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站在他身侧,铁甲挂霜。两人目光相触,谁也没说话。河心刮起的寒风卷着冰屑打在狄青的护心镜上,铮铮作响。他手按刀柄,指节青白,牙关咬得铁块一般。他忽而瞥见船尾明轮舱方向——那扇半掩的铁门内红光隐现,蒸汽轰鸣如同困兽低咆。一个少年人影扒在门边,半边身子挂满冰凌,手臂上燎起的水泡在月光下明晃晃刺眼。
“希文兄”狄青喉咙发紧。
“勿忧。”范仲淹的目光滑过那片蒸腾的红光,眼底最深处的灰烬里骤然腾起一簇幽焰,“有这般星火在,终不熄!”
官船破开夜色,在冰河上犁出一道白练。岸边送行的火光缩成萤点,终于被夜色吞没。
凌泉站在冰寒刺骨的岸上,直到那点孤舟的灯火彻底消失于黑暗。右手掌心紧攥着那柄无名短剑,沉重的寒意透过皮鞘直渗骨髓,几乎要在手心灼出印记。左手袖中,那块御赐的玉算筹棱角硌得小臂生疼。背后隐隐传来凌云压抑的痛哼——少年双臂灼伤处被白芷以雪敷压着,冷水混着血丝不断滴落在甲板结成薄冰。
“哥”凌云被扶着从底舱爬上甲板,脚步虚浮,声音嘶哑得厉害,脸上却反常地烧着灼灼光彩,“那缸!那铜缸!我听见它吼起来了!真痛快!范公…范公的船过去了!”
他激动地想挥手,手臂抬起又痛得龇牙咧嘴,“嘿嘿…值了”
白芷无言地解开缠裹他手臂的布条。那深红的燎泡狰狞一片,几处已然破裂,渗出黄浊的浆水。她低垂的眉眼凝在伤处,动作精细得如同修复古董瓷器,指尖却冷得像冰。方才炉房那搏命般的嘶吼与爆燃,以及凌泉毫不犹豫追随而去的背影,如同冰面上尖锐的棱角,刺穿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屏障。
“逞强!”
苏月白急奔到凌身畔,素来沉静的语调劈出裂痕。她望向凌泉手中那柄透着古战场杀伐之气的短剑,范仲淹最后那声“以器卫道”犹在耳边回荡。她知道,这把剑不只是赠予凌泉,更是给这艘船、给格物院、给她父兄倾注几代心血的交子银票根基的一个护符。而这份守护的重量,已结结实实压在了凌泉的肩上。火光下,他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刻,那是一种即将踏入风暴中心、被无数明枪暗箭钉穿的疲惫与决绝。
“走,”凌泉的声音像被冰凌刮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回去。”他转过身,将那沉甸甸的剑佩在腰侧,冰凉的剑鞘贴着身侧,成为他脊梁的一部分。
马车驶过空旷的御街,车辙在冻土上碾出空洞的回响。夜风卷起尘土和焚烧的灰烬残片,扑打着车窗。街角的暗巷深处,传来醉汉含糊的咒骂和摔破酒罐的声响,间杂着妇人压抑的哭泣。新政溃败的余烬,在寒夜中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马车在死寂中停在新立的格物院门前。火光稀疏地映着半高的泥墙和刚立起的木架轮廓,像一副巨大的骨架戳向夜空。看守的老匠人头垂在胸前,抱着一个温酒的小炉子在打盹。寒气无声地侵入每一个角落。
“凌博士!”
巷尾突兀地奔出一个皇城司的差役,帽檐压得很低,在几步之外猛地刹住,喘着粗气,声音压得如同夜枭低鸣:“狄将军…狄将军急件!方才枢密院快马递入京!横山北麓三百里加急线报!”
差役将一个用蜡封和火漆封口的铜管塞入凌泉手中。那铜管冰冷刺骨,表面沾着连夜奔袭的寒气与霜粒。
借着车窗内透出的微弱光,凌泉看到火漆印记上独特的狻猊纹——是狄青的将军私印!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手指带着尚未褪尽的寒意,捏碎了封口的蜡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