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大小姐,此生勿念 > 第一章

寄人篱下十年,我把林晚宠成了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她生理期我熬红糖水,她逃课我替她遮掩,她带小混混打我我也默默忍着。
直到火灾里她甩开我的手,奔向那个放火的黄毛。
浓烟中我听见她喊:别管那个乡巴佬!
我才真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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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踏进林家的门,我就被一股巨大的陌生和冰冷包裹住了。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皮革和某种清冷花香的混合气味,脚底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灰扑扑的旧球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轮廓。
林叔叔,我父亲生前最亲密的战友,宽厚的手掌重重落在我瘦削的肩上,声音带着刻意的洪亮与暖意:
小屿,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别拘束!
话音未落,一道尖利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玻璃碎片,狠狠划破了这份努力营造的温暖:
家爸,你没搞错吧哪儿来的乡巴佬就往家里塞臭死了!
楼梯拐角处,一个穿着精致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站着,大约比我矮半个头,一头微卷的黑发衬得小脸雪白,像橱窗里摆放的昂贵洋娃娃。
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盛满了鄙夷和厌恶,直直地刺向我。
她是林晚,林叔叔唯一的女儿,比我小一岁。
林叔叔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和无奈,他妻子,那位气质温婉却略显疏离的林阿姨,赶紧上前拉住林晚的胳膊
低声劝道:晚晚,不许没礼貌!小屿哥哥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要好好相处。
相处
林晚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骄横
我才不要跟这种土包子一起生活!让他滚!这是我的家!
她噔噔噔跑下楼梯,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头也不回地冲进客厅,把电视音量开到震耳欲聋。
肩膀被撞得生疼,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我死死咬住嘴唇内侧,把那股几乎要涌出来的泪意和屈辱硬生生憋了回去。
父亲和母亲骤然离世的巨大空洞,火车上颠簸的惶恐,以及对陌生城市、陌生家庭的茫然无措,在这一刻被林晚尖锐的敌意无限放大。
但我没有退路。
林叔叔是我唯一的浮木,这栋冰冷而奢华的大房子,是我仅存的、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寄人篱下,这四个沉甸甸的字,像烙印一样烙在了十岁的心上。
林叔叔说到做到,动用关系把我塞进了林晚所在的市重点小学,甚至特意安排在了同一个班——二年级二班。
开学第一天,当班主任领着我走进教室,简单介绍这是新转来的江屿同学时,我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钉在我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啧,阴魂不散。
林晚毫不掩饰的嘟囔清晰地传到我耳中,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娇纵的刻薄。
周围的同学目光在我们之间好奇地逡巡。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道视线,脸上挤出一点腼腆但得体的笑容,对着全班同学微微鞠躬:
大家好,我叫江屿,以后请多关照。
我的适应能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或许是父母骤然离世带来的那份远超年龄的早熟,或许是骨子里不愿辜负林叔叔收留之恩的倔强,我以一种近乎拼命的速度融入了新环境。
课堂上,我专注得近乎贪婪;
课后,我主动帮同学解答习题,打扫卫生总是抢着干最累的活;
运动会上,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耐力,为班级争来名次。
我的成绩更是火箭般蹿升,第一次期中考试,名字就赫然印在了年级红榜的最前列。
哇,江屿,这道题你居然用了两种解法太厉害了吧!
江屿,接力赛多亏你最后一棒反超啊!
江屿,放学一起打球去吗
教室里、走廊上,这样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在摊开的书本和少年们真诚的笑脸上,带来一种久违的的踏实感。
我用开朗的笑容和绝对的实力,在这个原本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点点站稳了脚跟。
然而,这份阳光似乎永远照不进林晚的世界。
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漂亮,任性,脾气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她身边永远围着几个同样家境优渥、懂得捧着她说话的女生,她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最新款的玩具、昂贵的进口零食,或是哪个明星的八卦。
林晚对她们也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亲近,高兴时分享,不高兴时,刻薄的话同样毫不留情。
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被同学围着的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被忽视的不甘,有对我装模作样的不屑,或许还藏着一丝领地意识被触动的烦躁。
每当这时,她总会故意提高音量,用我能听到的音调对身边的小姐妹说:
有些人啊,成绩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靠别人家吃饭的寄生虫看着就碍眼!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心上。
但我早已学会沉默地消化。
放学铃声一响,我永远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
林家的司机只负责接林晚,而我需要赶那班定点发出的公交。
回到家,偌大的别墅通常只有我和保姆张姨。
林叔叔和林阿姨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偌大的家像个华丽而空旷的酒店,他们只是偶尔回来住几晚,留下足够的生活费和一句轻飘飘的听张姨话。
厨房成了我的避风港,也是我笨拙地履行着某种职责的场所。
我记得林晚讨厌葱姜蒜,讨厌一切带肥肉的部位;
我记得她生理期大概的时间,会提前一天嘱咐张姨熬好红糖姜茶放在保温壶里;
我知道她丢三落四,早上出门总是匆匆忙忙,所以会习惯性地在玄关检查一下她的书包,发现落下的作业本或者美术工具
就默默塞进自己包里,第二天一早带到学校,趁她还没到,悄悄放在她课桌抽屉里。
她对此从未说过一个谢字。
有时发现了,会不耐烦地一把抓过去:多管闲事!
