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分秒不差。
韩萧深吸一口混着泥土和桔香的空气，在自己那部裂屏手机上，重重按下了“开始直播”的虚拟按钮。
屏幕亮起，直播间开通。
在线人数：3。
镜头前，那盏从五金店买来的装修补光灯，把林晓之的脸照得有些发白。她穿着干净的碎花衬衫，双手死死攥着桌子底下那份稿子，指节都捏白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镜头里，她像一尊紧张的雕塑。
在线人数：2。
弹幕区飘过一条评论，显得格外刺眼：“主播哑巴了？”
韩萧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姑娘心理素质不过关，怯场了。
他压低声音，在镜头外用气声急促地提醒：“晓之，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打个招呼！”
林晓之的肩膀抖了一下，她猛地吸气，似乎想强迫自己开口，结果却被口水呛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在线人数：1。
最后那个观众也跑了。
完了。
彻底完了。
整个院子里，几十号村民伸长了脖子，大气不敢出。他们看不懂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但他们看得懂林晓之的慌乱和韩萧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那刚刚被点燃的微弱希望，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灭。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韩萧忽然动了。
他一步跨到镜头前，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在线人数为零的直播间根本不存在。
“咳咳！各位朋友，各位乡亲，大家晚上好啊！”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对着空无一人的直播间挥手。
“欢迎来到我们红山镇‘甜蜜的忧伤’专场直播间！我是今天的主持人的助理，我叫韩萧。”
他挤眉弄眼，指了指旁边还在抚着胸口顺气的林晓之。
“我们今天的主播呢，是第一次上镜，比较激动，正在后台酝酿情绪，准备给大家来一段才艺表演，胸口碎大石！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几个半大的孩子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院子里凝重的气氛，瞬间松动了些许。
韩萧完全不理会那尴尬的“0”，自顾自地把手机镜头转向旁边堆成小山的蜜桔。
“来来来，主播没准备好，咱们先看看货！大家看这桔子，金黄金黄的，跟小太阳似的！这可不是打蜡，也不是催熟，这叫‘自然熟’！看见上面这些小麻点没有？这叫‘天星’，只有日照足、温差大的山地桔，才有这个品相！”
他随手拿起一个，两指一用力，“啪”的一声，金黄的桔皮裂开，一股浓郁的清香瞬间炸开。
“听见这声儿没有？皮薄！汁水足！我跟你们说，我们红山镇的姑娘，个个都跟这桔子一样，水灵！”
他正说得起劲，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上，那个“0”终于跳了一下。
在线人数：1。
紧接着，又跳了一下。
在线人数：2。
韩萧心里一动，没停下话头，反而说得更来劲了。
“欢迎新进来的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点个关注不迷路，主播带你上高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韩萧的额头已经见了汗，嘴巴也开始发干，可他不敢停。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暖场歌手，在为一场不知道会不会有观众的演唱会拼命嘶吼。
就在他搜肠刮肚，快要把红山镇的猪有几种叫法都介绍一遍的时候，屏幕上的数字，突然开始了一次毫无征兆的、小规模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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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幕也终于不再是一片空白。
“县电视台预告过来的。”
“这就是那个要直播卖桔子的红山镇？”
“看着还行啊，这桔子是真不错还是吹的？”
“主播呢？怎么是个男的在说单口相声？”
来了！
韩萧心中狂喜，周凯那支穿云箭，射到了！
他强压住激动，对着镜头眨了眨眼：“哎呀，看我，光顾着说了。正主儿该登场了，大家掌声欢迎我们的‘红山桔仙子’——林晓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然后退，把整个舞台重新让给了林晓之。
林晓之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滚动的弹幕，手心里的汗把那张稿纸都浸湿了。
她看到了那些弹幕，有好奇，有质疑，但更多的是来自本地乡镇的名字。
“白马乡发来贺电！”
“我们青石镇的也来看看！”
她忽然觉得，镜头对面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双双熟悉的、带着乡音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镜头。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慌乱，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
“大家好，我是晓之，一个刚刚回到家乡红山镇的普通女孩。”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一丝丝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了出去。
她开始讲述，按照韩萧写下的文案，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
“我身后，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父辈们用汗水浇灌了一辈子的桔子林。”
她没有看稿子，那些话仿佛早就刻在了她的心里。
“春天，他们弯着腰，给每一棵果树施肥、剪枝，汗水滴进泥土里，盼着发芽。”
“夏天，他们顶着毒太阳，一遍遍地除草、杀虫，生怕果子被叮上一个疤。”
她说着，眼睛看向了院子外围，人群中的父亲。那个一辈子都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正紧张地看着她，眼眶微微发红。
她的情绪上来了。
“秋天，果子黄了，漫山遍野，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这是我们一年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最揪心的时候。”
