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韩萧将手机揣回兜里,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收敛,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没有直接去公安局。
鱼饵已经撒下,鱼也已经上钩,现在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渔夫请到场。
他溜达回了扶贫办。
此时办公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马国良大概正躲在自己办公室里,畅想着发财大计。
韩萧轻车熟路地走到角落,那里堆放着几台准备报废的旧电脑,是前几天他以筹备“电商扶贫项目”需要办公设备为由,从后勤科软磨硬泡要来的。
这些电脑慢得连打开一个文档都要思考半天人生,纯粹是用来占地方的摆设。
但现在,它们即将发挥自己最后的余热。
他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笨拙,像个吃力的搬运工。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大楼后方的楼梯间,这里有个很少有人用的杂物出口。
他把电脑胡乱塞进自己那辆破旧的二手桑塔纳后备箱,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仿佛只是在处理几件垃圾。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走向几百米外的县公安局大院。
走进公安局的接警大厅,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泡面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穿着制服的警察来来往往,步履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
“同志,什么事?”
负责登记的年轻辅警头也不抬,指了指旁边的一沓表格。
“报案。”
韩萧的声音很平静。
“丢东西了?什么东西?价值多少?填表。”
辅警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程序化的麻木,显然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见怪不怪。
“丢了几台电脑。”
韩萧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却没有立刻填写。
“电脑?”
辅警总算抬起了头,打量了他一眼。
“单位的还是个人的?价值评估单带了吗?没带的话先回去开,不然没法立案。”
“单位的。”
韩萧笑了笑,把笔放下。
“安平县扶贫开发办公室的。”
他特意加重了“扶贫开发”这几个字。
辅警愣了一下,扶贫办?那可是县里的重点单位。
他的态度稍微客气了一点。
“扶贫办的啊,那这个也得按程序来。你们单位的介绍信,还有资产证明”
“这些我都可以后补。”
韩萧打断了他。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找一下你们刑警队的张猛副队长。”
“找张队?”
辅警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惕和为难。
“你找他干嘛?张队不负责这种小案子。”
在整个县公安局,谁不知道刑警队的张猛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脾气臭,下手狠,不讲情面,专门啃硬骨头,得罪的人能从局里排到县政府门口。
谁要是把这种丢电脑的小事捅到他面前,不被他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我知道他不负责。”
韩萧的笑容愈发温和。
“但我丢的这几台电脑,有点特殊。它们是‘安平臻选’电商扶贫项目筹备处刚刚配备的办公设备。”
“这个项目,是李建国书记亲自过问的,是今年全县扶贫工作的重中之重。”
“现在设备丢了,项目进度就要受影响。项目受影响,全县的脱贫攻坚大计就要受影响。”
韩萧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辅警的耳朵里。
他把一顶比天还大的帽子,轻飘飘地扣了上去。
辅警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
他只是个临时工,哪里敢担这种责任。
“这个这个我做不了主,你等等,我我去问问领导。”
他慌慌张张地起身,跑进了里屋。
韩萧也不催,好整以暇地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知道,用不了五分钟,那个他想见的人,就会自己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咚咚咚,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像一头暴怒的黑熊,冲进了接警大厅。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身高至少一米九,一身警服被他撑得像是小了一号,虬结的肌肉几乎要从衬衫里爆出来。
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暴躁气息。
他就是张猛。
这是一头被关在官僚体系笼子里的猛虎,利爪被磨平,獠牙被束缚,空有一身力量,却只能对着满屋子的文件和报告徒劳地咆哮。
“谁他妈找我?!”
张猛一开口,声如洪钟,震得大厅里的玻璃嗡嗡作响。
“谁拿李书记的名头来压我?!”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死死地锁定了气定神闲的韩萧。
刚才那个辅警,正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地使眼色。
韩萧站起身,迎着张猛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张队长,你好,我叫韩萧。”
“扶贫办的。”
张猛上下打量着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小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白白净净,怎么胆子这么大?
“扶贫办?”
张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嘲弄。
“你们扶贫办丢几台破电脑,也值得惊动我张猛?你们一年吃拿卡要贪掉的钱,能买一个网吧了吧!”
他的话又冲又顶,不留丝毫情面。
换作任何一个机关干部,此刻恐怕都已脸色涨红,下不来台。
韩萧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脸上的笑容不变。
“张队,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
张猛盯着他看了几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跟我来!”
他把韩萧领进了一间狭小而杂乱的办公室。
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桌上堆着山一样的案卷,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用红黑两色的笔迹画满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
“说吧,给你五分钟。”
张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翘起二郎腿,抱着胳膊,摆出一副“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架势。
韩萧没有坐,他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走到了张猛的办公桌前。
他没有谈案情,没有提电脑,甚至没有看那些案卷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猛。
“张队,我丢的不是几台电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猛的眉毛挑了一下,没做声。
“我丢的,是贫困户的救命钱,是他们摆脱贫困的希望。”
韩萧的目光直视着张猛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闪躲。
“有人,正在用我们扶贫办的项目当幌子,挖国家的墙角,喝老百姓的血,大发国难财。”
“他们用最卑劣的手段,把专门拨下来给贫困户的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们心安理得,他们肆无忌惮,他们觉得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
韩萧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张猛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张猛抱着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他脸上的不耐和嘲弄,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人的严肃。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
他知道,火候到了。
“这个案子,牵扯到扶贫办的内部人员,甚至可能还有县里的领导。”
“走正常的程序,递交材料,等待批复,最后这案子只会被压下来,不了了之。”
“那些蛀虫,会继续逍遥法外。”
“而我,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被排挤,被报复,最后被踢出扶贫系统。”
韩萧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所以,我需要一把刀。”
“一把锋利的、一往无前的、敢于斩断一切黑幕的刀。”
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
“张队,这个案子,你敢不敢接?”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死死地盯着韩萧,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怀疑,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火焰,找到了宣泄口的狂喜。
他当了十几年警察,从一个热血青年,熬成了今天这个谁都嫌的刺头。
他见过太多的不公,办过太多的糊涂案。
他不止一次想凭着一腔热血,把那些藏在光鲜外表下的肮脏全部掀开。
可结果呢?
要么被人用程序和规则死死按住,要么被领导叫去谈话,劝他“顾全大局”。
他的棱角,就在这一次次的妥协和压抑中,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最恨的,就是韩萧口中说的那种人!
那些利用权力,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
他做梦都想把这帮王八蛋一个个亲手抓起来,扔进监狱!
可他没有证据,没有切入点,更没有一个敢于在内部支持他的人。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老虎,只能日复一日地对着天空咆哮。
而现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来自他最看不起的“油水衙门”的年轻人,却亲手为他递上了一把钥匙。
一把能打开牢笼,让他重回山林的钥匙!
他盯着韩萧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韩萧以为他要拒绝。
突然!
“啪!”
一声巨响!
张猛那砂锅大的拳头,猛地砸在了桌子上。
桌上的卷宗和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哗啦啦掉了一地。
“干了!”
张猛猛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整个房间的光线。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即将出闸的猛兽。
“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他一把抓住韩萧的肩膀,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老子早就想收拾这帮王八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那是愤怒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的共鸣。
韩萧感觉自己的肩膀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笑了。
他知道,这头被压抑的猛虎,终于被他用正义彻底点燃。
一个主内谋划,一个主外冲锋的黄金组合,在这一刻,正式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