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冷气开得十足的会议室,也隔绝了所有退路。
韩萧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烧红的铁锅里。
灼热的阳光从头顶砸下来,地面蒸腾起滚滚热浪,可这些都比不上眼前上百双喷着火的眼睛。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进眼眶,又涩又疼。
村民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他死死地围在中央。空气里弥漫着汗臭、泥土和愤怒混合成的味道,呛得他几乎要窒息。
“王富贵那个缩头乌龟呢?派你个毛头小子出来送死?”一个赤着上身,皮肤被晒成紫铜色的壮汉吼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韩萧脸上了。
“念稿子的滚蛋!我们不听废话!”
“今天不给我们个说法,谁也别想走!”
咒骂声、质问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韩萧的耳朵里。他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手心全是汗,纸张的边角都被濡湿了,软趴趴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按照流程来。毕竟,这是领导交代的“任务”。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张纸,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官方且沉稳。
“各位红山镇的父老乡亲”
“乡亲你老母!”
话还没说完,一个泥块就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砸在身后的铁门上,发出一声闷响,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
“还念!还他娘的念!”
“打他!”
不知是谁先推了一把,韩萧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紧接着,四面八方的手都伸了过来,推他,搡他。
他像是一叶暴风雨中的小舟,被愤怒的浪潮拍打着,随时都可能倾覆。
那张写满官样文章的a4纸,在他挣扎中被揉成了一团废纸。
他想开口解释,可他的声音刚冒出个头,就被更汹涌的声浪淹没了。
“官商勾结!”
“还我清水!”
“王富贵滚出来!”
每一声呐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胸口。他被挤在人群中央,头晕目眩,耳鸣阵阵,胃里翻江倒海。
完蛋了。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今天非得被这帮愤怒的村民撕了不可。王富贵那个老王八,肯定正躲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偷着乐呢。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挤得昏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了。
世界安静得可怕。
紧接着,一架古朴的青铜天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天平样式古拙,遍布着斑驳的铜绿,透着一股子历经千年的沧桑气息。天平的两端,各有一个托盘,左边的托盘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篆体的“官”字;右边的托盘上,则刻着一个同样古朴的“民”字。
这是什么?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韩萧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面前那些因为愤怒而面孔扭曲的村民。
就在他目光触及村民的瞬间,脑海中的天平猛地动了!
只见右边那个刻着“民”字的托盘,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沉了下去。一圈柔和的、温暖的金色光芒从“民”盘中散发出来,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恐慌和眩晕,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那些震耳欲聋的咒骂声,似乎也不再是单纯的噪音。
“我家的稻子全死了,黑水一过,根都烂了!”一个老农的哭喊声,在金光中变得格外清晰,那声音里的绝望,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我孙子才五岁,在河里洗了个脚,腿上就长满了红疙瘩,痒得整晚睡不着觉!”一个老太太捶着胸口,老泪纵横。
“我们找了镇里多少次了?每次都说在协调,在研究!协调出什么了?研究出什么了?研究出我们的水更臭了!”
这些声音,不再是攻击他的武器,而是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王富贵在会议室里那番慷慨激昂的甩锅言论,想起了手里那份被揉成一团的、充满了“高度重视”、“深表关切”的废话稿。
念头一起,脑中的天平再次剧变!
左边那个刻着“官”字的托盘,仿佛被一块巨石猛地砸中,轰然下坠!一股股浓稠的、令人作呕的灰色雾气从“官”盘中翻涌而出,带着阴冷、虚伪、逃避的气息,让他一阵反胃。
韩萧瞬间明白了。
这天平,称的不是重量。
它称的是人心!是黑白!是真伪!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那团废纸在他掌心被彻底捏实。去他妈的安抚稿,去他妈的官样文章!
他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想着如何脱身。他闭上眼睛,任由村民们推搡,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脑海中那片金色的光芒里。
他开始认真地倾听,分辨。
在天平的指引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哪些话语只是纯粹的情绪宣泄,让天平轻微晃动;而哪些话语,则蕴含着最沉重的苦难和最真实的诉求,每一次提及,都让“民”盘重重下沉,金光大盛。
“就是养猪场后面那个新修的排污口!”
“他们晚上偷偷排!那水黑得跟墨汁一样!”
“那管子!只要堵上那根管子,水就能好起来!”
核心!
问题的核心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不是什么复杂的利益纠纷,也不是什么需要层层上报的疑难杂症,就是一根该死的、不该存在的排污管!
韩萧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中再无一丝一毫的迷茫和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爆喝一声:
“都给我安静!”
这一声,音量其实并不算特别巨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现场鼎沸的嘈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震住了,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安静了下来,上百双眼睛错愕地看着他。
他们看到,眼前这个刚才还狼狈不堪的年轻干部,此刻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鹰。
韩萧环视四周,目光从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疑惑的脸上扫过。
他没有辩解,没有道歉,更没有说一句套话。
他直接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养猪场后面山坳里那个排污口,是不是去年秋天偷偷建的?”
人群一片哗然。
“他他怎么知道?”
“对!就是那个口子!”
韩萧没给他们太多议论的时间,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是不是每天半夜十二点以后,就开始排黑水,天亮前就停?”
这一下,连最开始那个骂他最凶的紫铜脸壮汉都愣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细节,他们只跟几个相熟的村干部提过,可那些人要么和稀泥,要么就让他们别乱说。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韩萧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看着脑海里那“民”盘上愈发璀璨的金光,心中大定。
他举起那只紧握的拳头,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张开,露出里面那团被汗水浸透、不成样子的废纸。
“这种东西,”他看着那团废纸,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完,他随手将纸团扔在地上,像是扔掉什么垃圾。
这个动作,让所有村民都看呆了。
他们见过无数来安抚、来视察的干部,哪个不是把文件袋抱得紧紧的,把官话念得字正腔圆?像这样当众把自己单位的“红头文件”当垃圾扔掉的,他们是头一回见。
“我,”韩萧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今天不跟你们讲政策,也不跟你们谈协调。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信不信得过我?”
现场一片死寂。
信他?凭什么?
一个面生的年轻人,一个被推出来顶缸的倒霉蛋。
一个老成持重的村民代表,皱着眉头站了出来,声音沙哑地问:“年轻人,我们凭什么信你?你给我们什么保证?”
韩萧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就凭我知道你们的稻子死了,孩子病了,你们找了无数次门路,得到的全都是屁话。”
“也凭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而不是躲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
“更凭我,不会再给你们任何一句空洞的承诺。”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那根排污管还在往外冒黑水,你们来镇政府,不用找王镇长,直接找我韩萧。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拨开身前两个已经愣住的村民,径直朝着人群外走去。
人群像摩西分海一般,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没有回头走向那扇紧闭的铁门,而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朝着那条被污染的溪流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