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凰初现
我嫁给萧彻时,袖中藏着见血封喉的相思泪。
父王的密令刻在心上:取萧彻首级,沈氏方存。
新婚夜,他指尖拂过我冰冷的手背:公主的手,好凉。
我垂眸,掩去眼底寒芒:北地风霜重,殿下恕罪。
我为他暖酒研墨,巧笑倩兮,看他眼中冷冰渐融。
温泉遇刺,我替他挡下毒刃,血染素衣。他眼底的惊痛与暴怒如此真实,抱着我嘶吼传医。
我抚过他肩胛那道旧疤,泪水涟涟:那年雪山…是你吗他浑身剧震,拥我入怀:是我…昭儿,是我!
情浓之时,我依偎在他怀中,指尖划过他心口:殿下…妾身只有您了。他吻着我的发顶,许我江山为聘。
登基大典,他黄袍加身,万丈荣光。
合卺酒递到我唇边,他目光灼灼:昭儿,与朕共享天下。
我含羞饮尽,袖中瓷瓶已空。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我心底冷笑:天下,是我的。
毒凰展翅,临朝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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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猎场布局
朔风,像北境恶狼垂死的哀嚎,卷着锋利如刀的雪沫,疯狂抽打着迎亲车驾厚重的锦帘。
帘外,是望不到头的北萧铁骑,黑甲森森,在铅灰色的天穹下连成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蹄声沉闷如大地呜咽,踏碎千里冰封,每一步都踏在南境残阳泣血的余烬之上。
帘内,我,沈昭,南境沈氏王朝最后的公主,端坐如祭坛上的玉雕。指尖无声滑入袖笼深处,触到那一点冰冷坚硬、细如尾指的凸起——青瓷瓶,相思泪。
瓶身细腻的釉面下,是父王嘶哑泣血的声音,日夜不息地灼烧着我的耳膜:昭儿…取萧彻首级,沈氏方存!你的血,是沈氏最后的火种,亦是…淬毒的刃!
车驾在震耳欲聋的铁甲铿锵声中顿停。一只覆着冰冷玄铁护甲的手伸进帘内,指节粗粝,带着战场洗刷不去的血腥气。我搭上那只手,指尖冰凉刺骨。
踏出车驾的瞬间,风雪如鞭,劈面抽来。巍峨如巨兽匍匐的北萧东宫矗立眼前,通体由漆黑如墨的玄武岩垒砌,沉默地散发着权力与死亡的威压。
这不是宫殿,是囚笼,是我精心布置的猎场。我沈昭,将以身为饵,以情为网,猎杀那即将主宰这片苦寒之地的猛兽——太子萧彻。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与呼啸。
殿内,暖红刺目,龙凤喜烛高烧,烛泪蜿蜒如血,甜腻的合欢香几乎令人窒息。我端坐于铺着赤金锦缎的婚床,凤冠霞帔重若千钧,每一根金线都勒进皮肉,提醒着我的使命。我不是新嫁娘,是一件等待开锋、淬了剧毒的凶器。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停在面前。遮天蔽日的红被玉如意缓缓挑起。刺目的烛光涌入,我恰到好处地抬起染着蔻丹的眼睫,流露出一丝属于公主的羞怯、不安与强装的镇定。
他站在光晕里,玄色蟒袍裹着挺拔如松的身躯,面容冷硬如北境万年不化的寒石,轮廓分明,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刚毅与杀伐。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沉静无波,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落在我脸上,最后停留在我交叠于膝前、微微颤抖的双手上。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皮肤。
公主的手,好凉。
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新婚的暖意,只有冰封的漠然。
我恰到好处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他的威仪所慑,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恭顺:北地风霜重,初来乍到,寒气侵骨,殿下恕罪。
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深处,无声地抚过那冰冷的瓷瓶。凉很快,你会比这北境的雪,更凉。
日子在这座黑石堡垒般的东宫中无声流淌。我成了最完美的囚徒,也是最精妙的猎手。
萧彻是座移动的冰山,带着朝堂的肃杀与边境的烽烟气息而来,沉默地饮着浓苦的砖茶,目光极少落在我身上,仿佛我只是殿内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殿内暖炉烧得极旺,熏人的热气蒸腾,然而我们之间,却比殿外呼啸的风雪更冷寂。
我不急。猎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我临窗而坐,膝上摊开一卷南境进贡的《百花图谱》,指尖描绘着灼灼的桃花、清雅的茉莉,眼神放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萧彻踏着薄雪归来,解下沾着寒气的大氅,目光不经意扫过那色彩斑斓的画卷。
整日困在殿内,不闷么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那冰封的边缘,似乎被窗外透进来的日光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我抬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被看穿的窘迫,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寂寥与向往,声音轻如叹息:南境春日,樱花灼灼如云霞,茉莉清芬绕梁…许久,许久未见了。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尾音微微拖长,勾出一缕乡愁。
他沉默片刻,深不见底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就在我以为试探失败时,他忽然转身,丢下两个字:随孤来。
演武场上,积雪被清扫出一片空地,露出冻得坚硬如铁的黑土。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他拿起一张半人多高的硬弓,弓身黝黑,弓弦紧绷如钢丝。试试
他看向我,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立刻摇头,带着贵女固有的矜持与恰到好处的不自信,甚至后退了半步:此等硬弓,非女子可挽…妾身不敢。
