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不要向烂男人求饶 > 第一章

婆婆把鱼头夹进我碗里,笑眯眯叫我多吃点:鱼眼明目,阿素看东西会更清楚。丈夫却在旁边把嫩白的鱼肚肉夹给了小姑子。我的手指在桌下掐得生疼。五年婚姻,我像根用旧的拖把,吸干了每一滴水分。直到那天在酒店电梯里,我看见丈夫揽着新欢的腰。镜面反射出我苍白麻木的脸。我突然笑出声:离婚吧。他漫不经心擦掉口红印:你知道净身出户怎么写吗后来我开了钢琴教室。曾经嫌我指甲缝油污的钢琴家前夫红着眼,把旧钢琴谱塞到我面前。求你,看看我写的曲谱......新男友抬脚踢开谱子,冷冷道:江老师不收垃圾。
【第一章】
又是鱼头。
婆婆那双经年泡在浑浊洗碗水里的手,此刻正稳稳当当地夹着那个滑腻腻的鱼头,啪嗒一声丢进我盛着半碗冷饭的豁口瓷碗里。鱼眼珠子翻白,空洞地望着我。
阿素啊,快吃快吃,她堆着满脸褶子的笑,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节能灯下闪着精明的光,这鱼眼啊,最明目了!吃了,看东西保准儿更清楚!那清楚两个字咬得又重又黏,像甩不脱的口香糖。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油腻和鱼腥的气息猛地冲进鼻腔。胃里像是塞了块浸满水的沉甸甸旧抹布,又冷又坠。
我捏着竹筷的指关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竹节。五年了。在这间弥漫着陈旧油烟味、墙壁被熏得油腻腻的、七十平两居室里,这条老掉牙的鱼,这只永远轮到我碗里的鱼头,还有婆婆这看似热络实则冰凉的腔调,像一套陈旧的刑具,日复一日地切割着我。
我沉默地埋下头,任由那油腻的、带着冰凉触感的鱼皮紧贴着我的上唇。
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餐桌另一端牵扯过去。
丈夫陈文斌就坐在我对面,离我很近,又很远。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永远洗不出本色的工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机油混合汗渍的味道。这是属于他的气味,也如同我身上永远洗不净的厨房油烟味一样,是我们这类人挥之不去的烙印。
他根本就没看我这边。他的全副心神都在他那个刚上大学的妹妹身上。他拿起另一双干净筷子——是的,特意换了一双——小心翼翼地从那条并不大的鲫鱼腹部剔下几乎完整的一块、玉白嫩滑的鱼肉,没有一根刺。
来,小妹,这块好,没刺。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点我几乎听不到的宠溺,学校里吃不到家里这么好的鱼,多吃点补补,长身体呢!
小姑子甜甜地嗯了一声,头都没抬,心安理得地伸出筷子接了过去。那鱼肉映着她年轻红润的脸颊,显得格外刺眼。
碗里的鱼头静静地散着凉气。那翻着白眼的鱼眼珠,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吞咽一口带着油腻味的冷饭都成了酷刑。桌布下,我的另一只手藏在腿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用力,再用力。只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提醒我,心脏还在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五年了。两千多个日夜消磨在这座老旧得吱呀作响的筒子楼里。我从二十几岁的新嫁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手指关节粗大,掌心一层怎么也洗不掉的薄茧,手背上是油锅溅出的零星褐色疤痕。我像什么呢像一根用旧了的、几乎要开裂的拖把。被随意地使用着,在生活的油腻污水里反复浸洗、甩干,再浸洗,周而复始,榨干了每一丝水分和光亮,只留下疲沓松散的布条和一身洗不掉的污浊气味。
每天在油烟弥漫的廉价小餐馆后厨站足十个小时。洗不完的碗碟,切不完的配菜,烫手的油锅。下班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家,家里还有一堆等着我的锅碗瓢盆,婆婆挑剔的目光,以及丈夫无声的漠然。偶尔瞥见镜子里那个头发干枯、眼神灰败的自己,连我都不敢认。
生活是什么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一点一点吞噬着我身上仅存的热气、颜色和念想。除了沉下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粘稠泥沼里窒息,我看不到别的方向。有时深夜惊醒,听着身边陈文斌均匀的鼾声,窗外是筒子楼永不停止的下水道反水声,我只觉得冷,刺骨的冷。
这天晚上,那点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念想又被点燃过一回。
我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从餐馆后门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透了。巷子口常年坏一盏的路灯倒是难得地亮着昏黄的光,把湿漉漉的地面照得一片脏污黏腻。我靠着冰冷的砖墙,拿出手机。
屏幕亮了又暗。
上面有两条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第一条是下午发来的:【江老师!我孩子试听了好几家,她说最喜欢您教的!说您耐心!麻烦您把价格再发我一下】
第二条是半小时前:【江老师,价格还能再优惠点吗我们收入不高……】
