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会隐身。
在家里的时候,爸爸看不见我发烧时通红的脸,哥哥也看不见我被大孩子揍得满脸是血。
就连家里的保姆阿姨也看不见我没有吃饭。
只有饺子会在我饿得看见星星的时候,把它的饭碗顶到我面前。
可是饺子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硬梆梆的。
在我生日那天,我从花坛里摘下了一枝花,想要送给妈妈。
爸爸看见了,打了我一顿。
哥哥眼睛通红,说都是因为我,妈妈才再也过不了生日了。
我听不明白。
但是爸爸和哥哥又能看见我了,我很开心。
好像被打的地方也没有那么疼了。
保姆阿姨看见我说：你可真是个扫把星。
我眨眨眼睛,心想,扫把星也是星星吧,那我是不是就能看见妈妈了
可是我看不见妈妈。
就像爸爸和哥哥也看不见我。
……
爸爸和哥哥回来的时候,房子里黑乎乎的。
灯光亮起的瞬间,我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很陌生的味道。
我知道,他们是去看妈妈了。
我托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挪到爸爸面前,想跟他说我的胳膊好像怪怪的。
像在幼儿园里老师给我们玩的橡皮泥。
但是爸爸好像又看不见我了,他叮嘱了让哥哥早点睡觉之后就回了房间,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哥哥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在路过我的时候,狠狠踢了一下我。
房间里又变黑了。
我趴在窗台上,饺子一直在用它湿漉漉的小鼻子蹭我。
我用不痛的手臂搂上它炽热的脖颈,我问它：饺子,天上这么多的星星,到底那一颗才是妈妈呢
我的胳膊好痛,我想让妈妈吹吹。
饺子听不懂我对妈妈的想念,但它知道我不开心。
他舔了舔我脸上的眼泪,哼哼唧唧地趴在我身边。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爸爸和哥哥又不见了。
我听见楼下的小哥哥正和他的妈妈有说有笑地出门,看着他肩膀上的小书包,我赶紧踩在小凳子上一天一天数日历。
今天是星期一,我本来应该去上幼儿园的。
可是爸爸和哥哥好像又把我忘记了。
太阳晒到沙发上的时候,保姆阿姨来了。
阿姨也不理我,她勤快地拖了地擦了桌子,把我给妈妈摘回来的花扔进了垃圾桶。
她做了一顿好香好香的午饭,我站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她扔在桌子上的骨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藏了一块在口袋里。
我躲在墙角里一下一下舔着那块没有一点肉的骨头,骨头好辣,我的舌头像火烧一样。
我想问阿姨要一杯水,但她看见我手中被我舔得亮晶晶的骨头,突然发起了脾气。
扔在外面狗都不吃的东西,你也要抢！
阿姨一把从我手中夺走骨头也扔进了垃圾桶里,就躺在我想给妈妈送的花旁边。
吃吃吃！就知道吃！
阿姨尖细的手指狠狠戳上我的额头,戳得我止不住后退,直到被绊了一下摔倒进垃圾桶里。
我好不容易费劲地爬出来,却不小心又把垃圾桶打翻了。
臭烘烘的垃圾撒了一地,阿姨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我又一次推倒在地上。
我的手掌按在了那支枯萎的月季上,月季的尖刺扎进我的掌心,给已经褪色花瓣涂上了几滴鲜艳的红色。
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院子里的奶奶们曾经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可是我哭了,阿姨却没有给我糖吃。
她一把将我的脑袋按进了那堆垃圾里,吃啊！你不是喜欢吃吗！
臭臭的液体沾满了我的头发,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阿姨狠狠地推了一把我的头,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就该让你去外面和野狗抢吃的！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头撞在地上了。
好痛。
房间里变成金色的时候,爸爸和哥哥回来了。
哥哥手里拿着一根大鸡腿,像窗外的阳光一样,也是金灿灿的。
我晃晃昏沉的脑袋,用力吸了吸鼻子。
爸爸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正要说话,爸爸却很快挪开了目光。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忽然黑了。
脏死了,真恶心。
我听见爸爸的声音。
是在说我吗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爸爸了呢。
直到我又一次撞在柜角上的时候,保姆阿姨才突然惊呼一声：这死丫头不会变成瞎子了吧！
02.