有时干脆装作没看见。
更多的时候,她根本不在乎作业有没有带。她的生活重心似乎永远在课堂之外。
我做好了饭,通常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用防蝇罩盖好。
张姨会收拾。
而林晚,很少按时回家。
她所谓的鬼混其实无非是去商场游戏厅挥霍零花钱,或者跟着那几个小姐妹去新开的甜品店打卡拍照。
常常是我坐在客厅写作业,等到饭菜凉透,才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带着一身外面的喧嚣和甜腻的香水味。
哟,乡巴佬还在呢
她换着鞋,看也不看我,语气永远带着刺
怎么,等着给我热饭省省吧,我吃过了。
这样的日子,像设定好的程序,日复一日地运行着。
我的隐忍和付出,在她眼中不过是理所当然,甚至是一种低贱的讨好。
寄人篱下的钝痛,在每一次她刻薄的言语和冷漠的背影里,被反复研磨。
然而,心底深处,父亲葬礼上林叔叔那双强忍悲痛、用力扶住我颤抖肩膀的大手,和他那句沙哑却无比郑重的承诺——小屿,以后叔叔家就是你家,始终是我咽下所有苦涩的理由。
那点恩情,是深陷泥泞时唯一抓住的绳索,沉重,却是我不能、也不敢放手的全部。
平静的日子,在高一下学期被一个转学生彻底撕裂。
隔壁五班转来了一个叫陈昊的男生,个子很高,染着一头刺眼的黄发,耳朵上戴着亮闪闪的耳钉。
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他打球动作花哨,会弹吉他,在走廊上遇见漂亮女生,总能恰到好处地抛出一个痞帅的笑容和几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带着港台腔的俏皮话。
很快,他就成了年级里风头无两的风云人物,身边总围着一群男生起哄,也吸引了不少女生或明或暗的目光。
他显然注意到了林晚。
林家大小姐的光环,加上她那张确实无可挑剔的脸蛋和浑身散发的离我远点的骄纵劲儿,对陈昊这种追求刺激和征服感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挑战。
攻势迅猛而直接。
每天清晨,林晚的课桌上必然会出现一杯包装精美的网红奶茶,附带一张写着暧昧话语的卡片。
课间操时,他总能恰好出现在林晚附近,毫不避讳地吹口哨或者大声说些引人注目的玩笑。
放学后,他那辆改装过排气管、轰鸣声震耳欲聋的黑色机车,就嚣张地停在校门最显眼的位置,引来一片侧目。他倚在车旁,姿态慵懒又带着侵略性,目光只锁定林晚一人。
林晚最初是嗤之以鼻的。
她习惯了被众星捧月,陈昊这种带着社会气的追求方式,在她看来或许有点新鲜,但还不足以让她放下身段。
她照旧和小姐妹们一起回家,对校门口那道灼热的目光视而不见。
陈昊的耐心和手段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改变了策略,开始偶遇林晚的小姐妹,出手阔绰地请她们吃饭、送小礼物,轻而易举地攻破了林晚身边的小堡垒。
通过她们,他精准地知道了林晚喜欢的歌手、想买却还没到货的限量版包包、甚至她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
他开始在林晚QQ空间里她分享的歌曲下留言,评论竟意外地戳中她的心思;
他托人辗转买到了那个限量版包包,在她又一次因为成绩烦躁时,不经意地送给了她。
人心是肉长的,何况是一个从小被宠坏、渴望更多关注和刺激的少女。
林晚脸上的冰霜,在陈昊持续不断、花样百出的热情攻势下,开始一点点融化。
她开始会在他送奶茶时,嘴角微微上扬一下;
课间操偶尔对上他炽热的目光,会不自在地别开脸,却没再翻白眼;
放学时,面对他那辆招摇的机车,脚步会不由自主地放慢。
第一次看到林晚坐上陈昊机车的后座,是在一个周五的傍晚。
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金红。
林晚穿着短裙,长发被风吹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环住了陈昊的腰。
机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载着两人冲出了校门,瞬间消失在车流里,只留下刺鼻的尾气和周围同学或羡慕或惊讶的议论。
那一刻,我站在拥挤的放学人潮中,像被钉在了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缩,随即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我的担忧。
林晚开始频繁地迟到、早退,甚至逃掉晚自习。
她的课本越来越新,作业本上的空白越来越多。
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开始沾染陌生的烟味,偶尔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眼底的骄纵里,混入了一种近乎亢奋的迷离。
她不再对我冷嘲热讽,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陈昊和他的世界所占据,我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看着她眼底越来越重的青黑,看着她成绩单上触目惊心的下滑曲线,我坐不住了。
林叔叔和林阿姨常年在外,电话里永远只是询问钱够不够花、要听话,对女儿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向深渊,那会辜负林叔叔的托付。
一个周末,趁林晚又和陈昊出去了,我拨通了林叔叔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会议讨论声。
我尽量简洁地说明了情况:
林晚最近和一个校外不良青年走得很近,逃课、晚归,成绩下滑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林叔叔的声音才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和一丝疲惫:
什么!那个混账东西!晚晚她…她怎么敢!小屿,你确定
我确定,林叔叔。那个男生叫陈昊,名声很不好,经常打架闹事。
好!我知道了!你…你帮叔叔看着点她,我马上处理!
林叔叔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林叔叔的处理来得迅疾而猛烈。
第二天晚上,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家里,脸色铁青。
林晚正哼着歌进门,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跪下!
林叔叔一声暴喝,震得吊灯都仿佛在晃。
他指着林晚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花钱是让你去学校跟小混混鬼混的吗逃课晚自习不上跟那种不三不四的人骑机车炸街林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还有没有点规矩
林晚被父亲的盛怒吓住了,脸色发白,但叛逆的火焰立刻在眼中燃起: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除了给钱,管过我什么陈昊他对我好,比你们谁都好!
好那种社会渣滓能给你什么好!
林叔叔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我警告你林晚!从今天起,手机没收!放学立刻回家!再让我发现你跟那个黄毛有任何联系,我就给你办休学!请家教把你锁在家里,锁到高考结束!听见没有!
严厉的惩罚和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暂时压制住了林晚的叛逆。
她摔门进了自己房间,但接下来的几天,确实收敛了许多。
手机被收走,放学后也按时回家,只是整个人像一座压抑的活火山,阴沉着脸,家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她当然知道是谁告的密。
火山终究要爆发。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放学铃响过很久,教学楼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我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一些竞赛资料,耽搁了时间。刚走出空荡荡的教学楼,准备穿过旁边那条通往侧门、平时就少有人走的僻静小巷去赶公交,就被几个人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陈昊,他嘴里叼着烟,脸上带着阴鸷而得意的笑。
他身后站着三四个流里流气的男生,一看就不是本校学生。
林晚站在陈昊身边,抱着双臂,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冰冷又怨毒地瞪着我,像在看一个的叛徒。
哟,这不是我们的好学生、林家的看门狗吗
陈昊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走过来,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听说你嘴挺碎啊喜欢打小报告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
巷子狭窄而昏暗,两头的出口都被他们的人有意无意地堵住了。
晚晚,是不是他
陈昊侧头,故意用亲昵的语气问林晚。
林晚盯着我,嘴角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清脆而冰冷:
就是他!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敢在我爸面前搬弄是非!昊哥,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就该给他点教训长长记性!
听见没
陈昊狞笑着,把烟头狠狠摁灭在墙壁上
大小姐发话了。哥儿几个,伺候着!
话音未落,一个拳头带着风声就狠狠砸在了我的肚子上。
剧痛瞬间炸开,我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
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从四面八方落了下来。我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护住头脸。
坚硬的鞋尖踢在肋骨上、背上、腿上,火辣辣的疼。
粗鄙的咒骂声和嘲弄的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有人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粗糙的砖墙上撞。
让你多嘴!