不敢
他眉梢微挑,眼底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促狭。
激将法正中下怀。我像是被这微小的挑衅刺伤了自尊,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姿态,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巨弓。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
我笨拙地提弓,手臂微微发抖,手指徒劳地在紧绷的弓弦上摩擦了几下,脸颊因用力而涨红,更添几分狼狈与羞赧。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他上前一步,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
一只带着薄茧、温热干燥的大手不由分说地覆上我冰凉僵硬的手背,另一手则坚定地握住了我搭弦的手指。陌生而强烈的男性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我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就想挣脱这突如其来的禁锢。
别动。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鬓角碎发。他俯身,宽阔的胸膛几乎贴上我的后背。我脊背瞬间绷紧,僵硬如木石,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两只手上——他的手像烙铁,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灼人的热力,几乎烫伤我的皮肤。
他引着我的手,拉开那张沉重的弓弦。低沉坚韧的吱嘎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他胸膛内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几层衣料,清晰地撞击着我的后背,与我胸腔里擂鼓般混乱的心跳交织、碰撞。温热的呼吸持续拂过敏感的颈侧。
看着靶心。
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嗖——!
箭离弦,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入百步外的红心!巨大的反震力让我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他扶在我腰间的手臂稳如磐石,轻易化解了冲力。
力道尚可,准头差了些。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语气平淡地评价,仿佛刚才那亲密的接触从未发生。我站在原地,指尖残留着他滚烫的温度,心湖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猎物,已悄然踏出了第一步陷阱。
3
情网密织
初春料峭,东宫深处引活泉而建的汤池水汽氤氲,暖意融融。
我浸在温热的泉水中,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闭目假寐,看似放松,实则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如弦,警惕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池畔只留了两名心腹宫女,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时机,需要耐心等待,更需要精准的创造。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轻微铿锵,由远及近!不是萧彻日常的沉稳步伐!来了!
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缭绕的水汽中暴起!手中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向刚刚踏入汤池范围、毫无防备的萧彻后心!那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就是现在!
我猛地睁眼,惊呼声带着无比的惊惶与奋不顾身:殿下小心——!
声音未落,身体已如离弦之箭,从温水中激射而出,带起一片晶莹水花!我用尽全力,精准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柄毒刃与萧彻之间!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划开单薄的素纱浴衣,狠狠切入我左臂外侧!
剧痛如毒蛇噬咬,瞬间炸开!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素衣,刺目的猩红在氤氲水汽中迅速弥漫开来。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因剧痛和冲击力重重撞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他猛地回头!那双永远沉静如渊的眼眸,在看清是我、看清我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正汩汩冒着黑血的狰狞伤口时,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那怒意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将他眼底的寒冰彻底焚烧殆尽!
找死!
一声低沉如受伤猛兽的咆哮!他一手铁箍般紧揽住我颤抖的身体护在身后,另一手闪电般抄起池畔装饰用的、沉重的精钢长刀!刀光乍起,比汤池的蒸汽更冷厉!纯粹的、狂暴的杀戮之气瞬间弥漫整个空间!
刀锋化作死神的镰刀!刺客的惨嚎声、骨骼碎裂的闷响、滚烫鲜血喷溅在池壁和地面的声音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他高大的身躯化作我身前坚不可摧的屏障,每一次挥刀都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与暴戾!水汽被凌厉的刀风劈开,刺客的身影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撕碎!