瞎子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看不到爸爸哥哥,还有饺子了。
但是她没有告诉爸爸,我也不敢说。
我觉得瞎子一定是一件坏事。
我不想再惹爸爸生气了。
等我再次回到幼儿园的时候,我那只软塌塌的胳膊已经彻底动不了了。
一直很喜欢我的老师抱着我去了医院,去的路上好像下雨了,我尝到有咸咸的水滴落在了我的嘴里。
医生叔叔说：穆念安！你跟谁学的撒谎！
我茫然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是爸爸的声音。
我害怕地摇头,我没有撒谎,我的胳膊真的坏掉了。
爸爸的手像娃娃机里的夹子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肩膀,你在家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一让你去上学你就到处都不舒服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哥哥冬天塞进我嘴里的雪。
你要是不想上学,以后就都不用去了。
我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
老师把我抱在怀里,她好听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穆先生！安安还是个小孩子,你不能这么对她！
安安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更可怕了,她也配叫安安
爸爸深吸一口气,再说话时的声音没有那么可怕了,你把她留在这儿吧,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老师费心了。
老师牵着我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她好像和我一样,也在害怕。
安安的胳膊确实有问题,如果你作为医生也不愿意给她看病的话,那我就换一家医院去给她看！
爸爸笑了一声,我是最好的骨科大夫,她的胳膊有没有毛病我还不清楚吗
这就是小孩不想上学装出来的,也就能骗骗你们这些年轻老师。
说着,爸爸的声音突然靠近我,既然你不想上学,那以后就都别去了。
我拼命摇头：我错了！我喜欢上学！
薛老师！你带我回去吧,我的胳膊真的没事的！
我会好好上课乖乖听话的！
我……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我吃饭也吃的很少的。
不要不让我去上学。
爸爸似乎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这才乖。
我拽了拽薛老师的袖子,轻声道：老师,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薛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感冒了一样,她轻轻抱起我,离开了医院。
回学校的路上,她问我：安安为什么这么喜欢上幼儿园
我靠在她怀里,偷偷闻她领口上好闻的洗衣液味道,抿出一个小小的笑脸。
因为幼儿园有饭吃呀。
在幼儿园里,我每天都可以吃到三顿饭的。
薛老师听起来又不开心了,那安安不上幼儿园的时候吃几顿饭
我伸出手指算了算,如果饺子吃得快的话,我就可以吃三顿。
饺子吃得慢的话,我就只能吃两顿了。
安安说的饺子是谁呀
饺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哦！
我费劲地比划了一下,是一只这么大的狗狗！
03.
直到回了幼儿园,薛老师都没有再说话。
我想问问她,是不是也在生我的气。
可我不敢。
我看不见,所以上课的时候总是做错动作,一起和小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我也总是摔跤。
老师们都发现我不对劲,可是打给爸爸的电话总是没人接。
甚至自从那天之后,也没有人来接我回家。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家到底住在哪里,就在老师们商量想要报警的时候,薛老师不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最终她把我带回了家。
薛老师又带我去看了医生,我的胳膊现在被一个厚厚的硬邦邦的东西裹着,医生说再过几个月,拆掉之后我的胳膊就能修好了。
我有点高兴。
薛老师问我在开心什么,我晃晃脑袋：明年生日前能把胳膊修好的话,我就又可以给妈妈摘花啦。
这样就算爸爸再打我我也不害怕。
薛老师的声音又变得像阴天的空气一样闷闷的。
安安,你跟老师说,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我一下子紧绷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太笨了,才总做错的。
薛老师轻轻摸我的脑袋,安安不笨,安安是最聪明最懂事的小朋友。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难过。
是不是妈妈没有变成星星的话,也会像这样摸我的脑袋,夸我是最棒的小朋友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薛老师总是很忙,我住在她家的时候,总是能听见她在给很多不同的人打电话。
有一天,我发现薛老师的家里无论撞到哪里都不会再痛了,所有的地方都包上了一层软软的垫子。
晚上趁薛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摘了一朵花,想等回家之后悄悄放在她的枕头边。
就在我刚把花藏进我的小书包里时,有两个凶巴巴的声音叫住了薛老师。
薛宁,我们接到报案,说你涉嫌绑架儿童,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呆呆地抬起头,想看看薛老师。
可我看不见。
薛老师听起来好像并不害怕,只是把我往前推了推,这个孩子没有人管,可以拜托你们先帮我照顾她一下吗。
穆念安,是吧一个凶巴巴的声音蹲在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就是你爸爸说很多天没有见到你回家,所以向我们报警的。
凶巴巴的声音竟然也有一双很温暖的大手,他也和薛老师一样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现在你爸爸来接你了,你安全了。
我猛地回头,想找到薛老师的方向,但一只手就在此时死死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谢谢警察同志。
是爸爸！
在周遭的喧闹和警车唱歌的声音里,我听见薛老师带着哭腔对我喊：
安安！对不起！
你不要那么听话那么乖！
你是最厉害的小朋友！
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说,没关系的薛老师,你不用和我道歉。
你是我见过最像妈妈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叫你一声妈妈。
04.