乡巴佬!寄生虫!
记住!嫂子的事,轮不到你这条狗管!
混乱中,我透过护着头的臂弯缝隙,看到林晚就站在几步开外。
她没有动手,只是冷冷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被殴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眼的垃圾。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冷漠和快意。
陈昊搂着她的肩膀,志得意满。
每一拳,每一脚,都伴随着骨头和皮肉的闷响,都伴随着尖锐的痛楚。
但更痛的,是林晚那冰封般的眼神。胃里翻江倒海,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殴打停止了。
陈昊的声音带着施虐后的餍足:
行了,给他留口气。晚晚,解气了吧
林晚没说话,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小子,听好了。
陈昊蹲下来,一把扯住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起满是血污和尘土的脸,对着他那张狰狞的笑脸,
再敢多管闲事,下次就不是皮肉苦这么简单了。滚吧!
他们像丢垃圾一样松开我,哄笑着,簇拥着林晚扬长而去。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滴落在尘土里的血滴。
我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脸上黏腻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汗还是泪水。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像散了架的破旧木偶,蹒跚地挪出那条屈辱的暗巷。
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别墅里灯火通明。林晚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吃着进口水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姨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吓得惊呼一声:
哎哟小屿!你这是怎么了摔跤了怎么搞成这样
嗯…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低着头,声音嘶哑含糊,不敢让她看清脸上的伤,快步走向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
张姨,我没事,洗洗就好了。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身体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
眼角青紫肿胀,嘴角破裂,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丝。
手臂、背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和擦伤。
冷水冲刷过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不能告诉林叔叔。
不是为了保护林晚,更不是畏惧陈昊的威胁。
而是因为,一旦林叔叔知道林晚竟纵容外人如此殴打我,那层维系着这个家的、摇摇欲坠的薄纱,就会被彻底撕碎。
林叔叔会暴怒,会惩罚林晚,但最终,那份无处安放的愧疚和夹在中间的痛苦,会千百倍地反噬回来。
我欠林叔叔的恩情太重,重到不能成为压垮他和他女儿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我顶着那张精彩纷呈的脸去上学,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议论。
班主任关切地询问,我只说是骑自行车不小心摔进了路边的沟里。
同学们将信将疑。
林晚坐在座位上,手里转着笔,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和得意。
几天后,林叔叔打来电话,例行询问家里的情况。
我握着话筒,听着他略显疲惫的声音,最终只是平静地说:
林叔叔,晚晚她…好像又和陈昊联系上了,最近…可能还是没怎么去上晚自习。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怒火:
这丫头…简直无法无天!我知道了!小屿,委屈你了,叔叔…唉!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声沉重的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能为力的愧疚和身为父亲的焦灼。
他只字未提我脸上的伤,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又或许,知道了也只能选择沉默。
我垂下眼,轻声说:
没事,林叔叔,您别太担心。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站在原地,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委屈吗当然委屈。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
恩情是座山,我背着它,注定要在林晚的阴影里,继续沉默地跋涉。
高二下学期,学业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绳索。
林晚在父亲的高压警告下,表面上确实收敛了许多。
手机被没收了,放学也基本按时回家,只是脸上的阴郁和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她对我的态度,在那种冰冷的漠视里,又添了一层实实在在的厌恶,仿佛我是她一切不自由的根源。
然而,陈昊就像跗骨之蛆,总能找到办法渗透进来。
林晚开始丢东西——一支限量版钢笔,一个刚买的发卡,一本无关紧要的课外书。
然后,她会迫不得已地在下课间隙或者放学后,匆匆跑去校门口那家便利店找找看。而陈昊,总会恰好在那里等她。
有时是递给她一杯奶茶,有时只是隔着玻璃窗对她痞痞地笑一下。
甚至,她开始肚子疼,频繁地在晚自习中途请假去医务室。
我知道,医务室后面那段矮墙,翻过去就是一条僻静的小路。
林晚自以为做得隐秘,但那些拙劣的借口和突然变得体弱多病的状态,根本逃不过我的眼睛。
只是,自从那次小巷的经历后,我选择了缄默。
告密换来的只有更深的敌意和更疯狂的报复。
我只能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她一次次小心翼翼地突破界限,在危险边缘试探,然后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和满足回来,眼底的叛逆之火从未真正熄灭。
直到那个闷热的初夏夜晚。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驱散了教学楼的喧嚣。
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一人走在那条通往公交站、需要穿过一片老旧居民区的近路。
路灯昏黄,光线吝啬地洒在坑洼的路面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油,只有远处几声断续的犬吠和夏虫的鸣叫。
就在快要走出这片区域,拐进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男人粗暴的咒骂声,突兀地撕裂了夜的寂静,从那黑暗的巷子深处传来。
哭哭什么哭!给脸不要脸是吧
装什么清高跟了老子亏待你了
再哭再哭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我的心猛地一紧,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那咒骂声……是陈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到巷口,借着旁边一户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探头向里望去。
巷子深处,几个模糊的人影。
陈昊背对着我,正用力揪着一个女生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
女生身形单薄,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歪扭扭,脸上满是泪痕和清晰的巴掌印,嘴角还渗着血丝。她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旁边还站着两个流里流气的男生,抱着手臂看戏。
苏念!别给脸不要脸!
陈昊的声音充满了戾气,他凑近那女生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你爹妈死绝了,就剩个老不死的奶奶捡破烂养你,你装什么千金小姐当老子小三委屈你了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懂不懂
苏念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年级第一!
那个永远坐在光荣榜最顶端、名字后面跟着一串令人仰望分数的女生!
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低着头匆匆走过人群,像一株沉默小草的女孩!
她父母…双亡奶奶捡破烂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瞬间攫住了我。
看着苏念眼中绝望的泪水和她单薄身体承受的暴力,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恐惧被强烈的愤怒压了下去。
不能硬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飞快地调至静音模式拨通了110
压低声音,用最快的语速报告了地点和看到的暴力情况。
挂断电话,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警察赶来需要时间!
看着陈昊似乎被苏念无声的抗拒彻底激怒,扬起手又要打下去,我来不及多想,弯腰从墙角抄起半块松动的板砖,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巷子!
住手!陈昊!
我用尽全力吼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开,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陈昊看清是我,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暴怒和鄙夷:
妈的!又是你这阴魂不散的看门狗找死是吧!
