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湾的季风裹着咸腥,掠过新辟的南洋书院地基。断壁残垣间,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枯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火油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般的绝望。半月前那场“天火”,焚尽了凌泉呕心绘制的书院蓝图,也焚尽了汇聚于此的数百南洋学子眼中初燃的星火。
凌泉赤脚踩在滚烫的瓦砾堆上,碎石硌着脚底,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弯腰拾起半块烧融的琉璃窗格,焦黑的边缘残留着扭曲的格物院徽记。指腹拂过徽记,冰冷粗糙。远处,几个幸存的黎族工匠正沉默地清理着废墟,铁锹刮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哥…”凌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查清了!火油!是火油引燃!守夜的更夫被人敲晕丢在井里!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凌泉没回头,目光投向海湾入口处那片嶙峋的礁盘。礁盘最高处,一块未经打磨的、高逾两丈的玄黑色玄武巨岩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片被焚毁的希望。巨岩表面,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楷,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验潮碑》…”凌泉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刻完了?”
“嗯。”凌云点头,脸上疤痕因愤怒而扭曲,“按你的吩咐,琼州、泉州、广州、明州…乃至三佛齐、占城、真腊…四海七十二处要紧港口的百年潮汐涨落时辰、高度、信风规律…全刻上了!一个数都不差!”
凌泉缓缓走到巨岩之下。仰头望去。冰冷的石壁上,那些由他亲自演算、无数匠人接力錾刻的数据,如同沉默的星河,流淌着大海亘古的脉搏。指尖拂过“琼州湾大潮朔望时辰”那行深凿的刻痕,石屑微凉。
“烧了书院,烧不尽潮汐。”凌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废墟的力量,“人心有私,天道至公。此碑立于此,便是规矩。日后行船、泊港、筑堤、引渠…皆以此为准。妄言天象者,可自取石锥,于此碑之上…验算!”
海风卷过礁盘,带着未散的焦糊气息,吹动他半旧的靛蓝布袍。废墟的灰烬被风扬起,扑打在冰冷的石碑上,如同无声的祭奠。
“凌博士!”一个驿卒打扮的汉子气喘吁吁地奔上礁盘,双手捧着一卷明黄绢轴,绢轴边缘绣着狰狞的蟠龙,“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凌泉转身。圣旨展开,熟悉的朱砂印玺刺目。旨意简洁:新法将行,格物当先。速归汴京,入枢密院军器监,总领火器、海舶诸务。钦此。
海风骤然凛冽。吹得圣旨猎猎作响。
“枢密院…军器监…”凌云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权力中枢,亦是…是非漩涡。
“何时启程?”凌泉的声音平静无波。
“即刻!官船已在廉州港等候!”驿卒躬身。
廉州港。暮色苍茫。
“定海号”如同沉默的巨兽,泊在码头。新换的柚木甲板散发着清漆的味道,掩盖不住龙骨深处渗出的、经年血火浸染的淡淡铁锈气息。凌泉最后看了一眼岸边那块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孤高冷峻的《验潮碑》,转身踏上跳板。
“哥!”凌云追到跳板边,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进他怀里,“琼州新炼的锰钢锭!还有…黎母山新采的铁力木种!帕隆头人让带的!”
凌泉接过皮囊。钢锭冰冷坚硬,木种粗糙微温。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扫过岸边送行的人群。苏月白一身素雅月白襦裙,立在码头石阶上,海风吹动她鬓角碎发,目光沉静如水,只微微颔首。白芷则站在稍远处礁石上,靛蓝布袍被风卷起,身影单薄,手中捻着一枚新采的草药,目光投向暮色深沉的海天交界,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