江老师……这个称呼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心底那片死寂的淤泥,荡起几圈微弱的涟漪,转瞬又平息了。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那些我曾经烂熟于心的音符、黑白分明的琴键,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又被我狠狠压下去。
屏幕暗了下去。像被戳破的泡泡,那点微光彻底熄灭。
最终,我只回复了两个字:【抱歉。】随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气在冰冷的夜雾里凝成一团白雾,迅速消散。
回到家,陈文斌破天荒地在家。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玩手机。他换了一身看起来还算新、也没什么机油味的衣服,头发也刚洗过,湿漉漉地透着点发胶的亮光。见我进来,视线扫过我冻得通红的脸和依旧沾着几点油污的棉服袖子,眉头习惯性地拧了一下。
今晚单位有事,聚餐,你自己吃吧。他一边对着那面老旧的、边缘发黄开裂的穿衣镜整理着衬衫领口,一边说。语气很平淡,通知意味十足,甚至没有询问。镜子里映出他侧脸,下颌线绷着,和平日下班后那种油滑疲惫的神情不太一样。
我的目光落在他换下的皮鞋上,鞋面擦得锃亮。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细密地蛰了一下。他平常下班回来,那双鞋从不会打理,总是沾满泥土和油垢,回家就往鞋架上一甩,哪里会如此仔细地擦拭干净单位聚餐从前他聚餐回来,都是一身呛人的酒味烟味,连话都说不清。
我……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刚下班,还没吃……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镜子里,他动作顿了一瞬,眼神飘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哦,他应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他老婆也是个人,也是要吃饭的。那眼神冷淡地扫过厨房方向,冰箱里还有中午剩的馒头吧对付一口。语气像打发门口的叫花子。
冰箱里确实有馒头,又冷又硬。婆婆大概想着留给她儿子当早饭的。厨房里冷锅冷灶,连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他身上那点陌生的、干净的皂荚混合着廉价须后水的味道飘过来,钻进鼻腔,比餐馆的油烟味更让我作呕。
没再问什么。看着他最后用力抚平衬衫下摆一点微不可见的褶皱,然后拉开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楼道里声控灯迟钝地亮起又熄灭。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新鲜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那股气息像无形的藤蔓,骤然勒紧了我的心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预感,沉重地压下来。
【第二章】
我站在金悦酒店光可鉴人的大堂里,像个误入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混着咖啡的味道。水晶吊灯把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如同冰面。衣着光鲜的男女步履从容地走过,高跟鞋敲击声清脆悦耳,交谈声压得很低,像裹着一层天鹅绒。这里的一切都在发光,除了我。
我抱着一只沉重的牛皮纸信封袋,指尖冰凉。里面装的是一堆小餐馆新换的工商税务登记材料副本,老板因为明早要赶早市,今天来不及自己送,看我正好顺路回家——虽然离这个区有点远——便塞了五十块打车费给我,千叮万嘱务必今天送到这个酒店17楼的凯创贸易办公室。老板难得的严肃神情让我无法拒绝,尽管从后厨出来时我的腿已经软得快站不住。
周围每一寸空气都是陌生的。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起毛的旧棉衣,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寒酸扎眼。我不敢去按旁边那几个锃亮得可以当镜子的直梯按钮,踟蹰片刻,还是绕向了看起来安静一些的货梯通道。
货梯厅狭小,墙壁灰扑扑的。指示灯不慌不忙地跳动着。
叮。
另一架客梯门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光滑大理石地面方向打开。我下意识地侧头瞥了一眼。
电梯镜面反射的光有些刺目。
镜面电梯门像巨大的、冰冷的屏幕,瞬间定格住了那令人窒息的画面。
我清晰地看见了他——陈文斌。他甚至没有换上平时那套带着油污气味的工装,而是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呢子外套,头发精心打理过。整个人显得挺拔了几分,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近乎意气风发的笑容。
而他臂弯里,亲昵地依偎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栗色长发烫着漂亮的卷,穿着剪裁合体的羊绒连衣裙,外面是件剪裁精良的白色大衣,整个人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她微微侧着头,仰脸看着陈文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甜得发腻的崇拜笑容。
陈文斌正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鬓角,含笑说着什么,神情是我五年来从未见过的温柔专注。他伸出一只手,很自然地、带着点占有意味地轻轻揽在女孩纤细的后腰上。姿态亲密无间,坦荡到刺眼。
那画面像一颗灼热的钢钉,狠狠刺入我的眼球!