薛老师再也没有回到幼儿园。
听其他的小朋友说,薛老师好像被开除了。
他们也说,如果不是我的话,他们就不会见不到薛老师了。
所以现在幼儿园里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
他们会在站起来的时候抽走我的板凳,也会在吃饭的时候把小虫子丢进我的碗里,每一次发现我上当的时候,他们都会笑得很开心。
虽然我有些难过,但是我不怪他们。
因为我也很想薛老师。
我胳膊上那个厚厚的东西还没有被拆掉,据说那个东西不能碰水,保姆阿姨嫌麻烦,已经很久不帮我洗澡了。
小朋友们都说我是臭虫。
自从薛老师不见了之后,幼儿园里也没有老师愿意照顾我了。
有时候我能听见他们在我背后悄悄说,小宁那么好的人,结果为了这么个家庭,把自己后半辈子的职业生涯全都搭进去了,真是不值得。
我觉得老师们说得对。
薛老师应该是骗了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最棒的小孩,我是最坏最坏的孩子了。
哥哥的生日到了。
我想送他一个礼物。
这一次,哥哥终于看得见我了,他听起来好像在笑,好啊。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些要欺负我的大孩子,但是他是哥哥。
而且他现在是能看见我的哥哥。
我喜欢这个哥哥。
我点点头。
哥哥说,我想妈妈。
你长得其实很像妈妈,但是我想让你更像一点。
我把你画得更像妈妈一点,好不好
我答应了。
第二天,哥哥甚至来叫我起床,和爸爸一起把我送去了幼儿园。
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不会再像刚开始看不见的时候,走几步路就要摔倒。
我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我想要爸爸和哥哥知道,我真的有认真上学,有乖乖听话,有努力不给能看见我的人们添麻烦。
在我下车的一刹那,所有看见我的人都开始惊呼。
是哥哥把我画的很漂亮吗。
我有些得意。
直到我听见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
这是谁家的小孩啊,怎么在脸上写着杀人犯就来上学了
你家是刚转来的,应该不知道。
这孩子的妈妈据说生完她因为产后抑郁,割腕了。
孩子的爸爸和哥哥都觉得是她的错,所以一直对这个孩子不怎么好。
这跟小孩儿有什么关系啊,怪可怜的。
哎,你可别管,之前一个老师觉得她可怜,让她去自己家住,最后被她爸诬告是绑架呢。
你看,她爸明明知道她脸上被画成什么样还让她来上学呢。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
在小朋友的尖叫声中,我脚下一空,被一阵冰水淹没了。
我扑腾了几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沉越深。
我要变成星星了吗。
如果我变成星星的话,爸爸和哥哥会像想念妈妈一样想念我吗。
应该不会吧,我胡乱地想着,保姆阿姨说我是扫把星呢。
没有人会想一根扫把的。
那我希望,我能变成一颗离妈妈近一点的星星。
就在我悄悄许愿的时候,黑暗彻底淹没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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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没有变成星星。
我在一个和爸爸身上味道一样的地方醒来了。
有一双温暖的双手正将我的手捧在手心,我轻轻动了动,耳边就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安安。她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我是姨姨。
我眨眨眼睛,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姨姨好。
姨姨,我变成星星了吗
安安没有变成星星。
她听起来很难过,可是我还是想问问她：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妈妈呢
等安安好起来,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穆念安！我又听见爸爸生气的声音了,你怎么上个学也能把自己掉到水池里！
是不是又在幼儿园里胡闹了！
我早就说了,你不想上学的话就不要去！
能不能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啪！
我听见了一个很清脆的响声,像是我问保姆阿姨要吃的时,她的手掌拍在我脸上的声音。
穆城！姨姨的声音变得和刚才一点都不一样了：你这个畜生！
当时是你跟我发誓,说一定会好好照顾安安,我才没有带她出国！
这些年我每次回国要见她,你都说孩子太小了怕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
这就是你的好好照顾
安安才四岁啊！四岁她就看不见了啊！
你怎么对得起我姐！
姨姨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我也想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紧的。