直播间的弹幕，渐渐慢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山里姑娘带着哭腔的讲述吸引了。
“我们盼着丰收，又怕着丰收。”
“因为我们不知道，等我们把最好的果子摘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筐里，等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一块五？一块？还是八毛？”
“那个价格，不是我们定的。我们只能等着别人开价，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说到这里，林晓之的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爷爷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笔一笔算着亏损的账，最后把烟杆重重磕在地上的画面。
那一声响，是心碎的声音。
“今年，他们只肯给五毛。”
她强忍着泪水，一字一句地把这句最残忍的话说了出来。
“五毛钱一斤，连我们付出的肥料钱、农药钱都不够。我爷爷算了一笔账，一整年，一家人，起早贪黑，最后还要倒亏一千多块。”
“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用最好的山泉水，最用心的劳作，种出的最甜的桔子，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话音刚落，一颗晶莹的泪珠，终于没能忍住，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身前的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一滴泪，像一颗炸弹，瞬间在直播间里引爆了。
那一刻，整个弹幕区疯了。
“操！五毛钱？那些贩子心也太黑了！”
“小姑娘别哭！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就是农村出来的，我太懂这种感觉了！一年到头白忙活！”
“别说了！上链接！老子买爆！”
“对！上链接！今天什么都不说，就是支持！”
“买了！不为别的，就为小姑娘这滴眼泪！”
“支持！”
“买了！”
“红山镇加油！”
弹幕像瀑布一样刷过，满屏都是支持和愤怒。
韩萧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
“上链接！快！”韩萧冲着旁边负责操作的年轻人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购物链接被迅速挂上，并且置顶。
几乎是在链接出现的一瞬间，另一部负责后台订单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
【您有新的订单！】
这声“叮”，就像是冲锋的号角。
“叮！”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
提示音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连成了一片密集的、如同暴雨般的交响乐！
后台手机屏幕上，订单数量的数字，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上跳动。
50！
100！
300！
700！
1000！
院子里，起初还保持着安静的村民们，在听到那连绵不绝的订单提示音后，彻底傻眼了。
老刘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掏了掏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和看到的。
“这这是都卖出去了？”他颤抖着问。
“卖出去了！刘叔！都卖出去了！”负责后台的年轻人激动得满脸通红，举着手机大喊，“已经一千单了！还在涨！还在涨！”
“轰——”
整个石盘村村委会大院，瞬间沸腾了！
“我的天爷啊！”
“一千单！那是多少斤啊！”
“快！快打包！别耽误了人家！”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狂喜，是手忙脚乱的行动。
几十个村民，男女老少，像一支接到了军令的队伍，猛地冲向那一座桔子山。
拿箱子的，装桔子的，称重的，封胶带的，贴快递单的
每个人都在跑，在喊，在笑。
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流下，可他们脸上的笑容，比那漫山遍野的桔子还要灿烂，还要甜。
老刘头指挥着众人，嗓子都喊哑了，他一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他一边封着箱子，一边用袖子抹着眼睛，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直播间里，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
林晓之看着眼前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乡亲们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又哭又笑，对着镜头不停地鞠躬。
“谢谢大家！谢谢！我代表我们红山镇的乡亲们，谢谢大家！”
她已经说不出更华丽的词了，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感谢。
订单数量还在狂飙。
两千！
三千！
五千！
后台准备的几千个包装箱，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殆尽。
“韩萧！箱子不够了！”老刘头急得大喊。
“快递单也不够了！”
“怎么办？订单还在进！”
韩萧看着这一切，看着那疯狂跳动的数字，看着村民们喜悦而焦急的脸庞，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脑海中的【民心天平】已经不再是天平了，它化作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光芒万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磅礴的气运之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是喜悦、是感激、是希望是千千万万颗朴素的心，在此刻与他产生了共鸣。
这股气运，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大步走到镜头前，对着依旧热情高涨的直播间，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朋友！各位衣食父母！感谢大家！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准备的桔子和包装箱，已经全部售罄了！”
“请大家不要再下单了！我们现在立刻开启预售！保证三天内，把最新鲜的桔子，从树上摘下来，送到大家手里！”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今夜，红山镇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