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镇的夏天,蝉鸣声像是焊死在了空气里,一阵一阵,吵得人心烦。
韩萧的搪瓷茶缸里,茶叶沫子已经泡得舒展到了极致,又无力地沉了下去,跟他的心气儿一模一样。
他靠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双脚翘在斑驳的办公桌边沿,手里捏着一份过期的《安平日报》,眼神却透过报纸上的窟窿,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个慢悠悠走着的老式挂钟。
还有两小时十五分三十秒下班。
度日如年。
这就是他,韩萧,红山镇党政办科员,入职两年,从一个棱角分明的热血青年,被这杯温吞的茶,这张无聊的报,这间沉闷的办公室,硬生生盘成了一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小韩,又在研究报纸呐?看出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了?”隔壁桌的办公室老油条刘哥探过头来,嘴里叼着烟,笑得一脸褶子。
韩萧把报纸放下来,露出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微笑。
“学习,学习上级精神。”
“学个屁,”刘哥吐了个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过来人的通透,“在这红山镇,你把报纸倒过来看,天都塌不下来。记住刘哥的话,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永远不会错。”
韩萧点点头,深以为然。
两年前,他怀揣着一颗服务人民的赤诚之心,考进公务员队伍,结果因为没门路没背景,像一袋土豆似的被丢到了安平县最偏远的红山镇。这里山高皇帝远,穷得叮当响,官场的规矩却一点不少。
他刚来时也想过大展拳脚,写过几份关于红山镇旅游开发和农产品电商化的建议报告,结果呢?
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交上去的报告,被办公室主任以“格式不规范”为由打回,再交,又以“不切实际”为由搁置。几次三番下来,韩萧算是彻底明白了。
在这里,做事,不如会做人。
会做人,又不如啥也不做。
于是,他学会了泡茶,学会了看报,学会了在领导讲话时恰到好处地点头,学会了在下班铃响前一分钟准时收拾好东西。
他躺平了,躺得心安理得。
就在韩萧准备再续上一杯白开水,把这无聊的下午彻底泡烂的时候,镇政府大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很快就变成了滔天的巨浪,拍打着镇政府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哐当!”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联防队员小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
“刘哥!韩哥!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一大群村民,把大门给堵了!”
刘哥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噌地站起来,跑到窗户边往外看。
韩萧也跟着凑了过去。
好家伙。
只见镇政府大门口,黑压压地挤了上百号人,个个皮肤黝黑,手里不是扛着锄头就是举着扁担。人群前面,几条刺眼的白色横幅被高高举起,上面的红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愤怒。
“无良猪场,还我清水!”
“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办公室里瞬间炸了锅,几个年轻的同事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刘哥。
刘哥毕竟是老江湖,他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压低声音吼道:“慌什么!都别出去!小张,赶紧去跟王镇长报告!”
话音刚落,镇长王富贵的办公室门就开了。
王富贵,四十出头,脑袋已经秃了一半,剩下的头发用发胶梳得油光锃亮,挺着个硕大的啤酒肚,活像一只揣着球的企鹅。
他此刻脸上挂着惯有的官方式微笑,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吵什么吵!成何体统!”王富贵先是呵斥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踱到窗边。
只看了一眼,他那张本来就圆的脸,瞬间绷得更紧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王富贵低声咒骂了一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最怕的就是出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县里马上要换届,他正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再挪一挪,这要是闹出群体性事件,他今年的评优铁定泡汤,说不定连乌纱帽都得丢。
“王镇长,这这怎么办啊?”办公室主任跟在后面,声音都在发抖。
“怎么办?凉拌!”王富贵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转身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肥猪,“肯定是上游那个养猪场的事!我早就说过,那个项目有隐患,环保局那帮人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捅出篓子了,屎盆子全扣我们镇政府头上了!”
他一边骂,一边飞快地转动着他那颗不算大的脑袋。
解决问题?
不,那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
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件事压下去,如何把责任甩出去,如何保住自己头上的帽子。
“马上,开个紧急会议!”王富贵猛地一拍桌子,下达了命令。
五分钟后,镇政府所有在编人员,都挤在了那间不大的会议室里。
王富贵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志们,”王富贵开口了,声音洪亮,官腔十足,“今天外头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围堵了我们镇政府的大门,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但是!我们作为党的干部,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保持冷静,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
“这件事情的根源,不在我们镇里!在于上游的那个养猪场,它的排污许可是县环保局批的!日常监管也是环保局在负责!我们镇政府,能做的都做了,多次向上级反映情况,可是人微言轻啊同志们!”
一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他这是在甩锅?可没人敢吱声,都低着头,假装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王富贵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继续说道:“当然,群众的情绪,我们还是要安抚的。问题的解决需要时间,需要流程,不能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影响太坏了!这会给我们县,我们市的形象抹黑!”
说到这里,他的眼珠子在会议室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副镇长低着头,假装看文件。
办公室主任扶着眼镜,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茶杯。
几个股所的负责人,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裤裆里。
谁都知道,这时候谁被点到名,谁就得去门口挨那帮村民的骂,去当那个倒霉的炮灰。
最后,王富贵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
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的韩萧身上。
韩萧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他今天特意选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就是为了降低存在感,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王富贵脸上露出了一丝“和蔼”的微笑,那笑容看得韩萧浑身发毛。
“小韩啊。”
王富贵一开口,韩萧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镇长。”
“嗯,”王富贵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个年轻人,有文化,有冲劲,跟老百姓有共同语言。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了?
韩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有什么冲劲?我最大的冲劲就是冲向食堂和冲出大门。
还跟老百姓有共同语言?我跟他们唯一的共同语言可能就是都觉得你王富贵不是个东西。
“镇长,我”韩萧想挣扎一下,“我年轻,没经验,怕处理不好,给咱们镇抹黑。”
“哎!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王富贵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经验都是锻炼出来的!这就是组织给你的考验!让你去,是相信你!办公室马上拟一份安抚稿,你拿着去,好好跟群众沟通,把政策给他们讲清楚,讲明白!”
讲什么政策?
讲那些空话套话?讲那些“我们正在研究”、“问题会逐步解决”的官样文章?
韩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安抚稿上会写些什么。
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同事。
只见刘哥对他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迅速低下了头。
其他同事,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事不关己,有的甚至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看好戏的笑容。
人心,真是个凉薄的东西。
韩萧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知道,今天这个烫手的山芋,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
在官场,领导说你行,你不行也行。
说你不行,你行也不行。
现在,王富贵说他行,他就是那根被推出去顶缸的倒霉柱子。
“好,我服从组织安排。”韩萧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就对了嘛!”王富贵大喜,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去吧!我们在这里给你做后盾!大胆地去!”
韩萧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后盾?
你们是在我背后,准备随时关门吧!
他接过办公室主任飞快打印出来的安抚稿,那张a4纸在他手里,感觉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
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宋体字,标题是《告红山镇父老乡亲书》,内容空洞乏味,充满了“高度重视”、“深表关切”、“积极协调”之类的废话。
拿着这张废纸,韩萧一步一步地走向镇政府大门。
每走一步,外面村民的怒吼声就清晰一分。
“王富贵滚出来!”
“给我们一个说法!”
“还我血汗钱!”
那声音像是无数只手,撕扯着他单薄的衬衫,也撕扯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感觉自己不像去安抚群众的,更像是古时候被押赴刑场的囚犯,身后是长官得意的冷笑,眼前是百姓愤怒的刀斧。
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韩萧深吸了一口气,迈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刺眼,上百双通红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瞬间全部聚焦在了他的身上。