不要惹爸爸生气了,爸爸很辛苦的。
她不是活该吗。爸爸的声音冷淡,如果不是因为安月不喜欢她,又怎么可能舍得丢下我和舟舟！
姨姨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姐到底为什么死的,你心里难道一点数都没有吗。
穆城。
你敢对着我姐姐的墓碑起誓,自己从来没有骗过她吗。
向来自信的爸爸忽然像我一样,不敢说话了。
爸爸……姨姨说的是什么意思
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的声音很小,但他好像也在害怕。
什么叫她看不见了
妈妈到底又是为什么不在的……
啪！
又是一声脆响,哥哥震惊的声音传来：姨姨！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爸是大畜生你就是小畜生！她一把揪过哥哥按在我的病床边：你看看她！
她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么敢在她脸上写这种话！
你睁大眼睛看看她！姨姨哭得好伤心,听得我胸口也闷闷的,她长得和你妈妈这么像！
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摸索着拽了拽姨姨的裙角：姨姨不要哭。
爸爸和哥哥现在能看见我了,我很开心的。
姨姨问我：什么叫能看见安安了
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和哥哥好像都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的。
只有饺子对我好。
我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生病的时候饺子会一直舔我的脸,还会围着我汪汪叫。
我知道那是饺子想帮我叫爸爸。
所以这次生病,爸爸能看见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生病也没有那么难受的。
06.
我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姨姨抱着我哭得好大声。
我笨拙地拍她的背,想让她的眼睛不要再下雨了。
可是那雨却越下越大。
我小声问：姨姨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怪我把妈妈变成星星了吗
姨姨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双眼,妈妈会变成星星,不是安安的错。
我懵懂地问：可是他们都说,妈妈是因为生了我才不开心的。
姨姨把我搂在怀里,声音很笃定,不是的。
住院的时候,姨姨和我说了很多关于妈妈的事情,比如妈妈以前是很厉害的画家,去过世界上的好多好多地方,画了很多很多漂亮的画。
又比如,我的名字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取好了,那时候妈妈和爸爸的感情还很好,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也是希望我能一生平平安安。
还有,妈妈会变成星星,是因为爸爸在她怀着我的时候,和别的阿姨在一起了。
妈妈不能接受爸爸喜欢上别的人,一时冲动这才离开了我。
姨姨说,爸爸是个胆小鬼,做了坏事却不敢面对,只好把所有的错误都安在我头上。
爸爸的谎话说多了,自己竟然也深信不疑。
而哥哥就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
我被姨姨逗笑了。
她轻轻捏捏我的脸,等安安能看见了,和姨姨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还可以看得见吗
姨姨亲上我的眼睛,她的嘴唇软软的：当然可以。
姨姨会魔法。
我很喜欢和姨姨在一起,因为在她面前,我的超能力再也没有起效过。
我的隐身术好像消失了。
姨姨会给我做好吃的小兔子饼干,会推着在我院子里晒太阳,把树叶放在我手里,带着我一点一点摸它的脉络。
爸爸和哥哥好像来过很多次,我经常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姨姨不许他们见我。
在我胳膊上的石膏拆掉之后,姨姨跟我说,我的眼睛也可以做手术了。
安安眼睛好了的话,第一个最想看见的是什么呢
姨姨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正用手一点一点描摹她的五官。
姨姨的眼睛很大,鼻梁很挺,嘴唇软软的。
我觉得姨姨肯定很漂亮,就像电视里的那些阿姨一样。
想……我有点犹豫,我想看妈妈,也想看姨姨。
姨姨听完笑起来,那就一起看,我到时候带着你妈妈的照片一起迎接我们的安安。
我高兴地点点头。
姨姨跟我说,手术很成功,但是还要过几天才能见光。
我感觉眼睛有些痛,哼哼唧唧地往姨姨怀里钻。
姨姨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
她摸着我的脑袋,哎呀,我们安安宝宝总算像个小朋友啦。
我不知道姨姨为什么这么说,我问：我不是一直都是小朋友吗。
姨姨笑着没有说话,往我嘴巴里塞了一颗糖。
我能见光的那一天,爸爸和哥哥也来了。
姨姨还是不肯让他俩进门,只让他们站在病房门口看我。
07.
