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半旧不新的桑塔纳,载着一颗被县委书记召见过的心,慢悠悠地晃回了红山镇。
回去的路,司机老张把车开得四平八稳,跟来时的火急火燎判若两人。他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瞄韩萧,嘴巴张了好几次,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那表情比便秘还难受。
韩萧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李建国最后那句“回去等通知吧”,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道悬而未决的符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从今天起,要拐一个大弯了。
车子刚开到镇口,还没进主街,就被一群人给拦住了。
老张一脚刹车踩下去,紧张地探头张望:“韩科长,这这是干啥?”
韩萧睁开眼,也愣住了。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全是镇上最熟悉的面孔。领头的是石盘村的老村长,手里举着一面红彤彤的锦旗,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着朴素的光。
“韩科长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沸腾了。
果农们扛着筐,提着篮,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瞬间把桑塔纳围得水泄不通。
“韩科长,吃个桔子!我们自家树上刚摘的,最甜!”
“这是我家自己养的鸡下的蛋,给你补补身子!”
“还有我家的红薯干,你尝尝!”
车窗被敲得砰砰响,一张张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着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他们不由分说,拉开车门,就把手里的东西往车里塞。
一筐金黄的蜜桔,一篮子还带着余温的土鸡蛋,一大包手工制作的红薯干,还有自家种的青菜、熏的腊肉
老张看着自己那辆小小的桑ta纳,转眼间就被各种土特产堆成了个移动仓库,整个人都傻了。
韩萧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情洪流冲得有些发懵,他想下车说几句,却根本挤不出去。
他只能一遍遍地拱手,一遍遍地喊着:“谢谢大家!谢谢乡亲们!心意我领了,东西真不能收!”
可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里。
老村长好不容易挤到车门边,把那面锦旗郑重其地塞进韩萧怀里,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手劲大得像把铁钳。
“韩科长,啥也别说了!你就是我们红山镇果农的大恩人!这份恩情,我们记一辈子!”
韩萧看着怀里那面写着“人民公仆,一心为民”的锦旗,再看看眼前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鼻腔。
他脑海里那杆【民心天平】,此刻金光大作,温暖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代表“民”的那一端,沉甸甸的,稳稳地压住了另一头。
这种感觉,比任何表彰、任何奖励都来得实在,来得滚烫。
这场盛大的、发自肺腑的欢迎仪式,一直持续到车子开进镇政府大院门口才渐渐散去。
然而,车轮一压过政府大院的门槛,那股火热喧嚣的气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隔断了。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韩萧抱着那面鲜红的锦旗,从堆满土特产的车里艰难地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办公楼里那些熟悉的身影。
有人站在窗户后面,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酸意。
有人在走廊里看到他,立刻像见了鬼一样,扭头就钻进别的办公室。
还有人装作没看见,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整个大院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光秃秃树梢的萧瑟声。
刚才在镇口那片热情的海洋,和眼前这片冷漠的冰原,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这就是胜利的余波。
有人为你欢呼,就必然有人对你嫉恨。
韩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抱着锦旗,拎着两袋实在推辞不掉的土鸡蛋,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栋气氛诡异的办公楼。
与此同时,二楼镇长办公室里。
“哐当!”
一声脆响,王富贵最心爱的那个紫砂杯,被他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窗外那震天的欢呼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什么“人民公仆”,什么“大恩人”,这些本该属于他这个镇长的荣誉,现在全被那个姓韩的小子抢走了!
他不仅没捞到半点功劳,反而成了全县的笑柄。直播那天,他像个小丑一样跟在记者屁股后面,连个正脸镜头都没混上。现在,县委李书记又单独召见了韩萧,这释放出的信号,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再让这小子这么搞下去,自己这个镇长还怎么当?
“喂?是老刘吗?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还有老周,你也过来!”
王富贵抓起电话,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他一口气打了好几个电话,把他手底下最听话的几个亲信全都叫了过来。
几分钟后,几个科室的负责人,像被召唤的恶犬,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主子那张要吃人的脸。
王富贵一屁股坐回老板椅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阴狠得像条毒蛇。
“给我去查!把姓韩的底细给我翻个底朝天!他大学里有没有犯过什么错?他老家有没有什么丑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几个亲信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凑上前小声问道:“镇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王富贵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横飞,“给我到处去说!就说他韩萧,是个沽名钓誉、踩着领导上位的投机分子!是个为了出风头不择手段的小人!”