最后一个刺客倒下,汤池内死寂无声,只有浓郁的血腥味疯狂弥漫,压过了原本的硫磺气息。
哐当!
他手中染血的长刀脱手坠地。猛地转身,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攥住我受伤的手臂!力道之大,骨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伤口被挤压,带来钻心刺骨的尖锐痛楚,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谁让你挡的!
嘶吼声带着失控的狂怒,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狂怒之下,是几乎要溢出的、无法掩饰的恐惧,那是有毒的刀!你知不知道!
他死死盯着我手臂伤口边缘迅速蔓延的乌紫色,眼底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痛得倒抽冷气,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泫然欲滴。然而,我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因剧烈动作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左侧肩胛骨上,一道斜斜的、足有半尺长、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扭曲的旧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南境雪山!突袭的雪豹!滚落冰坡时那个模糊却坚实的少年身影!他肩头那道被雪豹利爪撕裂、又在翻滚中被冰棱划得更深的伤口!那浸透了少年衣襟、染红雪地的滚烫鲜血!
泪水瞬间决堤!我颤抖地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抚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旧疤,指尖冰凉,声音因极致的激动和不敢置信而破碎颤抖:那年…南境雪山…救我…被雪豹所伤…又抱着我滚下冰坡的小哥哥…是…是你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求证。
他浑身剧震!如同被九天神雷狠狠劈中!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硬,眼中翻涌着比方才更加剧烈的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脸上激烈碰撞!他猛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揉碎!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哽咽:是我…昭儿!是我!我一直…一直在找你!找了整整十年!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砸落在我的颈窝,灼热得烫人。
我埋首在他坚实滚烫的胸膛,泪水汹涌,沾湿了他昂贵的蟒袍,手臂的剧痛和心中冰冷的算计如冰火交织。
好,旧情确认。这道疤,成了我套牢他脖颈最坚固的一道枷锁。筹码,又加上了最重的一颗。御医提着药箱惊恐地赶来,他焦灼地嘶吼着催促。
我靠在他怀里,目光扫过他肩背那道承载着救命之恩的旧疤,袖中紧贴肌肤的相思泪,依旧冰冷刺骨。
伤口在御医的精心诊治下缓慢愈合。那淬毒的刀锋虽然被及时挡开,入肉不深,但毒性猛烈,留下的灼痛和虚弱感如影随形。这段时间,萧彻几乎寸步不离东宫,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勤。
案头堆满了东西:南境进贡的蜜饯,用琉璃盏盛着,晶莹剔透;早已绝版的南境孤本游记,书页泛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甚至还有一副暖玉棋盘,黑白棋子温润如玉。
他不再只是沉默地饮茶,开始与我手谈。棋风凌厉依旧,步步杀机,却总在绝杀之处,不着痕迹地留出一丝破绽,最终以和局告终。这细微的退让,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直击人心。
一日午后,他带来几样北地御厨仿制的南境点心,马蹄糕、荷花酥。我捻起一块,浅尝辄止,眼底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迅速被温婉的笑容掩盖。但这细微的情绪,却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次日清晨,我临窗梳妆,案上便多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几两上好的雾里青,产自南境云雾缭绕的最高峰,色泽翠绿,白毫隐现,是父王生前最爱的贡茶。熟悉的清雅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故土的记忆。
我执起素白瓷盏,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熟悉的清冽回甘在舌尖蔓延。抬眼看他,他正饮着那浓苦的砖茶,目光却落在我脸上。我唇角弯起一抹真心实意的弧度(至少表面如此),声音轻柔:谢殿下费心,很好。
喜欢就好。
他淡淡道,移开目光,继续批阅手中的军报。那细微的体贴,如同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我精心编织的网中荡开一圈涟漪。
我垂眸,掩去眼底深处冰冷的计算。每一次他踏入殿门,每一次他留下故乡的痕迹,每一次他眼中冰封消融的瞬间,都让袖中那瓶相思泪,离它最终的归宿更近一步。情网已密密织就,丝丝入扣,只待那收网的致命一击。
4
权谋终
老皇帝萧衍驾崩的丧钟,在深秋一个阴霾的午后骤然敲响,沉重悠长,如同来自幽冥的叹息,瞬间击碎了东宫表面维持的最后一丝温情假象。整座宫城被素白吞噬,压抑窒息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萧彻彻底消失在东宫。只有深夜宫道上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如同铁血的暗流,在皇城冰冷的石板下汹涌奔腾。
权力的风暴中心,已从垂暮的太和殿,转移到了这即将改天换日的东宫。暗流之下,是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无数只蠢蠢欲动的手。
登基大典前夜,我独自端坐于巨大的菱花铜镜前。两名由礼部派来、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石像的尚宫,正一丝不苟地为我穿上那套繁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皇后吉服。
金线织就的凤凰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展翅高飞。一层层,一件件,如同沉重的枷锁,将我紧紧束缚。
终于,那顶象征着母仪天下的九凤金冠被小心翼翼地捧起,缓缓压下。金珠流苏垂落,撞击发出细碎的清响,压得脖颈几乎无法转动。袖中,相思泪紧贴着小臂内侧的皮肤,冰冷刺骨,如同一条随时准备噬人的毒蛇。
镜中映出一张盛装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陌生得让我心惊。沈昭已死,活着的,是即将吞噬北萧江山的毒凰。
父王嘶哑泣血的密令在脑中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怨毒与诅咒:取萧彻首级,沈氏方存!
