票口那里,沈屿的母亲正抬手整理了一下他背包的肩带,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她似乎又低声叮嘱了几句。沈屿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顺从地拉起行李箱,转身,走向检票通道。
他就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像离弦的箭,猛地从柱子后面冲了出去!顾不上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顾不上撞到谁的行李箱,我只想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沈屿!
声音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嘶哑,在嘈杂的站厅里响起,却瞬间被更巨大的声浪吞没。
他正低着头,刷身份证通过闸机。那一声呼喊,似乎让他挺拔的背影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很细微的一个停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没有回头。闸机的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冰冷的嘀声。他拉着行李箱,汇入了站台涌动的人潮,那个黑色的背影,在明亮的站台灯光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站台深处涌动的光影和人流里。
走了。
他真的走了。
像一滴水,彻底融入了那片不属于我的海洋。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周围喧闹的人声、广播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视线迅速被汹涌而上的泪水模糊,眼前的站台、人群、灯光都扭曲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喉咙里堵得发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
一只温热、带着薄汗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极其强硬地从斜后方伸来,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急切和蛮横!
我惊得浑身剧震,几乎要失声尖叫!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向后猛地一拽!
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
熟悉的、干净的皂荚混合着阳光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是沈屿!
他根本没走!
他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手臂如同铁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力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滚烫的、急促的呼吸带着灼人的温度,喷洒在我头顶的发旋。
林溪!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破碎的颤音,看着我!
我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冲撞着,几乎要炸开。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猛地松开箍住我的手臂,双手却强硬地捧住了我的脸,迫使我抬起头!
视线模糊,泪水让他的脸一片朦胧,只能看到他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焰,里面翻涌着狂风暴雨般的情绪——焦灼、痛楚、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惊的执拗。
等我回来,林溪。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砸进我的耳朵里,砸进我的心上,听见没有等我!
那命令般的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不等我做出任何回应,甚至不等我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般的一切——
他猛地低下头!
一个滚烫的、带着夏日阳光气息和少年汗意的吻,猝不及防地、重重地落在我的耳垂上!
柔软而灼热的触感,如同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麻木的神经!耳垂那片小小的皮肤像是被点燃了,滚烫的火焰迅速蔓延至全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焚毁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松开了我。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偶,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涸,耳垂上那滚烫的烙印却鲜明得如同烙铁。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沈屿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浓墨重彩,交织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沉甸甸的、无声的凝视。然后,他决绝地转身,像一头冲向战场的猎豹,朝着刚刚离开的检票口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背影在汹涌的人潮中左冲右突,黑色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很快被进站的人流吞没,消失在那道冰冷的闸机之后。
站厅里依旧喧嚣鼎沸。
我站在原地,如同风暴过后被遗弃在沙滩上的贝壳。脸颊上泪痕冰凉,耳垂上那一点被他吻过的皮肤却滚烫得惊人,像一枚永不熄灭的火种,灼烧着感官。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干净又炽烈的气息。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放着列车信息,人潮依旧在身边奔流不息。可我的世界,在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后,陷入了一片巨大的、真空般的死寂。
那句滚烫的等我回来,还在耳边疯狂回荡,带着他嘶哑嗓音里孤注一掷的力量。
而那句一直哽在喉咙深处、如同诅咒般冰冷的话语,却在喧嚣的浪潮退去后,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清晰地、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沙哑,从我干涩的唇间溢出,轻飘飘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画板报的粉笔……永远画不出玫瑰的未来。
声音很轻,很快被淹没在火车站的巨大声浪里。
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