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从韩萧从县里回来,红山镇政府大院里的空气就变得黏糊糊的,像梅雨季节的墙壁,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
王富贵散布的那些谣言,经过他手下几个亲信添油加醋的传播,已经发酵成了好几个版本。
有说韩萧跟省报女记者不清不楚,靠枕头风上位的。
有说他是李书记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专门来基层镀金,抢功劳来了。
更离谱的,说他家里有矿,这次直播带货纯属个人炒作,为的是以后回家继承家业铺路。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些原本就嫉妒韩萧的老油条,听了这些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腰杆都挺直了,看韩萧的眼神里充满了“我就知道”的鄙夷。
而那些新来的、原本还有些佩服韩萧的年轻人,也开始变得摇摆不定,半信半疑。
官场里,最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这种诛心的脏水。
王富贵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坐在自己宽大的老板椅上,端着新买的紫砂杯,悠闲地吹着茶叶沫子。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掌控了局面。
姓韩的小子,太嫩了!
你以为搞出点成绩,就能跟我斗?你以为得到老百姓拥护,就能在官场上立足?
天真!
在安平县这片地界,我王富贵经营了二十年,根深蒂固。你一个外来的毛头小子,想掀桌子?下辈子吧!
他笃定,县里的“通知”很快就会下来。
最好的结果,是给韩萧调到一个清水衙门,比如县档案局、地方志办公室之类的地方,让他去坐冷板凳,这辈子都别想再冒头。
次一点的结果,是给他一个不痛不痒的口头表扬,然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让他在红山镇继续待着。到时候,自己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反正,绝不可能提拔!
王富贵抿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冷笑。
这天上午,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悄无声息地开进了镇政府大院。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和一名干事。
消息像长了腿,瞬间传遍了整栋办公楼。
来了!
王富贵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茶杯都晃了一下。他赶紧放下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
“哎呀,钱部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王富贵热情地握住钱部长的手,使劲地晃了晃。
钱部长五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他只是淡淡地和王富贵握了握手,便抽了回来。
“富贵同志,我们是来送一份文件的。”钱部长言简意赅。
“好好好,到我办公室,我给您泡最好的茶!”
“不用了。”钱部长摆了摆手,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把你们镇里所有在编的干部都叫到会议室,我们要当场宣读县委的决定。”
当场宣读?
王富贵心里乐开了花。
这架势,绝对是要公开处理韩萧了!这是要杀鸡儆猴,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啊!
好!太好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全镇的干部都亲眼看看,不把他这个镇长放在眼里,会有什么下场!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王富贵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立刻转身,对自己秘书吼道:“小李,马上去通知!所有人,五分钟之内,到三楼大会议室开会!谁敢迟到,给我记下来!”
三楼大会议室,很快就坐满了人。
镇政府的干部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气氛紧张又诡异。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坐在角落里的韩萧。
韩萧还是那副老样子,靠在椅子上,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他好像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毫无知觉。
王富贵和钱部长一起走上主席台,居中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脸上带着一种故作严肃的痛心疾首。
“同志们,今天,县委组织部的领导亲自下来,给我们送来一份重要的文件。这说明,县委对我们红山镇的工作,是高度关注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们有些年轻同志,做出了一点成绩,就容易骄傲自满,就容易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甚至不把组织纪律放在眼里!这是很危险的!今天,县委的决定,就是一剂清醒针,也是对我们所有干部的一次深刻教育!”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是在敲打谁?
不少人幸灾乐祸地看向韩萧,等着看他怎么出丑。
王富贵说完,志得意满地对旁边的党政办主任点了点头。
“下面,请党政办周主任,宣读县委的正式文件。”
周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平时最会看王富贵的眼色行事。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文件袋里抽出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红头文件”,双手捧着,走到了话筒前。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念了起来。
“中共安平县委员会,关于干部任免的决定”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富贵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开始上扬。
周主任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来了!重点来了!
王富贵的身子微微前倾,准备享受胜利的果实。
周主任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也被文件的内容惊到了,声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兹任命,韩萧同志,为安平县扶贫开发办公室副主任。”
什么?
王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扶贫办?还是副主任?
这怎么可能!
扶贫开发办公室,那可是县里的要害部门!虽然这几年扶贫工作难搞,但那可是手握项目审批和资金拨付大权的实权单位!
副主任,虽然只是个副科级,但对于一个刚来两年的年轻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坐着火箭往上飞!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脸上的表情,是同一种无法置信的震惊。
那几个前几天还在背后起劲传谣言的老油条,此刻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而韩萧,那个被所有人认定要倒大霉的年轻人,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周主任念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都见了汗。他把文件轻轻放在桌上,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全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到了主席台中央的王富贵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敬畏和顺从。
有错愕,有不解,有嘲讽,有怜悯
它们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王富贵的身上,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从火辣辣的疼,到一片滚烫,最后,血色尽褪,变成了一片死灰。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什么“骄傲自满”,什么“不把组织放在眼里”,什么“清醒针”,什么“深刻教育”
现在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到极点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想当众羞辱韩萧,结果,却被县委的这纸调令,当着全镇干部的面,扒光了底裤,钉在了耻辱柱上。
完了。
这两个字,像巨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脑子里。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一个连自己手下的人都看不准、摸不清,还妄图打压,结果被县委用这种方式直接打脸的镇长,他的政治生命,在安平县,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的前途,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关系网,他所有的野心和幻想,都在这份红头文件被念出来的那一刻,化为了泡影。
钱部长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王富贵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他拿起话筒,声音沉稳。
“下面,请韩萧同志上前来。”
韩萧终于动了。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上主席台。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富贵破碎的心脏上。
“韩萧同志。”钱部长把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调令递给他,“希望你到了新的岗位上,戒骄戒躁,继续发扬在基层锻炼出的优良作风,为我县的扶贫攻坚工作,做出更大的贡献。”
“谢谢组织信任,谢谢钱部长。”
韩萧平静地接过调令,双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看王富贵一眼,甚至没有扫视台下那些表情各异的同事。
他明白,这纸调令,是李建国书记给他的一个舞台,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县扶贫办是个什么地方,他早有耳闻。那是个出了名的“养老办”、“是非窝”,里面关系盘根错节,各种老油条、关系户扎堆,是个能把英雄磨成狗熊,把壮志消磨成暮气的泥潭。
把自己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直接安插到副主任的位置上,无异于把他扔进了一群饿狼中间。
这不仅仅是提拔,更是一场严酷的考验。
可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反而,一股比在红山镇时更加炙热、更加汹涌的斗志,从心底猛地窜了起来,瞬间燃遍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