袖中的瓷瓶无声搏动,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坚定而决绝。
太和殿内,肃杀之气凝结成冰。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蟠龙金柱撑起高耸阴森的穹顶,正中那狰狞盘踞的龙椅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吞噬一切的威压。沉重的礼乐如同闷雷滚过空旷的大殿,更添几分压抑。
新帝登基——!
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萧彻——不,此刻已是新帝萧彻,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玉藻冠冕,一步步踏上那漫长的、铺着猩红织金地毯的御阶。旒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却掩不住那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磅礴气势。
他如同一柄刚刚出鞘、饮血开锋的绝世神兵,每一步都踏在权力的巅峰之上,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他走到御座前,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的冰棱,扫过下方匍匐如蚁的群臣,带着掌控生死的漠然。
那目光,似乎在我肃立于御座侧后方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沉甸甸的,如同冰峦压顶,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冗长繁复的典礼一项项进行。山呼万岁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屋顶掀翻。
我肃立在御座侧后,一身皇后礼服重若千钧。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冰凉。相思泪紧贴着皮肤,那冰冷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灼热。
礼成!声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群臣三跪九叩,额头触地。
就在这百官躬身、视线受阻的瞬间!一个穿着最低等内侍服饰、毫不起眼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挪至我身侧。他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对合卺金盏,动作麻利地将其中一盏递向我。
同时,借着托盘和宽大袖袍的掩护,一个冰冷坚硬、指甲盖大小的蜡丸,被迅速塞入我垂落的袖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面上保持着皇后的端庄肃穆,指尖在袖中悄然用力!蜡壳无声碎裂!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绢滑入掌心!借着袖袍的遮掩,我目光如电扫过——
墨迹淋漓,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杀意:
沈氏举兵!三日内取萧彻首级!否则,沈氏宗庙陵寝,尽化焦土!鸡犬不留!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我的眼底!每一个字都带着父王绝望的嘶吼,带着沈氏列祖列宗泣血的诅咒!最后通牒!
袖中相思泪的存在感瞬间变得滚烫灼人!父王枯槁绝望的脸、萧彻肩胛上那道承载着旧情的狰狞疤痕、雾里青的熟悉茶香…无数画面在脑中激烈碰撞、撕扯!但仅仅一瞬。
冰冷刺骨的权欲与刻骨的仇恨,如同最坚硬的冰凌,瞬间碾碎了所有微弱的动摇和那点可笑的温情!
杀了他!为了沈氏残存的火种!为了那被铁蹄踏碎的故国山河!为了我即将掌控的、这万里无垠的锦绣江山!为了…我腹中那尚未存在,却必须存在的龙种!
萧彻走下御阶,玄黑的衮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带着新帝的威仪,停在我面前。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他拿起托盘上另一只合卺金盏,琥珀色的酒浆在杯中微微晃动,折射着烛火的光芒。他将金盏递向我,目光灼灼,如同实质的火焰,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宣告天下的力量:
昭儿,饮了此酒,与朕共享天下。
共享我心底的冷笑如同淬毒的冰锥。天下,只能是我沈昭一人的!沈氏的江山,终究要以萧氏的血来祭奠!