呼吸骤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然后猛地、用力捏碎!玻璃碎片扎进每一根血脉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耳边嗡的一声,世界瞬间失声。大厅里优雅的背景音乐,行人高跟鞋叩地的脆响,服务生温文有礼的问询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疯狂涌上太阳穴的轰鸣和自己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喘息。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人点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面里那个男人,揽着他的新欢,在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后彻底消失。仿佛一出骤然上演又骤然落幕的荒诞剧,唯一的观众是我这个一身狼狈的路人甲。电梯门重新变成一面光滑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样子: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眼睛因为巨大的震惊和疼痛而微微睁大,瞳孔深处映着天花板上那些水晶灯折射出的、冰冷而破碎的光点。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如此陌生。眼神灰败,头发枯乱,脸颊瘦削得显出刻薄的轮廓,被油烟熏得微微泛黄的脸上透着筋疲力尽的蜡光。陈旧褪色的棉袄包裹着不再年轻的、臃肿的身体。镜面里那个黯淡、卑微、被生活揉搓得面目全非的影像,和刚才那电梯门里转瞬即逝的、充满了掠夺与崭新欲望的鲜活画面,在我脑中猛烈地交叠、切割。
原来如此。五年婚姻。厨房灶台前熬干的青春,掌心粗糙的茧,婆婆餐桌上永远属于我的鱼头和那双冰冷浑浊的眼睛,还有他日复一日加深的漠然……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那答案清晰而残酷,烧熔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妄念。
一股极其荒谬、极其冰凉的什么……像是冬日里凝固的汽油,猛地浇在了我心上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干草地上。
然后,被我心脏深处最后那点残存的、滚烫的灰烬,呼地一下点燃了!
呵……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一个极其陌生的音调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短促,干涩,带着某种近乎断裂的颤抖尾音。
一声短促、冷硬的笑。
毫无预兆地撞在狭窄的货梯厅灰扑扑的墙壁上,又被撞了回来。
那声音像是来自一个与我的躯壳毫不相干的灵魂。镜子里的那张脸,在发出这声笑之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麻木覆盖的硬壳剥落,露出底下某种尖锐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光。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塞进十七楼凯创公司前台那个画着精致妆容、正漫不经心刷着手机的接待女孩怀里的。女孩被突然出现的吓了一跳,抬起描画精细的眼睛,看向我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难以忍受的嫌弃——大约是我身上的油烟味闯入了这个香氛缭绕的空间。
我没看她,也没有听到她嘴里嘟囔了什么。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机械地接过她递来的登记簿,签下我的名字。江见素。这三个字我签了无数遍,为别人注册公司、报账、填写各种单据……唯独这一次,落笔时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每一横每一竖都透着冰冷决绝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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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离开。脚步没有一丝迟疑。
走出那金碧辉煌的大堂,室外冰凉的夜风兜头浇下。我没有回家。那个七十平米、塞满了琐碎疲惫和窒息油烟的所谓家,此刻想起来都让人胃里翻涌。
我走进了街角一家彻夜营业的小馄饨铺子。
灯光刺眼。店里油腻的矮桌,摇晃的塑料板凳。
来碗馄饨。声音出口,是我自己都没预料的平稳。
要鲜肉的还是三鲜的老板娘系着沾满面粉的围裙,在热气腾腾的锅灶旁问。
我看着那锅翻滚着白色气泡的骨汤。
鲜虾的,我说,只要鲜虾的。多放点紫菜和虾皮。
好嘞!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往锅里下馄饨。
几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虾小馄饨摆在了我面前。清亮的汤底,淡黄色的碱水薄皮包裹着粉嫩的虾肉若隐若现,上面漂着碧绿的葱花、深褐的紫菜,还有炸得焦黄的虾皮,淋了几滴晶亮的麻油。久违的、纯粹的、让人安心的鲜香气味。
我拿起汤匙,小心地舀起一颗。
汤汁滚烫。牙齿轻轻咬破那层薄皮,鲜、甜、劲道的虾肉混合着汤水的暖意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又顺着血液流向冰凉僵冷的指尖。那种踏实、温煦的食物带来的安全感,是五年婚姻里从未给过我的东西。
我就这么一口一口,专注地、沉默地吃完了这一整碗滚烫的馄饨。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碗见底的时候,那股盘旋在胸口、几乎要把我绞死的冰冷窒息感,奇异地被汤水的热度驱散了大半。
付钱离开。没有回那个冰窖。
我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远处城市的霓虹在模糊的视野里连成一片彩色的河流。指尖残留着馄饨碗的余温。那种温饱带来的短暂回魂感,奇异地支撑着我,在寂静和寒冷里梳理着那崩塌的世界。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轮休。
我从衣柜最深处,翻出那套被我压得整整齐齐、用干净塑料袋包好的藏青色套装。那是五年前陈文斌刚分到那个效益还算不错的厂子时,我们省吃俭用去商场打折区买的。买的时候,憧憬着他也有一天能穿着它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而不是窝在嘈杂油污的车间里。后来,他嫌弃这套衣服拘束,只穿过一次就压了箱底。
我换上它。布料因为久压留下了清晰的折痕,但剪裁依然合体,掩盖了些许身上的疲态和粗糙。对着厕所那面昏黄的、布满水渍的镜子,我用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脸,用力搓了搓脸颊,让那点凉意带来些许活气。然后用一根老式的一字卡,笨拙地把总是散乱的头发勉强拢在脑后。镜子里的人,眼神灰暗,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像初冬冰层下开始涌动的暗流。
楼下的小院被各种杂物堆得乱糟糟,墙角甚至停着一辆报废的架子鼓。婆婆抱着装满白菜的盆,正坐在马扎上择菜。看到我推门出来,她浑浊的眼睛像黏糊糊的蛛丝,立刻攀了上来,上下扫视着这身显然和打工装束格格不入的衣服。
阿素你这穿一身……这是要上哪去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不满,这个点儿又不该上班!斌子晚点还要回来吃饭呢!