他一把甩开苏念,苏念踉跄着跌倒在地。
操!昊哥,是林家那小子!
旁边一个混混认出了我。
来得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昊狞笑着,带着两个混混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握紧了手里的板砖,肾上腺素飙升,恐惧和愤怒交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口骤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红蓝闪烁的警灯瞬间将昏暗的巷子照得一片通明!
警察!都不许动!
陈昊和那两个混混的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施了定身咒。
陈昊反应极快,低吼一声:
跑!三人像受惊的老鼠,立刻就想往巷子深处逃窜。
站住!
警察已经冲了进来,动作迅猛。
混乱中,我顾不上去看陈昊他们,赶紧跑到跌倒在地的苏念身边。
她蜷缩着,身体还在剧烈地发抖,脸上泪痕交错,眼神惊恐涣散。
苏念苏念没事了,警察来了。
我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想扶她起来,又怕唐突了她。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神智,缓缓抬起头。巷口闪烁的警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泪水洗过的眼睛,像受惊小鹿般湿漉漉的,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脆弱。
脸上红肿的掌印和嘴角的血迹,刺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光影和嘈杂中,她的目光对上我的。
那一瞬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褪色了。
我只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清澈却盛满了巨大悲伤和惊恐的眼睛,像破碎的琉璃。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心悸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我。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也火烧火燎起来。
我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只觉得心跳声大得盖过了警笛。
我…我没事…
苏念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又趔趄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触碰到她冰凉而颤抖的皮肤,那股灼热感又从指尖蔓延到了脸上。
小心点。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警察很快控制住了局面。
陈昊和那两个混混被铐上警车。
我和苏念作为当事人和受害者,也需要去派出所做笔录。
在警车上,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最终只是偷偷瞥了她几眼。
她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侧脸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异常苍白和安静。
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时,已是深夜。街道空旷,夜风带着凉意。
谢谢你…
苏念站在台阶下,声音很轻,依旧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
还有…谢谢你报警。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
我…我叫苏念。
江屿。
我连忙回答,感觉脸上的热度又有回升的趋势
二班的。你…你没事就好。快回家吧,这么晚了,你奶奶该担心了。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快步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陌生的柔软。刚才巷子里她那惊鸿一瞥的脆弱眼神,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回到家,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林晚竟然还没睡,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换着台,脸色不太好看。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立刻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我,带着审视和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么晚死哪儿去了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冲。
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
我换了鞋,走到客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
路上遇到点事。陈昊他们在欺负人,苏念,就是年级第一那个女生,我报了警,警察来了。
呵!
林晚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冷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放下遥控器,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恶意,
编!接着编!江屿,你撒谎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好了!为了在我爸面前装好人,连英雄救美的戏码都编排上了还苏念就你别逗了行吗!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近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我看你是自己出去鬼混,回来晚了找借口吧怎么,想学陈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所有试图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神情,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冰凉的失望瞬间淹没了我。
疲惫像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再说,只是沉默地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似乎还传来林晚一声充满嘲讽的冷哼。
几天后,学校公告栏贴出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处分通知。
陈昊因聚众斗殴和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被开除学籍。
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平静的校园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版本不一,但核心都离不开那晚昏暗小巷里的暴力事件。
林晚看到那张处分通知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站在公告栏前,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周围同学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是打女生!太渣了!
好像是高三那个学霸苏念我的天,陈昊也太不是东西了!
多亏了有人报警啊,不然……
好像是二班的江屿报的警吧胆子真大!
那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林晚身上。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人群。
她终于明白,我那晚说的,竟然是真的。
陈昊,那个在她面前笑得阳光灿烂、甜言蜜语不断的男生,背地里竟然如此不堪。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变得异常沉默。
她不再对我冷嘲热讽,甚至刻意回避着我的目光。
然而,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陈昊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再次联系上她,用他那带着哭腔的忏悔和花言巧语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误会和苏念的勾引轰炸她时,林晚心底那点刚被事实刺痛的不安和愤怒,竟然轻易地就被动摇了。
她选择了相信陈昊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认定是苏念勾引在先,陈昊只是一时冲动,而我的报警,则是多管闲事、故意拆散他们。
她看我的眼神,再次充满了怨恨,甚至比之前更甚。
只是这一次,那怨恨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更复杂的情绪。
她依旧会找机会溜出去和陈昊短暂见面,只是更加小心隐蔽。
她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在我偶尔提及苏念名字的时候
林家父母依旧忙碌,每月的生活费准时打到我的卡上,数额对于高中生来说相当可观。
看着卡里的余额,一个念头悄然滋生,并且迅速变得清晰而坚定——资助苏念。
这不仅源于那晚小巷里滋生的朦胧情愫,更源于一种深刻的共情。
我们都是被命运苛待的人,父母双亡的痛楚,我比任何人都懂。
她靠年迈的奶奶捡废品维生,那份艰难,光是想象就让我心头沉重。
行动笨拙而小心翼翼。我打听到苏念在哪个班,知道她每天中午为了省钱,常常只啃一个冷馒头。
于是,我开始制造机会。
第一次,是在一个午休。
我拿着特意多买的一份食堂最好的套餐,在一班门口徘徊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了一个正要进教室的女生:
同学,麻烦…麻烦叫一下苏念好吗
苏念很快出来了,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局促,手指下意识地捏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
江屿同学你…找我有事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把手里的饭盒往前一递,语速快得像在背书:
那个…谢谢你上次…在派出所帮我作证!这个…请你吃!
说完,不等她反应,把饭盒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差点绊倒自己。
身后似乎传来她低低的、带着疑惑的声音:
作证…
第二次,是在楼梯转角偶遇。
我拿着一本崭新的物理习题集,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书掉在地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忙道歉,蹲下身捡书,顺势把习题集塞到她怀里
这…这个!谢谢你上次借我笔记看!虽然…虽然我没找你借过…呃…总之谢谢!
再次落荒而逃,留下苏念抱着那本崭新的习题集,站在楼梯口,一脸茫然。
第三次,我丢失了一支很贵的进口笔,然后焦急地跑到一班门口询问。
苏念的同桌正好捡到了。
当苏念拿着那支笔出来还给我时,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跳如鼓,准备好的台词全忘了,脱口而出:
那个…苏念,为了感谢你帮我找回笔…我…我能请你吃晚饭吗就…就在食堂!