姨姨果然是个很漂亮的人。
她的怀里抱着一本相册,相册封面上的女人和她长得很像。
姨姨牵着我的手,轻轻放在那女人的脸上,安安,这是妈妈。
我又说不出话了,我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还是没办法发出妈妈的音调。
没事,慢慢来。
我的目光缓缓挪到门口,爸爸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他的头发白了大半。
我疑惑地看了姨姨一眼。
姨姨起身把门关上了。
别理他,他就是发现自己真不是人了而已。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过几天,我在病房里看见了好久不见的薛老师。
薛老师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看见我的样子,本来满是担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姨姨站起来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你。
薛老师摇摇头,安安是个好孩子,不该被那样对待。
也幸好你和穆先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安安能够跟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她们又聊了一些什么,好像关于薛老师的工作,也好像关于我以后的去向。
我没有认真听,我正在翻看妈妈的相册。
姨姨说的没错,我和妈妈长得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我小小的手仔仔细细地抚摸过照片上每一张妈妈的脸,心脏却有些空空的疼。
这样好看的妈妈,我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出院那天,姨姨带我去看了妈妈。
我问姨姨,我可以给妈妈带一枝花吗。
姨姨带着我去花店里买了好大好大一束花,大的我站在后面都看不见我。
我躲在花后面和妈妈说话。
姨姨听着听着又哭了。
姨姨好爱哭。
但是她给我尝了一滴她的眼泪,是甜的。
晚上,姨姨带我回家去拿东西。
可是到了家门口,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进去。
就在我站在门口一下一下踢着脚垫的时候,家门突然开了。
是保姆阿姨下班了。
看见我,她的表情一下变得怪怪的。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讨好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姨姨,压低声音问我：死丫头！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
没等我开口,她半推半拽地把我拉进家里,扬声喊道：穆先生！你女儿又在外面干坏事了！
我低下头。
每次都是这样。
明明是别人抢了我的东西,到头来只要她说了就都会变成我的错。
爸爸肯定又要生气了,我刚修好的胳膊,是不是又要坏掉了。
我听见爸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一把从保姆阿姨手里把我抢了过去,刘翠芬,看在你是我妈老乡的份上我才一直留你在家里帮忙。
你就是这样诬陷我女儿的
预想中应该落在我身上的责骂这一次全都落在了保姆阿姨身上,姨姨见状赶紧把我拉到一边。
我呆呆地看着正在发脾气的爸爸,不明白他为什么变了。
阿姨也被爸爸的变化惊呆了。
随即她尖锐的叫骂声响了起来,姨姨迅速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只来得及听见阿姨气急败坏地出门时,嘟囔了一句：自己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人看,还指望别人能把她当个人
在我们乡下狗都不会这样！
08.
爸爸的脸色看起来像阴了的天一样,黑沉沉的。
我紧紧抓着姨姨的胳膊,不停地问她,姨姨,你还看得见我吗
姨姨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看得见的。
宝宝不怕。
哥哥捧着一个小蛋糕走到我面前,有点别扭地开口：给你吃。
我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我又感觉到那种掉进水池里的窒息感,像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了姨姨的肩窝。
姨姨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没事的,姨姨在呢。
不想要的话就说不想要,不用勉强的。
我埋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要。
安……安安。哥哥的声音磕磕绊绊,我知道错了。
妈妈的事情……姨姨都跟我说了,不是你的错。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我悄悄看过去,哥哥的眼神里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期待,你……你可以原谅哥哥吗。
期待。
这个词是姨姨最近才教会我的。
我弄明白它的意思以后,问姨姨：我是不被期待的小孩吗。
姨姨心疼地捧着我的脸,和我贴着额头,不是的,安安。
你一直都是被期待着的。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想到这里,我鼓足勇气看着哥哥,我不要。
在哥哥陡然暗下去的目光中,我一字一句：我不要原谅你。
我讨厌你。
哥哥还不想放弃,他伸手抓住我的袖子,你以前不是最想要哥哥陪你玩了吗
你想玩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的。
你回家来好不好,你不要跟着姨姨去国外。
我摇摇头。
原来哥哥是知道的啊。
他知道,我曾经,有多么想要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哥哥。
可是他只是在我满心都是给他送了生日礼物的快乐时,在我脸上写下杀人犯三个字。
他从来没有保护过我。
所以以后我也不要他保护我了。
爸爸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偷偷看向他时,才发现他的眼眶好像是红的。
他是在哭吗
安安……爸爸的声音哑得厉害,是爸爸对不起你。
那时候我只是犯了一次错,没想到你妈妈就那么生气,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
我也没想到她会用那么决绝地方式丢下我们。
我不敢承认是因为我,她才对这个世界这么失望。
而你,和你妈妈长得那么像。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好痛苦,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安慰他。
我每次一看到你的那双眼睛,我就觉得是你妈妈在怪我。
所以我不亲近你,我把所有的错都算在你的头上。
爸爸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我不是人啊！
说着,他一下一下越来越狠地打着自己。
我拽了拽姨姨的衣服,姨姨,我不喜欢这里。
我们什么时候走
姨姨亲了亲我的脸颊,马上就好,你不是想要妈妈的东西吗
我们把你和妈妈的东西都带走。
听到这句话,爸爸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不要！
09.
