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全都钉在了韩萧身上。
王富贵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像是被速冻的肥肉，随即，那层僵硬迅速融化，变成了一片阴沉的乌云。
又是这个小王八蛋。
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韩萧没看他，目光扫过在场一张张麻木、惊愕、幸灾乐祸的脸。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死水里砸出了清晰的涟d。
“王镇长，各位领导，我认为向上级要补贴，是下下策。”
“它治标不治本。”
“咱们红山镇的蜜桔，品质是顶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放在乞讨的位置上？”
这话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农办那个快退休的老主任，扶了扶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小韩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可你说的轻巧，不乞讨，你倒是说说，咱们能怎么办？你总不能变戏法，把这满山的桔子都变成钱吧？”
“就是，说风凉话谁不会？”
“站着说话不腰疼。”
钱有亮更是阴阳怪气地帮腔：“韩萧同志可是咱们镇的能人，上次养猪场的事，不就解决得很漂亮嘛！这次肯定也有高招，我们可都洗耳恭听呢。”
他故意把“能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满脸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王富贵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用鼻孔看着韩萧。
“说。”
一个字，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
“让你说，你就说说看。今天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你要是真能拿出一个比申请补贴更好的办法，解决果农的难题，我王富贵给你端茶倒水！”
韩萧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迎上王富贵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我的办法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五个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互联网，加农业。”
“什么玩意儿？”
“互联什么？”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茫然的议论声。
在这个智能手机刚刚开始普及，很多人连上网都只会用电脑聊qq的年代，这五个字对这群乡镇干部来说，不亚于天书。
韩萧没理会他们的茫然，继续往下说。
“具体来说，就是通过网络直播平台，我们自己卖！”
“我们把镜头对准我们的桔子林，对准我们的果农，把红山蜜桔的故事讲给全中国的人听。”
“我们绕开陈胖子那些黑心的中间商，让消费者直接下单，我们从产地直接发货！”
“这样一来，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我们卖的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农民到手的钱，却能比陈胖子的收购价高出好几倍！”
韩萧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感染力。
然而，短暂的安静之后，会议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直播？那不是城里小姑娘搔首弄姿搞的东西吗？”
“让咱们这帮老农民去直播卖桔子？笑死我了！”
钱有亮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
“韩萧啊韩萧，你可真是个天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红山镇！不是上海广州！谁来看？谁来买？你当全国人民都闲得没事干，看咱们这儿的老头老太太摘桔子？”
农办主任也摇头失笑，像看一个傻子。
“小韩，异想天开了。网络那东西是虚拟的，靠不住。咱们还是得脚踏实地，写报告才是正经事。”
王富贵脸上的轻蔑已经变成了赤裸裸的嘲讽。
他乐了，他太乐了。
他本来还愁找不到由头收拾这个韩萧，没想到他自己把脸凑上来了。
“好！好一个互联网加农业！”
王富贵重重地拍了拍桌子，笑声在会议室里回荡。
“韩萧同志，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韩萧。
“我也不为难你。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你要是能用你那个什么狗屁直播，把桔子卖出去，打开销路。我王富贵，就在这政府大院里，亲自给你端茶倒水，见人就说你是我的老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可要是你卖不出去呢？要是你把镇政府的脸都丢尽了呢？到时候，你就自己写份辞职报告，滚出红山镇，怎么样？敢不敢立这个军令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法，是往死里逼。
钱有亮等人的脸上，全是看好戏的兴奋。
三天？用一个谁都没听过的法子卖掉满山的桔子？
神仙也做不到！
这个韩萧，死定了！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韩萧身上，等着看他如何灰溜溜地认怂。
韩萧却笑了。
他挺直了腰杆，朗声回应。
“好！一言为定！”
“三天就三天！”
“要是打不开销路，我主动辞职，绝无二话！”
说完，他不再看王富贵那张错愕的脸，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
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韩萧走出政府大楼，十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压力，山一样大的压力。
但他心里却无比畅快。
脑海中，“民”端那沉甸甸的金色光芒，仿佛在为他的决定而欢呼。
这股力量，让他充满了斗志。
直播带货，在后世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手段，但在这个年代，这个地方，确实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迅速在脑中梳理思路。
三个核心问题，必须马上解决。
第一，谁来播？也就是主播。
第二，讲什么？也就是内容和文案。
第三，谁来看？也就是流量来源。
这三者，缺一不可。
他没有回办公室，直接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朝着石盘村的方向蹬去。
桔子林里，空气中弥漫着果香和泥土的气息。
果农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地头，脸上的愁云丝毫未散。
看到韩萧来了，他们只是麻木地抬了抬头，又低下去了。
显然，上午去镇政府的那几个代表，已经把王富贵的官腔带了回来。
希望，正在一点点地熄灭。
韩萧没有去打扰他们。