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念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看了看手里那支显然价值不菲的笔,沉默了几秒。
就在我以为会被拒绝时,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
那顿饭吃得极其紧张,我手心全是汗。
但苏念很安静,也很平和。
我们聊学习,聊那道困扰我很久的物理压轴题,聊各自想考的大学当华清大学的名字同时从我们口中说出时,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相视而笑。
没有提及那晚的黑暗,没有提及各自沉重的家庭背景。
一种微妙的默契和共同的目标感,在简单的饭菜和轻声的交流中悄然滋生。
从那以后,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节奏悄然融入了我灰暗的生活。
放学后,我不再是立刻赶公交回家面对林晚的冷脸或空荡的房子。
更多的时候,我会和苏念留在教室自习,或者去图书馆安静的角落。
我们分享笔记,讨论难题,互相抽背知识点。
她思维敏捷,基础扎实得令人惊叹;
我反应快,解题思路常常有出其不意的角度。
我们成了最好的学习搭档,互相弥补,互相促进。
华清大学,从最初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渐渐变成了清晰可见、需要共同攀登的目标。
每一次模拟考,看着光荣榜上我们俩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心底那份隐秘的喜悦和动力,足以冲淡所有寄人篱下的阴霾。
然而,这缕阳光终究没能瞒过林晚的眼睛。
一次晚饭时,林晚看着我又要匆匆出门,冷不丁地开口,语气是那种带着刺的阴阳怪气:
哟,又去会你那苦命鸳鸯啊一个寄人篱下,一个捡破烂养家,啧啧,还真是…天造地设呢!
她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我和苏念最痛的伤口。
我握着门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股怒意直冲头顶,我几乎要转过身反驳。
但当我抬眼看向她时,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除了刻薄的讥讽,竟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醋意
那眼神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猫,充满了烦躁和不甘。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我的怒火,只剩下荒谬和一丝冰冷的了然。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拉开门,沉默地走了出去,将林晚和她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关在了身后。
门关上的瞬间,我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被重重摔在桌上的声音。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都弥漫着焦灼的油墨味和汗水的气息。
就在高考前一周的一个深夜,玄关处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竟然是林叔叔回来了,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林晚埋头扒饭,一声不吭。
林叔叔的目光在我和林晚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仿佛闲聊般问道:
小屿啊,复习得怎么样了想好考哪个大学没有以你的成绩,首都那几所顶尖的,应该都没问题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看似随意的问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我瞬间就明白了。
他想让我和林晚上同一所大学。
即使林晚的成绩够不上顶尖名校,以林家的财力和人脉,也总有办法把她塞进去。
他需要一个人,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替他照顾这个让他操碎了心又无可奈何的女儿。
这是恩情的延续,是寄人篱下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道无声的命令。
饭桌上安静得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林晚也停下了筷子,虽然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喉咙有些发干。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迎上林叔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压力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诚恳:
林叔叔,谢谢您关心。我…我想冲击一下华清大学。这是我的目标。
我没有看林晚。
只是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方向。
华清,是我和苏念约好的未来,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光。
林叔叔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但很快又被掩饰过去。
他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
华清好啊!顶尖学府!有志气!叔叔支持你!晚晚,
他转向女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你也跟小屿学学,最后几天收收心!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席,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蝉鸣声嘶力竭,叫得人心浮气躁。
林家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却毫无生气的草坪,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家里空荡荡的,林叔叔林阿姨似乎又去了某个遥远的城市处理重要事务,张姨也告假回了老家。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林晚,像两个被困在奢华牢笼里的陌生人,各自占据着空间的一角,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晚的情绪像过山车。
考完后的解脱感很快被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莫名的烦躁取代。
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音响开得震天响,或者穿着睡衣在客厅里烦躁地踱步,对我视若无睹,却又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在刺激着她的神经。
那晚,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窗外黑沉沉的,乌云低压,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刚洗完澡,穿着背心短裤在客厅倒了杯水
突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别墅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蛮横的味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还没等我放下水杯,林晚房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拉开。
她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刮过,几乎是扑到了门口,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激动和一丝心虚的复杂表情,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昊。
他看起来糟透了。
那头标志性的黄发油腻而凌乱,脸色是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身上那件廉价的黑色T恤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
更扎眼的是,他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赫然带着几道已经结痂的划伤。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不安的颓败和戾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晚晚!
看到林晚,陈昊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亮光,声音嘶哑
快!让我进去!有人…有人在追我!
林晚显然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心疼和不假思索的维护。
她几乎是立刻侧身让开:快进来!
陈昊像泥鳅一样钻了进来,反手就想关门。
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按住门板,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
我挡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昊身上那些可疑的伤痕和他眼中未散的惊恐,声音冷硬:
林晚!不能让他进来!你看他这样子,肯定惹上大麻烦了!
江屿!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林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用力推搡着我的胳膊,尖声叫道
这是我家!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轮不到你管!昊哥,快进来!
陈昊趁机用力撞开我按着门的手,闪身彻底进了屋,还不忘回头对我投来一个充满威胁和鄙夷的凶狠眼神。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危险预感攫住了我。
我看着林晚那张因为激动和偏执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庇护这个明显带着灾祸的男人,心底最后一点对这个家的归属感也彻底熄灭了。
争吵毫无意义。
寄人篱下,终究是寄人篱下。
随你便。
我收回手,不再看他们一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转身径直走向自己一楼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门外,隐约传来林晚压低声音的急切询问和陈昊含糊不清的解释。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窗外终于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
闷雷在厚重的云层里翻滚,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带来的土腥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焦躁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凌晨。
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鼻腔!
我瞬间惊醒,猛地坐起身。房间里一片漆黑,但门缝下方,却透进来跳跃的橘红色光芒!
浓烟正从门缝底下丝丝缕缕地渗入!
不好!着火了!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心脏!
我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肺部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拉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客厅方向,一片火海!
熊熊烈焰像无数条狂舞的赤红毒蛇,贪婪地吞噬着昂贵的沙发、窗帘、地毯……浓烟滚滚,翻滚着向上蔓延,已经熏黑了华丽的水晶吊灯。
天花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林晚!林晚!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不顾一切地冲向二楼。
楼梯扶手已经被燎得滚烫!
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几乎无法视物。
踹开林晚的房门!
房间里烟雾稍淡,林晚正惊恐地蜷缩在床角,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睡衣被汗水浸透,脸上满是泪痕和黑灰。
走!快走!
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床上拖下来。
她像是吓傻了,跌跌撞撞地被我拽着往外跑。
刚冲出房间,来到二楼楼梯口,下面客厅的火势更加骇人,烈焰几乎封堵了下楼的通道!