我没说话,也没看她。径直走到小院角落那个旧木柜旁。
那辆老式二八大杠凤凰自行车还在那里,轮胎瘪瘪的,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车把和链条都锈迹斑斑。像一头早已被人遗忘、随时等着当废品卖掉的牲口。
我从角落里找出那套积满灰尘的打气筒。气管裂开了缝,气嘴歪斜。我找来塑料绳,用力扎紧漏气的地方。然后蹲下身,双手抓住冰冷的车胎和沉重的手柄,双腿发力,身体前倾着,一下、一下、一下……机械而沉重地开始给干瘪的前后轮打气。
哧……哧……老旧的活塞艰难又沉闷地挤压着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灰尘被扬起。
婆婆尖锐的声音拔高了几个调,像刀子刮在破锣上:哎呦!你干什么你!弄这一身灰!这破车多少年没用了你还动它!斌子回来闻到这满院子灰味他得骂死!她啪一声摔了手里的白菜帮子,粘腻的汁液溅到我蹲着的脚边。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汗水。只是下压气筒的动作愈发用力。每一次按压,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气管漏风的嘶嘶声,和沉重的活塞喘息声混杂在一起。
呼……哧……呼……哧……
心脏在胸腔里随着每一次发力有力地搏击。手臂的酸胀,汗水流进眼里的刺痛感,风呛进肺里的寒意——这一切都如此真实。比那五年温水煮青蛙的麻木,要真实一千倍、一万倍!
啪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客厅的沙发上,陈文斌斜躺着,两条腿毫无形象地架在已经起皮的小茶几边缘。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片惨白。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旁边散落着瓜子皮和几个空啤酒罐。空气里混杂着烟味、酒气和他身上那点微乎其微的、隔夜的须后水味道。
他只在我推门进来的瞬间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带着宿醉未醒的困倦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便又低头去看手机屏幕里跳动的游戏画面,指尖在屏幕上划得飞快。像是门口进来了一团不重要的空气。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单调声响。
我径直走到小茶几旁。站定。盯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放下包,也没有换鞋子,更没有立刻钻进厨房帮婆婆打下手。
他被我站立的阴影罩住,大约是屏幕暗了,这才略有些烦躁地再次抬起头。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藏青色套装,眉头习惯性地锁紧:回来了杵这儿干嘛做饭去!一上午都……他的抱怨还没说完。
我的声音在油烟和烟酒味交织的空气里响起,不高,但清晰异常,甚至盖过了厨房的切菜声。
陈文斌。
他捏着手机的手指顿了一下,大概有些诧异我连名带姓地叫他。
我们离婚吧。
空气骤然凝固了一瞬。
厨房里的切菜声也停了。
陈文斌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秒,随即被一种荒诞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的表情取代。他嗤笑出声,像听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手机被他随手丢在沙发上,他坐直身体,歪着头,用一种混合着轻蔑、审视和明显不耐烦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你说什么他咧开嘴,露出因为常年抽烟而微微发黄的牙齿,笑容恶劣,离婚江见素,你是不是在外面颠勺颠得脑子都颠坏了他身体前倾,手臂随意地撑在膝盖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满是不屑,受什么刺激了被老板骂了还是路上被人挤兑了
他从旁边烟灰缸边摸索出一支有点皱巴的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燃,深吸一口,灰白的烟雾喷在我脸上。隔着缭绕的烟,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钉子。
呵,离就离呗。他弹了下烟灰,轻飘飘地砸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离了也好。省得整天回来拉着一张丧门星脸,看得老子胃口都没了!
