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路,雄州。腊月的寒风卷着沙砾,抽打着驿道旁枯死的槐树枝桠,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官道两侧,龟裂的冻土延伸至天际,本该被冬雪覆盖的田野裸露着贫瘠的灰黄,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几株侥幸残存的麦苗,焦黄蔫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根须暴露在干裂的土缝外,如同垂死伸出的枯爪。
凌泉裹着半旧的玄色棉氅,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驿马上,马蹄踏过冻硬的泥块,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他身后跟着凌云和两名风尘仆仆的开封府吏。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这片死寂的荒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枯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腐臭味。
“哥,前面就是郭家庄。”凌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脸上那道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更显深刻,目光锐利地扫过道旁几处新起的、低矮歪斜的窝棚。棚顶覆盖着破烂的草席和冻硬的泥块,缝隙间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影,如同废弃的蚁穴。
“青苗法…贷粮…”凌泉低声重复着此行的目的,心头却沉甸甸压着不安。朝廷推行青苗法,本意为青黄不接时贷粮于民,秋后加息偿还。然一路行来,所见非是勃勃生机,而是…遍地哀鸿。
郭家庄祠堂。残破的瓦檐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空气污浊,混杂着汗臭、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个面黄肌瘦的里正和保甲长,如同受惊的鹌鹑,缩在角落。正中一张破旧的条案后,坐着雄州通判吕望——吕惠卿的远房侄孙。他一身簇新的湖蓝绸袍,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的倨傲,慢条斯理地翻着面前厚厚一摞账册。
“郭大牛!”吕望眼皮也不抬,声音拖得长长的,“贷粮三石,秋后加息五成,连本带利…四石五斗!逾期三月…再加罚息一石!共计…五石五斗!签字画押!”
一个枯瘦如柴的汉子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声音嘶哑如破锣:“青天大老爷!饶命啊!今年…今年大旱!地里…地里颗粒无收啊!别说五石…五斗…五斗都拿不出啊!家里…家里娃都饿得啃树皮了…”
“颗粒无收?”吕望嗤笑一声,合上账册,指尖敲了敲桌面,“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家有田二十亩!按亩产一石算,也该有二十石!贷粮三石都还不上?分明是刁民抗法!意图赖账!”他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拖下去!枷号三日!以儆效尤!”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铁链哗啦作响!
“冤枉啊——!”汉子凄厉的哭嚎撕心裂肺,在祠堂内回荡。
“慢!”凌泉一步踏入祠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凝,瞬间压住了堂内的喧嚣。他目光如电,扫过吕望案上那摞账册,又落在被衙役拖拽的汉子身上,“吕通判,贷粮收息,当以实情为本。可否…容本官一观田亩账册?”
吕望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堆起假笑:“原来是凌博士!失敬失敬!账册在此,博士请看便是。”他示意衙役松开汉子,将一本账册推向凌泉。
凌泉拿起账册。入手沉重,纸页泛黄。他翻开,目光迅速扫过一行行墨迹淋漓的数字。户名、田亩数、贷粮数、应还数…看似条理分明。然而,当他指尖拂过“郭大牛”名下那“田二十亩”的字迹时,心头猛地一沉!那墨迹…似乎比旁处更浓重些?他不动声色,翻到后面几页。几个同样哭诉求饶的农户名下,田亩数竟都异常“丰厚”!三十亩!四十亩!甚至…五十亩!在这赤地千里的雄州,简直是天方夜谭!
“吕通判,”凌泉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却在那墨迹浓重处微微用力,“郭家庄…人均田亩几何?这二十亩…是熟田?还是…荒坡?”
吕望脸色微变,随即强笑道:“博士说笑了,自然是熟田!雄州虽旱,良田还是有的…”
“是么?”凌泉猛地合上账册,目光锐利如刀,“那烦请通判,取‘鼠尾册’来一观!”
“鼠尾册?!”吕望脸色瞬间煞白!周围几个里正更是吓得浑身一抖!
鼠尾册!乃地方胥吏秘藏之账!将一村之田,按肥瘠分为数等,最上等为“虎头”,次之“牛身”,再次“鼠尾”。富户勾结胥吏,往往将名下肥田记为贫瘠的“鼠尾田”,以避重赋;而贫户的薄田,则被强行记为“虎头田”,赋税倍增!此乃地方胥吏盘剥百姓、中饱私囊的命根子!非心腹不得见!
“凌博士…何出此言?”吕望声音干涩,眼神闪烁,“什么鼠尾册…下官…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