百官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我身上。我缓缓抬眸,迎上他那双深邃如渊、此刻盛满信任与期许的眼眸。
眼底瞬间氤氲起一层足以乱真的水光,那是精心编织的、倾国倾城的柔情与无条件的依恋。唇角弯起一个完美无瑕、足以令百花失色的笑容,声音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坚定:妾身…遵旨。
宽大的、绣着金凤的袖袍优雅抬起,恰到好处地掩住唇边。接盏的瞬间,袖中紧握相思泪的右手,拇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顶开瓶口的软木塞!
冰寒刺骨、无色无味的液体,如同毒蛇的涎水,无声无息地倾入那琥珀色的酒浆之中,瞬间消弭无踪。
再无犹豫。
我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在金冠流苏清脆的碰撞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权力滋味的灼热,一路烧灼下去。
5
毒凰展翅
深夜,紫宸宫寝殿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烛台上,手臂粗的蜡烛静静燃烧,烛泪堆叠如小山,浓郁的龙涎香弥漫在殿内每一个角落,甜腻得几乎令人窒息。
新帝萧彻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眉头紧锁,朱笔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上快速批阅。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带着新君初立的威严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殿内侍立的内侍宫女皆屏息垂首,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我端着一盏刚在小厨房亲手盯着炖好的参汤,莲步轻移,裙裾无声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走到他身侧。参汤的温热气息氤氲,带着淡淡的药香。
陛下,更深露重,国事虽重,龙体更需珍重。用些参汤暖暖身子吧。
我将白玉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温婉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心疼。烛光映着我精心描画的眉眼,温柔似能融化最坚硬的寒冰。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抬眼看向我。眼底的冰封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丝,甚至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伸手,温热干燥的大掌握住我放在案上的手,掌心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的手灼伤。辛苦昭儿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有你在身边,朕…心安许多。
他松开手,端起那盏温热的参汤,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气。
我看着他将温热的参汤送到唇边,心脏在胸腔里冷静地搏动,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运转,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就是现在。
咳咳…咳…呃…
他刚饮下一小口,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骤然爆发!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手中的白玉盏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坚硬的金砖上,瞬间四分五裂!琥珀色的参汤泼洒开来,在明晃晃的金砖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黏腻的痕迹。
他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里有烧红的烙铁在灼烧!另一手撑住沉重的紫檀木御案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冒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冷硬的面颊线条滚落,砸在案上的奏章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曾映着万里江山、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撕心裂肺的剧痛!脸色在烛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
呃…啊——!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至极的嗬嗬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一口浓稠发黑、带着刺鼻腥气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
星星点点,溅在他明黄的龙袍前襟,溅在案上堆积的奏章,更有一大片,如同泼墨般,染红了御案上那幅刚刚展开的、描绘着北萧壮丽河山的舆图!
陛…陛下!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布满惊惶失措,如同遭遇了灭顶之灾!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扑上前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您怎么了!快!快传御医!传御医啊——!
我朝着殿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尖叫,那声音凄厉得穿透了紫宸宫的寂静。
他猛地伸出那只沾着自己黑血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我扶着他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
他抬起头,嘴角不断溢出粘稠发黑的血沫,那双被剧痛和猛烈毒素侵蚀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如同濒死的野兽!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暴怒、惊疑,最终化为一种彻骨的、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的绝望与冰冷!那眼神,足以冻结灵魂!
酒…是…是合卺酒!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撕裂的痛苦,充满了求证与绝望的控诉,你…你下的毒!沈昭…你…你好毒!
他身体再次剧烈地痉挛,更多的黑血从口鼻涌出,染红了我华贵的皇后衣袖,温热黏腻。
我脸上的惊惶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万年冰封般的平静与漠然。我看着他濒死的挣扎,看着他眼中碎裂的信任和深入骨髓的痛苦,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权力之路扫清最大障碍的冷酷决然。
猎物的垂死挣扎,于猎人而言,不过是胜利的序曲。
陛下,
我的声音清晰、冰冷,再无半分温存,如同殿外呼啸而过的、卷着雪沫的寒风,安心去吧。这万里江山,臣妾会替您…好好看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为…为什么…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喉咙里咯咯作响,如同破败的风箱,眼神死死锁住我的眼睛,充满了不甘、愤怒,还有一丝荒谬的、祈求答案的求证。朕…待你…真心…
我微微俯身,红唇几乎贴上他冰冷汗湿的耳廓,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带着掌控一切的残忍:沈氏血脉,不容践踏。还有,
我的右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如同俯视蝼蚁的神祇,臣妾腹中,已有您的‘龙种’了。大萧的江山,自有‘太子’继承。陛下,您可以…安心了。
你…!贱…!