他又吸了一大口烟,才慢悠悠地补充,每一个字都像掺着毒药的冰渣:
不过,江见素,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欣赏着什么似的盯着我灰败的脸。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
你知道‘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儿……怎么写的吗
那双曾经在昏暗灯光下对我说过不少甜言蜜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胁和冷酷。他笃定得很。笃定我这个没有任何家底、没有过硬文凭、没有靠山背景、甚至没有年轻资本、只会掂勺刷碗的黄脸婆,根本逃不出他这口油腻黏腻的锅。
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烟雾后那张写满算计、冷漠和毫无愧疚的、令我无比陌生的脸。那口被鲜虾馄饨暖过的胸口,并没有如预想般燃起熊熊大火,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坚硬的、沉重到无法撼动的东西。它压下了所有的颤抖、愤怒和委屈,只留下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理智。
厨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婆婆那双浑浊精明的眼睛在门缝后头死死地盯着,带着窥伺和幸灾乐祸。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粗糙的手上。指甲边缘泛白,有些微的皲裂。然后,我抬起眼皮,迎上他那双写满胜利和傲慢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呼吸都平稳了下来。
不劳费心,我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没有一丝波澜,字,我认识。
那双含着轻蔑笑意的眼睛,终于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第三章】
你疯了!江见素!
尖利的嚎叫如同生锈的锯条划过金属,骤然划破出租屋压抑的沉寂。婆婆张玉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那肥胖松弛的身体此刻却迸发出惊人的敏捷和力量。她手里攥着的遥控器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开裂的木地板上,电池盖弹开滚出老远。
离斌子哪点对不起你!供你吃供你喝!她叉着腰,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每一道因愤怒而扭曲的皱纹都充斥着刻骨的怨毒,没有我们家斌子,你早就流落街头饿死冻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了你当自己是什么黄花闺女离了婚谁还要你这种破鞋烂货!你就是个没人要的扫把星!克……
更难听的污言秽语如同开闸的脏水般涌到她嘴皮子边。
我背对着她,弯着腰,正把手伸进那个我几年前从劳务市场淘来的、红色滚着俗气金边的劣质拉杆箱里。指尖触到冰凉的硬塑料封皮——那是藏在箱底夹层里的东西。听到她的叫骂,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妈!陈文斌烦躁的低吼同时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粗暴地截断了张玉英即将喷溅的毒液。他斜靠在卧室门框上,眉头拧成了死结,眼神阴鸷地盯着我收拾东西的背影。刚才那一瞬间我眼底冰冷的平静,显然刺了他一下,但那点微妙的不适迅速被更强烈的掌控欲和习惯性的蔑视盖过。
你闭嘴!让她滚!想滚就赶紧滚!他声音很大,盖过了一切,离了我陈文斌,我看她这种货色能扑腾几天!给她点阳光就忘了自己是颗什么葱!净身出户是老子给她的最后情分!
他几步跨到客厅中央的小茶几旁,一把抓起上面几张打印出来皱巴巴的A4纸和一支廉价的圆珠笔,用力拍到离箱子最近的那张矮凳上。纸页哗啦作响。
签!那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签完了带着你的破烂玩意儿,立马给我滚蛋!看着你就他妈晦气!
他脸上是彻底撕破脸后的凶狠和烦躁,仿佛我多待一分钟都是对他空气的污染。
张玉英被儿子的气势慑住,暂时闭了嘴,但那双刻毒的眼睛一直像探照灯一样钉在我身上,喉管里发出嗬嗬的低喘。
我直起身。没有看地上那份在财产分割一栏用极潦草又醒目的字迹写着男方全部拥有的离婚协议书,也没有看婆婆那扭曲的老脸。我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陈文斌写满狠绝和不耐的脸上。
我签。声音平稳。
陈文斌的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混杂着鄙夷和果然如此的得意。他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没有拿起笔。手指从那个藏得很深的夹层里用力抽出了那份薄薄的硬纸封皮。
但在签这个之前,我把那份文件往小凳子上那张净身出户协议旁边轻轻一放,纸张相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麻烦你先看看这个。
封面上,是无比清晰的宋体大字:《离婚协议书(女方江见素委托)》。下面一行略小的字:金誉律师事务所。
空气猛地一滞。
陈文斌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像一张被瞬间冻硬的油饼。他瞳孔倏地收缩,视线死死钉在金誉律师事务所那几个字上。那神情先是茫然,随即像见了鬼一样猛地抬头看向我,那眼神里的轻蔑和不屑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瞬间碎裂,翻涌出巨大的惊疑和难以置信!
什…什么他声音陡然变调,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旁边的张玉英也伸长了脖子,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瞪着那份崭新、板正的协议封面,又看看她儿子那张陡然失色的脸,似乎还没完全搞明白状况,但本能的恐慌让她脸上的刻毒褪去,爬上一种粗糙的惊慌:什…什么玩意律…律师!
金誉所出的协议,我看着他迅速褪去血色的脸,声音没有抬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块砸进死水,写得比较专业,也很清楚。上面明确列明了我们夫妻共同财产分割的具体方案——你名下那套职工内部购的集资房,有你签名的银行流水(我补充道,‘哦,就是你妈偷偷塞给你弟买车的那笔定期取款,还有去年借给你姑父周转的十万,银行账单我这儿都有复印件’),还有你账户里这两年转移走的钱,都算夫妻共同财产部分。按律师算法,属于我的那一半折合人民币……
我一字一顿报出了那个经过专业人士仔细核算过的数字。
那数字不小。绝不是他臆想中一个饭馆帮工能接触到的范围。
陈文斌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了。从难以置信到震惊,再到被赤裸裸揭露后的恐慌和暴怒,他的表情扭曲得如同狰狞的面具。那个数字显然击中了他最要害的软肋!他那点机关算尽、自以为能拿捏我一辈子的聪明,在金誉所这几个字和法律条文面前,脆弱得像层窗户纸!