他喘了口粗气,继续恶狠狠地布置任务。
“就说他直播带货的成功,根本不是他的功劳,是他早就联系好了省报的那个女记者,两人背后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合起伙来演的一出戏!”
“还有,他能见到李书记,肯定是走了什么野路子!去传,就说他是李书记家的什么远房穷亲戚,不然凭他一个刚来两年的小科员,哪有这个资格!”
“把水给我搅浑!让他名声变臭!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韩萧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伪君子!”
一场针对韩萧的舆论抹黑战,就在这间阴暗的办公室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谣言,是官场里最廉价、也最有效的武器。
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
很快,各种关于韩萧的流言蜚语,就像长了翅膀的苍蝇,嗡嗡嗡地在县乡两级的公务员圈子里传开了。
县政府的某个科室里,几个年轻干部凑在一起喝茶。
“听说了吗?红山镇那个韩萧,要被提拔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跟省报那个叫苏沐清的女记者有一腿,这次直播就是人家给捧起来的。”
一个戴眼镜的撇撇嘴,一脸不屑:“屁!我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个。我二舅的同学在县委办,说那个韩萧是李书记老家的远房亲戚,八竿子才能打着的那种。这次是专门来镀金的。”
“真的假的?看着挺年轻的,没想到心机这么深!”
“这你们就不懂了,这种人爬得快,摔得也惨!等着瞧吧,根基不稳,早晚要出事!”
镇政府的食堂里,几个老油条一边吃饭一边窃窃私语。
“看见没,韩萧今天又下村了,真能装啊。”
“可不是,现在全镇的人都当他是活菩萨,咱们这些干了十几二十年的,反倒成了空气。”
“年轻人嘛,有点成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不尊重老同志,他能有好果子吃?”
“等着吧,王镇长能饶得了他?”
这些话,或明或暗,或酸或毒,像无形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射向韩萧。
可身处风暴中心的韩萧,却好像戴上了一个无形的屏蔽器,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不是听不到,而是根本懒得去听。
跟这些只会嚼舌根的苍蝇置气?太浪费时间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天一大早,他没在办公室多待一分钟,直接开着那辆被土特产塞满的桑塔纳,又一头扎进了石盘村。
他没去找老村长,而是直接把村里几个二十出头、脑子最活络的年轻人叫到了一起。
这几个年轻人,有的是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书,有的是从外地打工刚回来,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韩萧把他们带到村委会那间唯一能上网的办公室里,打开那台老掉牙的电脑。
“来,都看好了。今天我教你们一个新本事。”
他指着屏幕,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这叫网店,就是把咱们的桔子,挂到网上去卖。不用等贩子来收,全国各地的人都能买。”
他从最基础的注册账号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们怎么上传商品图片,怎么写介绍,怎么设置价格。
几个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韩萧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像是在看什么变魔术。
“韩科长,这这玩意儿我们能学会吗?”一个叫狗剩的年轻人挠着头,一脸没底。
韩萧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学不会?你们比我年轻,比我聪明,这东西一点就通。”
他接着又打开另一个页面。
“这个,叫快递后台。以后有订单了,你们就在这里打印单子,贴在箱子上。快递公司的人每天会定时来村里收。”
他又从车里搬来几个纸箱和一卷胶带。
“打包也是个技术活。桔子不能挤,箱子底下要垫上泡沫。这样寄到人家手里,还是完好无损的,人家下次才会再来买。”
他亲自示范,如何装箱,如何封口,如何贴单,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
“还有这个,叫售后。人家收到桔子,要是有坏的,或者觉得不甜,咱们要怎么处理?是退钱,还是补发?态度要好,要让买家觉得咱们实在、讲信用。”
韩萧忙得不亦乐乎,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场直播的胜利,更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要为这片贫瘠的土地,留下一个真正能自我造血、持续发展的产业。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要培养的,是能接替他,把这份事业长长久久做下去的人。
那几个年轻人,从最初的懵懂和畏怯,到眼神里渐渐燃起兴奋的光芒。他们围在韩萧身边,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
阳光透过村委会老旧的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韩萧的身上。
那些在县城和镇政府里飘荡的谣言和阴风,在这里,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