热浪灼烧着皮肤!
咳咳…不行!不行!
林晚突然尖叫起来,死命地挣扎
昊哥!昊哥还在里面!在…在我房间的卫生间里藏着!他还在里面!我要去找他!
她像疯了一样,竟然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要往已经被浓烟和热浪封锁的走廊深处冲!
那里通向她的主卧卫生间!
林晚!你疯了!火太大了!回来!
我惊骇欲绝,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她不顾一切冲向火海的背影,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绝望瞬间淹没了我!
但身体却比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不能看着她死!
我咬紧牙关,用湿毛巾死死捂住口鼻,跟着她冲进了浓烟弥漫的走廊!
能见度极低,热浪像无数烧红的针,刺穿着每一寸皮肤。
天花板上的吊顶装饰物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断有燃烧的碎块砸落下来。
我们艰难地躲避着。
陈昊!昊哥!你在哪
林晚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她房间门口和走廊里乱撞,浓烟呛得她声音都变了调。
咳咳…晚晚!我…我在这里!
一个嘶哑的声音隐约从她主卧的方向传来,带着惊惶。
林晚像听到了天籁,精神一振,立刻不管不顾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冲去:
昊哥!等我!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大断裂声!
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一大块被烈火焚烧得通红的吊顶石膏板,带着燃烧的木条和火星,正朝着林晚头顶轰然砸落!
小心!
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
我猛地向前扑去,狠狠地将呆立当场的林晚撞开!
啊——!林晚尖叫着被撞倒在地。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般的剧痛,从我的后背和肩膀处传来!
灼热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沉重的石膏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背上!
我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浓烟和灼热的气流趁机疯狂涌入!
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听见林晚惊恐的尖叫和另一个急促靠近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她带着哭腔的嘶喊:
昊哥!快跑!别管那个乡巴佬了!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剧痛和窒息中急速下坠。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温柔而残酷地涌上来,彻底淹没了所有的光和声音。
最后残存的感知里,似乎有人影踉跄着从我身边跑过,带起微弱的气流,奔向楼梯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后背和肩膀,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喉咙和肺部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灼痛得厉害。
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
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眼睛酸涩地眯起。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床边几张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
林叔叔,林阿姨,还有…林晚。
林晚就站在她父母身后,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模样,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当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飞快地低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那双曾经充满骄纵和厌恶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清晰地盛满了…愧疚
还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恐惧。
小屿!小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林叔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他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和深深的疲惫。
医…医生说…
林阿姨的声音哽咽着,眼圈通红
后背和肩膀有砸伤和严重烧伤…吸入了很多有毒烟气…万幸…万幸没伤到脊椎和内脏…要好好养…
她说不下去了,用手帕捂着嘴。
林叔叔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像压了千斤巨石。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抹了一把脸,开始讲述我昏迷后发生的一切。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充满了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
原来,陈昊在外地参与了一起严重的赌场斗殴,失手重伤了当地一个颇有势力的头目的亲信。
对方扬言要他的命。
他仓皇逃窜,无处可去,就想到了安保森严的林家别墅小区。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混了进来,并联系上了林晚。
他告诉林晚有人在追杀他,求她收留一晚。
林晚心一软,就放他进来了。
那伙人追查到了陈昊的踪迹,同样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摸清了林家别墅的位置。
他们在深夜,将大量汽油泼洒在别墅外围和部分门窗上,点燃了这场毁灭性的大火!
目的就是要陈昊的命,甚至不惜拉上整栋房子里的人陪葬!
幸亏…幸亏小区的火警系统及时启动,消防队来得快!
林叔叔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他们破门冲进去的时候,你已经被掉下来的东西砸晕在二楼走廊了…晚晚和陈昊刚跑下楼梯…晚晚吓傻了,陈昊那混蛋还想自己跑…
林叔叔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怒火:
那两个放火的杂碎当场就被抓了!幕后指使和陈昊那个祸根,一个也别想跑!老子豁出去这张老脸,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全给我进去吃牢饭!没十年八年别想出来!还有小区的安保!一群废物!老子要告得他们倾家荡产!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但当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林晚时,那股冲天的怒火又像是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疲惫和痛心。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病床上伤痕累累的我,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加沉重、更加无奈的叹息,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病房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林阿姨压抑的啜泣声。
林叔叔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懂。
他想让我继续照顾林晚,想让我们上同一所大学,想用恩情和愧疚把我继续绑在林晚身边。
但经历了这一切——小巷的殴打,无休止的刻薄,尤其是这场差点让我葬身火海、而她选择拉着陈昊逃跑、喊出别管那个乡巴佬的大火之后——心底那份对林晚、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温情和牵绊,已经被这场大火焚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看着病床前垂首站立的林晚,她苍白的侧脸,紧咬的下唇,还有眼中那清晰可见的愧疚,都无法再在我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没有怨恨,也没有原谅。
只是彻底的,心如死灰的平静。
恩情已偿,用命偿的。
从此,两不相欠。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病房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晚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出现在门口。
她今天似乎刻意收拾过,头发扎了起来,穿着一件素净的米色连衣裙,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试图掩盖憔悴,但眼底的红肿和青黑依旧明显。
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保温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正要抬步走进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澈温和的女声从病房里传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责备:
…你也太狠心了!对自己都这么狠!医生说那伤再偏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你…你怎么那么傻啊!
是苏念的声音。
林晚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脸上的表情从进门前的忐忑和某种期冀,瞬间冻结,随即被一层冰冷的寒霜覆盖,眼神锐利如刀。
紧接着,我带着点无奈笑意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出门外:
都过去了,苏念。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还能赶得上开学呢。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温柔。
好什么好!