你…你放屁!他猛地回过神,像被开水烫到的野狗,跳起来劈手就要抢那份还放在凳子上的、崭新的离婚协议!动作又快又狠,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你敢污蔑我!你这贱人从哪里弄的假玩意儿!骗子!你就是想分老子的钱!老子……
我没躲。
就在他那带着劲风的手指快要触碰到文件封皮的刹那——
砰!
一只穿着锃亮纯黑定制西裤的长腿,裹挟着极其迅捷凌厉的力道,从旁边精准无比地一脚踢开了他抓狂的手腕!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陈文斌根本没防备旁边突然杀出程咬金,啊地一声痛呼,手腕剧痛之下整个身体都被带歪,踉跄着撞到旁边的旧鞋柜,发出一声闷响。鞋柜上的杂物哗啦啦掉了一地。他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地抬起头。
踢开他那只手的男人,此刻不慌不忙地收回腿,站定在门口玄关处昏暗的光影里。身形挺拔高挑,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长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烟灰色西装马甲和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灯光斜斜打在他半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显得矜贵而冷漠。他甚至连大衣纽扣都没有松开一个,仿佛刚才那雷霆般的一脚只是拂开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看也没看疼得龇牙咧嘴的陈文斌一眼。那目光,径直越过地上那个惊慌失措、此刻显得无比滑稽狼狈的男人,越过他身旁那同样石化如雕像、呆滞地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张玉英。
他的视线,像一盏精准的探灯,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江老师,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力,您的东西都收好了吗
他叫我江老师。
整个狭小、充斥着劣质烟酒味和过期油烟味的出租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异质气息和对峙,瞬间被压缩成一个令人窒息、时间凝固的诡异空间。
陈文斌捂着手腕,那钻心的疼痛提醒他刚才那一脚绝非幻觉。他惊疑不定地抬头,盯着门口那个气场强大、衣着昂贵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再看向我。他那张刚才还暴跳如雷的脸此刻只剩下惨白、茫然和巨大的冲击:江…江老师你…你到底……他结巴着,混乱的脑子里根本拼凑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这个男人是谁江见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还称呼她……老师
婆婆张玉英则彻底懵了,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彻底击碎了她泼辣撒泼的资本。
我迎上门口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仿佛找到定海神针般轻轻点了点头:收好了。随即弯腰提起拉杆箱。
那个男人微微颔首,侧身让开玄关的通道,姿态是无声的邀请和守护。他自始至终没看地上的那对母子一眼。
我拖着那个装满我仅存所有物的红色旧拉杆箱,轮子在崎岖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被卡住一样的钝响。一步一步,走过狭窄的过道。
在越过陈文斌身边时,他甚至下意识地、带着残存的本能恐惧往墙角缩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身后的那个人。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目光垂落,终于第一次认真地、平静地俯视着那个蜷缩在鞋柜旁、脸色灰败、曾经是我丈夫的男人。
签好的协议,我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没有一丝波澜,我的律师会寄给你。
说完,不再停留。抬起脚,迈过那个被随手丢弃在角落里的、我带来的金誉所协议副本。
轮子滚过门框的凸起,颠簸了一下。陈文斌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慌和某种更强烈的、被愚弄的羞辱感如同恶浪般兜头打来!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来,动作狼狈不堪,一把抱住了我刚刚迈过门槛的小腿!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拽倒!
不!阿素!江见素!他嗓子都劈了,声音嘶哑刺耳,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乞求,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混蛋!你听我解释!我跟那女人就是玩玩!我……
那只刚刚收回的长腿再次动了。
并非像刚才那样狠厉地踢开。这次的动作更快、更精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鞋尖只是极为利落地在陈文斌死死抱着我小腿的那条手臂麻筋上一点一磕!