姨姨冷冷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姨姨这样的目光。
爸爸赶忙解释：我知道我已经不配是安安的爸爸了,但是我会改的。
你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多回来看看她。
我已经失去安月了,不能再失去她的孩子了。
穆舟也是姐姐的孩子,我看你们父子俩在一起挺好。
姨姨勾了勾嘴角,至于我姐姐的东西,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要留在一个虐待她女儿的家里吧。
要我说,你连我姐姐的名字都不配提起。
我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问出了一个我想问很久的问题。
爸爸,你现在看的见我了吗
爸爸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他上前急切地看着我,看得见了,爸爸看得见你。
我点点头,那你就多看看吧。
因为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我要和姨姨去国外。
去看看妈妈见过的世界。
你和哥哥,我都再也不要见了。
姨姨带走了家里所有我和妈妈的东西。
就在即将出门的时候,我抓住姨姨的衣服,我还想带一个东西走。
姨姨说：当然可以啦。
于是我在哥哥满怀期望的眼神中,抱住了饺子的脖子。
我要饺子跟我们一起走。
在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我和姨姨带着饺子一起登上了去国外的飞机。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姨姨会拿出妈妈以前在这些地方拍的照片给我看,然后给我留下一张跟妈妈一样的相片。
姨姨把我养的很好,我渐渐忘记了爸爸和哥哥带给我的伤害。
有很多长得很帅的外国叔叔和哥哥追求姨姨,但是姨姨一直没有结婚。
她只是陪着我,就这么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在我十八岁那年,姨姨出资在妈妈第一次举办画展的地方也给我办了一场小小的画展。
来的人都是姨姨和我的朋友,还有一些妈妈的故人。
他们说,我遗传了妈妈的绘画天赋。
我很开心,虽然我大学学的是心理方面的专业,但是被说和妈妈相像,还是会让我感到幸福。
画展只办了一天,晚上画廊要闭店时,我和姨姨默默地把那些我画的关于妈妈和未来的画都收了起来。
就在我们收到最后一幅画时,有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叫了我一声。
安安
在异国他乡听见母语就已经足够让我惊讶,在我回头看向来人时,那种惊讶的情绪更是达到了顶峰。
是穆舟。
即使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可是我们足够相似的外貌,还是能让我时隔多年就一眼认出他。
他结结巴巴地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侧过身子给他展示那副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画作,过得很好,大家都说我的画和妈妈的一样好。
穆舟笑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欣慰。
紧接着他说：爸爸死了。
我没有家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早就没有家了。
穆舟,妈妈死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如果不是薛老师和姨姨,我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变成一堆白骨了。
姨姨对我很好,可她从不肯让我叫她妈妈。
穆舟,我本来可以有个家的。
就算没有妈妈,我也本来可以有个家的。
穆舟听见这些话,整个人崩溃地哭起来,他跌坐在地上,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搬起最后那幅画,和他擦身而过。
安安……他抽噎着问我,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不会。我想了想,又更正道：起码我希望不会。
我回到和姨姨的家,趴在阁楼上看星星。
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妈妈究竟变成了哪颗星星。
但是没关系,我相信如果妈妈看见我今天的样子,应该也会很骄傲的。
我有好好长成厉害的大人。
也有好好照顾那个小小的自己。
只是妈妈,我有多想你,只有星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