苏念的声音带着嗔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喏,我奶奶特意让我带来的,家里老母鸡炖的汤,放了当归黄芪,最补气血了。快趁热喝点。
接着是碗勺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
门外的林晚,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死死地盯着手中那个包装精美的保温桶——里面是她生平第一次下厨,笨拙地、烫伤了手才熬出来的鸡汤。
她原本以为这或许能成为打破坚冰的一丝可能……然而,此刻保温桶光滑的金属外壳,却冰冷地映出她瞬间失血的脸和眼中汹涌的、被刺痛的情绪。
她刚才听到我房间里有女生声音时窜起的怒火,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苏念那句太狠心了和我那声都过去了的温柔回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名为自取其辱的难堪和尖锐的失落。
病房里,我和苏念轻声交谈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把细小的刀子,凌迟着她最后一点自尊。
她站在门外,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保温桶变得无比沉重而烫手。
最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抱着那个精心准备的保温桶,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走廊深处。
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凌乱,很快消失在医院的嘈杂背景音里。
只有她刚才站立的地面上,似乎留下了一滴迅速晕开的水渍,很快又蒸发在干燥的空气中,了无痕迹。
那扇门,她终究没有推开。
那桶承载着她笨拙心意的鸡汤,也终究没能送出去。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某些人骤然冰封的心底。
九月的帝都,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灼热地炙烤着大地。
华清大学古朴庄严的校门,像一道通往新生的界碑。
身边是苏念,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扎着清爽的马尾,仰头看着校门上遒劲的大字,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充满希望。
我们相视一笑,十指紧扣,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彼此的心跳。
过往的阴霾,仿佛真的被留在了身后那个燃烧的夏天。
林叔叔履行了他的承诺。
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给了我一张数额巨大的银行卡,说是奖励和学费生活费。
我没有推辞,平静地收下了,说了声谢谢林叔叔。
这钱,是林家欠我的,我拿得心安理得。
它也将是我和苏念未来生活的启动资金之一。
林晚的高考成绩不出所料,只够上帝都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距离华清隔着几条街的距离。
开学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曾经骄纵跋扈的棱角似乎被那场大火和紧随其后的风暴磨平了不少。
她不再对我恶语相向,眼神里也少了那份刻骨的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以及…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军训第一天,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塑胶跑道晒化。
教官的口令声嘶力竭,汗水浸透了迷彩服,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训练间隙,我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树荫下,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就递到了眼前。
抬头,是林晚。
她穿着自己学校的军训服,脸颊晒得微红,额发被汗水粘在鬓角,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低低的:
给…给你水。
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手指往下淌。
周围的同学瞬间投来好奇和暧昧的目光。
我愣了一下,没有接,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带了。
我晃了晃自己脚边那个磨得有些旧的保温杯。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收回了手,转身快步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
宿舍楼下的梧桐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我刚跑完步回来,准备上楼换衣服,就看到林晚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袋,已经等在了宿舍楼门口。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也仔细打理过。
江屿!
看到我,她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过来,把保温袋递给我
给你…早餐。包子和热牛奶。
谢谢。
我依旧平静,但没有立刻去接
不过真的不用麻烦。我在食堂吃过了。
这是实话。
为了避开她,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食堂。
林晚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伸出的手显得有些无措。
她固执地没有收回:
那…那你留着上午加餐或者…给你室友
看着她脸上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失落和坚持,我心底掠过一丝叹息。
最终,我还是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保温袋:
谢谢。不过,以后真的不用送了。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哦…好。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然而,她的关心并未停止。
送水,送早餐,有时甚至只是一盒切好的水果。
频率不高,却固执地持续着。
她的出现,很快就在我们班和周围几个宿舍传开了。
江屿,行啊你!刚开学就有美女天天送温暖还是外校的
那姑娘挺漂亮的啊,看着家境也不错。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喂喂,听说没二班的江屿,好像脚踏两条船本校一个学霸女朋友,外校还有个痴情大小姐天天送饭
真的假的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流言蜚语像夏日的蚊虫,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每当我和苏念一起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一些带着八卦意味的目光。
苏念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她当然也听说了。
一天傍晚,我们在图书馆自习完,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
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江屿…那个…林晚…她是不是还经常来找你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她。路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秀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撅起的嘴唇泄露了主人的心思。
这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带着点酸溜溜的醋意,竟让我觉得无比可爱。
我忍不住低笑出声,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微凉的脸颊:
哟,谁家的小醋坛子打翻了这么酸
苏念的脸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羞恼地拍开我的手:
谁…谁吃醋了!我…我就是问问!
她别开脸,耳根都红透了。
我笑着,顺势将她微凉的手握进掌心,十指紧扣,感受着她指尖细微的颤抖。
原来她吃醋的样子这么可爱。想起那个在小巷里勇敢面对暴徒的少女,和眼前这个因为一点流言就脸颊绯红的小醋坛子,巨大的反差萌让我心底软成一片。
放心,我收紧手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的小醋坛子,永远只有你一个。林晚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苏念抬头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路灯的光,还有我的影子。
她轻轻嗯了一声,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回握住了我的手。
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桂花的甜香,将那些恼人的流言和过往的阴霾,暂时都吹散了。
然而,林晚的关心并未因流言而停止。
这份带着赎罪意味的执着,像一层无形的网,让苏念心底偶尔还是会泛起涟漪,也让我感到困扰。是该彻底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帝都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凛冽。
一场初雪毫无预兆地在深夜降临,清晨推开门,世界已是一片素裹银装。
细密的雪粒还在纷纷扬扬地飘洒,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生疼。
我裹紧了羽绒服,踩着咯吱作响的新雪走向宿舍楼。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前的梧桐树下。
是林晚。
她今天穿了一件纯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厚厚的红色围巾,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的鼻尖和脸颊被冻得通红。
乌黑的长发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怀里依旧紧紧抱着一个印着某高档餐厅Logo的保温袋。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又很快融化,像细小的泪滴。
她不停地跺着脚,朝冻得通红的手心里呵着热气,目光却执着地望着宿舍楼门口的方向。
看到我出来,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冰天雪地里骤然点亮的两盏小灯。
她快步迎上来,脚步在积雪上有些打滑,脸上扬起一个带着讨好和期盼的笑容,把怀里的保温袋往前一递,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颤:
江屿!早上好!给你带了早餐,还是热的!今天下雪了,你…你多穿点。
保温袋上带着她怀里的温度。
雪花落在我们之间,无声地融化。
我停下脚步,没有像往常那样平静地拒绝。
雪花落在睫毛上,带来一丝冰凉。
我看着眼前这张曾经骄纵任性、此刻却写满小心翼翼和期冀的脸,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和发梢的雪粒,心中一片澄澈的平静,再无波澜。
我微微弯起唇角,用一种带着点调侃玩笑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林晚,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有女朋友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苏念她…是个小醋坛子。
我顿了顿,笑容加深了些,目光坦然地看着她骤然僵住的笑容和瞬间失神的眼睛
要是让她看到别的女生给我送早餐,我今晚怕是要睡宿舍门口了。
我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对苏念醋意的甜蜜纵容,眼神却温和而坚定,没有半分暧昧或犹疑。
所以,
我继续说,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以后真的不用再麻烦你了。
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保温袋,最终落回她瞬间苍白的脸上,语气变得平和而郑重,带着一种彻底的释然和告别
至于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道歉的话,也不用再说了。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
朝她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了一个迟来的、郑重的道别。
然后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食堂的方向,走向那个有苏念等着我的、热气腾腾的未来。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一直追随在我身后的、复杂的目光,终于,彻底地消失了。
雪地上,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各自延伸向不同方向的脚印。
时光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冲刷着过往的砂砾,沉淀下生命的厚重与安宁。
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去青涩,在社会的熔炉里淬炼出沉稳的轮廓。
我和苏念,从华清园里形影不离的学霸情侣,到如今在各自的领域里站稳脚跟的职场人,我们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地下紧紧缠绕,枝叶在空中共同撑起一片晴空。
六年的相知相守,从青涩校园到职场并肩,我们早已是彼此生命中最不可分割的部分。
那个在昏暗小巷里绝望哭泣的少女,那个在火场浓烟中不顾一切扑向我的女孩,如今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筹备婚礼的日子忙碌而甜蜜,琐碎中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婚礼前一周,我和苏念回到了那座承载着我整个灰色青春的城市。
飞机落地,湿润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一丝南方特有的潮润和草木气息。
没有通知任何人,我们直接入住了酒店。
直到第二天,我才拨通了那个尘封在通讯录里许久的号码。
林叔叔,是我,江屿。我和苏念回来了,明天想请您、阿姨,还有…林晚,一起吃个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叔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被刻意的热情掩盖:
小屿哎呀!回来好!回来好啊!明天没问题!叔叔安排!必须安排最好的地方!给叔叔个机会,好好恭喜你们!