呃啊——!陈文斌瞬间像被通了高压电,惨叫一声,整条手臂连同半边身体瞬间麻痹酸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禁锢。
与此同时,门口的男人伸出手,极快地在我后腰处虚托了一把,稳住了我被拽得前倾的身体。他的动作绅士而保持距离,指尖甚至没碰到我的衣服,只留下衣料上一点细微的空气扰动。
别碰她。
低沉的声音,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冰锥,带着绝对的寒冷和威压,狠狠扎进匍匐在地抬头看来的陈文斌耳朵里。那眼神自上而下扫过陈文斌那张涕泪横流的扭曲脸庞,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底的、碾轧蝼蚁般的漠视和鄙夷。
陈文斌被那眼神冻得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再也不敢碰我一下,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腑。身后那扇油漆剥落、污迹斑斑的铁门被用力地、沉重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余音在空旷破败的楼梯间里回荡、震颤,久久不息。
那声闷响,像是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铅封,终于重重砸下,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过去五年灰暗压抑的岁月。
半年后。
小树苗儿童钢琴启蒙教室。七个漆成柔和青绿色的大字,安安静静地嵌在一块朴素的木质门牌上。
门牌挂在一扇明亮的落地玻璃门侧边。门上贴着几幅色彩活泼的简笔画音符和孩子稚嫩的手印。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采光极好的小厅。米白色的墙壁,几张糖果色的儿童小沙发,墙角放着一盆高大的绿萝,生机勃勃地舒展着油亮的叶片。空气里有清洁剂的微香、淡淡的植物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崭新木制品气味。
正是下午临近上课的时间。小厅里很安静,只有日光移动的痕迹。
最里面那间铺着软地毯的琴房里,流淌出一串细碎、清脆、充满了探索意味的单音琴声。叮咚,叮咚……如同清晨林间滴落的露水。断断续续,带着孩童稚拙的认真。
嗯……这里的小手指要再抬高一点点哦,像小树苗努力踮脚去够阳光一样……我的声音不高,带着柔和的笑意,清晰地在稚嫩的琴音停顿间隙响起,对!就是这样!轻轻落下……很好!昕昕真棒!
房间的另一端,落地窗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杯飘着袅袅白气、泡着几颗饱满通红枸杞子的玻璃水杯。一个穿着深灰色高领羊绒衫、肩线利落平直的男人正垂眸看着手中一份文件,偶尔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斜射进来的下午光线,柔和地勾勒着他专注而线条干净的侧脸轮廓,整个人透着一种沉静的、无需刻意的矜贵。
琴声又试探性地响了几声。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条新的家长微信消息:[江老师您好!我是上午约好了过来看下教室环境的乐乐妈妈。我已经到门口了,方便现在进来吗]
我立刻点开回复:[当然方便!欢迎欢迎!]
随即按下发送键。
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宽松舒适却剪裁优良的米白色羊绒衫。半年时光,生活的磋磨似乎被这间充满音乐和童声的教室悄然洗涤,眉眼间那份被油污蒙蔽的精气神正一点点回来。脸色是健康的润白,虽然眼底偶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曾经遍布的灰败死气已如晨雾般悄然散去。
我朝门口走去。
指尖搭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用力,拉开。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得体、面带温和笑容的年轻妈妈,手里牵着一个大眼睛、神情腼腆好奇的小女孩。
请进!我绽开一个清朗的笑容,侧身让开空间。温暖的带着松木清漆和阳光香气的空气涌出门外。
吱——嘎!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又急促的刹车声陡然在街道对面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条骤然拉响!
声音划破街道短暂的静谧,引得马路两边稀落的行人和我们这边的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一辆脏兮兮的、遍布泥点和不明划痕的灰色旧普桑,以一个近乎失控的姿态猛地斜斜剐蹭停在路边一辆崭新锃亮的私家车尾部!然后硬生生刹在琴行门口不远的路牙子边!前保险杠已经歪斜变形。
驾驶座车门被粗暴地推开。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车。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已经磨出毛边的旧夹克,头发油腻混乱地贴在额前,胡子拉碴。脸上写满了某种焦躁的、惶急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他根本没看一眼被他剐蹭到的车,甚至没在意自己扭曲的前杠。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街面,然后死死地钉在了小树苗儿童钢琴启蒙教室的招牌上!
像终于确定了目标,他猛地转身,不顾路人惊愕的眼神,大步越过马路,直直地朝着刚打开玻璃门的我冲了过来!脚步踉跄急切!
是陈文斌!
