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汴梁城飘着细雪,落在新扎的营帐顶上,积了薄薄一层。城南金明池畔的皇家猎苑,此刻成了格物院北归人马的临时驻地。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因堆满了从绥德拆卸运回的器械而显得拥挤燥热。蒸汽机的铜缸、齿轮车床的骨架、裹着油毡的炮管部件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占据着每一寸空间。
凌泉裹着一件半旧的狐裘,坐在一堆木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青铜齿轮。齿轮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倒映着帐内跳动的烛火,也映出他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翳。耶律南仙肩胛处狰狞的狼头刺青、火漆上那个冰冷的“吕”字、无定河畔血色冰面上妇孺奔逃的哭喊无数画面如同鬼魅,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汴京的繁华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哥,都清点完了。”凌云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少年脸上的疤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眼神却比在绥德时沉静了许多,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压抑着什么。“十七台蒸汽机芯,八套膛线炮管模具,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批硝化棉…都封在铅皮桶里,埋在营地最北头的冻土坑了,派了双岗。”
硝化棉。凌泉心头微微一紧。这用精炼棉絮浸透浓酸制成的白色絮状物,干燥后威力骇人,极不稳定。绥德之战后,他严令封存,视为禁忌。此刻听到这个名字,胃里竟条件反射般泛起一丝不适。
“嗯。”凌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帐内几个正小心翼翼擦拭着蒸汽机气缸的年轻学徒。他们大多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正专注地清理着铜件上的油污,低声交流着拆卸时的心得,眼中闪烁着对机械纯粹的热爱。其中一个叫赵小乙的,正拿着小刷子,仔细清理着气缸内壁的积碳,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这是格物院最后一批火种,从汴京带到边关,又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
“这些小子,手越来越稳了。”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难得地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小乙那台微型蒸汽机模型,听说快能动了。”
凌泉点点头,胸中那股沉郁似乎被这年轻的热忱冲淡了一丝。他刚想说什么,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穿透寒风。一名身着绯袍的内侍在禁军护卫簇拥下,昂首踏入营地。雪花落在他华贵的貂绒斗篷上,瞬间融化。
“将作监博士凌泉接旨!”内侍展开黄绫,声音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绥德格物院北归,功在社稷。特赐城南猎苑为驻地,整饬器械,以备后用。另,党项嵬名部、野利部降众三千,安置于城西十里坡。着凌泉携格物院匠人,择日前往,勘验其所献‘神臂弩’、‘旋风砲’诸器图谱真伪,不得有误!钦此!”
“臣…领旨。”凌泉跪地接旨,声音平静无波。心中却冷笑。勘验降器?不过是朝廷对这批烫手降俘的试探,也是对他这个“奇技淫巧”之人的又一次敲打。嵬名山遇诈降的毒酒、野利遇乞驱妇孺为盾的狠辣,犹在眼前。这三千降众,是隐患,亦是枷锁。
内侍宣旨完毕,目光扫过帐内堆积如山的“奇技淫巧”,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转身在禁军护卫下扬长而去。
“哥,这差事…”凌云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狄帅不在京中,推不掉。”凌泉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尘,“让老周带几个老成稳重的匠师去应付便是。我们…守好这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年轻学徒身上,“这些孩子,是格物院的根。”
接下来的几日,营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学徒们在老师傅带领下,继续整理、保养那些从战场归来的冰冷器械。蒸汽机的气缸被重新抛光,齿轮咬合声在帐内规律地响起;炮管模具被涂上厚厚的防锈油脂,裹紧油毡;就连那几台笨重的配重式投石机(原本用于投掷火油罐),也被拆卸开来,仔细擦拭着绞盘和杠杆上的泥垢。赵小乙甚至用边角料,真的拼凑出了一台巴掌大的蒸汽机模型,在营地里引来一片惊叹。
腊月廿三,小年夜。营地飘起了炖肉的香气,难得的轻松气氛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凌泉破例让伙夫多备了些酒水。暮色渐沉,营地里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细雪中晕开,映着学徒们年轻而兴奋的脸庞。赵小乙被众人簇拥着,脸红扑扑地演示着他的小蒸汽机,铜制的小飞轮在酒精灯加热下,“噗嗤噗嗤”地转动起来,引来阵阵欢呼。
凌泉和凌云站在主帐门口,看着这片难得的暖意。凌云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低声道:“像群没心没肺的傻小子。”
“这样…挺好。”凌泉轻声道,胸中那团郁结似乎也被这微弱的蒸汽冲淡了些许。他仰头,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