萧彻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被愚弄至深的暴怒,以及一种彻底崩塌、万劫不复的绝望!
他死死盯着我抚着小腹的手,仿佛要用目光将其洞穿,又猛地看向我冰冷无情的眼睛,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咆哮或最恶毒的诅咒。
然而,相思泪的剧毒已彻底焚毁了他所有的生机。他抓着我手臂的铁钳般的手,力道骤然松懈。身体猛地一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沉重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御座之上!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瞪着描金绘彩、盘旋着无数龙纹的殿顶藻井,最终失去了所有光彩,只余下凝固的、刻骨的、足以穿透生死的不甘与怨毒。
陛下——!!!
我凄厉绝望的尖叫,如同泣血的杜鹃,瞬间撕裂了紫宸宫死寂的夜空,充满了痛失所爱的悲痛欲绝。
殿门被轰然撞开!侍卫统领、值夜太监、闻讯赶来的内侍…惊恐万状地冲了进来!看到御座上那口吐黑血、双目圆睁、已然气绝的帝王,看到扑倒在御座旁、哭得肝肠寸断、浑身染血的皇后,无不骇然失色,面如死灰!
陛下!陛下…驾崩了!
有人失声尖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扑倒在萧彻尚有余温的尸体上,肩膀剧烈地耸动,泣不成声,泪水汹涌如泉,瞬间打湿了冰冷的金砖。宽大的、染血的袖袍,恰到好处地掩住了我抚在小腹上的手,也掩住了我唇角一闪而逝的、冰冷而满意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毒凰,终见血。
6
临朝听政
翌日,朝阳初升,金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覆盖着薄雪的皇城琉璃瓦上,却无法驱散那笼罩着整座宫城的巨大阴霾与肃杀之气。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水。
太和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匍匐在地,黑压压一片,如同待宰的羔羊。气氛凝重压抑到了极点,落针可闻,只有朔风卷着雪沫掠过汉白玉栏杆发出的呜咽。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我一身素缟,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如桃,被两名同样素服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如同风中残柳,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汉白玉高阶,走向御座旁——那张稍低一些、却同样尊贵的凤座。
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巨大的悲痛击倒,纤弱的身躯在素白的孝服中更显单薄。行至阶顶,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面对下方匍匐如蚁、噤若寒蝉的群臣。
陛下…
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泣血的哭腔在空旷冰冷的殿前广场回荡,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哀恸与无助,陛下他…昨夜…突遭奸人暗算…龙驭…宾天了!
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控诉与滔天的恨意。
下方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平地惊雷!
我任由泪水肆意滑落,沾湿素白的衣襟。一只手却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个动作瞬间如同磁石,吸引了下方所有或惊恐、或猜疑、或震惊的目光。
幸而…幸而苍天垂怜我大萧!列祖列宗庇佑!
我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悲怆与不容置疑的坚毅,陛下…留下了遗腹血脉!苍天不绝我大萧国祚!
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神圣的宣告。
群臣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的小腹上,震惊、狂喜、疑虑、算计、恐惧…种种复杂情绪在每一张脸上激烈交织、碰撞。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致命的倾斜。
我挺直了脊背,尽管身形依旧单薄,但一股无形的威仪已然勃发。泪眼婆娑中射出锐利如刀、足以洞穿人心的光芒,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与刻骨铭心的恨意:
此等弑君之仇!此等滔天之恨!不共戴天!本宫,以先帝遗孀、未来太子生母之名在此立誓!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穷尽碧落黄泉,定要揪出幕后真凶,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慰陛下在天之灵!以正我大萧国法纲常!
泪水再次汹涌而下,沿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冰冷坚硬的金砖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然而,在那双被泪水反复洗过的眼眸最深处,却是一片掌控乾坤、冰冷无情的寒冰深渊。那里没有悲伤,只有对至高权力的绝对掌控与即将展开的清算。
毒凰,已然展翅,遮蔽了北萧的天空。
临朝,听政。
这万里锦绣江山,终于落入了沈昭——不,是未来的萧太后——的掌中。群臣山呼千岁的声浪在广场上回荡,却无法掩盖那御座之上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息。
帷幕,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