晚餐定在一家环境清雅的高档中餐馆。
包间里灯光柔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
我和苏念提前到了。
苏念穿着一身得体的藕荷色连衣裙,化了淡妆,清丽温婉中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她似乎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的手心有些凉,但回握的力量很坚定。
包间的门被侍者推开。
林叔叔和林阿姨走了进来。
六年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林叔叔的鬓角染上了霜色,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曾经那种久居上位的锐利气势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沧桑。
林阿姨保养得宜,但眼神里也少了些从前的疏离,多了些温和的暮气。
看到我们,两人脸上都堆起了笑容,那笑容里有久别重逢的感慨,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客气。
小屿!苏念!哎呀,真是…真是太好了!
林叔叔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在我和苏念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长辈的欣慰
都长大了!出息了!叔叔真为你们高兴!
他的声音洪亮依旧,却少了几分当年的底气。
林阿姨也笑着拉住苏念的手,细细端详:
苏念是吧真是个标致又懂事的好姑娘!小屿有福气啊!
语气亲昵,像是要把过去所有的隔阂都一笔勾销。
寒暄落座,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
席间气氛融洽,林叔叔和林阿姨问了许多我们工作、生活的情况,言语间满是关切和祝福。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过往的话题,只谈现在,只谈未来。
林叔叔甚至开起了玩笑:等你们生了小宝宝,叔叔可得当干爷爷!
我和苏念微笑着应和,得体地回应着每一份关心。
苏念的紧张感渐渐消失,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林阿姨看着她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心的喜爱。
然而,林晚始终没有出现。
晚晚她…
林阿姨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深深的牵挂
那孩子,自从…自从你们上大学后,整个人就变了。安静了很多,也不爱闹了。大学毕业后,她说想出去看看,就…就一个人去了英国。学设计,也工作。昨天才刚回来,时差可能还没倒过来,说…说有点累,就不来了。她…让我替她跟你们说声恭喜。
林阿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原来如此。我心中了然,点了点头:
没关系,阿姨。让林晚好好休息。
饭局接近尾声,林叔叔示意服务员拿来一个厚厚的大红包,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力气大得不容拒绝:
小屿,苏念!拿着!这是叔叔阿姨一点心意!必须收下!婚礼我们…我们就不去帝都添乱了,心意一定到!
红包很厚,分量十足。
我明白,这不仅仅是礼金,更是一种迟来的补偿,是他们试图为那段过往画上一个物质化的句号。
我没有推辞,平静地接过,诚恳地道谢:
谢谢叔叔阿姨。
走出餐厅,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
林叔叔的司机早已等在门口。
临上车前,林叔叔忽然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饱含着千言万语——有欣慰,有愧疚,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哑:
小屿…好好的!和苏念…一定要好好的!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转身钻进了车里。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
我和苏念站在路边,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我们也走吧苏念挽住我的胳膊,轻声说。
好。
回到酒店,刚刷开房门,苏念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门缝下方的地毯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硬质信封。
我弯腰拾起。
信封很厚,质感上乘。
拆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刚才那家餐厅街对面的咖啡厅落地窗。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年轻女子。
她侧对着镜头,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目光正静静地望向窗外——那个方向,恰好是我们聚餐的包间窗户。
窗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模糊了人影,但她凝视的姿态却无比清晰。
是林晚。
照片上的她,与记忆中那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长卷发优雅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侧脸的轮廓褪去了少女的圆润,显得清瘦而精致。
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一种遥远的平和。
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静的氛围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旧油画,带着时光打磨过的痕迹和一种无声的疏离。
照片背面,用娟秀而略显陌生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林晚】
没有落款日期。
我拿着照片,久久地凝视着照片里那个沉静的女子。
曾经刻骨的怨怼、冰冷的绝望、窒息的压抑…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时光的河流里沉淀、消解。
此刻心中升起的,竟是一片空茫的平静,像深秋的湖面,不起波澜。
那个在火海中甩开我的手、奔向陈昊的林晚;
那个在雪地里固执地递来早餐的林晚;
那个在照片里沉静微笑、送上祝福的林晚……
她们的身影在眼前重叠、交错,最终定格在照片上这个疏离而平和的陌生人身上。
恩怨情仇,前尘旧事,在这一刻,都随着照片背面那句简单的祝福,彻底地烟消云散。
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说,不知是对苏念,还是对自己,亦或是对照片上那个早已远去的影子。
苏念靠过来,依偎在我怀里,温暖而真实。
她看了一眼照片,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握紧了我的手,轻声应道:
嗯,都过去了。
我将照片轻轻放在酒店的桌面上,纯白的信封衬着深色的桌面,像一片飘落的羽毛,无声无息。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照亮着无数人崭新或陈旧的故事。
属于我和林晚的那一页,带着燃烧的灰烬和冰雪的寒意,终于被时光的风,彻底翻过。
大小姐,此生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