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府衙的卷宗房里,霉味与灰尘味浓得呛鼻。凌泉伏在案上,油灯光晕昏黄,笼着他深蹙的眉弓。指尖捏着羽毛笔的芦管,墨汁在稿纸上游走,勾勒着线条、数字、律文断句。墨迹旁散落着揉皱的纸团——皆是废稿。市舶司裁撤的风暴已在朝廷激荡数月,宰执间角力不止,边饷、民生却如涸辙之鲋。他必须在这撕裂的缝隙中,为海道寻一条活路。
“十取一…不论舶货贵贱,量度后十中抽一…”他低语,目光梭巡纸上反复修订的条目,“报关验明,立单完税,凭单行销…”
笔锋忽顿。十抽一,太狠了吗?可无市舶司这等饕餮,已是大善!商人逐利,重在一个“定”字!他猛地蘸墨,在纸上重重圈定——“琼州海关”、“量度抽分”。不是市舶司的巧立名目,而是明明白白、板上钉钉的关税!
房门轻响。苏月白悄入,月白素袍被潮湿夜气洇出深痕。她将一小篓新摘的、散发着奇异清凉的香茅草置于案角,素手拂过篓上凝结的露珠,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又去港头‘看潮’了?”凌泉未抬头,声线沉哑。
“嗯。”她轻应,指尖捻开一份淋了雨气的薄册。那是今日蕃舶入港录,一页页浸润着海雾洇痕。“三佛齐的丁香油船泊了,‘巨蜥号’…被索了五成‘买水钱’,底舱象牙都抵了进去。”声音清冷如旧,尾调却泄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绷紧。她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沉如墨,隐约传来海港特有的呜咽。
凌泉搁笔,将那份墨迹淋漓的新税制推至灯下:“定下它,便无买水钱。”
苏月白眼波微动,指尖划过纸面上力透纸背的“十抽一”、“验明立单”。油灯光晕在她眼底跳跃,映出惊涛过后的沉凝。“好税制,”她颔首,指尖停在那“琼州海关”四字上,“需铁账为基。”
翌日,琼州府衙正堂。
廉州转运使兼琼州知州陈廉,一个面团脸的老好人,捧着凌泉递上的章程,眼皮直跳,白胖手指蘸了汗意,污了纸角。“凌…凌博士啊,”他喉结滚动,“此议…甚好!甚好!只是…京里风急浪高,是否…稍待…”声音虚得如同蚊蚋。
“陈大人!”新提点的户部员外郎钱谦(主战新党干将)猛地起身,声音洪亮得震得梁尘簌簌,“待?!再待下去,海道枯竭,边饷断绝,我等皆要自缚上京领罪了!此议明税薄赋,商民皆便!正当立行!”他目光如刀,扫过堂下几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本地豪商,“莫不是有人…舍不得那些市舶司塞给的油水?!”
“钱大人言重!言重了!”一个绸缎商连忙作揖,额头沁汗,“我等…只求安稳做生意,税…按规矩就好!按规矩就好!”
“正是此理!”凌泉踏前一步,手指点向章程首页,“明码标价,照章纳银,账册通明,有凭有据!此乃琼州活路!亦为天下海商开一新局!”
字字千钧,砸在死寂的大堂上。
暮色四合。暴雨将至。
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苏记报关行”新漆的木牌匾,水渍顺着红字淌下,如同泣血。堂内算珠碰撞声、书记低语声交织一片。苏月白盘坐正中长案后,案上高堆账册。素袍在烛火下晕出暖光,她却似置身冰窟。指尖冰冷,拨动算珠的嗒嗒声在雨夜轰鸣中显得格外单薄。案头烛台边,静静摊着那份凌泉亲笔所书、墨迹未干的海关税制草案副本。蝇头小楷,字字孤悬,仿佛承载着整个琼州的重量。
“白姑娘,”管账先生老周佝偻着背递上最后一本账簿,“泉州迪亚尔丁老爷那船丁香、一百二十坛‘醉仙酿’…盘清,立单待用印了。”
“好。”苏月白接过,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账簿封面厚实的牛皮。动作细微顿挫。她抬眼望向窗外被暴雨扯碎的墨色,闪电撕天而落,惨白的光瞬间照亮雨帘中数道鬼魅般贴墙急掠的黑影!
心脏骤缩!如坠冰窖!
“闭窗!落闸!”她厉喝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