那张脸我认得,却不敢相认!曾经那点自以为是的倨傲和精气神彻底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被生活反复揉搓过后的灰败和疲惫,以及此刻攀爬扭曲在他脸上的急迫绝望。
玻璃门内,那个坐在窗边看文件的男人几乎在车声响起的同时已抬起头,沉静的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放下文件,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已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移近了两步。宽肩在落地的光线里投下一道沉静却极具存在感的阴影。
阿素!江见素!!陈文斌喘着粗气,几个大步冲到门口,眼睛像快要饿死的狼,死死盯着我。他无视了我身边那位带着孩子、已经被吓得面色微白、下意识后退一步的年轻妈妈,更看不到门内那个已经立起身形、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男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总算……总算找到你了!他声音嘶哑难听,胸膛剧烈起伏,带着一股难闻的烟酒混杂汗酸的浓烈气味扑过来,几乎让人窒息。
我从最初的惊愕中迅速回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尘埃落定距离感的审视。我下意识地将那位有些受惊的母亲和孩子往门内轻轻护了护。身体自然地挡住了门口。
你有什么事我开口,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和冷静,没有丝毫暖意。
我过于平静的反应似乎让他瞬间卡了壳。他张了张嘴,那股冲上头顶的孤勇和迫切像是戳破的气球,瘪了一下。焦灼疯狂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眼神,像是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曾几何时,他习惯了趾高气扬,如今在这片清澈的沉默面前,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慌和卑微。
我……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透着一股干涩的、令人不适的讨好和狼狈,我有东西……东西给你看……
他手忙脚乱地在他那件油渍麻花的旧夹克口袋里慌乱地掏着。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油泥。因为过于急切,一个破烂的钱包掉在地上,零散的硬币和揉得皱巴的小额纸币撒了一地。他看也不看,仿佛那是肮脏的垃圾,只专心用颤抖的手从内袋里掏出了一沓折得不成样子、边角卷曲、沾满不明污渍的旧纸。
纸张很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发黄的乐谱纸上,布满了铅笔潦草涂改的痕迹。
这个……你看!你看看这个!他如同献上稀世珍宝般将那沓破旧不堪的乐谱纸猛地举到我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指腹和指甲缝里的黑色油污沾在微透的泛黄纸页上,格外刺眼。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绝望和乞求,眼圈居然在这一瞬间红了起来,干涩的眼角因为用力瞪着而显得更外凸。
是我写的!是我写的谱子啊阿素!他哽咽着,每个字都像砂纸摩擦过喉咙,以前……以前你老说我瞎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辜负了你!我混蛋!他语无伦次,涕泪很快模糊了那张枯槁的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卑微,你看!你看看我写的……我现在……我现在还能写!我真的能写!我……
他将那沓饱受摧残的谱子不顾一切地往前递,几乎要戳到我身上。
门内。
一直沉静站立的男人动了。
他步履从容,甚至带着点慵懒的优雅,从我和那位抱紧孩子、面露紧张的年轻母亲身后绕出。
日光被落地玻璃窗切割,一半落在他挺括的肩头。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愤怒。他只是垂下视线,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点无聊地扫了一眼陈文斌手中那颤抖着的、污损发黄的破旧纸页。
然后,他抬起了脚。
那只穿着纯黑锃亮、没有一丝褶皱的意大利手工牛皮鞋的脚。
极其精准,又极其随意,像是随意踢开路边碍眼的小石块。
那只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碾轧般的力量,裹挟着一股冷冽的风,砰地一下!狠狠地、完全彻底地踢在了陈文斌那只沾满油污、正死死攥着乐谱往前送的右手手腕上!
力道之大!
陈文斌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啊!
剧痛瞬间袭来!手腕仿佛被沉重的钢条狠狠砸断!整条手臂剧痛麻痹,完全失去了控制!
那沓他视若救命稻草、沾着他泪水和油污的破烂谱子,如同被秋风卷起的、毫无价值的枯叶,毫无尊严地、四散零乱地飞了出去!
唰啦——哗!
纸张纷飞飘舞。
有几张打着旋儿,落在了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
还有一张被门外的气流卷着,无力地扑在了陈文斌自己那双沾满泥点、鞋帮开胶的廉价球鞋鞋面上。
肮脏。廉价。脆弱。
如同一张被踩在脚下、弃之如敝屣的垃圾广告单。
男人低沉平稳的声音才慢悠悠响起,像冰冷瓷杯落在光洁桌面,清晰、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
江老师。
他收回脚,仿佛刚才只是拂开一点碍眼的尘埃,姿态放松而矜贵。他甚至连看也没看狼狈捂住手腕痛得龇牙咧嘴、脸孔扭曲成一团的陈文斌。
那平静的目光落回到我脸上。澄澈,专注。
您今天预约咨询的家长和孩子在里面等您了。
他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提醒。
门外初冬的风贴着地面吹过,卷起地上几张废纸打着旋儿。陈文斌佝偻着身体,捂着手腕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下,那双曾经充满算计和傲慢的眼睛,终于被绝望的灰烬彻底填满。
我收回目光。
玻璃门内,是温暖的灯光、跳跃的音符、好奇天真的眼睛和我已然新生的路。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台阶下那个被碾入泥泞里的男人。
只是转过身。
朝着门内那位依旧紧张、却被这转折惊呆的年轻妈妈和那个大眼睛好奇的小女孩,露出了一个温和而纯粹、发自内心的笑容。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我的睫毛上,染上一圈浅浅的金光。
没事了。小朋友别怕。我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拂去小女孩辫梢上刚才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落尘,来,老师带你们进去参观。今天,我们要认识好多好多新的小音符朋友哦。
语调清澈明快,如同跳跃在琴键上的光点。
身后,那扇明亮干净的玻璃门在初冬午后的阳光里,无声而坚定地合拢。
将门外所有的纷乱、污秽与不堪,彻底隔绝在身后。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