他知道，现在说再多都没用，只有拿出实实在在的结果，才能重新点燃他们心中的火。
他把自行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走进了村支书，也就是老刘头的家。
老刘头正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刘叔。”韩萧轻声喊道。
老刘头抬起头，看到是韩萧，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失望。
“是小韩啊坐吧。”他的声音沙哑。
“刘叔，镇里开会了。”韩萧开门见山，“王镇长的意思，是写报告向县里要补贴。”
老刘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要饭嘛俺们农民，就这点出息了。”
“但我没同意。”韩萧一句话，让老刘头猛地抬起了头。
韩萧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刘叔，我跟王镇长立了军令状。三天之内，我负责帮大家把桔子卖出去。卖不掉，我卷铺盖走人。”
老刘头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烟灰掉了一裤子。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这娃你这是何苦啊！”
“刘叔，你信我一次。”韩萧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能办到的，绝不含糊！”老刘头激动地站了起来。
韩萧点点头，目光转向了院子的一角。
那里，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孩，正低着头，默默地帮着家里编织竹筐。
女孩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梳着一条乌黑的马尾辫，皮肤是乡下姑娘常见的健康小麦色，但五官却生得十分清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蒙着一层胆怯和忧郁。
她似乎察觉到了韩萧的目光，头埋得更低了，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那是”韩萧问道。
“哦，那是我孙女，叫晓之。林晓之。”老刘头叹了口气，“刚从县里的职高毕业，学的是啥哦，电子商务。本想着在城里找个活儿，可今年这光景，城里也不好混，就先回来了。”
电子商务！
韩萧眼睛一亮。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要找的主播，这不就有了吗？
长相清秀，符合上镜的基本要求。
口齿伶俐，这是老刘头之前提过的。
最关键的是，她还学过电子商务，就算只是皮毛，也比镇里那帮老古董强一百倍！
韩萧站起身，朝着林晓之走了过去。
女孩察觉到他走近，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晓之，你好，我叫韩萧，在镇政府工作。”韩萧的语气放得尽量温和。
“韩韩大哥，你好。”林晓之的声音细若蚊蝇，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晕。
“听你爷爷说，你学的是电子商务？”
林晓之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网络直播吗？”
听到这四个字，林晓之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点了点头。
“知道我们老师在课上讲过，说是一种新的新的卖东西的方式。”
“没错。”韩萧笑了，“我想请你帮个忙，帮咱们村，帮咱们整个红山镇，做一次网络直播，卖我们自己的蜜桔。”
“我？”
林晓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不行！我我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我”
她急得脸都涨红了，语无伦次。
老刘头也走了过来，担忧地看着自己孙女。
“小韩啊，这丫头从小就胆小，内向，让她干这个，怕是为难她了。”
韩萧没有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稍微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开口。
“晓之，你先别急着拒绝。我问你几个问题。”
“你看看你爷爷，看看院子外面那些叔叔伯伯，他们脸上有笑容吗？”
林晓之顺着他的话看去，看到了爷爷满是褶子的愁苦脸庞，听到了院外传来的阵阵叹息。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们为什么不开心？”韩萧又问。
“因为因为桔子卖不出去。”
“桔子卖不出去会怎么样？”
“大家大家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家里会没有钱，我弟弟下学期的学费张大山伯伯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没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韩萧蹲下身，与她平视，目光温和而真诚。
“所以，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可能能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
“你学的是电子商务，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懂这个。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知道你害怕，你紧张。但是，你想想看，当你站到镜头前，你不是一个人。”
“你身后，是咱们石盘村上百户人家，是咱们红山镇漫山遍野的桔子林，是成千上万果农一年的期盼。”
“你不是在为我直播，也不是为你自己直播。”
韩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壁垒。
“你是在为你的家乡带货！”
“你是在替你爷爷，替张大山伯伯，替所有被中间商欺负的乡亲们，向外面的人，大声地喊出我们的声音！”
“告诉他们，我们红山镇的桔子有多甜！我们红山镇的人有多淳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种出的果子，不应该烂在地里！”
林晓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大眼睛里，泪水在打转，但那层胆怯和忧郁，正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所取代。
那是被点燃的火焰。
韩萧伸出手，递给她自己的那部，屏幕已经有些刮花的旧手机。
手机屏幕上，是他刚刚打开的直播软件界面。
“镜头就在这里。它不可怕。你把它想象成一扇窗户，一扇能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家乡的窗户。”
“而你，就是那个推开窗户的人。”
林晓之看着那部手机，又抬头看看韩萧那双充满鼓励的眼睛，再看看旁边一脸期盼的爷爷。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部承载着全村希望的手机。
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好！”
“我为家乡带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